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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篇小说选刊 热度: 9432
阿 来

  阿来男,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俗称“四土”,即四个土司统辖之地。毕业于马尔康师范学院。主要作品有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空山》三部曲(六卷)——机村传说

  卷一随风飘散

  事物笔记马车

  人物素描马车夫

  卷二天火

  事物笔记报纸

  人物素描瘸子,或天神的法则

  卷三达瑟与达戈

  事物笔记水电站

  人物素描秤砣

  卷四荒芜

  事物笔记脱粒机

  人物素描丹巴喇嘛

  卷五轻雷

  事物笔记喇叭

  人物素描番茄江村

  卷六空山

  事物笔记电话

  人物素描自愿被拐卖的卓玛

  1

  机村人又听见了一个新鲜的词:博物馆。

  放在过去,他们会好奇地问:博物馆,那是个什么东西?但现在,他们不再露出天真而又愚笨的神情提出这样的问题了。这世界新事物层出不穷,没见过真身,问到答案,只能得到似是而非的印象。还不如免开尊口,等到那事物显出全形,不管懂与不懂,也就叫得出它的名字了。事物的懂与不懂,好像就在于能否叫得出名字。何况,现在出现的新鲜玩意,远不是早年间出现的马车啦,拖拉机啦,诸如此类的那么简单了。有时候新词出现还不是指一种东西,而是……而是……某种……“现象”。

  当然,博物馆不是现象。

  这个新词是驼背的儿子林军从县城带回来的。

  那阵子,这个老实人揽到一单好活,两天一次开着小卡车去县城给隧道工程指挥部拉一次菜蔬粮食之类的生活用品,几百上千人的工地,每天都要消耗不少东西。

  这个老实人,早上出去,一个多小时到县城,帮着指挥部后勤主任采购,又载着货上山,每个工程队卸下一点,到卡车空了,就开车回家。他也不去热闹地方,比如村子里这个酒吧。这是冬天将尽的时候,人们正闲得发慌。男人们大都聚到酒吧来,要个一瓶两瓶酒,在露天的台子上捅几杆台球。这时,每天太阳升起的路线都会比前一天更靠近北方,阳光自然也就比前一天温暖一点。山上的雪线开始升高,冰冻了一冬的地开始变得松软。人们就这样懒洋洋地喝着酒等待春天。看河上的冰开始融化,看柳树桦树僵硬的枝条变得柔软。顺带也看见林军开着他那墨绿色的小卡车来来去去。每一次,林军把车停在村中广场上,就快步回家。有时,他也往酒吧这边张望一下,露出个说不上所以然的笑容,然后,还是转身回家。这个举止在村里人看来,总是有点奇怪。有时,他回来得早,还会在黄昏里,把三岁的儿子架在肩膀上走出村子,在村外田地间的小路上转上一圈。有时,他还会突然一下猛然奔跑,嘴里发出电视里才有的飞机俯冲、机枪扫射的声音,吓得儿子在他肩上哇哇大哭。他只好把儿子从肩上放下来,坐在路坎上,露出一脸忧戚的神情。然后,手牵着儿子一脸落寞在四合而来的夜色中转身回家。好在,当他走进村子,即便人们想看个究竟,他那一脸落寞神色也融入夜色之中,让人无法窥见了。

  在机村人听到这个词的这一天,林军停好车,脱离了他惯常的路线,直奔酒吧来了。闲散的酒客们都坐直了身子,看他向大家这边走来。有人叫大家不要看他:“他不是不想来,起初没来,后来就不好意思来了。”

  “你看现在,他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吗?”

  的确,从远处看去,他平常总是显得拖沓的步伐这时却一下下走得那么紧凑有力,没有一点犹疑不决的意思。

  “那是自己给自己壮胆,不要看他。”

  大家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都把脸转向别处,‘但眼角都忍不住不时要扫一扫他走来的身影,看他是不是半路上信心顿失,转身回家了。但他还是迈着紧凑的步伐向这里走来了。于是,大家也都转过脸来,看他满脸红光,露出一口白牙走近了大家。

  直到走到酒吧宽大的回廊下那两张台球桌边,他像是猛踩了一脚身体内部的急刹车。身体摇晃一下,很突然地站住了。拿着什么东西的手也猛然一下子藏在了身后。

  还是酒吧主人若无其事地说:“来了。”

  他才放松了一点,突然一下把身后拿着的东西举到大家面前,说:“博物馆!我老爹进博物馆了!”

  “我知道什么是博物馆,上来吧。”

  林军脸孔通红。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宽大回廊前的九级台阶,等他走到廊子上的众人中间时,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比爬了一趟村后的达尔玛山还要艰难。也有人想问他刚才说他父亲进了什么地方,却没有好意思张开口来。他父亲已经死去好些年了,一个活人怎么会知道死人去了什么地方。再说,死人能去的无非是三个地方,地狱、天堂和等待轮回转生的中阴之地,但他明明说了另外一个地方。

  除了店主人,还有一个人能听懂他所说的那个字眼。这个人就是短暂回乡的我。

  我说:“好啊,他老人家终于进去了。”

  这话一出口,林军紧张的身子松懈下来,软得都有些站立不住的样子了。他又说了一遍:“我老爹进博物馆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一摞彩色的宣传纸,并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他就慢慢坐下了。

  这一来,所有人都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还有好几个人围过来。我打开这些宣传纸。知道县城那座废弃多年的寺庙改造成了一个民俗博物馆,最近又在其中开辟出了一个展室,陈列红军长征经过这一带时的一些真真假假的文物。这些宣传纸,准确地说是十几页彩色印刷的小册子,正是这个展室的说明书。最末的一页,有一张表格,罗列了当年流落此地的红军伤病员名字,其中出现了驼背和机村的名字。上面写的是驼背的大名,林登全。

  驼子生林军这个尾生儿子时,都年近六十了。那时,他受着旧伤与内心痛苦的双重折磨,总是哼哼唧唧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但就是这个一脸死灰的人,又让他老婆生下个儿子。他老婆见了乡亲就说:“造孽呀,羞死人了!”

  林军激动不已:“看,我老爹的名字印在书上了。”

  大家想有所反应。却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因为没有谁的名字曾经被印在书上,也就无从知道名字被印在了书上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能齐刷刷地看着他,有些别扭地做出惊喜的样子。林军走到墙边,手顺着窗框划了一个圈:“那张表挂在墙上。比这个窗户还大,写老爹的名字的字,一个一个,比火柴盒还大!”

  众人也无从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用火柴盒那么大的字印在墙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却都张开嘴发出了赞叹:“嚯,嚯嚯……”

  他又抓住我的手,说:“我老爹进博物馆了!”

  其实,我也无话可说,对于一个已经躺在地下多年的人,这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但我还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是的,他老人家真的进博物馆了!”

  林军却现出了颓丧的神情:“可惜他自己已经不能知道了。”

  “是啊,要是他活着时就进去,你老爹脸上会有多少光彩啊!”

  林军离开后,大家都来问我博物馆是个什么东西。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确切的说法。还是酒吧主人拉加泽里说:“博物馆是一种房子,把不该忘记的东西放在里面。”

  这已经不是大家心里总是有所忌惮的年代了,所以马上有人说俏皮话:“我们也没在脑子里盖那么一座房子。但我们谁会忘记驼子呢?”

  “我们当然不会忘记,但以后的人呢?”我说。

  “好呀。政府越来越有钱,以后不会在每个人脑子里都盖这么一个大房子吧?”

  也有人很认真地发出了疑问:“以后的人要记住机村曾经有个驼背干什么呢?”

  这句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想起驼子的种种好处,想起驼子的种种不幸,也想起驼子好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唉,那人是在世道刚刚好起来的时候,伤心而死了。然后,大家都低头去看林军散发的小手册。那一共十几页的彩印纸,除了封面封底,除了领导写的话,关于展室内容的,也就七八个页面。其中,红军长征经过此地的路线图啊,旧驳壳枪啊,手雷啊,刻在石崖上的标语,烈士照片等等,又占去多半页面。最后三页,两页是当地藏民参加红军并且在解放后进了北京,或者打回来做过当地领导人的照片与介绍。最后一页,才是让林军激动万分的那张表格,表格有十好几栏,林登全——也就是他老爹驼子的名字只在其中占了一行:林登全,一格;原红四方面军某部战士,一格;因伤掉队,一格;曾任本县某乡某村支部书记,最后一格。

  而我眼前,却是活生生一个爱土地爱得要死的农民的形象。当他所有行为符合这个形象时,他是令人肃然起敬的那个前辈,但只要当他的行为脱离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的轨迹,就是可恨可笑复又可悲的人了。反正,机村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出驼背作为一个英勇的红军战士冲锋陷阵是个什么模样。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儿子林军也不是。但从他儿子生出来那一天起。他就希望儿子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一个光荣的军人。所以,他才名叫林军。林军是我的同龄人。我们中学毕业回乡不久,他就因为父亲身份的关系穿上了军装。那时,他的驼子父亲是多么光耀啊!背比过去挺直了许多,那双总是浑浊的风泪眼,也发出明亮的光芒。而且。还从什么地方弄了顶军帽来神气活现地戴在头上。

  他看见我们这些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林军来信了。”

  他还爱说:“我们家林军是野战军。”

  “野战军?”

  “就是大部队!主力!人那个多,排起队行军,领头的都爬上山头了,尾巴还在山下原地踏步!”

  机村只有两三百号人,从来没有全体排起来行过军,但是看过电影,那时的电影里。总有行军打仗的图像,于是就有人说:“跟电影里一样?”

  驼子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电影布才多宽,我说的队伍,那个长!”他甚至摇着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小脑袋说,“算了,跟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再说都是枉然!”然后,他就眯缝起永远被泪水里的盐分溃得通红的眼睛去看蜿蜒而去的山脉,好像真的看见了行行队伍走在上面,而他儿子,就昂首挺胸走在中间。后来,我考上学校离开了机村。再后来,中国军队杀出南边的国界,教训越南鬼子去了。

  假期,我回到村子里,驼子拉住我,一双手颤抖不止:“林军打越南鬼子去了!”他老婆却在一边低声哭泣:“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驼子想喝止哭泣的女人,却不能奏效,转身背上双手,尽量地挺直了腰背,说:“越南鬼子,越南鬼子……我儿子打越南鬼子去了!”

  那场战争好像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我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林军已经回来了。那一年,我们这些年轻人从报纸、从电台听到了多少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更没有想到的是,到学校来做英雄事迹报告的年轻军人,竟是过去中学时代比我们高一年级的校篮球队员。我想,也许林军也在另外的地方作他的英雄报告吧?毕业后我分配到比机村更为偏远的地方,两年后才有了探家的资格。想不到,一进村口,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林军。他一头乱发,被细雨淋湿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脑门上,旧军装已经很破旧了。他背着一个背篓,上面盖着青翠的桦树枝条,我鼻子里闻到了新鲜蘑菇的气息。

  两个人在狭窄的村道上撞见,一时间都显得有些慌乱。只是林军的慌乱远远超过了我的程度。我慌乱是没想到远征的军人会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我眼前。那么,我在机村肯定显得光鲜的干部模样当然也能使他更加慌乱。

  我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犹疑不定:“林军。”

  他看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又叫了他一声。后来,我想自己叫他的时候声音里不该包含那么浓重的惊讶。他一低头,挤开我,消失在细细雨线后的浓雾中间。

  弟弟告诉我,林军提前复员,“打仗时害怕,尿裤子了。”邻村有个跟他同时入伍同时上前线的,去年是县武装部用吉普车送回来的,已经当上连长了。我想再见见林军,直到离开村子却再也没有看见。也是这一年吧,驼子死在了丰收在望却没人收割的麦地里。村子里还有一种说法,真正把驼子气死的,其实不是丰收的麦子无人收割。而是他尾生儿子在部队丢人的表现。对此,机村也很有些年轻人对此感到十分愤怒,觉得这也是丢了机村人的脸。倒是老年人们宽宏大量,对着枪口,林中之王豹子都要害怕呢。也有人说,幸好现在不搞文化革命了,不然,这个家伙就死定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大家把这些事情都慢慢淡忘了。

  2

  那天黄昏的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空,太阳一落山,气温猛烈下降,空气清新而冷冽。大家因为议论博物馆什么的。才一直呆到这个时候。拉加泽里已经吩咐服务员一桌桌算账,准备结束这一天的生意了。

  就在这时候。村后的山根前亮起了火光。

  其实早就有人看到了烟与淡淡的火光,因为不想打断大家那么兴趣盎然的闲话,才没有声张。漫天彤红的晚霞燃烧到后来,把自己也烧得乌黑的一片。天一黑下来,那一下子明亮了许多的火光就被大家都看见了。

  那是驼子坟墓所在的地方。于是,大家明白过来,林军是到坟前去告诉他老爹,那个流落红军的名字进博物馆的事情了。大家又在酒吧里坐了下来,等两个腿快的家伙前去打探。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见林军正把一堆散给了大家的那种说明书在坟前烧化。

  去的人说完这一切,还很夸张地打一个寒噤,说:“妈呀,我好害怕。”那寒噤打得有些夸张,但他那恐惧却是真实的。机村死了人,并不时兴土葬,所以见了坟堆,就会害怕。不是害怕别的,就是害怕冒出地面来那堆零乱而凄凉的土石。在机村人的感觉里,那么一堆非自然的东西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意味,让人感到害怕——不是完全的害怕。而是在害怕与厌恶之间很鬼魅阴森的感受。如果机村存在了五百年,那这五百年里,也只是在前三四十年里才出现了表示有一个死人睡在下面的坟墓。灵魂逸出后。皮囊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或者火葬,在炽烈的火焰中化为灰烬,或者天葬,用肉身作此生最后的一次施舍与供养。肉身陨灭时,灵魂已经奔赴来生去

  了。

  解放后,机村就有坟墓出现了。起初,是病伤而死的伐木工人埋在了当地,后来,机村大火,那几个死于扑火的机村人成了机村最早被土葬的人。这样一来,那些坟墓所在之地,就成了禁忌之地,人们一般不会涉足这种地方。机村人没有祭坟的习俗。所以,那些土石相杂堆垒而起的坟冢也像记忆一样慢慢在风风雨雨中日渐平复。而那些汉族伐木人的坟冢,也因为伐木场的迁移,被人日渐遗忘,被树木与青草抹去了痕迹。只有驼子的坟还在,年年有他的家人按远方的规矩垒上新土,有时还插上白色的纸幡。那日子过去后。那些白纸在雨水中零落黯淡,被风撕扯下来,四处飘散。

  这样的习惯,机村人并不特别喜欢。这些年形势宽松了,老百姓又可以谈论此生之外的存在,林家人再去上坟,就有人委婉提醒:“他不在那石堆下面了。”

  “离开的人,就该慢慢忘记了。”

  林家人也是机村人,自然明白这样的劝告是什么意思。清明也不再去堆垒被风雨剥蚀的坟冢,只是到了年关,随大家去庙里在佛前替亡灵点一个灯盏,请喇嘛念几篇祝祷的经文。这就符合了机村人对于死亡的观念。死就是干干净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留一丝一毫的牵绊在这个尘世。

  但是,这一天,林军又去到了父亲的坟前,焚化那些彩色的。某一张上某一栏表格中印着他父亲名字的纸片。

  纸片的余烬燃烧着,被风吹起,带着火焰在空中飘舞一阵,变成一团更为轻盈的灰烬,无声地落向了地面。不知道他从那个地方带回来了多少这样的小册子,大家都张望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还在燃烧那些纸片。

  有人就不耐烦了:“妈的,这个傻瓜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酒吧主人拉加泽里说:“不能再烧了,再烧要把林子引燃了!”

  大家齐齐向祭坟处跑去。但见林军口里念念叨叨跪在坟前。和他跪在一起的女人与两个孩子却惊惧不已。阴阳两隔,他神叨叨地越界与死人说话,真好像那死人某个时刻真能拱破封土,从地下钻出来一般。见到来人,女人与孩子都哭了起来。显然不是对墓中死人悲痛的怀念,而是庆幸终于从怖惧的气氛中得到了解脱。

  有人也弯腰在墓前鞠了一个躬,我也鞠了一个。我住在城里,而且,中国外国的墓地去过不少。但我还是更明白一个机村人此时的感受。我说:“好了,林军。你要是相信人进了博物馆,那就不在这里了。”

  “真的?”林军问我,夜色很深了,他的脸在我面前模糊一片,但两个大眼睛却辉映着光芒。

  “一个……”我迟疑了半晌,不知该说一个人还是一个鬼魂,“一个……难道你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还是让女人和孩子回家去吧,别把他们吓着了。”

  “自己的亲人,他们不会害怕。”

  “但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害怕了。”

  有人用手电照着他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解脱似的逃开的背影,林军也就无话可说了。

  达瑟已经一身酒气了,说:“走,大家再去陪林军喝两杯,庆祝一下,我们机村的老支书终于搬到大房子里去了。”

  这个晚上,我给大家讲博物馆是什么,费了好多口舌,历史啦,纪念啦,记住过去就像手握着一面明镜可以看见未来啦之类的,好多好多说法。这不只是为了让大家明白一个新词,我想还是出于驼子的名字给印进那个表格所引起的感慨。不是关于历史,而是对一个小人物命运深深的感慨。很显然,听众们都被酒和我的话弄得昏昏沉沉了。最后,倒是让达瑟作了一个失之草率简单,却能让大家明了的总结:“就是一个大房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他们的照片跟名字住在里面!”

  大家的酒好像立即就醒了一半,齐齐地说:“哦!”

  白天被太阳晒融而变得柔软的冰雪、土地和树木,这时正重新变得坚硬,空气因为冷冽而显得特别清新。

  几杯酒下肚,林军把手袖在怀里,抬着迷茫的双眼:“我就想告诉老爹一声。我想他会高兴的。”

  “你这么做没错。”

  “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两个娃娃那么害怕。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的爷爷?”

  达瑟就冷笑:“你不是机村人吗?”

  “我是。”

  “我看你不是。”

  “我是!”

  “那你就该知道,他们不怕爷爷,他们怕那该死的土包!一个人的灵魂怎么会呆在那么冰凉黑暗的地方!”

  一个人想要讲太多道理的时候。就会遇上自己说不清。别人也听不明白的难堪处境,刚把我从难堪中解脱出来的达瑟自己又陷入了这样的解说困境。并让别人来解了围。黑暗中看不清说话的人,但话却说得分明:“除非他是一个鬼!”

  机村人也认为这世上有鬼,但无非是某人去了,灵魂因为苦主自身的某种缘故不能顺利转入另一轮回,就出来作祟。作祟的手法往往雷同,并且无一例外,都会被某菩萨或某活佛用了法术,收摄或超度了。而且,这些鬼都居无定所,总是阴冷的风一样来来去去。这些比起后来传人机村的鬼故事简直就太不丰富生动了!

  这些新传入的鬼故事主角都住在坟墓里。

  前面说过,以前的机村没有坟墓,自然也没有跟坟墓有关的恐怖故事。我作过一点小小的调查,这故事最早是工作组带来的。后来,伐木场工人们又围绕机村四周的新坟上增添了一些。那回的工作组来,说是毛主席号召不要害怕牛鬼蛇神,而且要打倒牛鬼蛇神,方法就是学习一本书。这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听故事而不让人斗人,这是受大家欢迎的。每天晚上,不光是村里的青壮年,连小孩和很久不出门的老人,都会早早跑到村小教室里靠近火炉的地方占一个暖和的位置,把自己安顿舒服了,来听不怕鬼的故事。其实就是听鬼故事。其中好多的鬼,都是月白风清或月黑风高之夜从坟地里钻出来的。这些鬼真是种类繁多,性格各异:哀怨的,促狭的,幽默和不幽默的,阴毒的,地主婆一样一言不发并且始终不肯抬头的,工作组干部一样喋喋不休像得了话痨的,把掉了的脑袋捧在手里的,肠子像腰带一样缠在身上的,舌头吐出来比蛇信还要冰凉的,眼珠掉在外面像是两大滴泪水的。总而言之,那个鬼世界简直把全体机村人都迷住了。那真是一个远比眼下这越来越整齐划一的生活丰富好多好多倍的一个世界!

  过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相当于半个故事那么长时间,火炉周围的人已经睡着了,而坐在门边暗影里的人早已开溜。但这不怕鬼的故事(主讲的人无意中也往往把重点放在讲鬼为主的前一多半。后一部分反而大同小异,不够吸引)效果却适得其反。讲完一个故事,大家都往屋子中央挤挤,要求再讲一个。

  “为什么还要听一个?”

  “好听!”

  这是老实话,也有人讲出了更老实的话:“害怕!外边那么黑,不敢回家了。”

  “没那么黑,出月亮了!”

  “影子拖在身后,鬼一样,更加害怕!”

  “为什么不向故事里不怕鬼的好汉学习?”

  大家都笑:“就是学习了才害怕的嘛!”

  终于,还是响应号召的共青团员们壮了胆,唱着歌走出门去,大家又都争先恐后夺门而出,怕一个人拉在关了灯的黑屋子里了。而且,村子里开始有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开始流传。

  所有这些都恍如梦境,都好像是上辈子的

  故事了。伐木场迁走后,机村再也未添新坟,过去的旧坟都渐渐平复,鬼故事流传一阵也就偃旗息鼓了。前年,修筑达玛山隧道时,隧道塌方牺牲了几个工人,都拉到县城火化,骨灰则运回到各自的老家去了。电视里播放追悼会上一个死去工人的母亲哭倒在骨灰盒前,引起了机村人的长吁短叹。

  3

  该说说机村人常常聚会的这个酒吧了。

  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还是不好的事物即将出现的时候,都是有前奏的。

  马车与公路与隧道的出现是这样。水电站、电话、喇叭、输电线和无线发射塔的出现是这样,从来没有做过的生意出现也是这样。砍树挣钱的时候,就有了隐隐的传说,说是栽树也是可以挣钱的。自己看厌了雪山与峡谷。而且随着气候变化,那些雪山消融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就有传言说,远方的人来看一眼这些雪山与被摧残过的峡谷也可以挣钱,这些传说一传就传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愿再等待。一闭眼死去了,更多的人还活着,却早已把传言忘在了脑门后边。不料有一天,城里人真的成群结队开始出现在峡谷中央。带着望远镜、照相机、防晒油、氧气袋,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这个与世隔绝了成千上万年的峡谷中央。峡谷有多远,他们就能走多远。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解解乏,就问:“喂,老乡,村子里有茶馆吗?”

  机村人就摇头。

  “那么,有酒吧吗?”

  游客没有想到机村人会点头,会想到机村真的有一个酒吧。

  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现都是必然的,但对机村和机村人来说,在这个时间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徒然加速,弄得人头晕目眩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奏,机村这个酒吧就出现了。

  至今人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一个酒吧。

  只要有酒。坐在家里的火塘边或者林边草地上喝个一醉方休,喝得载歌载舞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一个专门的地方饮酒作乐?如果你问这样一个问题,不动脑子的机村年轻人会跟你急,意思是为什么城里人到山里来游山玩水,都需要人预先造好酒吧,机村就不可以自己有个洋气的地方。有脑子的人的话会不一样,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嘛,机村人空闲了,就可以坐下来,话说当年。

  能够有一个地方坐下来话说当年,每一个过来人都能借着酒兴谈机村这几十年的风云变幻,恩怨情仇,在我看来,其实是机村人努力对自己的心灵与历史的一种重建。因为在几十年前,机村这种在大山皱褶着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庄的历史早已是草灰蛇线,一些隐约而飘忽的碎片般的传说罢了。一代一代的人并不回首来路。不用回首,是因为历史沉睡未醒。现在人们需要话说当年,因为机村人这几十年所经历的变迁,可能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一千年。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聚首之处,酒精与话题互相催发与激荡。

  当我坐在他们中间,看到黑色的闪光公路从峡谷中飘逸地滑过,看到为了远方游客的观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点过于花哨的村庄建筑,我也觉得,乡亲们关于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说道都是成立的。

  但那都是酒吧出现后,人们才搜肠索肚挖掘出来这么些理由。

  而它最初的出现。是连它的主人都没有想到的一个偶然。虽然,今天,关于这一地区的旅游指南上,总是登载着这无名酒吧的大幅照片。木头的墙,木瓦的顶,厚实的木头地板,木头的桌子,与硬邦邦的长条靠背椅。在这一片木头老旧的原色中,是涂着艳丽油漆的粗大柱子与门窗。绿色的柱子,黄色的门窗。好看吗?旅游指南上说,这样的配色在城里是不可思议的,但是那么大气的风景中。也该有那样不讲道理的颠覆性的东西。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铲掉这些油漆的,有人告诉他这样的用色是不协调不本朴的,但是旅游书籍和网站上有更多人喜欢这种不讲道理的东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过,酒吧的主人都要拎着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让已经黯淡的颜色重新焕发出新鲜的光亮。油漆这东西在机村人这里,也是一种新事物。最初,机村人没有从美观的角度来认识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给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只是为了防止虫蚁。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认为可以把木头里的虫蚁闷死,同时,这黏稠的汁液无孔不入,封死了虫蚁们再次潜入的缝隙与孔道,让它们失去了在朽腐的木头中建立自己王国的可能。于是,这座曾经摇摇欲坠的木头建筑又日趋稳固了。

  即使给门窗与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搞出来一个酒吧。虽然,他这个新派人物,有空的时候,自己开上客货两用的皮卡,上山,穿过隧道,在觉尔郎风景区的游客中心去坐一阵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后面,眼前展开的是峡谷壮阔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进散。有时,他会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那么,杯中就只剩下微黄色的安静液体了。太阳西下,落日明亮的余晕从另一面落地玻璃墙上射进店堂,他会戴上墨镜,把椅子转动一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夕阳衔山的辉煌景象。看太阳最后的余晕给那些大树撑开的宽大树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边。归巢的鸟都变成一只只黑影投射到树上。等到厅堂里亮起灯光。等到疲惫而又兴奋的游客从野外归来闹哄哄地挤进酒吧,他就摘下墨镜,在柜台上结了酒钱,开车穿过隧道回村子里去了。即便后来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渐红火,他也保持着这个习惯。即便游览峡谷的游客要穿过隧道专门来这里喝上两杯,他也会开着车到游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阵。

  总是有人问:“你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会回答。

  但是问话的人还是会问:“像城里的游客一样看风景?”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他不说话。

  “看树?你也学城里人一样看树?”

  “对。看树。”

  “也看天上的云彩?”

  问烦了,他说:“请告诉我哪里没有这么饶舌的人?”

