老六说,我在车站。我说,我去接你?他说不用不用,我知道路。
当时,我正在厨房里,对付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俩手都没闲着,手机是闺女举到我耳朵边的。闺女就问,谁呀?我说,你六大爷。闺女一咧嘴,我家的大爷咋这么多?
我一边刮鱼鳞,一边说,你爷爷那辈,有兄弟七个。到你爹这一辈儿,男孩子开始排行,你知道有多少?十五个!排行你懂不?就是咱们家族里面,整个同辈儿的男子,按出生年月排序。闺女说,这我懂。你排第几?我说,我排老九。闺女哈了一声。
老六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准确地说,大五个月零三天。
老六摁门铃的时候,我已经整出一桌菜。老六爱喝啤酒,我早去门口的超市搬来两箱。老六进来,用塑料袋提个西瓜,在客厅转一圈,似乎没找到地方放。我媳妇赶忙接过来。老六低下头看脚,说,需要换鞋吗?我摆手,不用不用!他就撮着手站在沙发旁。
闺女从她卧室走出来,老六刚向前弓着身子坐下,又站起来,啊呀,这孩子长这么高啦!闺女说,六大爷好!老六笑得很开心,稍微有点儿夸张,脸上的皱纹,更加星罗棋布。他的脸好像更加瘦了,下巴尖尖的。突然又说,忘了洗手了。再次站起来。又说,天真热啊,怎么这么热?
开始喝酒。媳妇一个劲儿地让菜,六哥,尝尝这鱼,吃呀,肉沫粉丝得趁热吃。老六伸手拿起筷子,在就近的盘子里夹起一点,放进嘴里,随即放下筷子,双手并着夹在膝盖里,又沉默了。我说,喝一个。他便举起杯。媳妇热络一阵,也就没了话,不住地扭头看电视。老六把手伸进口袋,又抽回来。额角亮晶晶的。我说,你把褂子脱了。他说,没事儿。
一人喝了两瓶,老六要求吃饭,很坚决。
吃过饭,我建议出去逛逛。老六立刻站起身来。
路灯亮了。街边小吃摊摆出来。老六伸手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忘记给你拿烟了。老六嘿地一笑,我知道你媳妇不让。老六呼出一口烟,声音很大。再次说,可把我热坏了!我说,我让你脱了褂子嘛!他说,守着弟妹的面,哪好意思?他把褂子脱下来,搭在肩上。
转过街角,广场上聚满了人,在跳舞。老六停下,看了半天,眼里亮闪闪的。我忽然想到,老六到现在还单身着。
又向前走了一阵,老六突然提议,再去哈点儿?
我一愣,怕听错了,哈酒?我这才意识到,老家把“喝”是称作“哈”的。
他像是不好意思,我觉得还没哈够。
我说,想哈咱回家呀,我整了两箱哪!
在你家,哈不起来。
我恍然大悟,那好,去路边小摊儿。于是,我俩在路边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我回身招呼,炒两个菜!土豆丝,辣一点儿。肥肠,也要辣。啤酒要冰的。老六一伸手,把背心也脱掉。看着我,你也脱了吧。我一笑,这不好吧,都开奥运会了。老六就又把背心穿上。
啤酒倒上,老六端起来,来,干一个。我举起杯子,笑,你说咱俩这叫什么事儿?老六嘿地一笑,伸手去抓碟子里的毛豆。老九,你知道吗?我就想来跟你哈个酒。你一年到头,也回去不了一两次。
我叹口气,举起杯,一饮而尽。
你说,就这天气,在这城里,像火炉子一样。咱们山顶上,院子里,呼呼的小风刮着,菜园子就在天井里,摘几根黄瓜几个西红柿,拿水龙头上一洗,咔哧咔哧啃着,那样哈点儿,多好啊!
两三瓶酒下肚,老六话开始多。而且,有了新建议,划一拳咋样?
我看看四周,不行,警察会抓咱们。
他搔搔头皮,压指头,谁输了谁喝。我说,这主意不错。划响拳,我是不敌招的。但压指头,我还是略占上风。不一会儿,老六已输掉两瓶。他舌头开始拧。他说,来,剪子包袱锤,我就不信我整不过你。我说,那我更不怕,我整天跟你侄女练,不信你就试试?
结果倒出我意料,我开始大输。我们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蹲在那里,数了好半天酒瓶。
回到小区,我跟老六坐在楼下的小花园,胡吹海侃,一直到深夜,说了些什么都忘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醒,就听到手机响。迷迷糊糊接起来,居然是老六!老六说,我已经到车站了。
我在城里住了将近二十年。乡下的老六这是第一次到我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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