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说,小说产生于新闻结束的地方,在我看来,新闻是横向的线性的现实,强调时间感,小说则是纵向的深谷状的现实,强调复杂性。如果你被时间带着跑,就必然没有能力接近复杂。在时间的横向进程中奔腾着无数奇葩异事,逗引我们的目光,使它油滑而不具有解剖的能力。如此这般,我们眼中的现实只是一个个包裹出不同形状的“快递”,你以为你看到了,甚至于还拆封了,但也仅此而已。你不曾停下来继续辨别,拆封后,你眼中手中的物品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经受过怎样的锤炼,在它的零部件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它传达出的真正的情感是什么。因为,你还未及这么做,另一个“快递”就来了,你被一个个新生之物牵制,不明白,它们不过是其中一个的变形。所以我说,在时间的涌现中盯住其中一个,贯穿它,拆解它,体会和表现它,这是建立在沉稳性情之上的能力,是一个好作家的基本素质。不急于只看个大概就吐露太多所谓的现实真相,尽最大努力理解现实具有复制性和伪装性,停下来耐住性子搞清楚了一个现实,大约才能对激烈的现实做出超越平庸的深度回应。
而现实层峦叠嶂,洞穿起来谈何容易,何况还有来自观察者主体意志上的阻挠。我的一位朋友在与麦克尤恩交流时问他,大多数人都会基于自己既有的文化环境或价值取向,形成特定的道德观念,由此产生强大的道德自律,导致在写作中可能会主动回避一些情节,但在您的作品中似乎没有这种顾虑。他问麦克尤恩,您是怎样面对和处理这一问题的?事实上在这之前,我的这位朋友就与我交流过这个问题,他一再提出来,恰如麦克尤恩在回答中所说,这本身就说明了内心的挣扎有多强烈。而我想,只要自我意识存在,作家便不可能摆脱这种挣扎。如何处理自身和他人的阴影,是诚实表述还是化妆后隐藏,抑或干脆回避,既受作家成熟度的影响,亦由大环境牵制,都存在相对性。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中说:“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这是我们大家都认为讲真话的鲁迅,而我认为,比他的文学上的英雄形象更具人性之光的是他对自己混沌的一面的识得和接纳。是否讲了真话这一激烈的冲突点在他那里并不能构成问题,他坦然于不能“将心里的照样说尽”,并且说,认为他的作品说真话是“过誉”,全因读者偏爱于他。我视这些话为真正的文学正觉。因为了然冲突的不可消解而放弃挣扎,反而有助于在一种更为放松的状态中讲出他人所讲不出的真话。就如麦克尤恩,如若不是同样接受了这一点,便不会转而将人性的这种挣扎转为小说表现的对象,他从中看到的是矛盾化的张力而不是阻止他书写的障碍。他是这么回答我朋友提出的那个问题的:
对我来说这是现代小说非常中心的一个主题。
在《长江丛刊》创刊四十周年之际,以我近来对文学的思考贺之,借此表达我对这份优秀的江城文学刊物最深的敬意。祝福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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