  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看云的乡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泽里。刑满释放后,他在林业局长本佳帮助下成立了一个林木公司,这座著名的乡村酒吧原先是国营林场的房子,已经闲置多年了。林业局鼓励植树造林恢复植被。把这座房子借给了他。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还套着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仓库,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几个人的独立房间。他自己占了光线最好的一个套间。外面竖着一个书橱,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放一架钢丝床,再拉上几根铁丝,挂上干净不干净的衣服,就是他的卧室了。拉加泽里穿鞋很讲究,所以,他在卧室的墙上搞了一个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色泽各种质地的登山鞋和高统的军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宽大的门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机村人说:“这个人一天洗一次脸。却要擦三次靴子。”

  穿上擦亮的靴子时,这个人身上也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结实匀称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帮,沉静的面容,坚定而略带忧郁的眼神。

  这是个人们总要为一些新鲜的东西而激动,而生出许多盼望的时代,而他这个人,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能赶上,却像是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盼望,“像是过去的机村人一样。”就像那些

  新东西是自己非要找他不可一样。

  是的,从前机村人是不盼望什么的,如果没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几百年,机村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河谷间的平地上耕种。在高山上的草场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猎。老生命刚刚殒灭,新的生命又来在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经历不会跟那些已然陨灭的老生命有什么两样。麦子在五月间出土,九月间收割。雪在十月下来,而听到春雷的声音,听到布谷鸟鸣叫,又要到来年的五月了。森林里有老树轰然倒下,那只是让密集的森林得以透进一片阳光,而这阳光又让在厚厚的枯叶与苔藓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种子苏醒过来,抽出新芽。

  达瑟说:“真是啊,以前的人,这么世世代代什么念想都没有,跟野兽一样。”

  拉加泽里说:“人就是动物嘛。”

  拉加泽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扩大,雇员也慢慢增多,特别到了春天,下种栽苗的季节,还要临时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泽里就在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宽三米多的带顶的门廊。并在门廊上布置了结实的桌子与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职工休息时,有个喝点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门廊搭好没有几天,达瑟就来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说:“老板,机村人的房子可不是这样。”

  拉加泽里依然忙着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验点仓库里的货物。

  达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板叫人给他端来一杯啤酒。起身时,这个家伙说:“你真想山上长满好看的大树?”

  这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因为他已经栽下去几万棵树苗了。所以拉加泽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玩笑说:“树长得慢,等它们都长到可以在树上建一个树屋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了。”

  “那时,机村人不用在树上储备干草了。”达瑟微微扬扬下巴,长着稀疏而零乱胡须的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公路边的加油站出现在视线里,“耕地的拖拉机只喝油。”

  “但人们还要喝牛奶,还要吃干酪与酥油,所以,牛还要吃草。等到杉树长大了。上面还是要储藏给牛过冬的干草。”

  “万一到时候,吃的东西也由机器造出来呢?”

  “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达瑟摇晃着竖起的指头,正色说:“别对我说这个字眼。我什么都不盼望,我就喜欢有这么个专门喝酒的地方。”

  “你是说酒吧?穿过隧洞就是风景区游客中心,那里有。那些三四五颗星的饭店里也有。”

  “我这个穷光蛋,喝酒都要赊账,他们不肯赊账,那些高级饭店,我这样的人走到门口就叫保安拦住了。还是来你这里喝吧。”

  拉加泽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时候就过来吧。”

  “这算什么,像这样,我成个蹭白食的人了。”

  第二天,达瑟又带了新的人来。来了,叫人先拍了钱在桌子上,喊:“老板,啤酒!”

  拉加泽里只好叫人上酒,却不肯收钱。本来,天气好的时候,这伙人都聚在村里的小卖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卖部是还在监狱的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拉加泽里说:“各位乡亲。这瓶算是我请大家的,完了,还是去老地方喝吧。”

  大家却不肯就此罢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开初只有两三个人,喝到后来,竟然有二三十个人了。再喝,连在村里闲逛照相的游客也走到廊子上来,一边打开手提电脑翻看刚拍下的照片,一边头也不抬地喊:“老板,酒!”

  拉加泽里想解释说这不是酒吧。却被达瑟抢在前头:“好,马上,马上!”达瑟还建议游客不要喝城里到处都有的啤酒,“来一点家酿青稞白酒,尝那么一点点。”

  “好啊!”

  达瑟知道拉加泽里请工人时都要备一些村里家酿的白酒。拉加泽里只好把白酒上到客人面前。游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皱着眉头品咂一阵,又喝一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像伏特加?”

  “我觉得像墨西哥甘蔗酒。”

  达瑟摇头,说:“咦,是我们机村人自己酿的青稞烧酒!”

  游客掏出张百元大钞,拉加泽里找不开,游客倒豪爽,说:“有找头放着,明天还来,就喝这种烧酒。”

  至此,拉加泽里的酒吧就算开张了。而且,那热闹的程度一天赛过一天。达瑟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对拉加泽里说:“看看,我给你拉来了多少喝酒的客人。”

  “喝吧,我不会因为你不付酒钱就往外轰你!”拉加泽里说,“想坐酒吧,哪天我们一起去景区坐坐吧,我请你!”

  达瑟脸上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区看热闹,我就坐你的车去吧!”

  拉加泽里摇摇头,说:“我不想去看什么稀奇。”

  4

  第二天,不只是达瑟,机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拥到景区去了。景区新开了一个游乐项目:悬崖跳伞。到时将有直升飞机和降落伞这样稀奇的东西出现。直升飞机把人运到觉尔郎峡谷的悬崖上面,那些人就从那万仞绝壁上纵身一跃,扑向下面的深渊,等到峡谷里的观众都发出惊惧而刺激的叫声,他们身上五彩的降落伞打开来。飘飘悠悠顺着气流一直滑翔到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些跳伞的人要交好多钱,才能被直升飞机载到悬崖顶上那么纵身一跃。

  那天,机村有百多号人都到景区去了。

  每到一个地方,机村人都习惯早起。这是以前去乡政府所在的镇子时养成的习惯。机村到镇上有几十里地。那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机村人去那里开会,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卫生所看病,去供销社卖采挖的药材,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或者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须天不亮就吃饱了上路。然后,在将近夜半时回到村子里来。那时整个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来的这家人不会睡觉,火塘烧得旺旺的等着那人打开院门,给家人带回一两样礼物和镇子上新鲜的见闻。那时,我的礼物可能是父亲带回来的几颗糖果,一支圆珠笔,塑料皮的笔记本,当然,我还得到过一支竹笛。

  如今。达尔玛山隧洞开通后,从机村去到觉尔郎景区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灯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现在村里有足够的大小不一的面包车、卡车载着全村人去到那个地方。但他们还是很早就去了。

  他们到时,直升飞机还停在草地中央一块刚刚浇筑成的混凝土场地上。草地上的展露还没被晒干。场子周围是塑胶带拉出来的临时隔离圈。意思是观众只能站在圈子的外边。圈子开口处,是索波和一个保安在守卫,来了人,有胸牌的就放进去,他们是领导、什么运动协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记者、旅行社代表。还有直升飞机的驾驶员,两个人走出来,戴着头盔,小巧的无线话筒从头盔里伸出来横在嘴前。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欢呼。五六个穿得五颜六色的跳伞者出现时,也引起了同样的欢呼。直升飞机螺旋桨旋转起来,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机发出巨大的声响,在人们头顶悬停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一侧身子,飞往高处去了。飞机上升的同时,往下吹出一股强劲的旋风把拉成隔离圈的塑胶带吹飞了。

  那个界限一消失,大家就争先恐后地要往前挤,特别是机村人更显得横蛮强悍,把好些正往前挤的游客都吓退了。事后想想,要挤到中间去干什么?直升飞机已经飞起了,除了那块湿漉

  漉的草地,还有草地中央那块水泥地,中间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景区领导就指着索波:“你!那些老百姓是哪里来的?是你的老乡吧?让他们退回去。”

  问题是,一下挤进这个圈子的是好几百人,并不光是机村人。

  索波现出为难的表情,但他还是扬起手:“大家都退回去!退到圈子外面去!”

  任何人都知道,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命令或呼吁都毫无意义。

  还有机村人喊:“索波,你那么扬着手干什么,你把我们当成牛群在轰吗?”

  后面好事者发一声喊,更多的人往里一使劲,圈里的人想站也站不住,跌跌撞撞往前又蹿了好几步。

  索波只好无奈地看看领导,领导不高兴地把脸别开了。

  这时,突然又有人发一声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识挡在了肥硕的领导面前,但这回人们没有再往里挤,而像突然炸窝的蜂群一样四散开来。原来,坐直升机上到绝壁顶端的人,伸展开四肢纵身一跃,扑向了下面雾气萦绕的深渊。人们都发出惊惧刺激的叫声,四散开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标了。索波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只要他在风景区一天,就不会缺少看到这些新鲜事情的机会。再新鲜的事情多次重复,也就像从来就与天地同在一样。不再新奇了。

  领导们还坐在临时摆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们得等直升飞机和那些跳伞的人回来,景区领导和那个什么运动协会的会长再讲上几句,这个景区新上马项目的开张仪式才告结束。

  索波也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仰头去看蓝天下撑开的色彩鲜艳的大伞。

  领导更不高兴了,但他不说,有下面的科长跑过来说:“怎么就坐下了。还不去把隔离圈再拉起来!”

  索波站起身来,嘴里却多了一句:“反正飞机下来,旋风又要吹散。”

  科长说:“老头,叫你干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导致了后来的事情。但这都是后来想到的。当时他只是想,自己这些年是越来越唠叨了。想想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么些废话。垦荒队撤走后,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峡谷中。除了对着日渐荒芜的新垦地说过心痛的话,除了对着常常游走在湖边的鹿群,说过羡慕它们美丽自在的话,除了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不对,说过诅咒疾病的话,他已经非常习惯以无边的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了。

  仪式结束后,人们四散开去,领导陪着一干重要人物去游客中心的餐厅了。科长落在后面。对他说:“领导吃完饭有话跟你谈。你在游客中心外面等着。”

  他就往游客中心去了。在那里他还碰到了来看热闹的机村乡亲,好些人并不理会他。一来,是记着他以前干的那些不招入喜欢的事情。二来,人们也有些嫉妒他一点不费力气就在景区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机村大部分上过初中高中的年轻人。都无法在景区服务人员的招考中过关。偏偏没人想过。他一个人呆在峡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也没有人想过,景区筹备处刚刚成立,修路盖房,他什么都干过。但他没有心思跟你去理论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买一个盒饭吃了,等着领导出来跟他谈话。他想。肯定又是批评他对于机村人过于宽大,面对自己的乡亲不能很好地执行景区的管理规则。

  他不是唯命是从的人,他多次对他们说明。这个地方,祖祖辈辈就是机村人自己的地盘,他们出出进进,都要依那么多规矩,怕是不太合适。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应该这样,他们就永远要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机村人会这么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慢慢改。”改什么呢?就是有事没事。不要跑到景区来闲逛,不要哪里热闹就凑到哪里起哄,“如果不来就心里痒痒,能不能请他们穿得干净体面一点。”

  他想,今天的谈话无非又是这一套说辞。

  这时,达瑟正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面前。现在,机村的年轻人大都穿得跟游客一样,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干净体面的正是达瑟这样岁数跟境况的人了。他想叫达瑟一声,但没有张口,因为领导就要找他谈话,他不想跟他们最不愿看见的那类机村人呆在一起。所以,他就任达瑟从自己跟前走过去了。他想不通,当年那样一个书呆子,怎么变成一个酒鬼了。但他不能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他就会想起自己怎样奉命带了民兵去围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样,那些接踵而至的回忆就被挤到脑子外面去了。命运让他对一切都不能敏感,内心与脑子都要像来来往往的人看见的那个保安的表情一样木然。

  直到听见旁边酒吧传来的吵闹声,他还是保持着这种木然的表情。

  但争吵声越来越大,而且,很明显听得出来机村人用汉语跟人吵架时那种浊重凶狠的腔调。这使他不得不过去。

  过去一看,是达瑟要进酒吧,却被人挡在了门外。四散闲逛的机村人怎么会放弃这样的热闹场合呢,马上就围拢过来,开始起哄了。于是,两边就吵起来了。虽然现在顿巴协拉家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古歌组合,每天晚上都在这个酒吧表演重新配器与精练了词汇的峡谷古歌,虽然,景区的管理者中也有好些藏族人,但这样的冲突一爆发,在大家的理解中就是机村人和景区人的冲突,更是藏族人与汉族人的冲突。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在外来的游客眼中,还是当地人的心目中,汉与藏,已经不是血缘的问题,而是身份的问题。身份上升成为政府的雇员,成为穿滑雪衫的游客,就是汉,反之就是另外的族类了。比如林军这样的机村人。他是地道的汉族人。但走出机村,他就是藏人。他也以为自己是藏人。只有回到机村,他又感到自己是个孤独的汉人了。闲话打住,却说这天游客中心酒吧门口一下聚起来很多人,而且阵营分明:景区对机村。并把索波夹在了中间。大家都怀着不太善意的企图看他作什么表示。

  索波清了清嗓子,不是因为威严,而是因为紧张。才开口问为什么吵架。

  答说,这个人来过好多次,喝了酒,却没有钱。

  达瑟已经喝过酒。胆子就偏大,硬要往里闯。口口声声说这本是机村人的地方,不能因为你们在这里围了四面墙,就成了你们的地方。他说:“要是刨去下面的地皮,难道你们的房子可以挂在天上。那些降落伞挂在天上,不是也要落到地上来吗?”

  围观的机村人就哄然大笑,给达瑟叫好。

  景区这边的人就用责难的眼光看着他,好像这些不讲道理的机村人都是他亲自招来的。但他压住了火气,对老板说今天让他进去,喝了多少酒,我付钱,我请他客。

  老板偏偏不让:“恰好今天不行,上面吩咐过了,要接待重要客人,他这个样子……”说话的人看着索波的脸一点点沉下来,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意思谁都明白,这么一个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人,不该进入这样的场所。心里一直窝着火的索波的脾气一下上来了,说:“我请他,他是我的客人,让我们进去!”

  “你可以进去,但他不可以。”应门小姐也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我就是要让他进去!”

  看他脸上阴沉的神情,小姐有点害怕了。就在这时,吃完饭出来的领导跳伞者和记者一干人来到酒吧前。领导把客人让了进去,留在后面

  的科长说:“老乡们,下回吧,今天这里是包场!客人要听古歌演唱。”

  这下大家好像就自觉理亏一样散去,把索波一个人晾在太阳地里了。但是科长没有走开,拍拍门口松树下的长椅,对索波说:“坐吧。”

  索波坐下,科长自己却站着,看一眼达瑟,又看看索波:“我看你有些犯糊涂了。”

  “我只是想请老乡喝一杯酒。”

  “大家都要维护景区形象,讲过多少次,你记得吗?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多少岁了?”

  索波想想,记不得自己确切的岁数:“六十多一点点吧。”

  “嚯,六十多一点点,知不知道,为了精简机构,我们很多干部五十岁就离岗休息了。”

  索波想说自己哪是当干部的命啊,年轻时,跟着上面的号召,干了那么多对不起人的糊涂事。想的就是当上干部,最终却成了这个景区临时聘用的保安。如今。他瘦长的身子已经有些佝偻了,穿着一身保安服装,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滑稽,特别是他那尖顶的小脑袋,戴上保安的大盖帽,更增强了这种喜剧效果。

  科长又拍了拍长椅的靠背:“我忙得很。这样吧,我也不想再批评你了,再说这也是领导的意思,明天你去人事部一趟。”

  在这景区这么多年,索波当然知道这去人事部一趟是什么意思。他马上反应过来,上面要解雇他了。他说:“我保护了景区的鹿群……”

  科长挥挥手,走开了。他又追上去几步:“我还保护了景区的森林……”

  科长再次挥挥手,进入酒吧,厚重的木门就密密实实地在他面前关上了。

  5

  就这样,风景区管理局将他遣散了。当保安时。他的工资是九百块钱。人事部告诉他,以后管理局还补贴他每月两百块钱。“因为大家都记着你当年保护森林与鹿群的功劳”,这句话竟让他有些感动,因为有人记得他在这个世界竟然也有一点功劳。部长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的要求是再住两三天。要去湖边跟他的鹿群告个别。他要再去爬一次当年他和垦荒队根据古歌探出的悬崖古道。原来,那个古代小王国的人们进出峡谷的秘密通道就是把一些山洞打通,在岩壁后面,筑出了一条狭窄的隧道。如今这是景区一个热门的景点。见他这么容易对付。部长慷慨地说:“再给你发一个月全额工资,不用上班,想上哪里看看,就上哪里看看!”

  其实,他也无处想去,除了爬一次古道,每天他都去看湖边的鹿群。就像过去一样,他对着鹿群打了一个口哨,但很多年轻的鹿都因为吃惊而跑开了,只有几头老家伙转身向他走来。就在湖边,他伸出手中一小束刚采的嫩草。看鹿走到面前,嗅嗅他的手,然后伸出粉红的舌头,把青草卷进了口中。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盐,摊在手上,几头鹿都挤过来,温软的舌头一下一下掠过他的手心,心里什么地方被一下一下地触动,让他差点流下来泪水。但他没让泪水流出来,他只是说:“伙计们,我要走了,我要回机村去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鹿子像羊一样咩咩地叫了几声。摇着短短的尾巴悠闲地走开了。

  他想不到,临走,上面还吩咐保安队全体跟他聚了一次餐。上了酒,还有很多的菜。让他不禁佩服现在的领导做事就是这样漂亮。不像过去,自己这样的傻啦吧叽,上面说什么都相信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尽做绝。但这么想又有什么屁用,什么屁用都没有了。

  临走那天,顿巴协拉家在游客中心驻唱的古歌组合三兄妹请他在酒吧坐了一个晚上。他们在台上演唱,索波坐在台下喝他们堆在自己面前的半打啤酒。演唱完毕,三兄妹下来跟他坐在一起,告诉他,景区要资助他们去参加全国的一个歌手比赛。酒劲让脑袋嗡嗡作响,他想,和他彼此讨厌的领导做事情就是比当年的领导漂亮。

  现在给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妹妹说:“大叔,我们要出名了!”

  “出名?”

  “那时,我们就不用在这里演唱了,我们在电视里唱!”

  “那我就看不见你们了。”

  “我们送你一台电视,那样你就可以看见了!”

  “不用送我东西,我老了。挣了钱自己留着,该给自己准备嫁妆了!”

  依娜神采飞扬,她光洁的额头闪闪发光,她高声大嗓地说:“我不要嫁人,我要歌唱,我要歌唱,”闪闪发光的姑娘站起身来,高举起双手时露出了丰润腰肢上的肚脐,“我要歌唱!”

  酒客们回应以热烈的口哨和欢呼!

  他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回来的。走进村口,就听见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人因为狗叫声出来看上一眼。要在过去,他领导的民兵。早就提枪四处查看了。那时人们很少四处走动,警惕性很高的民兵们操演的机会并不多。现在。人们开始四处走动。有事的人们四处自由走动,没事可干的人,也四处走动,再没有背枪的民兵查验路条了。为了不让人以后议论自己是偷偷摸摸回到村子里来的,他想暗里地闪出一个人,用当年民兵严厉的口吻喝问:干什么的?!

  他答应一声,机村人都会知道他回来了。有气要出的,有账要了的,都可以找上门来了。

  但没有人出来,狗叫了一阵,也偃旗息鼓了,有生人出现,不叫几声,没有履行狗的职责,再叫,主人要骂大惊小怪了。现在。村子里一天见到的生人的数量都要超过见到熟人的数量了。狗真要认真地叫,早把肺挣破了。他转身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停止吠叫的狗在左右张望,然后,就看见自己拖在身后的影子。月光很淡薄,影子也很淡薄。薄到好像步子稍快一点,那影子就会被风吹散。

  他回到自己家已经空置多年的老房子里,听见檐口的巢里鸟在梦呓。霉臭而呛人的尘土味充满了鼻腔。这座石头外壳的房子外面看起来还很坚固,但在里面,每走动一步,那些椽子、横梁与桁架,都在轧轧作响。他不想开灯,不想看到灯光下这久未收拾的屋子里的破败景象。但他还是开了灯,因为他需要让机村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不能让机村人笑话自己半夜回来连灯都不敢开。他开了灯,又站到窗前,把筑巢在窗棂上的一对野鸟惊飞起来。两只鸟扑棱棱飞起来,发出很夸张的惊叫,在夜空里转着圈子,他只好关了电灯,让那对那么容易受惊的野鸟又飞了回来。

  他在暗夜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被稀薄月光笼罩的世界,听见那对归巢的鸟在互相安慰。在觉尔郎峡谷那么多年,除了花草树木,与他终生相处的就是这些生灵了。他似乎已经能听懂它们彼此的交谈。

  那两只鸟,尖嗓门说:“害怕呀,吓死人了呀。”

  粗嗓门说:“不怕,不怕,这家人的电灯抽风才亮了一下。”

  “该不是老太婆的魂魄回来了?”

  “可她是多好的老太婆啊,天天都把新鲜的吃食摆在窗台上。”

  “可她死了……我怕……”其实,那鸟婆娘并不特别害怕,已经睡意矇眬也不忘记撒娇罢了。

  鸟丈夫也睡意深重了,咕哝说:“……哦……不……怕……”

  索波想再让电灯抽一下风,但他没有。鸟夫妻的对话让他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人已经去了,想有多少用处?不如不想。他这个念头是对的。一阵音乐声飘来让他的注意力转移了方向。音乐不是高音喇叭里涌出来的,村广播站早就消失了。

  那是人在演奏。是当地说唱英雄故事的说

  唱艺人的六弦琴声。一阵节奏明快的乐声过后,歌声响起来,那是关于觉尔郎古国传奇的古歌。琴声引起一个人声,一个人声引出更多的人声。低沉的吟唱声在月光笼罩的地方弥漫开来,像一片比月光稍亮的亮光,像一阵比月光稍沉的轻烟。这些歌,有人天天在游客中心的舞台上演唱。但那演唱与这演唱截然不同。这是机村人自己在为自己吟唱,没有那些花哨的拔高的炫技,没有口哨与掌声。一段唱毕后是一片深深的带着回想的静默。在这静默中,他看见歌声传来的那个地方,那座房子一半沉浸于夜色,一半被灯光照亮。村子,还有村子四周的山野已经深深睡去了。但那座房子灯光闪亮,没有听从月光的安抚,那么激动地醒着,而且还大声歌唱。

  歌唱的间歇。那些静默四处弥散,走到比灯光,比歌声更远的地方,笼罩了山冈与河流,当然也笼罩了村庄。

  就这样,在回到机村的第一个晚上,他就被吸引到酒吧去了。当他抬脚越过月光与那片灯火的边界时,他的感觉像过去的战争电影一样。一个潜行的人突然被强烈的探照灯光所照亮。他闭上眼睛,接下来,夺命的机关枪声该响起来了。但枪声并未响起。他睁开眼睛,看见机村的男人们围着一张张桌子,端着酒杯热烈交谈。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他又试水一般蹚着灯光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正放下手中报纸的达瑟看见了他。这家伙先是一脸惊奇,然后,笑容慢慢浮到了他的脸上:“索波!”

  他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嗡嗡的交谈声立即停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驾着灯光向他蜂拥而来,扎在身上像是密集的箭簇一样。他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想起古歌里吟唱。个牺牲的将领:“利箭扎满了他的身体,他伸开双臂,颤动的箭杆仿佛要再次发射……”

  人们都站起来,看这个离开机村那么多年的人慢慢走近。慢慢走到门廊下那九级木梯前,一步步走上了门廊,脸上的肌肉紧绷,眼里的目光凶狠又躲闪,一屁股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面。

  达瑟迎上去:“索波?”

  “我不是鬼魂。”

  达瑟大笑起来:“听听,他说他不是鬼魂,就是说他也相信有鬼魂了!”

  拉加泽里把达瑟拨拉到身后,将一罐啤酒打开,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说:“欢迎你。”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你是机村人,我看得出来,但我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你当大队长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我是拉加泽里,我哥哥是……”

  索波举举手,意思是自己知道了,不必说下去了。很多人的名字,都会令他生出愧疚之情,他当然不希望别人说下去了。拉加泽里就住了口,在他对面坐下了。

  坐了好一会儿。他也不开口说话。拉加泽里说声自便,起身坐在另外的桌子上去了。

  达瑟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啤酒。狠狠抹去了嘴唇上的泡沫,声音也变得尖厉了:“索波你还敢回来?!”

  索波就深深地低下头,说:“我就是机村人,我只好回来。”

  “你杀死了我的朋友!”

  索波抬起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到肚子里,又把头深深地低下了,没有说话。

  “你还带人拆掉了我的树屋,毁掉了我的书。”

  现场一片静默,大家伙看着这一切,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要是过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段恩怨就了结清楚了。而索波低头坐在那里,也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对方没有回应,达瑟浑身颤抖着,叫着那个死去多年的猎人的名字,呜呜地哭了。

  索波又坐了一阵,然后猛然起身,喝干了啤酒,说:“我知道还有要算账的人,我累了,明天再来。”

  离开酒吧的时候,他却觉得一身轻松,跟来酒吧时的情形完全两样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算有了个开头,有了开头就行了,怕的就是事情永不开头,而让人心里愁烦。

  6

  这四五十年来机村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就是盼望什么或不盼望什么。

  最初,是来到机村的工作队向人们宣传,时代变迁了,祖国建设一日千里,人们应该有很多盼望。他们还一一罗列出这些盼望。有些盼望画在宣传画上,有些盼望写在文件里。但不论这些盼望的形式如何,承诺是一致的:当那些盼望一一实现,人们无忧无虑,生活在一种叫做“共产主义”的天堂。过去的机村人只知道一种天堂,那是佛经里说的天堂。佛经的天堂富丽堂皇。金沙铺地,银汁为溪,珊瑚为树,水晶为房,但人们除了影子一样飘来飘去,却没有特别的生趣。倒是共产主义天堂的描述更具可爱的烟火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饭食方面的土豆跟牛肉,机村人倒是吃过好几代人了,只是顿数上还嫌稀少罢了。

  这天中午,拉加泽里和公司里的人吃了饭,坐在门廊上端起一杯啤酒慢慢啜饮,脑子里却想到如上这些问题。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本县上地方志专家写的书,那个人他认识,是他上中学时的地理老师。老师是自治州政协委员,喜欢看《参考消息》,喜欢讲美国法国日本这种国家的事情。这本书是个背了三四架相机的游客扔在这里的。有好几天。那本书就让风吹着啪啪哒哒地翻过去,又让风吹着啪啪哒哒地翻回来,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也鼓励公司员工看书,但看的都是技术方面的书。如何测定土壤成分,松毛线虫病的防治对策,混生与单一林木群落的优劣比较,等等。但没有人看这样的闲书。拉加泽里所以看了这本书,是因为他在风把那本书翻来翻去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作者名字,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对侄儿说,看看那书里写了些什么?他侄儿就坐下来翻看那本书,看了不多一会儿。就发出了夸张的声音:“嗨,书里有机村的名字!机村被写到这书里了!”

  机村会被写在一本书里去,这值得让一个机村人的声音变得夸张。

  “拿过来我看看!”

  侄儿却把拿书的手背在了身后,说:“现在我晓得你该给我一个什么职务了!”他侄儿跟他在公司里干已经很长时间,早先,小伙子想当副总经理,他没有吭气,后来他又自己想了一个什么主任的名头,当叔叔的也没有同意。但小伙子在这个事情上头一直是非常坚持的。

  “我帮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书!总经理秘书!”

  拉加泽里沉下脸,侄儿就把书递到了他手上。

  是的,这本小册子里提到了机村,但着重说的是隧道那一头。那个古歌里的王国,如今名声越来越大的风景区。看了这些文字,拉加泽里想,妈的,要是没有那个地方,机村这个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样!仔细想想,机村跟四周山野里那么多长久地深陷于蒙昧时代的村落一样。没有确切的记忆。是有一些传说,但那些传说,大多也是讲山那边那个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国。机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却连一点像样的记忆都没有留下。他想,要是那个时候的人也像今天这个时代的人盼望这个又盼望那个,并且因此而振奋复又失望的话,应该是有故事会流传下来的。比如,他拉加泽里的经历就已经变成故事在四周的村庄里流传了。当他走到镇子上,人们会在后面指指点点。

  。

  “哦,就是那个发了大财又进了监狱的人。”

  “就是那个失去了女医生的男人!”

