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夏天的午后,日色蓦地一暗,接着便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一栋栋的楼轰隆隆地倒了下去。地震说来就来了!
何言和吴歌住的这栋楼,属于“幸福山康”第八栋。他们分别供职于环保局和文化局的机关,照常例中午都不回家,各自在单位的食堂吃饭,然后回办公室打个盹。但今天他们约好了,一起回家做饭、吃饭,这是“最后的午餐”啊。
他们已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下午一起去民政局办手续,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们结婚才两年,还没有孩子。在外人眼里,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不,郎也有貌,女也有才。没吵过架,没生过外心,日子过得很宁静。可为什么要离婚呢?
现在的年轻人,离婚的理由千奇百怪,老一辈的人,想都想不到。吴歌觉得何言的嘴太笨,话太少,恋爱时她认为嘴笨话少的人憨厚、稳重,靠得住,可真的生活在一起了,优点就变成了缺点,这不是闷葫芦一个吗?而吴歌喜欢唱,喜欢笑,喜欢说话。在家里也总是捧着书的何言,只会说三个字:“静一静。静一静。”这日子还怎么过呢,散伙吧。
默默地做饭,默默地吃饭。然后,吴歌去了与客厅相通的卧室里午睡,门却是打开的。何言丝毫没有跟着进去的意思,只是端正地坐在客厅挨墙的长沙发上看书。
快三点钟的时候,地震骤然而至。
他们家在三楼。在连续不断的巨响之后,窗子被墙体挤严了,水泥预制楼板塌下来了,卧室与客厅相通的门,被折断的横梁死死地堵住了。
何言反应还算快,在大楼摇晃时,飞快地钻到沙发前的古典式几案下。几案的脚粗壮有力,案面很结实。砸下来的几块预制板,一端搁在高高的沙发背上,一头搁在地板上,几案蜷缩在下面,何言算是躲过了一劫。到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卧室一点声音也没有,吴歌是否安然无恙呢?
何言大声喊道:“吴歌!吴歌!吴歌!”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过来:“我……在……这。我……在……这。”
“你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我的腿……被水泥板……砸断了,还……死死地压着,动……也动……不了,钻心地疼啊……”
何言说:“你别说话了,留着精神。你要相信,救援的人马上会来。一定要坚持,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嗯……嗯……”
“千万不能睡过去,要挺住。我说话时,你只要‘嗯一声就行了!”
“嗯。”
何言开始搜肠刮肚找要说的话。
“吴歌!”
“嗯。”
“我们虽然分手了,还在一个城市,还是好朋友。你漂亮、活泼,又有才,将来肯定会找到一个比我强的人,不像我这么笨,一点也不会讨老婆的欢心。我呢,就一个人过吧,学的是环保专业,钻研的也是这个,只晓得亲近那几本书。吴歌,你听见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
“吴歌,你怎么啦,快回答我!”
有低哑的抽泣声响起。
“你哭了?吴歌。是腿疼吗?一定是的。你要忍住、忍住!可惜,我困在这里,爬不出去。如果能动的话,我要过去为你搬开那块水泥板,为你包扎伤口,然后背着你到医院去!”
“嗯……”
“吴歌,你怎么喜欢上我了?下馆子请吃饭,我不会点菜;给你送生日礼物,不会买你中意的。不会说体贴话,不知道领你去公园玩,不懂得你细微的心思。我是个闷葫芦、木头人,你就原谅我吧,委屈你了!”
“我听着哩……你说得多……有……趣……”
“我是个男人,居然不想要孩子,怕麻烦。你都不怕麻烦,我却怕,这不是怪事吗?假如,我们有一个孩子,我的话也许会多起来,逗他玩,教他认字。即使我的话少,你也可以和他交流,心情就快乐了,就没有忧愁了。”
“嗯……”
何言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说下去,回忆恋爱时的情景,叙述结婚后的感受,然后又谈起了他工作中的愉悦和苦脑,谈起他小时候有趣的事情……
吴歌凝神屏气地听着,或者说一两句简单的话,或者只是“嗯、嗯”地回应几声。但她再没有痛感了,也没有睡意了,心里——不,是全身——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十个小时过去了。何言的声音嘶哑了。
“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能说!”
……
后来呢,救援的队伍来了,他们被救了出来。后来呢,吴歌住院了,何言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再后来呢,他们忘记了那份离婚协议书,依旧亲亲热热地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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