  “听说那个女医生敢用电钻把人脑袋打开!”

  想到这些,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对侄儿说:“那么,过去的人真的就除了传宗接代,吃饱肚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那还要干什么?”

  “那就不会有故事流传下来了。”他差不多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侄儿却摇头,说:“这是达瑟问题。”

  这是一个机村人自己创造出来,流传了二十多年的词:达瑟问题。意思是像过去在树屋上看书的达瑟想的问题,也是一个泥腿子不该想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造成的后果必定是:非疯即傻。

  侄儿因此有些忧心忡忡,拉加泽里丢开书本,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

  这时,达瑟又出现了。

  他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来的。索波第一次出现,他就声称有账要算,索波也承认有账未算,人们则等着看这账是个怎么算法。想不到两个人却朋友一样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离了。

  想看台好戏的人们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接受了两个仇人变为朋友的现实。这件事情固然有些离奇,但要是因此就大惊小怪,那这个时代让人惊奇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虽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拉加泽里跟索波两个机村的传奇人物彼此间并不熟识。所以,刚刚见面两个人都有些生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要么眼望着别处,要么一心对付杯中的啤酒。但那只是刚开始的时候,等索波跟达瑟来酒吧多了,这种生分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一天,三个人坐在门廊上。气氛早不再像开初那么尬尴沉闷了,大家也不说话,但那种闲适松弛的意味就像风中起伏的麦田,那起起伏伏的美丽,不用睁眼都可以看到,就像这看花节期间四野里流溢的花香,猎狗一样轻轻掀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到。还是达瑟想起什么,嘿嘿笑了:“妈的,说起来有谁会相信呢,这么屁大一个小村子,你们两个大男人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

  拉加泽里说:“我在监狱里。”

  “我在保护区。”索波说。

  两个人同时说:“所以,始终不得见面。”

  索波又说:“好多年人人都在说你在消失的镇子上开的小店。”

  “补轮胎的店。”

  “那你差不多就是以前的铁匠了。”

  “你到底还是回村子里来了。”

  索波脸上突然又出现了愤激的情绪:“妈的,这个世道,但凡混得好的都离开了这该死的地方。只有我这样的人,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来了。”

  达瑟说:“不是有那么多城里人到这里来吗?”

  “你他妈闭嘴吧,伙计,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会回到村子里来,回来把一身肉慢慢烂掉!”

  拉加泽里的侄儿过来插嘴:“不对!我叔叔这么成功怎么也回来了!”

  索波笑笑:“小子,我不想说得罪你叔叔的话。那样我们就没地方喝酒说话。要是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一个,那真是没劲透了!”

  这些话让拉加泽里听了,不禁有些心中悲凉。挥挥手让侄儿干活去了。

  人们说,要不是这个酒吧开张,索波同志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是的,他们称呼索波的时候。用的就是“同志”这个词,明显的是语含讥刺。甚至当外来的游客坐到这个酒吧来领略乡村风味,某个因为喝多了显得过分热心的家伙一一向外地人介绍机村这些人物时,介绍到他的时候,他会很郑重地说:这位是索波同志。

  游客会很奇怪:这么多人怎么就一个同志?

  对啊。机村就他一个同志。

  即便这样,索波也不说话。尽管他第一次坐到酒吧来是相当艰难,但他毕竟还是坐在酒吧那宽大的门廊上来了。尽管坐在被酒精,被不时变换的话题弄得激动不已的人群中间,他还是一副遗世孤立的样子。连领他来的达瑟也不知道怎么样让他融入到这种热烈的气氛中间。

  每每遇到这种情形,达瑟就找拉加泽里:“不要让大家把他晾在一边。”

  “没有人能把一个人晾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自己?”

  “难道不是?”

  这差不多是每次索波一脸落寞坐在酒吧时,拉加泽里和达瑟都会有的一番对话。

  当然,每到这个时候,拉加泽里会叫人再给他加一瓶啤酒,还有一句话:“这瓶是我们老板赠送的。”

  这样如此往复十几次后,一天,等客人都散尽了,总是率先离去的索波却还呆在座位上,他掏出一卷钱放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才开口:“小子,每晚一瓶,有好几十瓶了吧,算算,这是钱。”

  “那是我赠送的。”

  索波突然笑了,学着风景区游客中心的侍应的腔调。用普通话说:“先生,这是我们老板赠送的。”

  “是我赠送的。”

  “少在老子面前玩这些学来的新花招,烦!”

  是啊,当年虽然玩的是政治,阶级斗争,也是学来的新花招,他真是一点也没有少玩。于是,拉加泽里弯下腰说:“是,是,不是老板赠送,是晚辈请前辈的。”

  索波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凶狠:“要是今天你不收这钱,就每天晚上都要‘赠送了。”

  “没问题。”

  这时,达瑟却插进来拍手称快:“好,好,索波终于跟人说话了。”

  本来,索波说出那些话来,全仗着那么一股凶巴巴的劲头,给他这么一搅和,那股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气焰瞬间就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立即就显得局促不安。再说话时,神情已经很犹疑了:“你还是把酒钱结清了吧。以后,我不想来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一个老头子来凑什么热闹呢?”

  “我喜欢上年纪的人来这里坐坐。”

  “?”

  “上年纪的人故事多,有意思。”

  “我可不想说什么故事给人开心,算钱吧。”

  拉加泽里就真把酒钱给算了。

  索波起身时,似乎有些不舍,走到门廊边,脚都踏上了那九级木梯的最高一级,却又回身过来问道:“我去觉尔郎峡谷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吧。”

  “我看到过你在社员大会上……讲话。”

  索波眼里迅速地闪过一道亮光,警惕的也是兴奋的:“你是说骂人吧?”

  达瑟又插进来:“你不要生气。他不是这意思。”

  索波伸手把站在两人中间的达瑟拨拉开:“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拉加泽里说:“那时候,你骂人可真是厉害。”

  索波回到村里,已经从一个大家记忆中的厉害角色,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家伙了。他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在机村就他孤身一人了。所以,过去的事情尽管人们还耿耿于怀,但也没有人忍心再跟他理论了。他们假装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而在机村很多流传下来的故事中,相当大一部分就是关于复仇的故事。复仇的意思就是你干了什么坏事,就有人不会把你忘记,就像干了什么有功德的事情,上天都看在眼里,最终会赐你福报一样。只有像是拉加泽里兄长那样不好不坏的人,才十分容易被人忘记。索波作好了准备,那些当年自己开罪过的人会来找自己理论。机村人的理论其实非常简单,打上一架,或者,干脆,锋利而坚硬的刀从人柔软的身体刺进去,血流出来,被刺的人以更柔软的姿势倒下,然后,眼睛望着天空,身子慢慢冷下去,从柔软变得僵硬了。这个倒下的人,从恩怨当中解脱出来,而那个把擦干净的刀插回刀鞘的人明白,一

  个新的故事重新开篇,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眼下这个人一样倒在地上,天空的流云在失神的眼中慢慢旋转。

  其实,机村人更愿意把他忘记掉。愿意他永远地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峡谷里。孤独地看护着那些当年辛苦开垦出来的庄稼地,日复一日,与鹿群争夺地里的庄稼。人们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因苦行而清赎自己罪过的人。这个时代,仇恨也变得复杂,变得暧昧不明了。这个人呆在那与世隔绝的峡谷深处,是唯一能使事情变得简单的方法。但是,这个时代的力量是那么强大,谁曾想象过,设计院有那么精妙的算法,施工队有那么强大的机器,两三年时间,就钻出了这样一条长长的隧道,那峡谷成了一条坦途上游客云集的地方。游客一来,这个苦行人就无法呆在那个地方了。

  索波长叹一声:“是,现在我回来了。等着大家来骂我出气,却一个人都没有等到,反倒有个小子天天请我喝酒。”他还说,“唉,要是过去,人家一刀把我宰了就痛快了。只是现在不兴这个了。”

  “现在兴请喝酒。”

  索波又重新回来坐下,敲敲桌子:“小子,那就请我喝一杯吧。”

  喝得多了,他说:“我都想哭一鼻子。”

  “那你就哭吧。”

  达瑟说:“你不能哭,你是男子汉,你怎么能哭呢?”

  “你是说我是个硬心肠的人吧,是啊,那时候我的心肠怎么那么硬,现在却又硬不起来了?”

  “你变回你自己了。”

  “呸,一个人走了背运,走在下坡路上时,反倒是变回自己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哪时少数人走运,大多数人不走运,天下也没有那样的道理!”

  “我想不通……”

  “其实你早就想通了。好,好,就算你没有想通,那也请天天过来喝酒。慢慢地想通吧。”

  从此,索波再来酒吧,遇到投缘的人,他的话也就一天天多起来了。

  而且,就算达瑟把他第一天回到村子里那无所措手脚的样子当成笑话来讲,他还是安然地坐在硬木椅子上,只是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罢了。

  7

  一杯清凉的酒下肚,认死理的达瑟,说话不知轻重的达瑟对拉加泽里开口了:“对我们说说你在监狱里的事情吧。”

  拉加泽里转脸去看不远处的麦田。麦苗刚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无的绿色轻烟:“我不想老去回忆往事,不如看看手边有些什么事情可干。”他拿过啤酒瓶。把每个人的杯子续满,“索波大叔,你说对吧。”

  索波笑笑:“你在里面念了不少书?”

  拉加泽里点头:“念了不少。”

  达瑟摇晃着脑袋:“告诉你,在机村,念书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他曾经有过很多书。大家都知道,他有过那么多书,把它们装在马车上,拉了几百里路回到机村,然后高藏于漂亮的树屋之上。但他并不能深入地研读它们。那些书只是他一份特别的骄傲。这份骄傲足够他来到拉加泽里的公司,大模大样地坐在门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们老板赏杯啤酒!”

  足够他喝了一次,又来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时,他自己也觉得这底气有些不够用了,他对自己有点生气。靠着那点愤怒的支撑,他用指关节叩着桌子说:“干脆开个酒吧,这样,我们就有聚会的地方了。”

  拉加泽里摇头。

  “小子,不,老板,你是怕我付不起钱?”

  这个老头可能真掏不出常来喝酒的钱。但他自己把这话说出来,就是不让人提这个茬。再说拉加泽里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村里这个前辈。于是他说:“我是种树的公司,开个酒吧干什么呢?要想喝酒了,过来喝两杯就是了。”

  “你不挂个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来了。”

  拉加泽里说:“再说这也不像个开酒吧的地方。”

  的确,除了这个后加的门廊上的几张原色木桌和靠墙的长条靠背椅有点酒吧的味道。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仓库。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间轩敞,支撑房顶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处用粗大的螺栓拧紧。大房子中还有几间向南向东开着窗户的小房间,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办公室。这几间屋子最多占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堆积着化肥、草帘、喷雾器、树种……这天。他们喝酒的时候,拉加泽里手下的人正在屋子里边给临时的雇工分发工具:一只篮子、一把锄头或一柄弯刀,外加一双帆布的劳保手套。领到工具的人,每个人报上领取树苗的数字:一百,两百,或者一百六十棵杉木树苗。管事的把数字填入表格。再发给每人一张条子。雇工们拿着条子来到门廊下面的装满小树苗的卡车跟前,凭条子领取树苗。成捆的树苗根上围着新鲜的黑土,稚嫩的针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机村周围当年那些泥石横流的山坡,早已绿意盎然,但都是自然生长的灌木与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乔木。国营伐木场撤销后,曾留下部分工人在采伐迹地上种植树苗,成效却不明显。除了交通沿线,有些连片的小树林作为样板,很多年过去了,机村四周的群山中并未见他们栽种的树木连缀成片。后来,营林队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拉加泽里下决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计划是三万棵。县林业送了一万苗,剩下的两万他自己掏钱。

  发放完树苗,目送工人们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宽大的门廊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头房子就矗立在他后面。

  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时,县林业局借给他的。房子闲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经生出了虫子。那时,公司没有雇一个人,除了哥哥与侄儿偶尔过来帮忙,他自己凿开柱头,往虫洞里灌注药粉,然后,他像在监狱里工作耐一样。用报纸折一顶帽子,手拎着一只罐子,往封闭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几天时间,借来喷雾器,撬开地板往下面的夹层间喷洒鼠药。然后,他锁上房门,自己也消失了。几天后回来,这所大房子里,不仅虫子与老鼠消灭了,刺鼻的油漆味与农药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时,这座房子还没有他现在坐着的这半圈带雨棚的门廊。

  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固定的职员,更有眼下招募来栽树的临时雇工,五天时间,已经栽下去一万多棵树苗了。

  拉加泽里安坐廊子上,背后方正的木头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阳晒得雾气腾腾,那里屋顶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发。

  看看廊子边沿几张也凝结了一点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还是一个酒吧老板。想到这个,他从屋子里拎出油漆罐子,在黄油漆的门上写了三个英文字母:BAR。

  他想,达瑟再来的时候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身后就响起了他的声音:“喂,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的意思。”

  “我要的什么意思?”

  “英语,酒吧的意思。”拉加泽里不是要显摆他懂得一点英语,而是想,反正机村也没人懂得英文,写上这几个字母,算是遂了达瑟的心愿。但对别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为他开了酒吧后,达瑟又老是要他挂上一个正式的招牌。

  “英语,好吧,英语就英语吧,旅游的人在游客中心有酒吧。他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隔着玻璃……”

  拉加泽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还有人鼻子上插着氧气管……”

  达瑟也笑了:“是有吸着氧气来看风景的人,但我们这里用不着,我们不看雪山,也不看峡谷,我们就看着这个该死的村子,这些房子、,这些土地,看着公路上来来去去的汽车,而且不用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坐在农民自己的酒吧里了!”

  遂了他的心愿,达瑟这张嘴还有说道:“当老板就是好,手下人干活,自己坐着消消停停地喝着啤酒。”

  这话让拉加泽里哭笑不得。自己正忙前忙后。是这个不速之客不请自到,而且要他请喝啤酒,现在却又说出这样的风凉话来,你说是个什么道理!全机村的人都知道达瑟这张臭嘴,任谁都不敢轻易来招惹他。想想当年那个拉了一马车书回村子里来的年轻人。想想那个把这些书藏在树屋之上,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的有志青年,大家都不觉得是同一个人了。

  当年的青年人已经渐渐老去,成了一个话题让机村人有空闲的时候来话说当年。

  有胆子大的人问他:“当年躲树上看书的人是你自己,还是现在才是你自己?”

  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会翻翻眼睛,懒得作答。只有喝醉了酒,他会大声说:“没读过书吗?书上说,这就是生活!”

  其实,不读书的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一个人的变化当然是因为生活的缘故。但当个人的变化远大于生活的变化,那也就是一道特别的景观了。县林业局有个爱炒股的干部,说什么事都拿机村人听说过但并不懂得的股市打比方。他说,这叫股价成长超过了经济的成长,是泡沫。他说,生活也能像股市一样制造出泡沫。

  达瑟无端地喜欢这句话,他端起杯子,一口饮尽,指着自己鼻尖上沾着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说:“对,我就是这个东西。生命,你,我,他每个人的生命,都他妈的是这种很快消散的泡泡!”这一来,大家就都噤口,这个人说得似乎又是来自书上的话了。

  当年,达戈死在熊的怀里,悲伤绝望的达瑟却还活着。人活在机村,却像是消失_了一般。一个曾经让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并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样隐居到山高谷深之处,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度生涯的芸芸人众中间。达瑟不看书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把这些胡思乱想梦呓一样挂在嘴上,跟祖祖辈辈的村里人一样,达瑟就这样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直到他两个儿子慢慢长大。在村里上学,到县城上学,因为考不上大学成为这个村庄新一代的浪荡子。跟达瑟同时代的年轻人,会从这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眼里看到那种无所依凭却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们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几年前,达玛山隧道单线开通,庆功剪彩仪式上,在庆典上讲完话的副省长从隧道口下来,见了机村的牌子就叫停车。浩荡的车队停下来,副省长问这是不是某某老领导的出生地。他说的那个领导就是达瑟的叔叔。大家都说是。副省长兴致更高:“那我有个同学在这个村里!”

  机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长同过学!

  副省长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达瑟!”

  “对。有个达瑟!”

  “上学上到一半跑回来的!”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来了!”

  “我去看看他!”

  陪同的县乡干部就有些为难。这个人生活得可不怎么样,不会做生意,侍弄庄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面干部愿意拿出来让上面领导看见的那种农民。不是老实恭敬侍弄庄稼的老农民,也不是脑子活络的新农民。

  副省长当下明白这个老同学可能生活得不怎么样,就让秘书像逢年过节慰问困难群众一样备了一份礼:五百元的红封、烟叶、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达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长是怎么想象自己老同学当今的生活,当他看到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达瑟。一双手上糊满了泥巴,脸上的表情激动而又木讷,热情立即就消失了。但他还是伸出手,是达瑟自己把那双脏手缩回去了。达瑟转身就往家走,让副省长一行跟在后面。来人一下就塞满了他家的屋子。他其实记不起来副省长说了些什么。好像说起过他已经离休并已过世的叔叔,还说了他们的同学生活,也问了他现在的生活现状,他只记得火塘里火老烧不旺,茶还没有烧开,副省长一行又呼啦啦离开了。屋子里静下来,他听着那一行人远去,穿过了村子,在公路上,前导的警车拉响了警报器,一路呜呜哇哇地远去了。这时,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凶恶的表情,这个一向老实巴交对人和善的家伙开始痛骂他老婆是笨蛋,是蛊药婆现世,用邪恶的巫术魇住了他家旺盛的火塘,以至于没能烧出一壶香气四溢的热茶。来款待他尊荣的同学。

  那队汽车的声音消失了,剩下一堆慰问品放在窗户下面,窗台上,还放着一瓶五粮液。这是副省长个人送给他的礼品。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达瑟又在人们视野里复活了。复活过来的人是一个全新的形象。过去,他是个沉默的人。沉默着跟他那些书本呆在一起,当那些书本毁弃以至于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凭,他当然就要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在一个人们都没有想象到,连自己也没有想象到的时候,这个人复活过来了。那天。副省长同学离开后,他开始咒骂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骂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这辈子,那也是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骂人。他觉得老婆会因为委屈而哭泣,会掩住脸冲出屋外,像村里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样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会跑到传说中的蛊药猫出没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灵异附体,出来作祟人间。他女人起初也有点吃惊,随即,她的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这使他的身体有过电般的感觉一掠而过,转而开始责骂自己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两个儿子听到消息赶回家来,刚刚进门,正好迎面碰上他的誓骂。自己当年那么喜欢书,不想却养了两个读不进书的不争气的东西。两个儿子一个留着女人般的长发,一个剃了光头,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伤疤。看到这对凶神站到面前时,达瑟有点害怕了。但是,没有办法,恶毒的话跟飞溅的唾沫星子一样都无法收回了。他痛快地骂着,手却老想伸出去,把那些飞溅往儿子脸上的唾沫揽将回来。两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来,说:“我们老爸也是有脾气的人啊!”

  他们一说话,就像有人扳下了观光索道的刹车,那些溜索上顺畅滑行的缆车突然一下就悬停在半空里了。

  两个儿子笑了:“骂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他想了想,是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骂,朋友之死让他意志消沉了?没有从书本里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的门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离开学校回到村里,是一种宿命安排,而且最终听命于这样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开口骂人,自己就领略到了一种特别的畅快。

  “老子现在开始骂了!”

  “你也打不动人,要是嗓子发痒,想骂几声就骂吧。”

  不止是骂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轻时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为消受不起醉酒的难受劲。头痛、恶心、在人前像条病狗一样趴在地上呕吐、迈开步子时如临深渊般地一身虚汗。而且,年轻时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

  的猎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后,他就不喝酒了。甚至当他的藏书拆散了,被风像雪片一样卷在空中飘荡不已时,他也没有喝酒。现在他开喝了。达瑟家现在算是机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人们叹息说,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头之日了。酒吧没开张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小卖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钱的时候,自己买酒。没钱的时候,就在那里等着买酒的人。酒吧开张,他就再也不用到小卖部去了。和年轻时不同了,现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难受。却有一种飘逸自由的感觉。一身正渐渐僵硬的骨头重新变得轻灵活泛。在村子垦飘飘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会稍显得有些新鲜而陌生,这是因为他自己神志有些恍惚了。这天黄昏。从酒吧回家,竟碰到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老人家,挡住我路了。”

  老人手扶拐杖站到了一边,结果,他还是歪着身子撞上了人家院子的栅栏。

  他笑:“老人家,你使法术把路变窄了。”

  耳背的老人们都大声说道:“你不认得人了!”

  他还笑:“我不害怕。”村里过去有种迷信。人在日落后遇到白胡子的一脸和善的老人家,那就是距死期不远。是上天派来的接引,先行来把心魄摄走。所以他说:“你是接引神。但我不害怕。”

  “我不是接引。”

  “那你挡在路上干什么?”

  “我在自己家门前来走走路,看看晚霞。”

  那天的晚霞确实非常漂亮。每年夏天,白天下过了骤雨,天一晴开,黄昏时霞光就异常绚烂,变幻万千。“好啊,老人家,你要不是我的接引,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叫人高兴的地方。”那天黄昏,天本该早就黑尽了,上天特别绚烂的霞光还把村子照耀得亮亮堂堂。那天,很多人比往常早到了酒吧,都坐在宽大的廊子上看漫天的彩霞。这时,人们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人走在前面,而已经微醉的达瑟脚步飘忽跟在后面穿过寂静的村子往酒吧来了。

  那个白胡子老人不是什么接引神,是已经一年多都不出门的格桑旺堆。村子里总是传说。这个人马上就要不行了。但过些时候,他又能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他死而复生后出现的方式总是有些突然。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桥头,捡起一块块碎石填补雨水在木头桥面与土路的接口处冲刷出的缺口。缺口深时,还需要孙子把午餐送到桥头。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株开花的丁香树下,喝一点乳酪,用软和的面饼蘸一点蜂蜜。有时,一清早打开了门窗,见一场大雪无声地掩盖了村庄、原野与道路,这时,早起背水的女人发现通往井泉的道路已经被人清扫过了,又是这个老人家扶杖坐在并泉边上。微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好像在倾听着什么,脸上是孩提般天真而喜悦的神情。听到来人的脚步,他会大声问候:“姑娘们,早啊!”

  所以当望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感到惊奇,这个老人,要是他打算在黄昏时再次现身,那当然应该是在这种因为绚烂霞光而显得不太平常的黄昏了。

  当然也有人问:“他来干什么?来帮助服务员清洗酒杯?”

  但马上有更多的声音一起呵斥:“闭嘴!”

  那人立马就噤口不言了。再说难听的话。就要被众人驱逐了。不知不觉间,在这个酒吧,正在形成一种没有规矩的规矩,说话做事太没规矩,太不像机村人的家伙,会被大家驱离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人是机村入呢,没有人能说出个道道。但大家似乎心里都知道,机村人大概该是个什么模样。

  霞光下走着的两个人还没到,这里就已经腾出来地方了。两个人落了座,达瑟面前上的是酒,老人面前是乳酪。老人端杯吸了一口,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团白点,说:“我要酒。”

  围过来的人们都笑了,都喊:“老板,酒!”

  老人浅浅喝一口啤酒,眯细的眼睛里发出一星很尖利的亮光。

  这时,达瑟说话了:“伙计们,来跟我干一杯吧。我要走了,接引神来接我了。”

  众人大笑。

  “你们不相信,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你们晓不晓得人民公社时索波之前还有一个大队长。”这个大家当然知道,一来,年纪大点的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年轻人来说,酒吧里百谈不厌的话题,还不是这小小村庄过去那些事情。于是,大家都说:不听了,不听了,耳朵起茧子了。不就是正当壮年的格桑旺堆晚上出门,遇见一个不认识的白胡子老人,立即就生病吐血,差不一点就活不过来了。达瑟睁大了眼睛,指着坐在面前,鼻尖上还沾了一星乳酪的老人说:“那就是接引神,他来了!”

  众人再次大笑,因为他醉得神志不清,认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自胡子老人就是格桑旺堆。

  老人耳背,看见所有人大笑时表情夸张的嘴与脸,也听见一点笑声,自己也笑了。老人这时其实也不大认得人了。只是拉了一个眼熟的人说:“大家都很高兴啊。”

  他拉住的人是索波:“咦,好像你不太高兴。”

  遇到这种高兴的情形,索波自己总是无端地沉重,想起自己执掌着这个村庄大权时,这样的聚会场合不会有这样开心的笑声。而且。他也使格桑旺堆大队长很不高兴。但老人已经认不出他了,只是看他眼熟,就拉住他的袖口,说:“大家都高兴,你也要高兴。”他又问,“他们笑什么哪?”

  “有人喝多了,不认识人,把你看成接引神了。”

  格桑旺堆摇手:“咦,世道一安宁,就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那你当年真的看见接引神了?”

  老人眼里如针尖一样的亮光就黯淡下去,摇摇头说:“我……好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见老人神志恍惚,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了达瑟身上,问他大白天就在哪里喝多了。他说是在小卖部喝的。马上就有人说他在酒吧总是蹭酒喝,身上有了钱,也不请请大家,自己跑到小卖部喝醉了。急得他涨红了脸辩解,说是小卖部老板主动赊给他喝的。白酒,半斤装的一小瓶。好酒。三十块钱。小卖部老板是更秋家老五的老婆。当年虽然案由不同,老五跟拉加泽里前后脚被判了刑。老五判刑后,几兄弟就帮她开了这个小卖部。烟、酒、糖、茶、盐。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起来后,她的酒生意就受了影响。在她看来,这真是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啊。但一个女人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怀揣着刻毒的心情,念一些恶毒的咒语,常常对着酒吧方向说:呸呸!真的,这个苦命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日益阴郁恶毒了。没有酒吧的时候。达瑟是从来不能在她店里赊到一两酒的。她说:“省长赏了你一瓶酒,你就可以到处喝酒了。呸!”

  当达瑟从此不再出现在她小店前时,她又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这天,她自己叫住了经过店前的达瑟,主动赊了一瓶酒给达瑟。达瑟喝下二两酒。人就飘飘忽忽了,剩下的酒喝没喝完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欠了三十块钱。但他还记得店主人的话,她丈夫减了刑期,马上就要回来了。怨毒的女人还说,既然村里人那么喜欢酒吧,那她丈夫回来,他们也开一个。钱不能让那个人赚光,风头更不能让那个人抢光了。

  达瑟转述这些事情时,更秋家老大老二的儿子也在酒客中间。听见了拉加泽里说:要是老五回来要开酒吧,他就不开了。他说:“我就好好

  栽树,现在我们这些人不去祸害,山野自己就重新变绿了,但少了大树还是不够好看。”

  8

  更秋家老五真的刑满释放回来了。

  旁边人对拉加泽里说,无论如何,应该跟老五见上一面。

  拉加泽里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确实不知道。两个刑满释放犯两个仇人该如何见面。请他到酒吧来坐坐,一醉泯恩仇,还是磨快了刀子别在腰里等这家伙来上门算账。这些天。喝酒的人老在讲过去的那些复仇故事。毒药、捕兽陷阱、长途跟踪、面对面决斗、未能复仇者临终嘱托让儿孙继承复仇遗志、仇人得了善终但后人遭到诅咒,等等,等等,好像机村人的祖先们除此之外就没干过别的事情。喝了酒,这些复仇故事的主角的影子在血管里蹿来蹿去,越来越快,在人内心最幽暗之处闪烁着刀光。这让拉加泽里有些害怕。当年挥舞起结实的木棒击打在柔软人体上的痛快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了。据说老五一回来就扬言,自己也要品尝一下这样的手感。而且,还听好事者说,他一直在拿刀修削一根栎木棒子。但老五却一直没有露面。更秋家几兄弟在村子里走动时也不提他们兄弟的事情。

  不想两个人见面。却是那样的平淡无奇。

  是乡派出所的警察带着老五来到了酒吧。十几年过去了。拉加泽里没有想到更秋家老五会是这样一副模样。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十岁,手脚也有些哆嗦。

  拉加泽里想不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你都这么老了。”

  “你怕我杀不了你了。”

  “是。”拉加泽里掏出防身的刀子扔在了桌子上,下面人马上就倒上酒来。

  老五伸手抓过那把刀子,眼里闪出凶狠的光芒。旁边的警察只是伸手一拍他的手腕。刀就从他手里掉下去,扎在杉木地板上摇摇晃晃。警察说:“你杀不了人了!法律也不允许你杀人!”

  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好多人这些天都在念叨的词:“复仇。我要复仇。”

  拉加泽里见了他这样子,不禁心生愧疚,但嘴上还是不肯示弱:“我一直等着呢。”

  警察说:“复仇?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如果你在监狱里还没有呆够,那马上就让你回去!”

  老五低下头:“凭什么他活得这么滋润。我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凭他在监狱里把自己改造好了,你在里面的表现可不怎么好!从今往后。不但不能再有什么复仇的念头,你还要向他好好学习,重新做人!”这话是向着他说的,但拉加泽里听来却很不舒服。自己没有改造也是好人,坐了牢是真,可说不上什么改造!

  想不到老五突然流下了泪水,说:“我这样子,都怪他!现在这样,想复仇也不能够了!”

  拉加泽里心里不忍,真觉得自己有了什么罪过,满上酒,嘴上还是说:“你成了这样子打什么紧,恶有恶报!我也坐了十多年牢,国家已经帮你家报了仇了!要是你还嫌不够,你儿子一天天大了,等我老了,让他来杀我吧!现在,喝酒,算我给你赔礼了!”

  老五也就端起酒喝了。放下酒杯时叹了口气:“本来,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啊!”

  两个警察是来对刑满释放犯做后续工作的,不失时机地说:“还不是当年乱砍滥伐,违法犯罪,才得了这个不好的结果嘛!”

  老五说:“对,我杀不了你,让我儿子来杀你!”

  警察说:“那你儿子就要死在专政机关的枪口下了!”

  “不准砍树,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连让儿子报仇都不准了?!”

  “现在是文明社会了,在里面没有讲过吗?我们从农奴社会跃进到社会主义社会,那些落后野蛮的风俗都该抛弃了!”

  拉加泽里知道,两个警察是来做工作。让他们两个化解冤仇,更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大道理,但同情心却偏在了老五这边:“好了,两位警官,这些道理我们在里面听了十几年,听够了。”

  老五当然也感觉得出来,说:“妈的,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也很奇怪。”

  “求求你恨我吧。”

  “为什么?”

  “那样我就能找你报仇,我报不了,让儿子来报!”

  拉加泽里说:“你儿子就想唱歌,当歌星,不想替他老子报仇!”

  老五一脸茫然:“那就不报了?”

  两个警察听了哈哈大笑,放下心来开上吉普车回乡里去了。

  第二天,更秋家几兄弟都到酒吧来了。他们全都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拉加泽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老五说:“要是我不报仇,我们更秋家的人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们肯定商量好了,现在就开始吗?”拉加泽里说,“我不用跟谁商量,开始吧。”

  老二发话了:“老五是因病才得到假释,你知道他干不过你。”

  拉加泽里喝干了一瓶啤酒,他把瓶子捏在手里:“那怎么办?总不能我自己给自己一刀,那你们更秋家就更要丢人现眼了。老五确实是不行了。是你们几兄弟谁替他出头?还是等他儿子长大?”

  那几兄弟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拉加泽里说:“老五,那就等你儿子长大吧。”

  老五看看他那几个村里人都不敢招惹的兄弟,缓慢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儿子再进牢房。”

  拉加泽里把一大杯酒放在了老五面前:“我以为你的兄弟们会替你出头呢。”

  老五就转身去看他那些表情凶狠的兄弟。但他们一个个都把脸转开了。他看着他们转过脸去,把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了喉咙。酒吧里的人们都聚集过来,以为要看到一场好戏上演,也有人暗暗打定主意要帮拉加泽里一把,毕竟,这几兄弟在机村称霸的时间有点太过长久了。都以为当他们放下手里的酒杯,会有一个人从身上拔出刀来。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放下了酒杯,却没有拔出刀子。老二说:“妈的,凭什么复仇还要坐牢,要是像过去,复仇不用坐牢,这个人都已经死过三次了!”

  就有人起哄,说:“那也不合规矩,复仇只能是一次,不能三次!”

  老二又说:“老五还有儿子呢,还轮不到我们。”说完,就率先走出酒吧宽大的廊子,脚上的靴子,脚底下的地板都咕吱咕吱地响。但他的话却没有他的脚步这么有力的分量。老二一走,老大也跟着离开了,老四和老六却坐着不动。也没有拒绝拉加泽里新上的酒。拉加泽里给酒吧里每个客人都上了一杯威士忌酒,他举起杯子,对老五说:“虽说是时代变了,法律禁止私自来了却旧仇,我也坐了十多年的监牢,但老五若还心有不甘,我当着乡亲们的面保证,等他三年!三年中,若他或他儿子要了我的命,大家不必报官!过了三年,我就要请求法律保护了!”

  老五说:“为什么是三年?你以为再过三年我就变得跟过去一样强壮了?再等三年我儿子就长成壮小伙了?”

  “对,三年!三年时间还不够长吗?你以为天天等待别人来复仇是好受的事情吗?!”

  老五说:“我答应过警察。你知道……”

  拉加泽里把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对着还坐在座位上喝酒的更秋兄弟喊叫道:“但是他们没有听到!老子为这事坐了那么多年牢!现在你们听清楚,老子就等三年!”

  9

  自从协拉家在景区酒吧坐堂的古歌三人组参加电视大赛得了名次,他们已经在省城扎下根,有公司出钱替他们出了唱片。村里人好多次在电视里看到他们参加演唱会的镜头了。这一

  来,机村好些有点嗓子的年轻人。都蓄起长发,穿上长靴,要当歌星了。更秋家老五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也搞了一个三人组。去景区试唱失败了,回来想到拉加泽里酒吧里演唱。拉加泽里找了几个人听听,无奈他们学着景区口味歌唱家乡是天堂,没来由地就欢快无比的歌并不讨机村人喜欢。

  “小伙子们,家乡要有这么好,你们就不会想唱着歌跑到外面去了!”

  “天上的神仙也不会成天到晚这么高兴得要死。”

  “哦,你们看,无论走了多远多久,倒霉蛋们总是要一个个地回来,而那些稍微发达的家伙们,有几个走了回来?这就是可爱的家乡?”

  拉加泽里当然也是赞同这种看法的,应该说,他也是那些离开很久还要回来的倒霉蛋中的一个,他也不喜欢年轻人把歌唱变得这样虚情假意:“这样的歌,只好唱给游客听,自己人是听不进去的。”但他还是掏钱赞助三个年轻人买了架子鼓和吉他。因为他们想离开机村的强烈愿望又是他非常理解的。

  这天,老五和拉加泽里一直就坐在廊子上喝酒,晚上,村里人来了,大家又继续喝酒,一直喝得大醉而归。

  第二天。酒吧再进酒都是从老五家的小卖部了。整箱整箱的啤酒,红酒,后来,酒吧甚至从老五家购进家酿的青稞酒。老五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当年横蛮无理的人,身体与精神都倒了。拉加泽里这么做,不像是一笔生意,倒像是变着法子接济他了。这事例被一个几次来机村考察,在酒吧里听了很多故事的女博士写进了她的论文。题目叫做《古老情感与行为模式的坍塌》,副标题更长,叫做《以机村为例,旁观藏人复仇故事与复仇意识之消解》。机村人读不懂这样的文章。达瑟看了,连标题也读不通顺。大家觉得拉加泽里应该读懂,但他并没做出读懂的样子。村里人还把女博士也看成那些来自外面跟他上床的女朋友之一,但他对此不置可否。他对人家议论他跟外面女人上床不置可否,对他为什么不成家的议论也不置可否。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依然对当年的女同学不能忘怀。女同学已经是有名的医生,早已成家。她女儿假期回家来看外公外婆,也会到酒吧来坐坐。给机村人讲些城里的事情。客人们有时会故意当着拉加泽里的面问她母亲的情况,但拉加泽里一点都不会显山露水。倒是那把头发染成暗红色的姑娘,把肚脐和腰都露在外面的姑娘。倒是大大咧咧来问他:“拉加叔叔,他们说你是我妈的初恋情人,真的吗?”

  拉加泽里不说话。

  “那就是真的了!”小姑娘拍着手高兴地喊道。

  “回去问你外公吧。”

  “我不敢。”

  搞田野考察的女博士好奇了:“你不是谁都不怕吗?”

  小姑娘嘟了嘴:“他像个神灵一样。”

  女博士来了好奇心,挎上装着录音机和照相机的包:“这么多机村人我都走访过,却没见过他老人家,走,我们去看看他。”说完,就拉着小姑娘的手离开了酒吧。拉加泽里望着这女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女博士身上就是有种什么东西都不容分说的劲头。她要,就必定要得到。她要人开口说话,人家就开口说话。她醉意矇眬,眼睛像是月光一样迷离时,就会向他伸出手来,他自己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地跟随,去到一个她要去的地方。但是,转瞬之间,身体柔软暖热的女子又变回到女博士了,说话简洁,眼光干练。

  “对了,那个机村故事很有意思,请再重复一遍。”

  “酷!这个说法很酷,我是说你们机村人关于树神崇拜的说法。”

  “是的,中国人关于家乡的歌唱是有很虚假的成分,但让乡村的农民说出来,就非常别致了!”

  现在,女博士拉着小姑娘的手走了。拉加泽里就想象城里来的一大一小的女人出了村子,上桥过河。正爬上那道夹路有着很多柳树与几株丁香的缓坡,然后,她们就站在了院子的树篱跟前。他想,路上,女博士可能会问:“神灵一样是想形容一个人什么样的状态?”

  但女博士之前并没有问这个问题,在她们面前,树篱门开着,崔巴噶瓦老人安坐在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其实,他已经没有力量这么坐着了,他是靠身子四周那些柔软的垫子围住,才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像机村的少部分老人,他变老的时候,不是身体佝偻,一脸皱纹。他是老人们当中的另一种老法。身子好像渐渐缩小,脸上的皮肤却越来越紧绷光滑,泛出铜色,表情像金属铸像一样安详。

  小姑娘欢叫一声:“外公。”

  那个铜铸般闪闪发光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笑意。

  女博士说:“老人家。”

  这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收回去,又像铜像般纹丝不动了。

  “怎么,你外公他听不见了?”

  “他听得见!”小姑娘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妈妈说,他得了失忆症,每天都会忘掉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博士说:“我来晚了。”

  老人却突然说话了,声音中气十足:“不晚,你们赶上了我家的晚饭。”

  “吃饭前我还请教你几个问题,老人家。”

  “嚯。问题?”老人好像提起了兴致,但随即他就摇头,“可是,我忘了。”

  “我只问两个。”

  “问吧。”

  女博士的问题很大,一个是机村最近的复仇事件,一个是旧社会的人又不懂环保,却又能保护森林。

  老人的兴趣却已经转移了,他的耳朵轻轻颤动,喃喃地说:“听,要起风了。”这时还没有一丝风,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山坡上的树枝就慢慢晃动起来,闪烁在片片树叶上的阳光也随之动荡起来。

  倒是小姑娘突然问女博士:“姐姐,要是拉加叔叔真娶了我妈妈。那我是不是比现在更漂亮?”

  “奇怪的问题。”

  “不奇怪,拉加叔叔就是比我爸爸漂亮。”

  “你爸爸更有学问。”

  “这我知道。所以我妈才要了现在的爸爸,但我只是说漂亮。”

  “你想没想过。那样生下的人,就不是你了!”

  “怎么不是我,肯定是我!”

  晚上,女博士作完看来已忘记与拉加泽里仇恨的老五的访谈,酒吧客人渐渐散去,月明星稀之时,她再次把拉加泽里带到了床上。这次,她恢复女博士的姿态晚了一些。风狂雨骤之后,她没有马上穿衣起床。她对拉加泽里说:“打开窗户吧。这么好的月光。”

  窗户打开。月光不但泻进了屋子里,甚至还影影绰绰地照亮了小半张床。女博士讲了白天小姑娘的问题,说:“假设我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也来这个地方,说不定也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

  “跟你的初恋情人一样,孩子的父亲肯定比你有文化有地位。却没有你强壮漂亮。”

  “那你该跟我生孩子,再另外给他找一个爸爸。”

  “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生气了也不肯承认,你的自尊心太强了。”

  “你还是看不起机村人,看不起农民。”

  博士跳下床,动作利索地穿好了衣裳:“机村的姑娘要是这样跑到你床上来,全村人都会骂她下贱,我不怕这个,你也可以看不起我啊,也许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博士都走到门口了,又反身回来。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亲,笑了,“我都要笑我自己,怎么会生气,有什么气好生呢?你说是不是,好了,乖乖睡吧,晚安。”

  拉加泽里知道,这其实是为他这样的露水男人值不得生气的意思。他想说句什么,人家已经关上门出去了。

  博士在床上还告诉他,小姑娘胆大到竟敢问过自己的母亲同样的问题,要是拉加泽里是她的父亲,自己是不是更漂亮一些。博士还告诉他,那当母亲的总是假装没有听见。拉加泽里想,除此之外,难道她还能给出未曾实现的生活以一个确切的答案。

  10

  我是在异国旅行时,强烈感觉到机村有事。

  我想,是达瑟死了。

  我不能预知生死,但是,那些日子里,我老想到达瑟。看到什么新奇的景象都想要向他倾诉,想要告诉给他。那是1996年的盛夏,我在美国访问。一有机会就离开那些正在访问的大学与城市,想办法到乡村旅行。去看异国白人的村庄。黑人的村庄,印第安人的村庄,甚至夏威夷那些岛屿深处,去寻访当地土著民族,我是想知道。所有这些村庄终将走在怎样一条路上;我想知道,村庄里的人们,最后的归宿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很多。想了很多,当然没有确定的答案。倒是确实激发出连绵不绝的希望与回想。回想那个叫做机村的中国村庄。于是。我开始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动笔写作达瑟的故事。我想,除了机村那所简陋至极的小学校,把我引到了机村人向往中从未有过的状况上来的,就是达瑟藏在树上那些书了。我只被允许到他树屋上去过有限的几次。抚摸过那几本百科全书烫金的书名,看到过书里头那些彩色的图片:禽鸟、花卉、树木、海洋与岛屿、甚至是赤裸着身子的男人与女人。加上达瑟那些听来不知所云的话语,使我相信打开文字的迷宫。我们就会弄懂这个世界的秘密。但那些日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我那么强烈地想把所见所闻告诉于他,好像不马上告诉。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年,那株大树被人伐倒。那些书从树上摔下来。像是倾覆的鸟巢里四散在地上的鸟卵和杂乱的羽毛。他们伐倒这棵树,因为传来一种制作肥料的方法:砍倒大树。堆砌起来,从林边铲来的草皮覆盖其上,再点一把火,大树与草根都燃成了灰烬,肥沃的森林黑土则烧成了砖红色。这些灰烬与红木据说都是上等的肥料。民兵们并没有把树上掉下来的书扔进火堆,他们只是扯了些来包裹烟卷,然后,就弃置不顾了。

  然后,一个晚上,那些书本就消失了。有人说,是达瑟自己将那些书本藏起来了。也有人说,是村里的好心人趁夜黑把那些书归拢了。悄悄放在了达瑟家门前。无论如何,那些书就这样永远地从我们所有人眼前消失了。

  是的,当我在相距遥远的异国,开始书写达瑟故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达瑟要死了。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中又呆了一十三天,回到国内,立即就驾车进山,回机村来了。

  回到村子里,我坐在酒吧里,很久,中午直到下午。索波、林军、更秋兄弟、那拔蓄了长发想当歌星的年轻人,都相继在这里露面,就是没有达瑟的身影。这时我才开口问酒吧老板:“达瑟死了吗?”

  “还剩得一口气,但活不久了。”

  “他得了什么病?”

  “我想他没有病,他只是自己不想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跟女博士一样,什么都要问个究竟。要真是这样的话,人老问自己这些问题,真会活不下去了。”

  “你说他到底为什么想死?”

  “我说了不要什么事都要问个为什么!”

  但我还是要问个究竟:“听说他两个儿子盗割电缆……”

  “是啊。让风景区坐缆车的游客挂在半空里两个小时!”

  “坐监狱了?”

  “跑了!”

  “他很生气吧?”

  “他不生气,他早就不为什么具体的事情生气了。”

  “他老婆出家当尼姑了?”

  “可怜的女人,她对两个儿子和达瑟都死了心,就出家了。”

  要说,这些年,机村人的日子真的是一天好过一天了,达瑟家却每况愈下。树屋倒下,那些书不知所终后,达瑟就不再是当年那个达瑟了。有一种说法,让他爱上那些书,是个小人在他脑中作怪。那个作怪的小人,没用几年,就把达瑟的脑力与心力都消耗得一干二净,活着的达瑟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我继续当讨厌的包打听:“听说本来你们还计划做些新的事情。”

  “是啊,刚商量来着。”

  “那他……”

  “他还能说话。你就去问他自己吧。”

  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开口说话了,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局面,我害怕面对一个对生活绝望,只是渴望死神降临的人。我当过赤脚医生的表姐去看看他。表姐如今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她摇摇头说:“喂他药,都吐出来,不用去看,没有用了。”

  这话听了让人痛彻心扉。

  表姐说:“也许你可以劝劝他。”

  我劝这个可怜人什么呢?一个对生活彻底绝望的人,一个只是一心等待着死神的人,你能劝他什么?

  我终于还是去了。

  情形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凄惨。达瑟坐在一个从拖拉机上拆下来的座椅上,在窗户下面那一方阳光中间。平常纷乱的头发掖到了圆顶帽子里,手脸都比平常干净,因此也显得更加苍白,皮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看见我出现,他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笑意。他对表姐说:“我说过,这家伙不会不来见我一面。”

  他还对拉加泽里说:“也许,这个人才能跟你一起干点什么?”

  “可是你已经答应过我了。”

  “喝了你那么多酒,我能做什么,就是顺着意思让你高兴高兴。那天,我本来是来告别的,但你提起那件事,我就只好让你高兴高兴了。”他有些累了,喘了一阵,又说,“其实,我也看见,大家伙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只是我累了,就像喇嘛对我老婆说的一样,我受到天谴了。”说出天谴这样严重的字眼,他的脸上反倒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看来,这些日子,他说这些疯狂的话已经太多了,表姐他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他跟前。他闭上的眼睛慢慢睁开,说:“嗨!”

  我说:“达瑟。”

  “小子,美国人是这么打招呼吗?”

  我说:“美国人就这么打招呼。”

  他说:“那美国人就跟电影里一样了。我就觉得他们跟电影里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们也会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惹老天爷不高兴?”

  “他们叫上帝。”

  “他们的老天爷不反对他们看书吧?”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他说:“小子,给我搞点水来。”我端给他一碗水,但他摇头,说,“不,拿个干净的东西,取点干净清凉的新鲜泉水来,我也趁这机会休息一下,虽然很快我就要永远休息了,但我还是趁这机会再休息一下。”

  我从村中那丛老柏树围绕着的井泉边取水,用了一个桦树皮水瓢。回来时,他睡着了,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但他颈子上淡蓝色的血管还在缓缓跳动。睡着的他面容没有醒着时那么安详。然后,他醒来,说:“水。”

  我喂他喝下两勺子水,他满意地叹口气:“啊,灵魂飞出肉体,被风吹着,就是这么清凉吗?”

  这是我无从回答的问题,我读过的书都说没有灵魂这东西。

  他说:“我要走了。”

  这时,我的固执劲头上来了,我说:“你要死

  了。”

  “你是说其实我是没有地方可去吧。”

  我点了点头。

  他喘一阵气,说:“我不怪你,是我那些书开的头。把你变成了这样的人。”

  “是你那些书开的头。”

  “可你才从书里得了好处。”他笑了,“喇嘛对我可怜的女人说,我想从书里窥见神意,但我是凡人,所以,得到如此不好的下场。因为我没有听从命运的安排。”

  我说:“现在凡人都从书里了解世界。”

  “那是现在。”

  我想,那些依靠诵念自己都未必通达的各种经咒的脑满肠肥的喇嘛们非常愿意看到一个研读了他们门派经卷之外触摸了书本,并曾试图思考一下这个世界的人落到达瑟这样的下场。

  他又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眼神与想要表达的欲望一点也不像一个因绝望而垂死的人:“你说机村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应该有一千年了吧。”

  “除了喇嘛和尚,有自己认字读书的人吗?”

  没有。真的没有。甚至顿巴协拉家世代都在歌唱的觉尔郎峡谷中那个失落古国的时候,古歌里出现了一些当时古国人所崇拜的神灵,后来也被喇嘛们强行替换成佛教的神。有个坚持按古词演唱的歌者协拉因此被流放到了遥远的地方。

  “所以,我肯定要触怒神灵。”

  “不是喇嘛们?”

  “神灵是喇嘛们的,他们当然要更加愤怒了。”

  达瑟正在屋子里靠洁净清凉的泉水延续着生命,我们这些随时准备为他送终的人已经暗示过他了,既然他对这个世界已无所期盼,并且早就承认世界的奥秘之门并未因为其拥有一些书本而向他訇然洞开,也就不必再苟延残喘了。

  但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我总不能掐死自己。”他说这些话时,都十分温顺平和。

  于是,又有了一种看法,说世间也有一种奇人,生时不能开悟,但朴拙固执也是一种成就,等他用泉水洗净了腹腔内部,他会变成一个透明人,即身为神,佛祖也给这样的人留有一条升天的门道。只不过,这条门道难得一开,即使打开也开得非常非常狭窄罢了。

  达瑟等死的时候,达玛山隧道的复线工程开通了。

  指挥部就在距机村几里地的地方,那其实是一个上千人的镇子,只不过这种镇子迅速建起,又会很快消失罢了。但现在,这个镇子上应有尽有,在那些巨大的工程机械之间,是略显低矮的临时建筑。但临时建筑群里什么都有,礼堂、整齐的宿舍、餐厅、球场、浴室、超市、网吧、KTV、麻将馆、饭馆。我回机村的第二天。林军请我去这个镇子的饭馆吃饭。我没想到这个人会请我吃饭。但我对他却有足够强烈的好奇心。虽然我讨厌这些短命的镇子。这么多年了。这种镇子不时在机村附近的什么地方出现,存在三五年,又迅速消失。出现的时候轰轰烈烈,消失的时候,也有种迫不及待的劲头,好像所有一切刚刚开始人们就已经深深厌倦。那么,永远不动的机村呢?那些离开的人中间,有的甚至会跑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把在这山间小镇上的短暂生活描述成一种过去的荣光。那时,我就想问,那么永远不动的机村呢?当然不会有人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代潮流滚滚向前,如果谁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么洪流过后,他就会像一条被水流遗弃的鱼,惊讶自己为何独自呆在干涸的河滩。

  但我还是去了。我们在饭馆里落座的时候,那些巨大的工程机械正从完工的隧道复线上撤下来,轰轰作响,威风凛凛排列到镇子进口处的空地上,把这个空地围成一个暂时的广场。在没有被机械围出的那一边,身穿着整齐工装。头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用角钢装配一个宽大的舞台。他们给那个舞台铺上厚厚的杉木板,又在杉木板上铺开红色的地毯,在舞台旁边。巨大的灯光架正在竖立起来。再过两天,这里,要来省里的官员,要来报纸和电视记者,更要来很多歌星影星。热闹的庆典过后,这个镇子就消失了。那些临时建筑大部分都可以拆解,装上卡车,去到另一个需要在大山幽暗的肚子里开出一个深深洞穴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不出几年,就被荒草与灌木丛淹没了。

  林军倒上酒,自己连灌了三杯。

  “他们会拆得干干净净的,以前那些镇子迁走,还会留下点东西,现在除了无用的水泥地面,什么都不会剩下。”他说,“以前他们还留下~些坟墓,现在,他们连坟墓也不留下,都送到城里的火葬场,烧成骨灰,送走了。”

  “这样好。留下坟墓,谁也不会回来探望,慢慢就变成一个乱石堆了。”

  “还让人害怕。”

  “是,我们当地人不习惯坟墓。”

  “那你看见我父亲的坟墓害怕吗?”

  我终于知道他请我喝酒的目的了。我想说,我们这些认识他父亲的人不会害怕,但以后不认识他的人,看见的就是一个乱石堆,他们是不是害怕,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没有开口,我等他说话。

  “知道吗?我父亲进博物馆了。”

  我想纠正他,说那是一个展室,还不是永久性的博物馆。但我还是没有说话。而且,我没有摇头,而是点头。

  接下来,我们喝了一阵闷酒。这其间,那些从隧道工地上撤下来的工程机械轰轰然络绎不绝地开进即将举行隆重庆功典礼的临时会场。吊车伸出长臂,把巨大的灯具和音箱吊到钢架的顶端。这时,林军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帮我写个申请,给县里。”

  “你说。”

  “把我爸的坟迁到县上的烈士陵园。”

  我想说驼子支书不是烈士,说出口来却是:“这个你也会写啊!”

  “你写得好嘛!”

  “好吧,要是你觉得写得好就行的话。”

  “你是说不行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转移了话题:“听说上战场前也要写申请,哦,就是请战书!”

  “要写,打越南人的时候,我也写过,用手指上的血写。”我让他提起了往事,使他的眼睛中布满了迷惘的神情,“可是我不会打仗,跑起来就不会打枪,打枪时就不会跑动!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会打仗。”

  我有点讨厌自己扮演的这种角色,他的眼光已经让我因怜惜而心生痛楚了,但我还是一脸漠然地问:“不会打仗?”

  “所以,部队上前线时,我就被留下了,所以,我就早早复员回乡了。但不是胆小,我就是不会。可这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情吧,好多年来,村子里人说我胆小,不敢上战场,我也不说什么。我写了血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能我爸爸当红军时也不会打仗,不然,他就走完长征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不是被敌人打伤的,他自己没有把手榴弹扔出去,自己把自己炸伤了。”

  我想自己是机村唯一一个听到这个说法的人,但我一点都不吃惊,以前,说他是红军,我总觉得什想象方不像,至少是跟想象不太一样,但是这么一来,倒是跟他那哀戚怨怼的形象吻合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告诉你的。”

  “没有。他发烧说胡话说出来的,说一次,我们不相信,说了好多次,家里人都相信了。”

  “没有看不起他?”

  “我妈说我们要可怜他。”

  “怜悯。”

  “我妈也要我的女人可怜我。”

  这下,我心中的痛楚与怜悯之情有些难以自抑了,我说:“好,我帮你写申请,还帮你向县

  上领导反映,把你父亲搬进烈士陵园。”

  为了这个林军又跟我干了一大杯酒,正因为这个,回村子的时候,他的小卡车冲出公路,陷到了排水沟里。我们俩都趴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车倒出来,继续上路,回到了机村。把车从沟里倒出来的时候,林军又对我说:“我的事情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过,你不要对别人说。”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不要写在你的书里,但他没有说。如果他说了,我也是会答应的。但他只是擦去被撞出来的牙血,又继续开车上路了。

  他又说:“嗨,大家都说,只有倒霉蛋才会回到村子里来,有出息的,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但你为什么老是回来?”

  “回来看看。”

  他总是显得迟钝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要是不写小说,你就不会常常回来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机村人怎么看我是一回事,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写小说的人差不多也是倒霉蛋的同义词。但我又该怎样来解释这一切。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达瑟就要死了。但我们迟早也是会死去的。生命无来由地来了,又去了。其意义何在,除了人家教给我们的那些,自己是真的要感到茫然了。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机村,他停下车说:“好了,你就不要为我那些傻话心烦了。”

  林军在自己家院子里停车时,我已经坐在了拉加泽里的酒吧。

  我说:“后天,工程指挥部要搞竣工典礼了。”

  酒吧主人说:“我知道,协拉家的古歌三人组也要到典礼上来演唱。他们家里已经得到通知了。”

  这事也早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不得了,现在协拉三兄妹演唱一次的报酬是八万块钱。而且,身后还各有一个助理照顾侍候着。这让村里能唱两嗓子的年轻人更是躁动不安了。

  复线工程通车典礼那天,整个机村差不多都倾巢出动了,只有拉加泽里、索波和达瑟留在村里。达瑟在屋子里等待死亡。拉加泽里、我和索波三个人坐在酒吧那宽大的廊子上,限望着村庄与原野,听见音乐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从山上会场那里飘下来,我们三人共饮一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饮用的家酿淡酒。这时令已是六月的尾末,沉郁的绿意让整个峡谷更显得幽深漫长。达尔玛山的主峰。在村子西北方向闪烁着晶莹的雪光。村庄四周的庄稼地里,风吹拂着正在拔节抽穗的麦苗,风和光在玩着光与影的游戏。风用力把麦地变成波浪荡漾的湖的样子,然后,阳光降落在上面,像成群的精灵,轻轻地跳跃舞蹈在道道浪峰之上。地里的麦浪就这样起起伏伏,明明暗喑地晃动在三个男人的面前。其实,地里的麦浪早就没有他们感觉到的那么美好壮观了。地里湖水一样晃荡着无边无际的麦浪,那是人民公社那个一切都整齐划一的时代的故事了。宽广的麦浪消失已经有二十年了。当公社改为了乡,生产大队又改回到村,连片的地块又划出复杂的边界。这些年,交通情况日渐改善。机村以及周围的村落都是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的反季节蔬菜基地了。在划成小块的土地上,这一块是番茄,正伸展了长长的须蔓攀上木架,要在高处去开花结果。那一块是洋白菜,低低匍匐在地,怕羞一样,每一张叶片都不肯打开,而是互相牵扯着紧紧包裹。绿意深重的是辣椒,浅淡的是莴苣。生产这些东西,收入是种麦子的好几倍。但还是有人会种植记忆一样种上一小块地的麦子,在一年之中这最美好的季节里,招摇在这些蔬菜瓜果中间。三个人坐在门廊上远远观望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片麦田,只是心境把这片麦田无限放大,让记忆中的麦浪依然在眼前晃荡。

  淡酒的味道跟水差不了多少,但还顶着一个酒的名目。喝这样的酒,能显示出一种曾经沧海,因此对酒有没有酒味都已毫不在乎的一种劲头。

  “呸,除了水腥味,我的舌头上就没有一点酒的味道。”

  “舌头上酒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就是有好几十根针同时扎你的舌头。”

  索波抿了一口酒,闭眼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好像也有两三根。”

  三个人都笑了,但笑得都很节制,不抖动身体,不放开声音,只是咧开嘴,扬扬眉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来就够了。

  三个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里嚼着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门廊上看地里翻沸不已的麦浪。机村传统的房子没有这样的门廊,这个门廊的前身也是个搞典礼时搭建的铺过红地毯的临时舞台。上面有领导讲过话,演员唱过歌跳过舞。有个演员唱着歌从半米高的台子上跳下去。走到观众中一边歌唱一边握手,除了达玛山隧道指挥部的工人,觉尔郎风景区的干部,还有几个机村人也跟那个歌星握了手。不是自己去握歌星的手,而是伸出手等着歌星来轻轻地捏了一下。那是拉加泽里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头一年。庆典结束后。他把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木料和构件都买了下来。他用这些钢构件和结实的厚木板加宽了这个门廊。使这座仓库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奇怪而不协调的样子。加上那些鲜艳油漆刷出来的门窗与柱子,使这座建筑有种奇怪的效果,使得好多游客把照相机对准了它。照片拿回去放在网上,发在杂志上,这座奇怪的凑合起来的建筑变成了有名的酒吧。

  我们坐在这个酒吧里,拉加泽星指指山上。那个山腰曾经有一个湖存在的地方,说:“那个湖应该重现。”

  “哪个湖?”

  “那个传说有一对金野鸭的湖。”

  “那怎么可能呢?”

  “我上去过几次,泉眼还在,只要用一道堤坝把当年炸出的缺口封住就可以了。”

  “那要多少钱?”

  “钱没有问题。我想办法。”

  “有钱也该找个老婆了。找老婆就要盖房子,生娃娃,上学,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拉加泽里开玩笑:“那我就找个有钱的老婆。”

  “你真的要做这件事?”

  “我要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索波说:“我这个人,除了让你的酒吧热闹,别的想帮也帮不上。”

  “好啊,我一忙起来,酒吧这一摊子事手下人都熟了。栽树这档子事就请你牵头了。”

  索波伸出双手,端详一阵,轻轻笑了,说:“这双手砍了多少树,现在又要栽树了。小子,你会发一双白帆布手套给我?过去砍树,我们可是光着双手的。”

  “大叔,戴上一双白手套,你肯定就神气多了。”

  “是啊,过去砍树的时候,工人戴手套,农民没有手套,这身份一眼就看出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也戴着手套工人一样劳动了吗?”

  “日子是一天天好过了,但想起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到底不是叫人高兴的事情啊!”索波说,“嗨,要是达瑟不这样,就可以帮你照看酒吧了。”

  “也许。我们该问问崔巴噶瓦。”

  拉加泽里叹口气:“可惜他老人家什么都记不得了。哎!我也是,怎么没有早一点想起这件事情来呢?我早就该想起来的。”

  这时,隧道的庆典结束了,从山上飘然而下,曲折蜿转成一道新的景观的柏油公路上出现了很多小汽车。车队在村口停下来,县里乡里的领导们簇拥着一个大领导往村子里走来。大家都认识这个领导。他就是达瑟早年在民族干部学校的同学。如今的副省长。省领导兴致勃勃,气宇轩昂,他说:“这么有特色的酒吧,如今我们的农村里也有酒吧了。”

  大家都在那宽大的廊子上坐下来。领导说:“咦。我那老同学怎么不来照个面?”

  县长说:“肯定是他不好意思。”

  “那我们去看看他!”

  坐在一边的索波说:“达瑟死了。”

  “怎么死的?生了什么大病?”

  拉加泽里说:“没生什么了不得的病,他就是不想活了。”

  这一来,领导们就没法接上话头了,这是一个严重的话题,不宜展开的话题,一个人居然不想活下去,死了。领导们是习惯于四处解决问题的。想来肯定未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于是,全体静默,好像在为逝者默哀,后来,还是副省长对县领导说:“家属有什么困难,你们帮助一下。”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默然离开了。

  林军说:“达瑟还没死呢,领导接见一下。说不定他就不想死了。”

  索波说:“你以为,达瑟是你,是我啊。”

  林军想想,似乎也无话可说。

  12

  那天晚上,酒吧热闹极了。协拉家出了名的古歌三人组结束了在庆典上的演唱,回到村子里来了。加上村子里正在学他们样子的两三个组合,架子鼓一阵紧过一阵,吉他弹得琴弦发烫。他们故意嘶哑了嗓子的演唱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嗓子发痒。

  我坐了一阵,出来在灯光未曾照亮的树荫下看见了老五,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喝上一杯。他说已经喝了,喝多了。而且,他吐了。老五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不是不能喝,是不能边喝边听那么激烈的歌唱,这才吐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体垮了,差不多逢酒必醉。他问我是不是也不习惯这样的歌唱,我没有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歌唱。这样的歌唱的粗犷与欢欣都是依从了外部世界的想象而显得特别夸张,并且因为夸张而显得做作虚假。但我不能说这话,那等于是阻止年轻人前行的路途。所以,我不能回答。我只是说,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四处走走。

  其实,我是想去看看达瑟。我还专门去取了清凉的泉水。我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了。索波也在。醉了酒的老五也到这里来了。看到我,达瑟的眼睛闪烁一下,迅即又黯淡下去。我把清凉的泉水放在他身边。然后才坐下来。他们在谈另外的话题。索波说:“这些天,达瑟喜欢我们在他身边谈些村子里的事情。”

  “那现在谈什么事情?”

  “老五让人给他讲老辈人复仇的故事。”

  于是。就有人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索波家和更秋家的。那是前几辈子的事了,有多少辈子呢,不知道。反正是前几辈子。这个仇隔了两代才得到了结。为什么呢?索波家一直人丁不旺。但又欠着更秋家的命债。就叫大活佛出面,给了很多银元,让这单丁寄命一条。再下一代,索波家真就生下三个儿子,大儿子成人不久,就给更秋家在路上设伏干掉了。这两家才结了这个宿仇,又在这个村子里相安无事了。

  讲完这个故事,对那个时代都又感觉生疏而久远的人们都叹息说:“也是有规有矩的嘛。”

  老五说:“我头痛。一想事情就头痛。”

  “你想什么?又想报仇的事?”

  “我报不了,警察让我半个月就汇报一次思想。”老五这话不假,他是因为身体不好,给假释出来的。派出所警察常常上他家去做思想工作。

  “可是你有儿子,拉加泽里又没有儿子。”

  “他连婚都不结,我儿子找谁去,难道等他老得动不了才去杀他,让人笑话。”

  当然,更多的人指出,过去复仇是没人管,现在政府把这些事都管起来,老百姓就不用为此劳心费神了。

  这时。连眨动一下眼皮都觉得费劲的达瑟说话了:“老五怎么能找一个自己在赎罪的人复仇呢?”

  没人想到糊涂一世的达瑟会在这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但他只是张开嘴,喘口气,说:“水。”

  有人把一碗水端到他跟前。碗里斜倚着一支短短的空心麦草管,他从那管子轻轻啜饮一小口,轻轻把碗推开,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这一来,话题又转到了拉加泽里身上。大家替他算账。这个人到底有多少钱。因为大家知道,这个人栽树是不赚钱的。而且,他当年的朋友,如今的林业局长本佳告诉过他,并不是说他栽了树,这些树就是他的。因为山是国家的,所以山上附着的一切东西都是国家的。土地表面的草与树与流水,下面值钱的金银铁矿,也都是国家的。但这个家伙,这么些年来,每年春天都雇人栽树,已经栽下好多万棵了。这些栽下的杉树与松树的幼苗,生长的劲头争不过灌木与荒草,最初两年还要花费人工芟割妨碍生长的荒草与灌木。这家伙有文化。还按着书上说的办法,雇着十几个工人给树苗施肥,打除虫剂,完全是侍候庄稼的办法。

  村子里人笑话他是个赔钱老板,同时传说他有很多钱。传说当年那个李老板给他留下了很多钱。他用的就是这笔大钱。更让人想不到的,他不想开而开起来的酒吧却帮他天天赚钱。

  “做好事的人老天都帮他,你不能再动那个念头了,老五。”

  “共产党的天下,过去的规矩早不管用了。”

  老五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家也不劝他。虽说时代变了,但毕竟是第一个有仇不能报的人哪,伤心一下也是应该的。这时,达瑟又睁开了眼睛,说:“老五兄弟,你过来。”

  他就乖乖地坐过去了。

  达瑟睁开眼睛,示意他喝自己碗里的泉水。老五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喝完,吐了口长气,便止住了哭泣。达瑟笑了,说:“这水败火。”

  达瑟还说:“这些天我老在想我把那些书埋在什么地方了,就是想不起来。”

  “书?你是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我把书装进箱子,藏起来了。开初,我不去想,后来就想不起来了,找不到了。”他竟然对着索波有些得意地笑了,“你们民兵没有想到,我把那些书藏起来了,机村没有人知道,我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那你藏在什么地方?”

  “那次我也病了一场,病好过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把书藏起来这事都忘记了。”他说,“真的,我现在想起来,我是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都晓得你没有把书看懂。你还想它们干什么呢?”

  达瑟好像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大家又聊开了别的话题,这时,达瑟突然开口:“你们对领导说我已经死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林军,这个老实人辩解道:“人家是副省长,总能帮上一点忙。”

  有人叹口气:“他要帮的人太多太多,反倒顾不过来了。”

  达瑟笑了:“这是句聪明的话。”他又看着索波说,“这世道真是变化大,本来该索波说你的话。偏偏如今的索波说的是我的话。”

  索波说:“耐心一点吧,也许等到他们把所有该帮的人都帮完了,就该想到我们这些,我们这些……咦,林军,你父亲在世时,是怎么叫我们这些庄稼人的?”

  “泥腿子。”

  “对,泥腿子,等到把所有的人都帮完了,就该轮到我们这些泥腿子了。所以,我们得有等上两三辈子的耐心。”

  达瑟又笑了:“瞧,索波也学会说俏皮话了。”

  拉加泽里把话题拉了回来,他说:“我想该告诉达瑟,我们打算把当年炸开的湖封上口子。就又有一个湖了。”

  “要多长时间?”

  “今年作些准备,明年春天就可以开工。”

  “等水关起来,重新成了湖,山上长满树,那对飞走的金野鸭又要飞回来了。不过,我等不到了。”

  “你可以不死,你可以等,你也可以一起来干,我付工钱。”

  “等我死了,也许我那两个浪荡子会回心转意,那就请带着他们干吧。”

  沉重的气氛笼罩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外面月光很好,在从酒吧那边传来的激烈欢快的音乐声中轻轻地像水波一样颤动不已。

  还是老实人林军开口:“你是在等两个儿子回来吗?明天我就去找他们。”

  达瑟说:“水。”

  有人就把水碗凑到他嘴边,屋子里那么安静,只听得他从麦草茎里吸水时发出的嗞嗞声响。他喝了水,喘了口气,说:“我不等他们,我只是想趁脑子清楚,能把书埋在什么地方想起来。”

  “想起了,那些书就送给你。”他对我说,“那时,你是多么稀罕我那些书啊!”

  他又要求:“给我换碗新鲜的水。”

  马上有人下楼跑到井泉边打来新鲜的泉水。达瑟又喝了。他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笑容:“我要死了吗?”

  都知道他要死了,但当他发出如此疑问时,大家都说:“你不会死。”

  这倒帮助他非常肯定地说:“我要死了。我死了,你们不要把我埋在地下,那么黑,那么冷,我害怕。我不害怕死,我害怕埋在地下。”他还带着幽默的口吻说,汉族人死了,埋在土堆里,让虫子吃,藏族人死了,送到天葬台上,让鹰吃。他说:“还是让鹰飞来把我吃掉。不要留一个土堆,让人害怕。”

  林军很认真地说:“我们不会害怕。”

  “我是说胆小的人,相信鬼的人,他们都会害怕。我知道,你其实是说你父亲的坟墓。”

  “你害怕吗?”

  “他是好人,我不害怕。”

  “一个人经过那里。真的有点害怕。”这话是老五说的。

  “好了。不说了,我要休息了,你们都请回吧。”

  达瑟下逐客令了。大家都纷纷起身,我想留下来陪他,但他说:“都走,明天再见吧。”

  这是大家听见达瑟说的最后一句话。

  13

  第二天,我都走到达瑟家门口了,却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突然面对的是一具没有了生气的尸体,便转身去叫拉加泽里一起去看他。

  在那里,却遇见那个从村里人口中听说过很多次的女博士,当然,我也读到过她一些文化考察的文章。女博士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精悍,倒显得有些娇小,这娇小使她平常的外貌也有了某种动人的味道。她去机村附近那些村子转了一圈回来。正坐酒吧里一边在电脑上整理照片,一边跟拉加泽里聊天。整理照片时她坐着,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桌前。

  见了我。也不等主人介绍,女博士就伸出手来了。虽然我跟她来自同一个城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没来由的优越感。那种表情,那种意味我并不喜欢。我们都谈到了读过彼此的文章,但言语之间难免夹枪带棒,意味深长。弄得拉加泽里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我的答复是反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为什么要跟他一样喜欢。

  两个人一来一往话语间都带上了火气,就在这时,行动起来总是有些迟缓的林军这时却急匆匆地向我们这里奔来。我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达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屋顶升起。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在天上盘桓。只觉得阳光落在木瓦覆盖的屋顶上有些晃眼。我一屁股坐下来。愤怒的拉加泽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匆匆奔来的林军,说:“那人走了。”

  果然,等林军奔到了廊下,气喘吁吁地说:“那人走了。”

  从这点看,林军也算是一个道地的机村人了。因为他没有说达瑟的名字,而是说“那人”。机村人认为,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说起他时,就不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个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从口传故事和歌吟中缓缓地再次出现。所以,他说:“那人走了。”现在,他是“那人”,等把肉身打发了,名字再次转换,称谓再次转变,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投入到灵魂无穷尽的轮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极强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泽里:“那人是谁?”

  这恰好是拉加泽里不能回答的问题。她又拉住了我:“这也是某种禁忌吗?”至少现在不是满足博士求知欲的时候,我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净,非常安详。

  他苍白的脸瘦削。细腻,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某种答案的平静的样子。这让我们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详。除了女人们细细啜泣几声,男人们都很平静。索波镇定地给年轻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寻找他的两个儿子,一路去庙里请喇嘛来清敛尸身并念经护佑即将往生的灵魂。也有争论,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知会他已经出家为尼的老婆。男人们作不了决断时,还是妇人们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医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时,得到我表姐最多的关照。大家围着火塘坐下来,死者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朋友们来陪夜聊天时半倚半坐的姿势,合着双眼安坐在中间。

  女博士举起相机,被拉加泽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顽强,当话题展开,人们注意力稍有转移,她就想对那个无言倚坐者举起相机。如是几次,人们的脸色就慢慢变得严峻了,都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因为这种场合本也不允许女人在场。还是拉加泽里说:“她是博士,她来了解我们的事情,往外宣传,对我们搞旅游有好处。”女博士的确也写了好多文章,夸奖机村的山水与风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谓小资杂志上常见的说到边僻之地的那种文章。当然,拉加泽里也把相机从他手里夺过来,吩咐一个小子送回到酒吧去了。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笔记本,埋头书写起来。她那种固执劲,其实有某种轻藐的意思,可是,机村的男人们没有再次愤怒,反而对她有了某种歉疚之感。

  大家开始说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但大家都在讲他的故事,讲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国家干部,讲他读了很多读不懂的书。特别是讲到他失去书本后的困窘潦倒的种种情状时,都笑了起来。

  都赞叹:“那是个奇人啊!”

  “奇人!”

  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论到生死,人们脑子里基本还都是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个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以这样的方式到尘世上来经历一遭,是有一种特别意义在的。大家相信,这样混沌而又超脱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种深奥的秘密。佛法某些隐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这样奇异的人生中间,只是我们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经历者本人,在他靠喝着清净泉水存活的时间里,已然显现悟出了某些秘密的样子,但他并未与我们分享。但是,大家还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够与一个奇人同时生活,也是一种难有的功德。

  听了这些言论,女博士很兴奋,她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清着嗓子,都知道这是这个调查者将要发问的表示。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终于发问:“你们说他……”

  “他?!”

  “也就是达瑟……”

  “喔——”大家用这种声音表示抗议。

  女博士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个还安坐在乡亲们中间,却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那人一眼,说:“对不起,是‘那人。你们为什么觉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们更有意义?”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笔指向我:“都说不上来。那你来说说。”

  我想愤怒,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说吧,”她移动屁股下面的坐垫,与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人不是什么都没做,更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为什么这样的生命会被大家看得更有意义。”

  我的愤怒有点力量了:“你觉得医学院的教授会在葬礼过程中解剖逝者的尸体吗?”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力量,会让这个人羞愧难当,但她口气很平静,她说:“如果你认为这个时间不太恰当,那我们另找时间来讨论。”

  喇嘛们到来了。我们退出屋子。

  我看了达瑟最后一眼。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虽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个灵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远轮转,但我同时还会想,即便真有轮回之事,但我们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这样的轮转对只能感知此生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可以把那个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达瑟。而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心里不禁对他,而且也对我们本身脆弱无常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感。

  喇嘛们正在摆开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对那具依然端坐不动。面容苍白僵硬的肉身说:“达瑟,再见。”

  因为,当我们回来,他的肉身就会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真地清洗他,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因为经常摆弄尸体的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对尸体那么恭敬。他们会将尸体盘曲成僧人们打坐的那种姿势:双腿盘坐,两手下垂放在膝盖之上,然后,用崭新的白布包裹起来。如果这个尸身已经僵硬了,据说喇嘛掌握一种专门的经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软。但现在他们处置的这个死人,本来就是坐着吞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的,想来包裹起来不太费力。

  索波对我说:“这是一种好的死法。”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断给自己灌凉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开个玩笑,但他那张脸不会做什么表情,一点也听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说好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凶狠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到河边草地上搭帐篷去了。待会儿,喇嘛们做一通法事,就会把那具尸体移到帐篷里来。一个灵魂捐弃了肉身,那么,这具肉身就不应该再占据活人的空间,所以要尽快从生人还要居住的房子里搬出来。这边刚刚搭好帐篷,他们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东西搬出来了。

  老五说:“他妈的他们也太快了。”

  “太快是什么意思?”

  “太快就是喇嘛没把该念的经念完。”

  “喇嘛是念经度人的。”

  “如今念经不是度人,是挣钱。”

  “老五。你还是管住嘴巴,积点功德吧。”

  老五说得没错,在帐篷里一角安置好尸体,喇嘛们围圈坐下。击鼓朗吟,自有能干人替他们安排膳食,筹措给喇嘛们的报酬。

  表姐从尼姑庵回来了,达瑟的老婆没有回来。她捎回来一句话:“这个人心地善良,却一生受苦,须知受苦也是一种功德,惟愿这对他来生是有益的。”她还捎回来几斤茶叶和两百块钱,是给喇嘛们的布施,叫他们多多念经,帮过世的苦命人早转来世。

  可是已经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两个儿子的人还没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坏。就要臭不可闻了。现在,已经需要不断在尸体旁点燃气味强烈的薰香,才能使讨厌的苍蝇稍微离开一点。这个晚上,全村人都来了,替达瑟守灵。天将黎明,启明星刚刚升上地平线,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军的小卡车上。如今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能读书的上了大学,上了中专,上了职业学校。不能读书的,也在村里果不住,贩药,当保安,当饭店服务员,司机,在城里民俗村里唱歌跳舞。最后,卡车里坐上了村里的十多个男人,就是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天葬场去。

  车摇摇晃晃开动了,女博士背着一个登山包追来,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车。她显得非常兴奋,她对拉加泽里说:“去天葬台,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弃。”

  拉加泽里把脸别到一边,他知道大家并不欢迎女博士也来送人远行。

  女博士也感觉到了不太友好的气氛,她辩解似的指指倚在车厢角落那个柳条筐,说:“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着时,机村的事情数他跟我说得最多。”

  车厢一角,柳条筐里,那个白布包裹的躯体也像我们一样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他是不是就这样摇晃着身子给你讲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这句话让大家都禁不住低声地笑了。

  女博士很生气:“你们这是对死者不恭敬。”

  “我们喜欢他,想让他也跟着我们笑笑。”

  好像是应和这句话,车子颠簸时,白布里的人又使劲摇晃了两下。

  大家又笑了,这时,天已经大亮,虽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气相当冷冽,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烟。女博士转过身去看远处清晰起来的风景,她有些生气,所以,嘴里冒出更浓烈的白烟。

  驶上过去叫轻雷,现在叫双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辆飞驰而来的越野车戛然刹在了桥的中间。达瑟的一个儿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攀上车帮,伸头看看白布包裹的那个人。随即跳下车去。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又攀上了车帮,脸上惊疑与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现:“真的?”

  索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伙子跳进车厢,眼睛谁都不看,也不去碰那个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边给药材老板开车,一边学着做生意。学会了,我就带着弟弟一起做。”他说,“我真蠢,我以为他会一直活着。一直等到我们正经做事。”

  拉加泽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能这样。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了。”

  小伙子终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车里的老板也攀上了车厢,看看那筐子里倚坐的那个包裹严实的人,问:“他的父亲?”

  老板对着那人抬抬帽子,说:“这小伙子要是能用心,又跟着我,能学好,能学到本事!”

  “那我们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死人听了这话也会高兴的。”

  老板要小伙子留下来送父亲一程,但机村的风俗,亲人是不会去天葬台看到亲人肉身的殒灭的。

  小伙子咬咬牙,哭了,说:“我还要把弟弟找回来,让他学做正经事情!”

  小卡车又重新启动了,车开出好一段,开出了桥头上曾经的那个镇子,穿过群山,开往北方空旷的高地,小伙子才从车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着路旁的一棵树,头撞着树干,使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

  拉加泽里对女博士说:“你会把这故事写下来吗?”

  “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样的题材,生离死别,浪子回头,这样的故事太老套,我关心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女博士回头对我说,“也许,这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女博士总是让我不太高兴,所

  以我说:“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

  女博士说:“嚯。”

  我没有再说话,她又想张嘴说什么,我把手指竖在嘴边,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过于严峻,她把什么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这时,那辆在桥上与我们碰面的越野车从车后的尘土中拱出来,紧紧跟随着,车子在山道上盘旋着,旋转,旋转: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们停下车来,过去的驿道也从这里翻越山口,攀上这个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离开了家乡。所以,都会转过身子作短暂或漫长的回望。我们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子停下来,作片刻停留。后面相跟着的车也停下来。再往前,耸峙的群山渐趋平缓,几条高大的山脉伸展出去,渐渐融入平旷无垠的草原,仿佛深长的叹息,余音邈远。

  小卡车又开动了,跟在后面的越野车没有再开动,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望山口,还能看见车窗玻璃反射着阳光。

  终于登上了天葬台。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身挎相机的游客。两个着紫红僧服的年轻天葬师在距天葬台一百多米处划出一条界限,让好奇心强烈的游客们停下脚步。我们的卡车也停下来,索波和林军抬起柳条筐,把人送到天葬师操刀的地方。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风在四周振动着经幡猎猎作响。不断有盘旋于高空的秃鹫收起宽阔的翅膀。落在天葬台上方的高丘顶上。两个年轻的天葬师正徒劳地阻止游客们拍照。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女博士也端起了相机。

  拉加泽里说:“人家不准照相。”

  但女博士显得很激动,对准秃鹫群噼噼啪啪地按动快门。

  天葬师赶过来:“不准照相。”

  女博士置若罔闻,跑开去寻找新的角度。

  我叫住年轻的天葬师:“不是不让外人参观天葬吗?”

  天葬师说:“县上批准的,他们说游客来总要看看独特的东西。”

  “那为什么又反对照相?”

  “他们把照片放在网上,还说我们野蛮。”

  “你觉得野蛮吗?”

  天葬师望着天空想了想。觉得无从回答,有些气恼地说:“我们要开始了!喇嘛们念经的钱付过了。”对面不远处,一队穿紫衣戴黄帽的僧人已经开始吹号击鼓了。拉加泽里说:“你们的钱也付过了?”

  年轻的天葬师笑了:“现在是一条龙服务。很方便的。”随即起身往天葬台去了。于是,那条为游客参观划出的界限也就消失了。好奇的游客们哄然一声就往天葬台跑去。女博士也激动了:“我也要去。”

  我们中间没有人理会她,把人送去的林军跟索波也回来了,和我们坐在草地上,听风振动着经幡的声响。

  女博士对拉加泽里撒娇:“你陪我去。”

  “我不去,你也别去。”

  女博士转向我:“我们一起去。”

  “这里也看得见。”

  “可是这里看不清楚。”

  “为什么要看那么清楚。”大家都知道,一具肉身会在那里被天葬师一刀一刀割开,然后一块一块连骨带肉被鹰吃掉。但她非得要看个一清二楚,不管不顾地冲向天葬台去了。远远地我们看见,天葬师正把白布包裹解开,把那具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赤裸肉身抬到方便操作的天然石合上。这时,人群围了上去,我们就什么都看不见。其实,我们也不想看见。一具失去生命的肉身,被利刃切开后,里面有些什么呢?其实我们身体内部并没有什么特别惹人喜爱的东西。然后,围观的人群哄然一声散开。山丘顶上的秃鹫群一拥而下。这些生灵飞在天上的时候那么舒展,但用脚行走时却笨拙而蹒跚。它们用半张的翅膀支撑着对鸟来说过于巨大的身躯蹒跚着一拥而下。就像一片灰色的浊流,片刻之间就把那具经过分解的尸体淹没了。

  是我们该离开的时候了,等这些秃鹫飞走,那个人真的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

  该离开了,但是女博士没有回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葬师又回来了,他捎来一个口信:“你们的朋友说让你们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来找你们。”

  离开了天葬台,我们在附近镇上的小旅馆住下来。大家都沉默无言;我推开窗户望外面的天空,看见那些鹰正乘着气流盘旋而上。

  这个晚上,女博士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问拉加泽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摇摇头,对林军笑笑:“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路上。我和乡亲们分手,我将经过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寻访一下当年达瑟就读过的民族干部学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学校了。原来是学校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黄昏的天幕下,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个人抽着烟。和几个常在本地电视里露脸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会厅去了。这时,我想起他来了。降雨人!当年,他们住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双江口镇上,穿着迷彩服,开着火箭炮车,向着天空中停蓄起来的乌云嗵嗵地开炮,为的是河里多流一点水给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们还在那镇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记录河水的流速流量。随时观察河流的涨涨落落。我知道他们到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后来,那个突然出现的镇子又突然消失了。

  镇子消失了,但镇子上的一些故事却在附近的乡村流传着。降雨人也是这些故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阵,如果降雨人吃完饭出来,我想跟他认识一下。但我又问自己,见这个人干什么?谈当年一个机村少年人对他们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诉他。拉加泽里已经服满了刑期,回到村子里来了?或者告诉他,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却又无趣,就回房睡觉了。明早,还要赶早班车回省城呢。

  早上的车站,被黎明的光线和灯光照耀着,有种特别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车,把帽子盖在脸上,遮住那讨厌的灰蒙蒙的灯光,又睡着了。后来。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邻座换了位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老不说话,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对那件事情那么在意。”

  “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内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既然有这么一种风习,让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的人。录像、照片、文字,都有过了,在不同的媒体上都有过了。我能说什么,但是。她当时的那种难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让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

  她说:“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表示歉意。”

  我说:“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

  “怎么看?!我对你们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告诉他我的确看过她那些言过其实的文章。

  “言过其实?什么叫言过其实?”

  “就是赋予事实以并不存在的意义,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欢。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说:“除了过程有点残酷,其实很环保,想想中国这么多人,每个死人都占一块地,太可怕了。”

  “还有呢?也许你已经写了文章。”

  她的确已经写了文章,我打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

  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我说:“灵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吗?那灵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吗?”我觉得自己显得凶巴巴的,就放缓了口气说,“如果按本土的观点,灵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经脱离了。”

  她并不生气,只是显出很无辜的样子:“我也采访了天葬师。”

  “他这么告诉你的?”

  “我把文章的题目告诉他,他说,这样说很好。”

  轮到我叹口气,说:“算了吧,这样的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笑了。说:“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脸上,说:“你说,这时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说:“拉加泽里告诉过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坟,他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14

  车回到双江口时,拉加泽里叫停车,大家也都随着下了车,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桥上看了一阵两河汇合处水流相激涌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泽里便掉头往以前曾经有过一个热闹镇子的地方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丛和残墙之间穿行时,他告诉大家这里过去是加油站、检查站关口、旅馆、他的补胎店、当然还有锯木厂跟李老板的茶馆。

  李老板并没有那么快死去。他又挣扎着活了一年多,那时,镇子已经开始萧条了。临死之前,他给监狱里的拉加泽里去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大笔存款的凭单。简短的信里说,自己也坐过牢,所以不会觉得坐牢有多么可怕。信里还说,这笔钱不是送给他的。自己有了很多钱才发现钱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带来温暖。现在,那个爱钱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这钱托付给他。他们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经平复的坟墓。站在墓前,拉加泽里说:“我种树用的都是他的钱。他在信里说,总有一天人们会开始在山上栽种树木,那时,希望我把这笔钱捐出来,捐给栽树的人。”

  他点了一支烟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现在开了公司自己栽树了。已经栽了好几万棵树,那些小树长起来。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

  大家离开那坟墓的时候,林军说:“按汉族规矩,这时应该把这坟墓修整一下。”

  “他已经不在了,留个土堆干什么呢?”

  “好让人想起他来。”

  “想一个已经往生的人干什么?”

  “记住他。”

  “记住他干什么?”

  这样的追问方式,不要说老实的林军,就是哲学家想必也难以回答。

  拉加泽里说:“但愿以后的人看见树时会想起他。”

  拉加泽里又去拜见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体还好,就是脑子里空空荡荡,差不多把一生的经历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阳下面,整个头颅像一个铜雕一样闪烁着亮光。

  拉加泽里说:“记得山那有金野鸭的湖吧?”

  老人笑着问:“你是谁?”

  “要是那湖重新蓄满水,金野鸭会飞回来吗?”

  老人看看天空:“野鸭?”

  拉加泽里再去拜会另一个老人。他就是前大队长格桑旺堆。他没有崔巴噶瓦年纪大。但身体衰弱得出不了家门了。他一头白色的头发纷披着,说:“栽树的年轻人来了。”

  拉加泽里开始说自己的计划,老人一直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最后却说:“年轻人,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他那同样白发纷披的老伴说:“老东西耳朵背。你要对他喊。”

  拉加泽里想喊,但想到这么一来,好像是事情还没有做,就想让全世界都听见,让上天的神灵都听见,所以,始终不能把嗓门提到应有的高度。最后,他不得不喊出来:“我们要筑一道坝。让山上的湖水重现!”

  这回,老人听见了,他抓住拉加泽里的手。哭了。他的头低下来,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无力地垂在胸前,他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说:“也许我这老东西还能看到。”

  第二天,拉加泽里就带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只要砌起一道厚实的墙,把炸出的豁口堵上就可以了。当年。湖水飞泻而下,把炸开的豁口扩大了好多倍,加上后来雨水不断冲刷,已经把当年的湖盆削去了大半。两三百米长的一面斜坡要筑起一道堤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底需要多少财力与人力。他们估算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要请工程师来测量估算。他们下了山,一行人回到酒吧,却见一个人迎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了拉加泽里面前。

  他称拉加泽里是老朋友。

  拉加泽里却回不过神来。

  “想想,双江口;再想想,嗖嗖,放火箭!”

  “降雨人!”

  “对!降雨人!”

  “降雨人!”

  “我现在是水电勘探设计队队长!选地方修水电站!”

  “选了什么地方?”

  “双江口!在那里修一道高坝,把两条河的水都拦起来,想想能发多少电!你们县里就不用担心不砍木头没有财政收入了!”

  “你测量过了?”

  “那地方我那么熟,还用再去测量。”

  “那么大的水都能关起来?”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天,拉加泽里和降雨人都喝醉了。他说:“看来,要想干好事,老天都挡不住!现在,老天就送你给我帮忙来了。”

  降雨人问他是什么样的事。

  “放心,我已经不干违法的事了,是好事。明天,把你的人,你的仪器全都带上。”

  降雨人笑了:“明天星期六,我们可以帮忙。”

  其实没用到一天时间。他们就把那地方测量完了。撤下山来,就坐在酒吧里,不等吃完晚饭,就把该挖多少土方,炸多少岩石,用多少水泥,修多高多厚的墙都算清楚了。降雨人说:“其实也不用算,只是不算出来你不心甘。”

  “为什么不用算出来?”

  “朋友,你没有那么多的钱。”

  “多少?”

  “毛算,三百万出头吧。”

  拉加泽里招呼测量队的人吃饭,菜式很丰富,还上了好酒。降雨人拍着拉加泽里的肩头,说:“你小子大气,锻炼出来了。”

  拉加泽里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还出得起那么多钱。”

  降雨人说:“告诉我,修这个堤坝干什么?”

  “看看,我栽的树已经比我跟李老板贩走的树多很多了,我要让那里有过的湖重现在人们眼前。”

  降雨人说:“等等,我问问你的朋友们吧。”

  他问林军:“你愿意帮他?”

  “愿意。”

  他问索波:“你也愿意帮他?”

  “我们愿意那个湖还在自己的山上。”

  他问老五:“你也肯帮?”

  “反正没事可干,就跟他干吧。”

  “我可知道你们的过节,你不恨他?”

  老五摸摸脑袋:“他们说,我和他都变成好人了。”

  降雨人说:“好,那我也会帮你们的!”

  “你怎么帮?”

  降雨人大笑,他也喝多了,钩钩指头要拉加泽里过去:“小子。过来。”如今的拉加泽里好歹也是个老板了。老板自然就有老板的架子,没有人这么随随便便钩钩指头就让他过去。所以,降雨人这种手势让他不大舒服,所以他就假装没

  有看见。但是,降雨人解开了妨碍呼吸的衬衣扣子,斜倚在椅子上,再次钩了钩指头:“小子,不要假装没有看见,过来!”

  拉加泽里就走了过去。

  降雨人说:“弯下腰,听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拉加泽里眼里已经冒出火苗了,但降雨人又催了:“我叫你弯下腰听我说话。”

  “我这样听得见。”

  “那样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就叫所有人都听见。”拉加泽里半弯下的腰又直了起来。

  降雨人再次哈哈大笑:“真的不是当年镇上那个小子了。好,好!”

  大家喊起来:“有什么话说来大家听听吧。”

  降雨人站起身来,叫部下发动了停在廊子下的越野车:“不,不,有些话是不能随便对众人讲的。不过,这个拉加泽里是个有财运的人。是个人家愿意给他帮忙的人,也许你们该选他当你们的村长!”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时。还回过身来,对拉加泽里摇晃着手指,“真的,你是个有运气的人。”

  那车都开出去了,又突然掉头开回来,两盏雪亮的车头灯把这酒吧照得透亮,这时,大家才发现,天正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着闪闪发光。他们看不见强烈灯光背后的人,只听见降雨人喊:“嗨,小子,把那堤坝筑起来吧,图纸过几天就给你送来!”

  然后,那车差不多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被细雨弄得更加浓重的夜色中了。那车的消失真的就在眨眼之间,不知是那车真的快,还是酒让人的脑子变慢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拉加泽里忍着宿醉的头疼,在廊子上来回踱步。廊子下面,还留着清晰的车辙。降雨人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但自己为什么不能弯下腰去?那么,那些话他还会告诉自己吗?早晨起来,他就抱着胳膊这么想。那车辙被太阳一晒,已经变得坚硬了。他走下廊子,站在那辙印上。想。第三天早上起来,那辙印又被淅淅沥沥的雨淋得模糊不清了。这时,一股悲伤的情绪笼上了心头。已经有好多年,他都让自己不要受到这种情绪的伤害。但在这么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在他最不提防时候,这种情绪还是侵入到他心里去了。雨依然在下,他仰起脸,让细细的雨脚落在鼻尖,落在眼窝,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妈妈”。可母亲已经在他坐牢的时候就去世了。

  雨依然在下。

  他回到廊子上坐下,邮车来了,开到廊子跟前,邮递员也不下车,把一捆邮件扔在他脚前。上面派发给这个村子的报纸和学习材料中夹杂着两封邮件:一本杂志,一张唱片。杂志上很多漂亮的风景图片,他知道,里面有一篇女博士的文章。他想,这次是说天葬,果然,他一看标题,就知道说的是天葬。看看那标题,意思是说天葬是为了让死人的灵魂借鹰翅去到天上。他撇撇嘴,这不是真的,但总归说的是好话。机村人都会说,是好话就行了。但他想到有一个人会生气,那个人就是出生在机村却又远离了机村的我。他想起我看到这种文章时的厌烦样子,又撇撇嘴,笑了。然后,是那张唱片,是协拉家出了名的三人组寄回来的。他们算是寄对了地方,寄给酒吧,等于是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寄了一张。

  他叫服务生过来,把唱片塞进音响。一段悠长的吉他声后,激烈的鼓点敲起来,敲起来,又落下去时,突然爆出了一声呐喊: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脸。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没有再唱美丽家乡,而是祈愿,那鼓点便一下一下,落在他心坎之上。这时,奶牛正从各家的牛栏里出来,冒雨出村,明亮的雨水从它们耸动的肩胛上无声地滑落下来。

  15

  多少年了,机村这样的村庄,自身已经没有什么能使自己激动的事件发生了。大部分时候,村庄是平静的,但这种平静不是一场雨水过后,太阳照亮绿树,沃土散发熏人气息的那种平静,丰盈而且满溢。如果那宁静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禁,发出了舒服至极的呻吟。

  阳光跳跃在麦浪之上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风拂过波光粼粼的宽阔水面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盐融化于茶,最后潜行到血液中也是这样的声音。

  如今的村庄,只是通信电缆、柏油公路经过的一个地方。

  一个个村庄,相对那些飞驰而过的电流和汽车而言,只是经过的一个地方,一个无须停留的地方。时代驾着电流和汽车飞奔向前,这些村庄,只是停留在那里,被经过,被遗忘。于是,村庄自己也感到困倦了。如今村庄的平静,只是因为疲乏的失望。

  机村这样的村庄已经不会发生什么能使自己真正激越起来的事情了。就是拉加泽里要修一道堤坝使曾经的色嫫措重现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亲近的几个朋友激动起来。只有索波这个如今已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头。身上又重现了当年做民兵排长时那样的激情。每天晚上。当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时候,他会一个桌子又一个桌子宣说这个计划。他说:“我很激动,我真的很激动。想想,那个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现了!”

  “我们不激动,不就是把一些水关起来吗?”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湖!”

  “既然如此,当年你们为什么又要费那么大的劲把它炸掉呢?”

  话到如此,索波就无话可说了。但不过两天,他又赔着笑脸,坐在桌边开始游说了。人家就问:“给工钱吗?多少钱一天?”

  “人家是自己掏钱做好事。你们怎么还谈工钱?”

  “不谈工钱我们吃什么?”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电站了!”

  “水电站?小子,我们修过水电站,你头上的灯不是我们的水电站发出来的吗?”

  “是很大的水电站!”

  “多大?”

  “水坝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悬崖都高!关起来的水,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湖面都大!”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色嫫措是我们自己的!”

  很多人都为降雨人带来的大电站的消息莫名激动起来。但那电站跟机村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没人想过这个问题。看见降雨人指挥的勘探设计队带着仪器在山上山下四处出没,也有人拦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队的人都笑笑,并不回答。问得多了,人家不耐烦了,回一句:“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处?”

  所有这些事情都在拉加泽里的眼皮底下进行。但他全不理会。他不出来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谈他的计划。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降雨人已经把帮他设计的堤坝图纸送来了。他把那些图纸张挂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进去想看个究竟。但没有看到湖的重现。只是一些横横竖竖的线,只是那些线蓝茵茵的颜色本身倒还好看。他已经在酒吧后面,盖起了一座临时仓库。每天,都有卡车从县城运来水泥,堆放在仓库里面。他还在酒吧前面悬挂起一个纸板,上面写上了求购沙石的文字。马上,就有村里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采挖沙石的地盘。此前,达玛山修筑隧道,以及公路局给公路铺柏油路面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拉加泽里去河边看了一圈。回来。只跟其中两家订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干,晚上来喝酒,就要跟他论个究竟:“难道我们挖出来的不是同一条河里的东西?”

  “是同一条河里的东西,我们也是同一个村子的乡亲。”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的。”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桥梁下面,会挖空了桥基;另两家靠着高耸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体就要崩塌到河里。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来责问他。

  责问不是责问,而有点威胁的意味:“你是要跟我们别扭到底了?”

  “随你们怎么想,我就是担心山体会塌下去。”

  “这么大的山,塌一小块又有什么关系。”

  “难看。”

  “难看?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难看。”

  “小子,你记住。”

  “我记性好。”

  降雨人再来的时候,拉加泽里也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修那么大的电站干什么?”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时把水关起来。下游缺水时把水放下去。当然,主要是发电。”

  “发电干什么?”

  “挣钱,很多钱。”

  “谁挣钱?”

  “谁投资谁挣钱。”

  “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你们当地的政府有税收。有了税收政府就不用砍木头了。”

  “我是问你对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好处?政府总不会分钱给我们。”

  降雨人就无话可说了:“你操这个心干什么?”

  “我没操心,我就是想问问。”

  “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你有好处你信不信?”

  “你知道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

  “兄弟,政府的钱怎么花,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电站修起来总是有些好处的吧。”降雨人被他弄得有些沉重的表情又变得轻松了,他笑着说,“反正这对你是件好事情。”

  “对我?”

  “我只能说这么多,你那件事情要赶快上手。”

  他说明年开春就马上开工。今年主要是准备材料。降雨人告诉他,最好是今年开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张罗着准备开工。这是1998年。1997年长江大水后。机村所在的这一片山区,自然就成为了国家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的重点地区。降雨人离开不久,他接到县林业局的通知,他被评为植树造林的模范,要去省里开会。于是,就去省城,在电视镜头下,走上灯光刺眼的舞台,从领导手里接过了一座玻璃奖杯。回来,县林业局局长本佳请他吃饭。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也来了。三杯酒后,自然会问他有什么要求,需要上面帮助解决什么困难。

  他说没什么困难。

  本佳就说:“干了那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困难?”

  他就很艰难地说出一个字:“钱。”

  这个字出口,领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说:“唉!这就是我们最为难的地方啊!”领导说,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国家都还没有相关政策出台,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这树算谁的还不知道。因为树是栽在国家的土地上。照理说,这树就是国家的树了。将来长大成材,栽树的人也不一定能动一棵半棵。

  “我栽下了,就不想动它们。要钱也是想栽更多的树。”

  “要不,我们也超前一点,为了栽更多树,每年你可以从长大的树中伐掉一点,这样来筹措资金。”

  “可是,在我们这个地方,那些树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时候,有钱我也没有用处了。”

  领导又举起酒杯,说:“日子难过年年过,事情难办天天办。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副县长走后,本佳怪他不该给领导出这样的难题。有难处点到为止,怎么能一句话把领导逼到死角,连个弯都转不过来。

  “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困难?”

  “你跟更秋几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给你撑腰吗?”

  但他觉得,与更秋兄弟的过节,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个困难。他觉得复仇的事不会发生了。如果真要发生,那也没有办法,这是做一个机村人命里带来的东西,谁也不得超脱。

  他回村后。告诉下面人副县长哪一天会来视察工作。还可能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但是,到了那个日子,上面却没有来人。这个约定的日子过了十天,还是没有见到副县长的影子。本来,拉加泽里想好了,副县长一来,也请他剪个彩,他的堤坝工程也可以开工了。这其间,双江口将建一个大型电站的消息早已传开。这个消息不是来自降雨人。而是来自村里那些有人在县里,在州里当干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跟那些人家有至亲关系的人家都一致行动起来。也就十来天时间,至少有七八家人开始扩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两层三层的楼上加盖一层,有些人家靠着旧寨楼的山墙,开出新的地基,让旧楼每层都多出两个宽大的房间。开初,大家都不太明白这几家人会一齐动手扩大房子。还是他们自己人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双江口电站修起来后,关起来的河水一直涨上来,机村将被全部淹掉。

  “大水把机村淹掉?!”

  “是的,全部淹掉!”

  “那你们还盖房子干吗?怕鱼虾没有地方居住吗?”

  酒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马上闭嘴再也不肯出声了。

  “天哪,机村造了什么孽,要让大水淹掉?!”

  放在过去,人或村庄遭了什么大的灾难,红衣喇嘛们会说。那是因果之链上某种宿债到了偿还之期。却无从回答是偿付怎样的宿债。而在今天问这样的问题就更没有人回答了。没过几天。大半个村子都动起来,要加盖自己的房子。有些马上动工,没有动工的人家。是主人出门去远处的村子里请木匠和石匠去了。近处的匠人已经被人请光了,只好开上拖拉机,骑上骡子去更远的地方。

  盗伐买卖木头的风潮过去,差不多陷于疯狂的机村平静下来也不过十年出头,又一次陷入了一种特别的疯狂。连多年浪荡在外的达瑟家两兄弟都回来了,给药材老板当帮手的那一个开着老板的车回来。他竟然在一辆只能乘坐五个人的车中塞进了八个石匠和四个木匠!还能把他弟弟挤在这些人中间。

  如今在酒吧里,每个夜晚,人们都在计算,当水电站的堤坝筑好。蓄积的河水倒流回来时,每一家人会拿到政府多少钱的赔付。房子、猪圈、牛栏、土地、果树,一项项算下来,有人舌头伸出嘴外都差点缩不回去了。乖乖,到时候政府要赔那么多钱!这笔账算下来,政府要赔机村人几千万元!乖乖,花大钱筑高坝把一个村子淹掉,等于是用水来淹掉几千万元!这么一算账,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爆好,不等晚上,就被机村人把座位占满。那些从隧道那头的风景区过来,来体验一下异族乡村风情的游客都没有了地方。

  这么一来,拉加泽里的工程就不能如期开工了。家家户户都在修房子,他已经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了。除了他自己,唯一按兵不动的就只剩索波一个了。林军开上小卡车去远处找石匠去了,老五自己还没动作,就被几个兄弟叫来叫去,忙得不可开交了。细想起来,这情景甚至不像是真的,就这么十来天时间里,方圆两三百里内四乡八里的石匠和木匠都集中到机村来了。请到手艺人的人家,都在杀猪宰羊,整个村子突然就一派热闹兴奋的节日气氛了。喇嘛们也结队出现在树子里,虽说现在人对宗教已经没有过去虔诚,但遇到破地修屋这样的大事,也还要按老规矩办上一办。喇嘛们念了经收拾了摊子,接受了施主的供养回到庙子里去。那些匠人晚上也往酒吧里来。拉加泽里的酒吧真还就没有

  了地方。还是更秋兄弟主意多,当下就在老五的小卖部前搭起雨篷。摆上桌子,开张卖酒了。那就成了匠人们临时的酒吧。老五还来找拉加泽里借了一百个酒杯。

  这情景让索波很生气,叫拉加泽里拿纸笔来,他要写一封信给县里,反映这个严重的问题。他真的非常愤怒,他说:“要是放在以前,这是什么?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说,你写!”

  拉加泽里坐着不动。

  老头用手敲着桌子:“你为什么不动?”

  “我不想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还想让全村人都恨你吗?”

  索波嘴还很硬:“好吧,你不敢写,我会找人写的!”

  拉加泽里给他倒杯酒,不再理会他了。他走到一边去,明白降雨人说他修那堤坝将会赚到大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举目望望高处青翠山坡上那片伤疤似的豁口,难道将来电站的回水会涨到那么高的地方。如果到了那样一个高度,不要说机村,连山上的刚刚建成的隧道也要被淹没了。他想,降雨人这个朋友也不过是给他一点暗示,让他也像村里人一样加盖房子,以便获得更多的赔付罢了。他想,这个朋友的暗示也太转弯抹角,让人无法明白过来。再说,他在村里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个公司宿舍、仓库兼酒吧是从林业局借来的。这些天,侄子也被叫回家去扩建房子了。他摇摇头,说:“疯了。”

  他不太相信,这些人真的能从政府手里拿到他们盘算中那么大笔大笔的赔付。政府像神一样是看不见的东西。看得见的只是政府里的人。那些觉得自己法力无边的人怎么会甘心情愿就让一帮愚蠢的百姓给敲诈了呢?神是好的,给神当翻译的喇嘛们就不一定了。政府是好的,在政府那么多高位上坐着的人就不一定了。林军请了匠人回来的那个晚上,拉加泽里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林军说:“要是政府真的赔了呢?”

  “你是说明天早上升上天空的不是太阳是月亮。”

  “那你说怎么办?我就什么都不干?”

  索波敲着桌子对林军说:“想想,你父亲是什么人!他活着是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可是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林军说,但他又转脸来对拉加泽里说,“也许,他老人家真要不高兴了。”

  这意思是要让他来拿主意了。这时,拉加泽里又犹豫了,万一到时候真的又赔付了呢。他只能说:“这样,你就备石料,但不要下地基,也不砌墙,等等看。要是政府不管,你再盖。要是政府管,这些石料我买下来,反正山上建坝用得上。”

  16

  工作组又来到机村了!

  如今的工作组前面加了两个字:联合工作组。县、乡两级联合,国土、水利、农委、公安部门联合。工作组进村居然没有了住宿的地方。因为四乡请来的匠人把各家各户都挤得满满当当。联合工作组又撤了回去。三天后,重新进驻机村,自己带来了宽大的帐篷,自己带了煤气罐和铁灶。两顶帐篷四周是床铺,中间是长条的会议桌,会议桌上还摆上两台电脑。还有一顶帐篷是厨房兼饭堂。

  不只是工作组名字跟过去不同,工作方式也大不相同。来了,也不开群众大会。前几天,只干一件事情,从村口开始,一家一家给房子拍照录像,一家一家地不管你新地基开在哪里,拿尺子把旧房子四围丈量了,晚上,也不去酒吧,而在帐篷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敲进电脑。这样干了一个星期,就已经弄得村里人心里七上八下了。这才通知村委会的人,也不交代什么,就叫他们按派出所的户籍登记本一个个点户主到帐篷里来谈话。

  谈话也很简单:打开电脑,你家有效的宅基地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前丈量下来是多少平方,你家房屋的有效面积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是几层几间,现在正式确认,并将据此由国土部门颁发有效证件。现在请签字,不会汉字,会藏文也可以。藏文也不会,那就按上手印。反正签了字的也要按上手印。签字或手印用扫描仪扫描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请确认,这是你的字迹或手印吗?确认,请按这里。电脑叮当一声,谢谢,这份记录已经正式生效了。

  联合工作组每个人工作都一丝不苟,也不像过去的工作组要么疾言厉色,要么热情洋溢,他们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们提出又一个问题:你从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听说要把机村淹没在水库底下?但你要不想回答,也不会逼你,还会说。关于这个问题,你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吗?那也就签个字,谢谢。这回签字是在派出所的询问笔录上面。接下来还有问题。而且是一个问题紧跟着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决定扩建房子?看见人家也这么干?那么是看见谁先这么干?最后一个问题:扩建房子干什么?家里突然人口多得住不下了?不知道?请在笔录上签字。谢谢。这么一来。虽然谁都不敢在口头上吐露一个字,扩建工程就停下来了。那些匠人整天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又过了两天,那些匠人突然就从村子里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村子里出现过一样。

  更秋家老五来拉加泽里的酒吧归还了杯子。

  拉加泽里说:“来一杯。”

  老五摇手,神情却有些惊惶不安。他说:“我又犯错了,他们不会把我抓回去吧。”

  拉加泽里说:“是啊,假释并不是真正的刑满释放。”

  老五说:“请给我一杯酒。”

  “你说请?更秋兄弟也会说这个字了?”

  “我两个哥哥说,你现在不像仇人,倒像个朋友。”

  “哦?!”

  “但是还有兄弟说仇人就是仇人,仇人不能变成朋友。”

  拉加泽里倒了酒,说:“那就还是仇人吧。”

  “你说他们会把我抓回去吗?”

  “你该问派出所监管你的警察,我不知道。”

  “我想立个功,也许这样政府就不会怪罪我了。”

  “你他妈能立个什么功。”

  老五就放低了声音对拉加泽里说:“有人想闹事!”

  “他们是谁?”、老五就说了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自然也有他兄弟在中间。领头的是那几户在县里州里有干部的人家。“他们不在这里闹。他们到州里省里去闹!”

  “那你还怕什么?”

  老五笑了:“政府都取了那么多证据了,还想去闹事……我那么多年牢就白坐了。”

  “你也不劝劝你的兄弟们。”

  “劝不动啊!哎,你说我该不该去向政府汇报?”

  “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就请你拿个主意!”

  “这样的事我没有主意!”

  后来,拉加泽里也不去过问老五有没有找工作组反映过这个情况。但联合工作组却没有什么动静。也没见老五所说那些人走出机村去什么地方。倒是工作组忙乎了一段时间,就消消停停地放了假,好多人回了城里,留下的人,拿鱼竿下河垂钓。游客一样拿了相机四处照相。晚上,放松下来的他们也到酒吧来坐下了。喝了酒,有那么多人想请他们,但这些家伙都平心静气地自己付账。有人交谈,也不拒绝。谈酒,谈天气,也谈村子里的事:反季节蔬菜的销售、隧道那边景区游客溢出到周边作乡村风情游的数量、新恢复植被的长势、年轻人在外面混世界的种种传闻,就是绝口不提电站的事,更不提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村里上点岁数的人就说。现在的工作组,其实比以前那些厉害多了。并且因为他们如此地不动声色而内心忐忑。也有会错意的。

  觉得工作组这么故弄玄虚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以为这么一来就把胆小的乡巴佬们吓住了。可要知道,如今的农民也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没有见识了。于是,又有话流传出来,说:“法不治众,大家都干,上面把谁都奈何不了。法律管坏人,却不是制服全体老百姓的。”

  甚至有人把这话拿到酒吧里来说,当着工作组的人说,人家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有人因此更加不安,有的人会出了另外的意:“他们出了两招,没把人吓住,想不出什么新招来了。”

  索波因此很生工作组的气,他说:“要在以前,他妈这些想占国家便宜的人,哼!”

  拉加泽里不高兴他这么说话:“大叔,你还想念以前哪?”

  索波不好意思了:“哪是怀念从前,是这些人把我气昏头了!”

  见工作组半撤半留,没有了进一步动作的意思,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睡了一个晚上醒来,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有十多户人家又一起开工了。之前,那些消失的匠人怎么回到村子里来的,都没有人知道。这已经是七月近底的事情了,高原峡谷中轰轰烈烈的夏天已近尾声。这天早晨有霜,村子里村子外那些花草都裹上了盐晶一样的薄薄霜花。在如此清新冷冽的空气里。斧子斫伐木头的声音,锤子敲击石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脆,也传得特别遥远,连河岸对面的崖壁都起了空旷的回声。工作组又出动了,他们脸容不再平静,有被藐视的愤怒,有临战时的兴奋与紧张。他们拿着摄像机照相机再次出去,把这些场面都拍摄下来了。在这个微微有些霜冻的早晨,沉闷的敲击声显得那么响亮。

  不到一个小时,工作组就忙活完了。他们回到帐篷里洗脸吃饭。整个村子也突然一下安静下来。起了大早的匠人们到主人家里去吃早饭。早饭都很丰盛。这是匠人们一天力气的最初来源。整个村子也在等待,要看看工作组有什么新的动作。直到太阳升起老高,把花草上的薄霜晒成了晶莹的露珠,村子还被一种特别寂静笼罩着。

  索波来到了酒吧的廊子上,前面不远,就是工作组的帐篷。帐篷门开着,里面好像有人影在晃荡,但他们就是不肯露出脸来。索波对站在身边的林军说:“你怎么不干了?”

  林军笑笑,说:“不能干了。”

  老五也没再干,他有些莫名的兴奋,说:“要出事,要出事,要出事了。”他还跑到帐篷跟前偷窥了一番,回来,在桌前坐下,把双手抱在胸前:“他们都这个样子坐在桌子跟前。”

  索波不服气:“他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干?”

  老五鼓起眼睛:“我怎么知道。”

  这时。村子里某个地方,锤子又落在了石头之上,发出一声响亮。然后,又静止了一阵,然后,又是两声,三声。就像是野兽探头出洞,伸出来,缩回去,再伸,再缩,没感觉危险,这才钻出洞来伸展开肢体。接着更多的同类也钻了出来。如此这般,一阵小心翼翼的试探后,那十几家人就算是正式开工了。这时,却听得轰然一声,像是地雷爆炸,然后,真的有一片烟尘从村子里某幢房子背后升了起来。

  全村人都往那个地方奔去,原来是达瑟家那座失修多年的老房子有堵墙,因为新挖地基而失去支撑,轰然倒塌了。两个雇工被埋了半个身子在乱石下面,大呼小叫,那两兄弟一身尘土,一脸呆傻。还是工作组的人指挥着把这两个人刨出来,简单包扎了,叫两兄弟中的一个,再加一个工作组的人护送往城里医院去了。

  一阵忙乱过后,人们的注意力才转移到房子上面。那幢房子塌去的是大半堵西墙,从一楼直到三楼洞开了,就像是一个人被揭去了小半个身子的表皮,把里面的五脏六腑裸呈在众人眼前。而且,那些裸呈出来的部分都空空荡荡,就像是一个人身体打开,却缺少了很多的东西。这房子就是个空壳,不但没有家家户户这些年都添置下的电视机、洗衣机、奶油分离器,连照例有的传统家具也都破旧而且残缺不全了。全村人都知道已经往生的男主人心思多半不在过好眼下的日子,也知道这两个儿子四处浪荡,未能使这个家重新兴旺,但当一座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还要老旧。还要残破不堪的房子呈现在大家面前,还是吃惊不小。

  不要说外人了,就是两兄弟站在那里,看到房子内部破败萧索的景象也惊呆了。弟弟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他又突然站起身来,穿过人群,加快了脚步,然后,开始奔跑,越跑越快,穿过村子里那些曲里拐弯的石头巷子,从围在那座令人难堪的房子的人群眼前消失了。他奔跑着经过了村子里的其他人,经过了村中广场,经过了已经兴旺了好几年的酒吧。他拼命奔跑,像是逃跑,又像是追逐。他跑到那条从山上隧道口那里飘逸而下的公路边上。早上的太阳把路边的金属护栏照得亮光闪闪。他站在公路中央,伸展开双臂。跳上急停在他面前的卡车,从机村人面前消失了。

  但他哥哥站着没动。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反复向天空举起双手,然后他独自一人,不是从门口,而是从墙壁倾覆处,走进了自己离弃许久的家。突然,他又举着双手,张着嘴喊叫着什么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让众人都很难过,可怜这小子刚刚走上正道,遇上这么一档子事,疯了。但他没疯,他跑出来,脸上悲喜交加。他摇晃着索波的肩膀:“书!他的书!”

  “书?!”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被他未曾往生的魂灵附体了。

  他跑到每一个曾经对他父亲友善的人面前:“书,他的书。”以后的日子里,每一个被他摇晃过肩膀的人都在人前感到某种荣耀。林军、老五、索波、拉加泽里都在这些荣耀的人中间。小子拉着拉加泽里的手又从缺口处跑进屋子里,然后,大家都听到这小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过了一会儿,拉加泽里一头一脸的尘土又走了出来,他手里真的捧着一大本书。他站到阳光下,用衣袖慢慢拂去书上的尘土,书本封面上烫金的字样又放出了光彩。

  于是,很多人都想起这座房子曾经的主人,禁不住都眼眶一热,落下了泪水。

  那天,所有人都敛声静息,从屋子一道夹墙里把达瑟当年藏在树上的书搬到楼上,他那痛哭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儿子伸出手臂,想把那些书都深揽在怀中。这时索波拿起铁锨,往开挖的新地基里填土。于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加入进来。清理塌下来的碎石与木头,从别的地方把新的石料运来,这回机村人不要请来的石匠与木匠帮忙。他们自己往腰间拴上了围裙,拿起了匠人们的工具。那墙很快就一层层往上了。到了一定高度,另外的人们已经将新做好的窗框抬来安上。各家各户备下来招待匠人的美食都搬到了这有着庄严气氛的工地上。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不到太阳落山,那堵倒下的墙就砌好了。那豁口最后封口时,大家看到,那小子已经从父亲留下的那堆书旁站起来了,一本本翻看那些书。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子,你可不像你老子认得那么多字啊!”

  那小子只是看看,看墙一点点在面前升高,最后消失在大家面前。当最后一块石头填进了最后的空当,最后一道缝糊上麦草拌成的黄泥,突然有人说:“好了,这不守规矩的小子也只好乖乖地从门口进出了。”

  那个浪荡子自己真的从门里冲出来,手里摇晃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他写的书!他写

  的书!”

  “谁写的书?”

  “我老爸写的书!”

  那一幕,是那奇特一天的高潮。这时红霞染红的天空慢慢黯淡下去,人们也就慢慢四散回家了。

  17

  现在,人们说往生的达瑟那样的奇人绝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可他的灵魂已经飞走——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他的肉身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是有他,才让机村好多人逃脱了一场因贪欲而起的灾难。那些逃脱灾难的,偏偏是他在世时候对他漠不关心,甚而嘲弄不已的人家。

  据说——都是据说,工作组已经掌握了充足的材料,证明机村这次扩建房屋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据说那天警察和武警已经开到半路上来了,时机一到就冲进村子里,照名单对一些人采取强制措施,武警布置在村外,如果出现极端情况,就会进村支援;据说水库将要淹没机村的消息是在州县政府里工作的机村籍干部透露的,扩建房屋以获得政府更多赔付的主意也是他们出的。

  据说——那天,这几个机村籍的干部都被通知到县城集中到招待所里,他们就晓得坏菜了。晓得要是机村人真和工作组和警察较起真来,他们的铁饭碗就砸了。

  但是,就在那个当口,达瑟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面墙崩塌了。人们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在夜色降临前把那堵墙重新砌起来。工作组那些出身于农村,有点体力的人也参与其中。工作组其他人员则在观察,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些雇了匠人的人家,悄悄打发四乡请来的匠人连夜上路了。于是,一个电话到县里,那几个机村籍的干部才被叫到食堂吃了饭,并得到通知回到各自单位反省认识。

  拉加泽里、索波、林军们又聚到酒吧。

  这天酒吧很清静,好多人家都忙着打发请来的匠人,没空到这里来谈闲话。只有达瑟家那浪荡子跟着几个长辈毕恭毕敬,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他表示,要留在村子里好好侍弄庄稼。好好守着父亲留下来的书。

  “你守着这书有什么用?它们认识你,你不认识它们。”

  “那我就好好守着这房子。”

  拉加泽里说:“是该回来了,把你家的庄稼地弄弄,荒成那样子,真是丢农民的脸。”

  “我想跟你干。”

  “跟我干可挣不到钱,你先侍弄庄稼地,弄得好了,就跟我来干。”

  “可是,我……不会侍弄庄稼……”

  “做庄稼有什么难,只要把土地和庄稼都当宝贝,只要你不怕辛苦。”林军叹息一声。“以前的人是没有土地,现在的人有了土地却不知道宝贝了。”他叹息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七七八八的皱纹,让人想起了他父亲怨天尤人时的表情。那倒真是一个把土地当成宝贝的人啊。弄得在场的人都有些莫名的感动。只有那浪荡子不为所动,坚持对拉加泽里说:“我还是跟着你干吧。”

  “那意思就是说,你还是嫌侍弄庄稼辛苦。”

  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那你跟我学什么?栽树?开酒吧?还是别的……”

  “什么都学,你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现在把你老子写的本子拿出来吧。”

  那小子就把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掏出来,放在大家面前。拉加泽里搓热了双手,才拿起那本子来郑重打开。里面的内容非常零乱。有关植物学的,只是一两行字:“这种树机村也有。栎,栎树。崔巴噶瓦的宝贝。”

  “杜鹃鸟叫,咕嘟花开了。咕嘟,我们的名字。书上的名字是勺兰。”

  也有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想法:“很多药草,可以发明一种药。心痛药。心痛,心脏痛,又不是心脏痛。”还有抄自书上的森林腐殖土的营养成分表。那些字母符号描得比小学生还要难看。

  这些文字,是拉加泽里可以懂得的,但另外还有些梦呓似的东西,就是他看不懂的东西了。比如,他写:“书和喇嘛都说,神住在天上:我看见神住在树叶中间。太阳照亮树叶,他就出现。风吹树叶,他也出现过。”诸如此类,等等。拉加泽里翻看了一阵,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说:“也许那家伙回来会看懂一点吧。”

  但他马上又说:“等等,这里有一首诗。真是有一首诗。”

  “写的什么?”

  “雨水,雨水落下来了……”拉加泽里又说,“等等,等等……,”然后,他惊叫一声,“我听过这首诗!天哪,我真的听到过这首诗。”他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我听到过,我听到过!对,我想起来了!”他跑进屋子里取来了古歌三人组的唱片,放进机器里,然后喇叭里传出来了那三兄妹最不甜腻的歌唱——或者说,那三兄妹,一个在吟唱,一个在呻吟,一个则是在嘶喊: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脸,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苍天,你的雨水落下来了!

  如是循环往复,歌词和本子上写得一模一样。拉加泽里叫人拿来那一大本名片夹,翻出来古歌三人组的名片:“打电话,我有话问他们!”

  打电话的人把无线话筒拿来:“是他们的经纪人接的,不肯叫他们。”果然,电话里礼貌而固执的声音:“先生,有什么事情请跟我讲。”

  “老子不是什么先生。是他们老家的人!”

  “请告诉我你是他们什么人,他们在休息,要知道不能随便什么事情都去打扰他们。”

  拉加泽里差点就要摔了电话,但要是这么随便一摔。就不是现在的拉加泽里了。他把话筒举到空中,示意吧台上的人放大音响的声音:“听到了吗?”

  “是我们的歌。”

  “那么,让他们告诉我这歌词是怎么来的?”

  “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是他们自己的创作……”

  “闭嘴,让他们自己来说!”这下,他才摔了电话。他又示意人拿来了那张唱片的封面,里面的夹页上其实未署词作者的名字,而是简单标以机村民歌。三兄妹并未像经纪人声称的那样,把这歌词归入自己名下。他的怒气才消失了。他又看到了另一首诗。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诗:

  它们来了。

  我害怕。

  来了。从树子的影子底下,

  来了,那么多,

  在死去豹子的眼睛里面。

  我看见了。我的朋友没有看见。

  来了。从云彩的……

  ……害怕。

  “他说他害怕,害怕什么?”拉加泽里问,“你们说,他害怕什么?”

  问这话时,他有指尖掠过利刃那种痛楚:这个人居然还会生活在某种恐惧底下。

  这时,电话响了。古歌三人组打来的。他们说,歌词是达瑟念给他们听的。是他某一天,在景区他们驻唱的酒吧喝醉后,说给他们听的。电话里说:“他说我们那些歌是唱给外面人听的,不是自己的歌。”电话里说,他问他们,歌里唱家乡美丽无比犹如天堂,那么,什么地方有羊群洁白像云彩一样,什么地方花香四溢犹如天堂,什么样的天堂里还装着这么多的焦虑与忧伤?三兄妹回答他说,那么多歌都是这么唱的,所以自己也就这么唱。于是,达瑟念出了这些诗句。

  这当然招来了责问:“那为什么不在唱片上写上他的名字?”

  “那天他说是他写的。”

  “可是你们不相信对吗?”

  “我们是有点不信。”

  “所以你们就不写?”

  “第二天再问他,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在

  电话里,三兄妹说,他甚至有些害怕,说我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东西。他看着那几行文字,双眼发出夜里的猫头鹰那样锐利的光芒,但只在片刻之间,那明亮的光芒就涣散了,他说:“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了。我真会写下这样的东西吗?”

  他对人家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人家正是想拿同样的问题来问他。

  其实,三兄妹一直也没拿这当回事情,直到有一天,这几行诗让一个作曲家看见,连声称好,而且,要想见这个写作者一面。他们借回乡的机会又找达瑟,这次,达瑟急切地问:“真是我念给你们听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那你们帮我想想,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写了以后,把这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

  三兄妹只能摇头。在他们的回忆中,达瑟表现得非常绝望,他说,他把很多书和一个本子藏起来,藏在什么地方却再也想不起来了。他说:“没有人用木棒敲打过我的脑袋,但我的脑袋还是糊涂了,我想把那件事情全部忘掉,真的就全部忘掉了。”

  拉加泽里在电话里告诉他们,那个本子找到了。

  那边兴奋莫名:“里边肯定还有这样的好歌词!”

  拉加泽里说:“没有了。”

  “那你们再找找!”

  拉加泽里啪哒一声放下了话筒。

  几天后,达瑟儿子拿来一张五千块钱的汇款单给拉加泽里看。拉加泽里又给三兄妹打了电话,还是经纪人接的,不过马上就叫三兄妹接了电话,拉加泽里问:“那是歌词的钱?”

  对方回答说是:“我们付的是高价:音乐学院的教授给我们写歌,也就是这个价钱。”

  拉加泽里没有答话。

  “那边问。你说多了还是少了?”

  他再次放下了电话。他确实不知道一首歌该值多少钱。他只是觉得达瑟的命都搭在这几行文字里边。却变成了汇款单上这么一个数字。晚上大家来喝酒,他还对索波说:“妈的,五千块钱!”

  他不太相信,看起来有很多意味的一件事情,让这么一张汇款单子给简单干脆地了结干净了。

  第二天。工作组找拉加泽里谈话,说他在这次未遂事件中表现出很高觉悟,要他出来竞选村长。

  但他没有答应:“就因为我没有加盖房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笑了:“那是因为我没有房子。”

  对方又告诉他在事件向良好的方向转化上起了很好的作用。他想对他们说,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但他没说。

  他还想说,干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的村长没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没说。他只是站起身来,走出了工作组办公的帐篷。

  18

  机村再次热闹起来,这也是这个村子消失前最后的热闹了。

  伐木场迁走留下的荒地上,又盖起大片房子。房子前后都停满了大型机械。那其实是一个比机村大上两三倍的镇子。当年双江口荒废了的镇子遗址上很快就建起了一个更大的镇子。当年,伐木场建成用了两年多时间,双江口镇的形成的时间就更为漫长,甚至可以说,就在因为国家政策调整而突然消失的前夜,这个镇子还在不断扩展。这一回,一切都加快了,不过一个月时间,两个比过去更气派的镇子就成形了。推土机隆隆作响,整平了土地,吊车竖起了水泥电杆,戴黄色头盔,穿红色工装的工人被挖掘机的大铲高高举起,从电杆上接下电线。电灯线和电话线。山溪水被管子引下来,又分支成更多小管子,埋入地下,重新露头时,是在每一幢组装起来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间的公共厕所里,一个个龙头锃然有光,轻轻一拧,清凉的山泉水就哗啦啦奔涌而出。机村人在这两个镇子的建筑工地上来回穿梭。他们赞叹,为了这么快,这么精密准确地建起一个崭新的镇子。以前,他们说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说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但这种景象早在他们梦境之外了。就像达瑟在笔记本里写的:“这么凶,这么快,就是时代。”——现在,机村人处于某种难以理喻的境况下时,就会想到那个刚刚发现的达瑟的本子。就要想想。那个本子里是否有什么话可以援引。

  两块牌子在镇子中心最为气派的建筑门口悬挂起来。

  一块,双江口电站工程指挥部,挂在双江口镇。

  一块,坝区路桥工程指挥部的牌子,挂在机村旁的镇子上。

  让机村人难以理喻的是,这两个镇子建起不久,就要拆掉。他们问过了镇子上的建筑工人,这两个镇子会存在多少年。他们得到了两个答案。双江口镇五年,最多六年。而机村旁边的镇子最多两年。机村人的问题是,为什么这种注定要拆掉的镇子还要铺上那么平整结实的水泥路面?为什么要建那么宽大的礼堂,中间挂着漂亮的巨大灯盏,那些灯都打开时,还照着礼堂里那么宽大的舞台?

  接着,电站水库淹没区的路桥改建工程开工了,隆隆的爆破声打破了山谷里的宁静。

  将来的公路开在半山腰上,往下十米,就是将来水库的淹没线。那样看来,将来的机村,将被淹没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有人在酒吧里说。昨天晚上他梦魇了,压在身上的让人喘不过气也发不声来的,不是机村人梦魇时压在身上的怪兽或魔鬼,而是水,很多的水,像冰一样,一块块从天而降,重重叠叠要把人压成薄薄一片。那人说,他是在被水压成薄薄一片时才漂到水上来了。

  “然后呢?”

  “压力一消失,我就醒过来了。”

  林军说:“那你发明了一种新的梦魇。”

  拉加泽里说:“不是发明。是预感。”

  索波深深叹气。说:“看来机村是真的要叫水淹没了。”

  林军对拉加泽里说:“再帮我写个报告,把我老爹的坟迁到县城的烈士墓去。不能把他老人家淹在水下。”

  拉加泽里点点头,表示同意:“上面同不同意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能让他进博物馆,为什么不能进烈士墓。”

  “你知道烈士是什么意思吗?”

  林军当然知道,但他脑子里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哪怕这想法再离奇,也很难改变了。

  老五却说:“你老爹已经转生了。那下面就几根骨头罢了。”

  “那几根骨头就是我老爹。”

  “你还是个汉族人啊。”

  “你闭嘴吧,反正我不能让我老爹的骨头淹在那么重的水下。”

  女博士在本子上写下些什么,对她的同伴说:“不一样的文化观念真是有趣。人死后的遗蜕——对,我愿意用这个词——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村子,原住民觉得没有意义,但林军,这个第二代移民还是家乡的——也是我们的观念认为具有意义。其实,说意义不准确,其实是这副遗蜕能不能代表活着的那个人。”

  这话题激起了她称之为助手的那个人的兴趣:“你的意思其实是说,相信遗蜕——暂且就用你的说法……”

  “够了!”林军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变成了几根骨头。再自己去讨论吧。”

  两个人这才噤了声,沉默了一阵,还是女博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说:“对不起,我们不说了,虽然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不说了。”

  女博士很懂得怎么对付机村人,当她用这种逆来顺受的语气说话时,机村人无论占理不占理。都要觉得惭愧了。换一个人肯定会说:“算了,你爱扯淡就扯吧。”

  林军却依然沉着脸:“你闭嘴最好。”

  女博士举起手,向着天空做了一个这些人

  不可理喻的手势,说:“好,好,只是顺便说说,我们关心的是更重大的题目。”她停顿一下,想要引发悬念。当她刚刚出现在机村,拿着本子和录音笔走村串户时。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面提问会触动他们禁忌的问题,经过这么一下,哗啦一下,就让他们自己把话匣子打开了。无知的人们总是好奇的。无知的人们也总是急于展示的。但是,这一回,这一招没有奏效。有了送达瑟天葬时那过于好奇与兴奋的表现,她的那些招数就效力大减了。

  大家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但她还是出现了。而且带来了助手。她说:“的确是一个重大的题目。”

  人们都没有说话。有人从吧台旁的木桶里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给大家满上。杯子里泡沫剧烈地翻涌起来,又迅疾无声地消散了,把新鲜啤酒的香气弥散到空气中间。

  女博士清清嗓子说:“我想谈谈环保的问题。”

  索波说:“环保不是问题,是事情。姑娘,不是谈,要做,你就留下来帮拉加泽里栽树吧。”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让机村人感到惭愧的那种笑容,说:“大叔,环保不只是树!政府要修水电站,用高高的堤坝把大河拦断,还要淹没这么多地方,做过环境评估没有?”她看两个同伴一眼,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手势,“没有!”停顿一下,出一口长气,“后果就不是几棵树的问题了。”

  这一来,无知而好奇的机村人就被镇住了,他们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都朝这张桌子把身子倾斜过来。

  女博士把两个助手介绍给大家,一个是鱼类学硕士,一个是气象学硕士:“大家想听,就让他们两个给你们讲讲。”

  于是一个人讲了鱼,先讲这一带河里有多少种鱼。其中多少是土著,永远在某一段河里世世代代呆着不动。听众就点评,是机村人。还有种类不多的鱼,每年一定的时候,从几千里远的大江里一路涸游,洄游到比机村的河流还小,还远的沟沟汊汊,然后,又在一定的时候顺流而下,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那个地方,江海相交,水与天连。听众又议论,那就是这些修路人。修电站的人吗?不对,他们来了也会离开。但不一定回到原来的地方,更不会在一定的时候定期归来。那是女博士这样的人吗?但她神出鬼没,也没有准确的时间。大家想想,这么循着一定线路准时来去的,就只有邮递员了,但也只是开着小卡车从县城到机村不断来去罢了。而那么一条鱼却在几千里路上来来去去。想想那样的漫漫长途,机村不禁都要对那鱼的宿命叹一声可怜。这么来去的生灵,机村人熟悉的春秋季都会途经他们头顶的候鸟。过去,机村半山有湖的时候,一些飞累的鸟群会落在湖上休息几天。那个湖消失后,他们只是某个季节里飞过村子上头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机村真的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视无睹的水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鱼悄无声息艰苦卓绝地秋去春来。

  鱼类学硕士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拖长了声音说:“可惜,水坝一起来,阻断了江流,那些鱼就再也不能洄游到产卵地了。”

  老五说:“那有什么,反正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们。”

  索波说:“这些可怜的家伙可以少走些路了,早些转身了。”

  气象学硕士又谈了水库修起来后,当地的气候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并不知道,他说,这种评估要在电脑上建立一个模型,运转很长时间,要很多人,更要很多钱,所以,他并不知道变化的结果是什么。但他说:“变化是肯定的。”

  “万一变好了呢?”这话是达瑟那个已经幡然悔悟的浪荡子说的。

  硕士很有力地反问:“万一变坏了呢?”

  大家笑了:“妈的,到时候,我们的村子都没有了,还管这个干什么!”

  拉加泽里心里本来是靠在女博士一边的,他也不喜欢这个水电站。因为路桥工程指挥部属下的公司一开工,连续的爆破和机械巨大的力量。使这些年恢复了植被的山体重新变得百孔干疮。他的小公司这些年来栽下来刚刚成林的树,大部分都在公路线下,未及被未来的水淹没,已经被炸,被挖,被崩塌的土石方掩埋去六七成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施工区里滚滚的尘土遮掩,失去往日里那青翠可喜的颜色了。虽然,每一棵树都得到了赔付。前提是他要用这些赔付在将来的淹没线上栽更多的树。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栽一辈子的树,想到那些新栽下的树还要好多年才能长大。他内心就非常焦躁了。

  但他们不谈这个。

  他们谈鱼,谈自己也说不准的天气,与他心中的焦灼毫无关连。于是,他也就是一个机村人了。

  女博士对他很失望:“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就跟他们一样。”他说这话时,不只是对女博士,也带上了对于自己刻薄的恶意。

  降雨人却对他这种表现大加赞赏:“这就对了,朋友!他们的话没用。这些人我见得多了。最多写几篇文章,出个风头,弄点小名气,却什么都不能改变。”

  拉加泽里觉得事情未必就是降雨人说的那个样子,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而且,即便有理由,他也不想反驳了。因为,像达瑟本子上说的那样,该来的东西“这么凶,这么快”,连停下来想想怎么招架的工夫都没有。就已经不容置疑,也无从更改了。

  降雨人住在双江口镇上,是设计队队长。他经过机村时特意停下车来,交待拉加泽里。该是让那个消失的湖泊重现的工程开工的时候了。

  “既然有那么大的一个湖要出现,还要一个小湖干什么?”

  降雨人叹气,拍他的肩膀:“你他妈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

  但他这阵子真的多愁善感起来了:“村子都要消失了,要个湖来给谁看?”

  降雨人的口气斩钉截铁:“明天,你就带着人上山开工!”

  那时,工作组怕余波未平,没有完全撤退,还留了一顶帐篷,四五个人,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就听音乐,看书,因为不受欢迎,不像刚来的时候,还到村子里去四处闲逛。但酒吧他们是要去坐的。所以,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听见了女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谈话。一天,三个人被请进了帐篷,两个小时后,他们从帐篷里出来,就一言不发都收拾行装了。

  然后,就是告别。

  拉加泽里坐在屋子里看书,女博士眼睛红红地出现在门口。

  “你哭了?”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她走近拉加泽里,但没有像过去一样投入他的怀中,而是伸手轻轻转动着他胸前的扣子。温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吹拂着,有些幽怨地说,“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拉加泽里想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他终于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纽扣还在转动:“真是徒劳无功,谁能把你们这些人唤醒过来?”

  拉加泽里心里的柔情消退了:“人只能自己醒来,被人叫醒,又会昏睡过去。”

  纽扣的线脚终于拧断了:“等我老了,要写一本书,要把你写到书里。”

  19

  色嫫措工程开工时,已经将近冬天,村里人已经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如今的机村大面积种植蔬菜:这个节候下来的是莴苣、萝卜、土豆和洋白菜。这些都是为遥远的省城种植的反季节蔬菜。省城说远也不远,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宽阔平坦了,也就

  五六个小时车程,但一旦置身于机村,还是觉得那个地方比一千公里还要遥远。小乡村与大都会之间那种巨大差异,心理距离仍然超过了实际的物理空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机村人雇车把蔬菜运到省城出卖。内心里总有几分为难。但今年不同了,两个工程指挥部率几千人马来到机村,蔬菜还在地里,就已经被后勤处提前认购了。工程处不仅认购了这年的收成。把未来几年的收成都全部预订了。这下,不必再过一个个关口去省城卖菜了,菜农们这些日子走起路来都觉得一身轻松。所以,拉加泽里刚带手下人把过去到色嫫措的旧路清理出来,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村子里大多数的人就都到齐了。而且,各家各户大多愿意把扩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贡献出来。

  这完全在他在意料之外。开工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要忍受乡亲们的嘲笑。就像他对降雨人说的那样:“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个色嫫措干什么!”

  “什么是湖,没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吗?”

  可是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人们忙完地里最后一点活,把一年的收成在工程指挥部后勤处领了钞票,就都陆续上山来了。他们一整天都在原来湖岸被炸开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席地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黄草地上午餐。每家准备的都是最长力气的吃食。大块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气飘出很远,惹得狐狸从洞里钻出来,像被迷了魂蹿到人群边上,又吓得跑回林中,隐身不见后,这才发出不甘的嚎叫。

  原先以为,炸开的湖岸是坚硬的岩石,但开挖下去,却有厚厚的土层。大概有三米深才见到了岩石。降雨人交待过,重新封堤,基础一定要挖到岩石。不仅如此,基础还得尽量往两边扩展,要让将来墙体与牢靠的山体有更多的联接。一个星期以后,深挖到青色岩层的地基往两边延伸了。当地基往两边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时,降雨人到工地上来了一次。这家伙戴着一顶红色的头盔,手里提一把长长的尺子,不断地在地基的断面上这里敲敲。那里戳戳,那模样真是神气活现。

  他说:“还往两边挖,下周六休息时我再来看看。”

  下周六他又来了。依然是上次来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派头。他在地基尽头蹲下身来,对着土层左看右看。这么看了还不够,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详,甚至放在舌尖上尝了一尝。看到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跟在他后头的一群机村人都哄笑起来。但他不管这个,把锄头塞到拉加泽里手上:“这里,对,往下挖。”

  拉加泽里挖了几锄,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开,拿在手上是一块灰黑的碎陶片。然后,他激动起来:“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等回答,他又举起陶片:“老乡们,谁知道这是什么?”

  谁都知道那是一只罐子的碎片,但人家这么一问,再这么回答,就会显得愚蠢了。人家发了问,要的答案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还是老五愣头愣脑地说:“一个破罐子呗。”

  “说对了!是一个破罐子。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吗?”

  这个问题,就真的没有人答上来了。只有索波说:“过去在觉尔郎峡谷开荒地,后来景区盖房子修路,都挖出来过!”

  “老乡们!”降雨人用手里的尺子敲击那个陶片,却是尺子发出了声响,灰黑的陶片反而闷声不响。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笑声。

  “这块东西,起码三千年,知道不知道,三千年!”

  人就一世一世地活着,既不知前生,也不理未来。三千年的一块陶片也无非是也是一世一世活着的什么人使用过的。

  “很可能,三千年前,用过这罐子的人就是机村人的祖先!”

  说到祖先,就像是念动了一道咒语,那块陶片就不仅只是一只破罐子上的某一个部分了。这块刚从厚厚的土层下刨出来的湿乎乎的陶片,就从一个人手上又传到另一个人手上。有人抚摸这块陶片,有人拿到这东西时,感觉自己身子都通上电流一样哆嗦一下。这是块被三千年前的人手赋予了形状,又让火烧炼得坚硬的泥巴。这块泥巴埋回到地里这么多年,又重新被时光和水分浸泡软了。每一只手触碰,都会让它掉下细细的一块。

  于是,传递它的人都在叮嘱:“小心。”

  “小心。”

  “小心。”

  降雨人又让人把刚才挖出陶片的地方用浮土掩埋起来。他用尺子戳着地基断面上的土层。对拉加泽里说:“朋友,看出点什么名堂来没有。”

  拉加泽里看见了,土是一层一层的。每一层的厚薄松紧与颜色都不太一样。

  “看看这一层。”

  拉加泽里看了,都是细密的黄土。

  “朋友,我知道你看书,但你没看过考古的书,这层土是夯土,是人工铺了,又夯实的。”

  “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是墙!”

  “墙?”

  “说明这里可能有过一个古代的村庄!”

  拉加泽里和众人转身四面环顾。脸上依然一片茫然。此地过去是湖。湖的四周密布着生长了千百年,仿佛与天地同在的茂密森林。后来,湖水消失了,原始森林差不多砍伐殆尽。如今新生的树林正茁壮成长,林下依然满布着三四十年了尚未完全朽腐的桌面大的树桩,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面下曾经存在过一个村庄。

  好多人都拿起了工具,要把土层打开。如果地底下掩藏着遥远过去,那么,就把地层打开,把那个秘密揭示出来。但是,他们的行动被制止了。

  降雨人摇晃拉加泽里的肩膀:“你知道这必须由专业的队伍来干。”

  这个道理拉加泽里是懂得的,他说了一句话:“时光的宝盒不能就这么随意打开。”

  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句很他妈装腔作势,但他妈很有劲头的话。达瑟的儿子言简意赅,说:“这话说得好霸道。”

  于是,机村人重现湖水的工程停顿下来了。消息通过工作组上报到县里。大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吧等待。机村有俗话:山里的野物是狗撵出来的,肚子里的话是酒撵出来的。酒水下肚不多会儿,闲聊声就嗡嗡然弥漫开来。突然有人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去让湖水重现,明明是一件糊涂事嘛,为什么偏偏是拉加泽里这样的聪明人带头去干?

  酒吧寂静下来,没有人能够回答,有人回答也不会开口,要听那人自己说出答案。

  “天意!”

  “天意?”

  那人对着天空高擎起酒杯:“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祖先的村庄!”

  坐在初冬和暖阳光下抬头望天。天就那么样地蓝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就那么样地浮在天上。初冬时节晴朗天空都是这个样子,不像有什么特别意思要暗示或显现。尽管如此,好多人还是把脸仰向了天空。因为他们只是受一种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的倾促。和拉加泽里去干那件让已经干涸了二十多年的湖泊重现的事情。村子的确是要消失了。十几公里外的双江口镇上,过去机村人叫做轻雷的那个地方,那么多钢筋编出了水坝的骨架,浇筑下去的水泥迅速凝固,那坝体就节节升高。那个坝升多高,关起来的水就能升多高。以后的这片天空下,这样的阳光照耀着的就是一片银光闪烁的浩渺大湖了。那么。还要那么一个小湖干什么?让那些南飞的候鸟在那里短暂落脚?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回答为什么要如此这般,那自然就只能归于上天的

  神秘指引了。

  但是,也有人不去望天,他们觉得拉加泽里应该知道。拉加泽里说:“我和索波、达瑟闲聊时想起来的,他们也说是个不坏的主意。”

  “就是让色嫫措重现?”

  “对啊,我想,那会让重新有了森林的机村更漂亮一点。”

  “但是后来……”

  “后来,我也没想过不干。”

  “为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事情。”

  他侄子凑过身子来,俯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降雨人没对你说过什么?”

  “他觉得我的主意很好。只是催促我早点动手。”

  他侄儿哈哈大笑,宣称自己知道了。他说,因为降雨人手里那些勘测仪器早就照到了地下的宝贝。所以才这么热心,帮着画图,催促开工,还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工地上面。侄儿终于推导出了自己的结论,得意地提高了嗓门:“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有能耐的朋友!”

  拉加泽里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侄儿。过去是不喜欢自己的哥哥,而哥哥的儿子也不能让自己喜欢。而他们是自己在这个村庄唯一的亲人。一股悲凉之感袭上了内心。

  侄儿又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但又有意让旁边人听见:“叔叔,你要小心,你的朋友是不是借我们的手挖他的宝贝。”

  拉加泽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抬手就给这自作聪明的小子一个重重的耳光。他没有抬手,只是心中觉得寂寞而悲伤。他坐着不动。让达瑟的儿子回家把他爹留下的百科全书搬来。有两三个小时,他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翻看那一本本厚重的书。他手里拿着土里挖出来的那块因为失去了水分而变得灰白的陶片,不断和书中的图片对比,翻到某个词条时,口中还低低地念念有词。当傍晚时分峡谷里冷热空气迅速交换而产生的风开始呼呼劲吹的时候,他啪哒一下合上了书本。然后,直起身来,走到廊前。他冷峻的目光把想凑过身来的侄子逼回去了。

  还是索波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他说,就算那些土罐子一点没碎,也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说这话时,他语气凶狠,他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索波说:“伙计,你知道我没有问你这个。”

  他缓了口气,说:“降雨人说得对,如果下面真有一个村庄,那可能就是三千年前的村庄。”

  “也就是我们祖先的村庄?”

  他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还是等考古队来吧。”

  第二天,考古队还没有出现。大家还是聚在酒吧里,拉加泽里继续翻看百科全书。这种书头绪很乱。不会一口气讲一个事情。看完一段话,要回到前面的目录,查到下一个相关的词,在几千几百页上,又翻到一段话,把刚才的话头接续下去。书上讲了,为什么古代的村庄会在高处,而现在的村庄却到了低矮的地方。那是因为河流。河流曾经在原先村庄下面,现在村庄上面的某个地方。后来,河流“深切”——书上就是这个说法——深切了峡谷,造就了曾经的河岸上的一块块“台地”,一级、两级、三级、四级,层层向下。河流造成的台地,是山间的人们修筑居所之地,更是可供农耕的肥沃之地。他大致懂得了这样的意思,但却无法明白地转述给大家。他就起身走到河边。这时的河水已经很清瘦了。但湍急的水流下。还是隐隐然能感到沙石缓慢的移动。水流冲激石头与岸边的树根,飞溅起阵阵细密的水花,清新冰冷的气息刺激得人神清气爽。他从这里沿河而上,经过磨坊。磨坊里飘出谁家新磨麦面的香味。他再往上走,走到村里的小水电站。电站的闸口还关着。水流在闸口冲激,翻涌起来。散开成一个晶莹冰冷的扇面。他坐在那里,然后,猛然站起身来,拉开了闸门,那个水晶般的扇面倏然一下就从眼前消失了。变成一道尺多高的水头,在平整光滑的渠道里哗哗推进,他快步走在渠上,跟着那道水头,直到发电机房。水冲转了水轮机后,跌入了下面的深洞。他打开机房门。等到水轮机转速很高,机房里仪表盘上的指针都高扬起来,用双手推上了电闸。嗡然一声,他感到电流疾速而去,把整个机村都点亮了。

  发电员从村里奔到电站。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为什么?”

  拉加泽里说:“河。”

  “河怎么了?”

  这回。拉加泽里哭出声来了。他想自己懂得了河流造就大地万物的秘密。他突然就想起降雨人拿着铁尺指点那些土层的神气样子,想到他的朋友,知道那么多世界秘密的人该是多么充实跟幸福啊。他还想起了达瑟,当年不厌其烦地翻看那些百科全书时,一定在某一个瞬间也曾经解开并洞悉了这个世界某一角落的秘密。

  这小子子承父业,是首任发电员瘸子的儿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你的侄子叫你伤心了吗?”

  因为这句话。拉加泽里觉得这是个好小子。

  那天黄昏,他在村子上方的小岗上坐了很久,当年,这里曾经有一株树,达瑟藏书的树,这里也曾经有过几座伐木工人的坟墓。如今这些土丘都在风吹雨打中失去了轮廓,几株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直刺天空。周围是驼背支书和索波带着全村人开垦出来的土地,已经播种好多季庄稼。就在他双脚下边一点,有降雨人的设计队栽下的木桩,上面写着红漆大字:淹没线。那么,这个小丘将来会是一个岛,像顶帽子浮在水上。于是,他说:“好啊。”

  “什么?”

  发电的小子还跟着他。

  他笑了:“好就是好。”

  天黑了。如水的夜色从低处的谷底向上弥散,节节升高,使人联想到水也是这样慢慢升高,一点一点,就把眼前很多景物都淹没了。石头、树丛、蜿蜒的小路、立在公路旁的各种标志牌,然后,是村庄,先是村子中央那小小的广场,然后是房子。一层一层在视线里消失。最后,黄昏浓重的阴影掩过几座斜坡形屋顶上的灰色木瓦,村庄就从眼前消失了。奇妙的是,这时,已经落到了西边山峰后的太阳爆发出这一天里最后的耀眼光芒,把浮在如水夜色上的巨大树冠,积雪的山峰照得透亮。明亮的光线同样投射到了小丘顶上,他感觉到,自己被紫红色的光线照亮,然后洞穿。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堆尘埃,光线射来,是一股风。正将这堆尘埃一点点吹散。

  两天后,来了文物局的几个人。

  他们上了山,又叫人挖出些碎陶片,又把那土层断面录了像,每一层土都取了样,当天就回城里去了。

  又过了十多天,考古队终于来了。

  他们直接就在山上当年的湖盆里扎下营盘。扎营那一天,机村全村人都出动了,帮考古队把帐篷、测量工具、发电机、灯、行军床、睡袋、锅碗瓢盆、书、工作服、煤气灶和炸弹一样的大肚子煤气罐搬上山。他们还搬了好些空箱子上去。这些木箱大小不一,四角上包着锂亮的铁皮。有人在路上休息时打开箱子,里面只有一块块的泡沫板跟软和的海绵。看来这些箱子是要装东西回去的。什么东西呢?一猜就知道,是地下挖出的宝贝。

  “是文物。不是宝贝。”

  “就是宝贝。”

  “宝贝不一定是文物,文物也不一定是宝贝。”

  村里还为考古队杀了两头羊。

  第二天,他们就开工了。他们有一种小小的钻探机器。这机器用一个小管子打洞。打深了,把那管子拔出来,从里面敲出一筒筒的土。那些土样搬在草地上,一节一节,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与质地。十几个洞里钻出来的土样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他们拿着放大镜,坐在可折叠的帆布椅子上,围着那些土样开了一个会。很快,就把需要发掘的范围圈定出来。考古队长对机村人说:“我们需要十几个人手。”

  岂止是十几个人手,机村人都出动了。光是站着就把圈定的区域站满了。

  “我们付不出这么多人的工钱。”考古队长说,“这种工程量,我们最多只能付二十个人的工钱,三十块钱一天。”

  机村人爽快答应,不管多少人干,考古队只需要付那么多工钱。“这些钱交给我们的酒吧老板,晚上大家有啤酒喝就可以了。”

  那些日子,机村人真的是干得热火朝天。自从人民公社解散以来,有二十年了,机村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全村人在一起集体劳动的场面了。特别是年轻人,真是干得热火朝天。索波看了这场面,想起当年集体垦荒的场景,也有些激动,说:“大家的劲使在一起,这才是一个村子嘛。”

  大家都有与他同样的感觉,都点头称善。

  他又说:“当年常常是这样的啊!”

  马上就有人反驳:“那不一样!还不是饿着肚子让你敲着钟催到地里去的。”

  索波笑笑,自己说:“也不用晚上开会提高觉悟了。”

  这个季节,地已经开始上冻了。挖开最初的表面时,那些草根与树根交织的土块,翻起来,已经有了凝结的霜花。太阳升起来。晒化了那些霜花。肥沃的森林黑土那种特别的气息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了。表土挖开后,考古队叫停,让大家换了工具,铲干净浮土,录了像,再挖下一层。“不是一下子挖个洞,是这么样子,一层一层地把土揭开。”

  机村人自嘲:“挖了一辈子土,还要叫人怎么使唤锄头了!”

  每一天,都是考古队叫挖就挖,叫停就停,叫小心就小心。每一层土都规整地堆放在不同的地方,堆好的土还喷些水,用帆布仔细盖上。后来很多年,机村人都会谈论那场雪。那些土一层层揭开,形成了个几亩大,两米多深半圆的坑。考古队的人面容严肃起来。他们一严肃庄重,天空的颜色也变了。然后,那些白色的云变灰变黑,然后,天空变成了灰黑的颜色,慢慢从头顶压将下来。平时总是盘旋着升上高空的鹰也飞起来了,低飞一阵,就收起巨大的翅膀,停在了高大的杉树顶上。

  揭开最后一片土层的时候来到了。

  机村的人们都从坑里退出来,环立在四周。看考古队员们下到坑底,戴上手套,拿手中的小铲轻轻地刮起一点土,用一把刷子扫开。又掘开,又扫去。看他们郑重其事的样子,围观的村人却看不出什么门道。风声渐渐紧起来,摇动着正在重新成林的树,发出波浪相逐般的喧哗。那天,机村的人们感到了时间。有人说那时间太短。就像是一眨眼之间。更多人的感受是等待得太久太久,好像受了若干世的熬煎。其间。只有一筐一筐的浮土被运到坑外。

  当考古队员们直起身爬到坑外,机村人看出了分晓,两座房屋的地基赫然出现在眼前。没有门、窗、墙,也没有屋顶,但所有人都看出了那是两座屋子的遗址:四角上木柱留下的孔洞,被人踩实的地面。地面中央还半掩着木炭碎屑与灰烬的火塘,墙角上歪倒的破碎陶罐,大约是门口的地方,还有斧头形状的石片……旁边也是一座房子的遗址,只是大小有些微的差别。考古队员再次下到坑里。小心翼翼用镊子夹了一些破陶罐里的东西在玻璃瓶里,然后,封口,然后,仔细在瓶子上贴上纸条,然后,在纸条上写下郑重的文字。

  而这两个屋子的遗址,还只是那深坑的一角。

  考古队长说:“这的确是一个古代的村庄!”

  “是我们的祖先吗?”

  “如果还能发掘那时的墓葬,做个DNA检测,就可以知道了。”

  这时,有人悄声说:“是祖先的村庄。”这个人的道理是,今天机村人家里都有的铜罐,正是那些双耳窄肩的陶罐的样子。

  拉加泽里想起了自己从百科全书上看来的知识,问考古队长:“真的是河流把山切下去了?”

  考古队长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说:“对。河流曾经就在下面。就像现在的河在现在机村的下面。”

  “人为什么不一直住在这里,而要跟随河流到下面去?”

  “原因很多,一切靠以后的发掘证据说话,不能妄加推测。”

  大家都站在坑边,静默无声,像一群肃穆的雕像。无论如何,现今的机村人相信,这就是他们祖先的村庄。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

  考古队指挥人们用帆布把那巨大的坑整个覆盖起来,那雪就下来了。雪下得很猛,就像头顶上的天空里的云絮在往下崩塌。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团一团落在地上。

  人们跑到山下时,积雪已经可以没住脚面了。

  女人们回家,男人们都聚到了酒吧。

  那天很冷,他们发明了一种把啤酒加热的喝法。

  雪一直下。有好多年,雪都没有这样下过了。外面人说,这是气象变化,全球升温的结果。机村人的说法是,森林砍得太多,空气干燥了,风大了,没有那么多水升到天上去,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水从天上降下来。但这一天,十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大雪从天上不断降落下来。雪使四野寂静,雪使空气滋润,雪使人生出一种蓬松轻盈的感觉。

  老五说:“祖先们的时候,总是下这样的大雪吧?”

  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人开始哼哼地歌唱,不是古歌,是那首如今流传甚广的机村人自己写,自己唱的新歌《雨水落下来了》: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脸,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苍天。你的雨水落下来了!

  人们或者端着酒杯,或者互相扶着肩膀,摇晃着身子歌唱。滋润洁净的雪花从天而降。女人们也被歌声吸引,来到了酒吧,一起来饮酒歌唱。久违了!大家共同生活在一个小小村庄的感觉!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苍天,你的雨水落下来了!

  复活了!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大家的感觉!所以,他们高唱或者低吟,他们眼望着眼,心对着心,肩并着肩,像山风摇晃的树,就那样摇晃着身子,纵情歌唱。

  就这样直到雪霁云开,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天上。老天知道,这些人他们的内心此时像雪花般柔软,他们的脑子像一只啤酒杯子,里面有泡沫丰富的液体在晃荡。当一个人站起来,众人都站起来;当一个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随而来;当一个人伸出手,所有人都手牵着手,歌唱着,踏着古老舞步,在月光下周行于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

  第二天,村子里最大的几口锅被抬出来,架到冷寂已久的村中广场。杀猪宰牛,全村大宴!山上的考古队请来了,双江口镇上的降雨人和他领导的设计队请来了,留在村里的工作组也请来了,甚至,已经升任副县长的本佳也带着县里乡里的人来了。副县长还打电话请隧道那一头风景区管理局的局长也来参加这一场乡村盛宴。

  四野一片洁白,雪后的冷风把姑娘们的脸吹得彤红。她们在广场和酒吧之间滑溜溜的路上来回奔忙。把新出锅的菜肴传递到酒吧待客的桌上。

  考古队长心情激动:“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村庄!”而且,当陪坐的机村

  男人们喃喃说那是自己祖先的村庄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他漫长的考古生涯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遗址的发掘,对一群人的感情有如此巨大的震荡。他只是审慎地说:“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不过,证据会出现的。”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高叫:“喝酒!喝酒!”

  于是,差不多所有人都无法不一醉方休。村里人甚至用两只宽大的椅子把年岁最大的格桑旺堆和崔巴噶瓦抬到酒吧来了。格桑旺堆头脑清楚,但身子虚弱不堪,被紧紧地包裹在棉衣和皮袄中间,只露出一张瘦脸,哆嗦着嘴唇,说:“我上不去了。”

  崔巴噶瓦身体康健。他对每一个走到面前的人说:“孩子,亲亲我。”

  男人们都和他碰触一下额头,听他发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声。

  轮到拉加泽里了,大家都听到他变了一个字,说:“儿子,亲亲我。”这就足够让心肠柔软的女人躲到屋角去擦拭泪水了。

  第二天,副县长叫人把工作组帐篷里的炉子生旺,把机村的人物召集起来,宣布了移民方案。

  机村海拔上升八十多米,迁到原先色嫫湖所在的台地上。他说,本来计划是等水库的水起来,在那里搞一个水上旅游新村。鉴于最新的考古发现,新机村增设一个古代村落博物馆,一个大的钢铁拱顶的透光建筑把整个遗址覆盖起来。整个机村要成立一个全体村民参加的股份公司。那时的村长就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

  宣布散会时,激动的村民们一哄而散,都急着把这消息告诉给家人。

  最后,只留下不多的几个人在帐篷里。本佳看着拉加泽里说:“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

  拉加泽里知道,本佳是要他主动出来竞选这个未来的董事长。

  但他说:“我有两个要求。”

  本佳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还拍拍他的肩膀:“说吧,我会帮助你的。”

  拉加泽里有些惆怅,这一拍,不再有当年那种朋友情谊,而是一种领导居高临下将要施恩于人的味道。

  他说:“有两座坟想迁到县里。”

  “坟?”

  他低下头,有些嗫嚅,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一座,是老红军林登全。他家里人不愿意将来被水淹了。还有一座,是当年镇上的……李老板,将来也要被……”

  本佳挥挥手制止了他,披衣走到帐篷门口,望着外面正在阳光下融化的雪野。说:“我以为是多大的事情。这些小事,叫下面办了就是。今天要谈的是发展,是大事!”

  拉加泽里又说:“林登全的儿子想让他父亲进烈士墓……”

  “你扫不扫兴,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事情吗?”

  “我知道。”

  “你不识抬举!”副县长摇了摇手。放缓了口气,“我跟你生什么气,来吧,我们还是来谈谈将来。”

  拉加泽里长嘘了一口气,虽然让领导生气了,但他还是把将谈的话谈了出来。而且,县长也没有拒绝。于是,他坐直了身子,说:“好吧,谈谈将来。”

  这时,大雪又从天空深处降落下来。

  雪落无声。掩去了山林、村庄。只在模糊视线尽头留下几脉山峰隐约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如此,就是如此寂静的一座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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