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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父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姓故事(B版) 热度: 11285
栾世瑞

  我在乡村中学教书的那些日子,知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和匪夷所思的人。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自然在岁月的脚步声中,被远远地撂在了时代的路旁,已经遥不可见;而那些匪夷所思的人,却虽然有的死了,但有的至今还在。不知这些至今还在的怪人,是否依旧叫人匪夷所思,并且又有新的后代?

  一

  现在想来挺有意思。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忽然闯进一个陌生人来,六十不到的样子,挺壮实,走到屋中央站住了。来的都是客,我便站起身来招呼他坐。他不动,也不应,却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又举袖斜抹,将尚未吸进鼻腔的鼻涕尽数涂上了脸腮。我这才发现,他衣服很是破旧。衣襟和袖口油光可鉴,操刀屠夫也不过如此。

  他开口了,问:“你们整天教学,教些什么?”那时早已恢复了高考,学校和家长都两服死死盯着学生成绩册,莫非他是学生家长,嫌我们教得不好?

  正疑惑间,却听他说:“教过地雷吗?埋地雷?”

  我懵了,如在五里雾中。学校怎能教学生埋地雷?

  见我不语,他便开导我说:“要教给学生埋地雷,我来教。不然,日本鬼子来了怎么办?国民党来了怎么办?‘帝修反来了怎么办?”他说话时,不时地吸鼻孔、抹鼻涕。那鼻涕在脸上一层层厚起来,便如猫的胡须,斜斜地翘起在黧黑而粗糙的脸腮,看上去十分滑稽,我便忍不住想笑。但他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说着时,迅速掀了一下油光光的衣襟,闪露出腰间一个黑乎乎的圆东西,仿佛是一枚土地雷。

  我总算明白了。他许是《地雷战》看得遍数太多,走火入魔了吧。

  他是谁?

  二

  零零碎碎的,我总算打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他小的时候,又黑又丑,人们管他叫“黑丑”。到了十几岁上,他爹觉得“黑丑”这名字实在不雅,便央求村里最有学问的秀才,取名“秦玖”。那秀才说,“玖”字的意思,是“石浅黑而像玉”,像玉而非玉,穷人的孩子方担得起。

  黑丑便有了大号。

  没想到有了大号的黑丑依旧是黑丑,那大号竟然很少有人提及。一直到死,人们相互传告时,还说“黑丑死了”,不肯称他一声秦玖。

  秦玖逃过荒,讨过饭,当过民兵。埋过地雷,扛过没有弹药——即使有弹药也打不响的老土枪。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跟日本鬼子蒋匪军照过面、交过手,却也着实风光过一阵,那时提起“民兵黑丑”,可是大大的有名。直到现在,秦玖每每回忆往事,还总是沉醉于当年的风光之中,觉得自己比《地雷战》中的赵虎还要英雄了得,飘飘然不能自拔。

  秦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很快就改了嫁,留下一个儿子和秦玖相依为命。儿子快四十岁了,却没有谁的女儿敢于经受饥饿与寒冷的考验走进他的家门。父子俩就一同打光棍。

  三

  秦玖在生产队看甜瓜。

  他仰卧在瓜棚里,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双手十指交叉,垫在脑后以为枕,吸溜着鼻涕,想着往事,心中很是惬意。

  正午,他坐起来,瞅着瓜田李下不敢乱动手脚的收工队伍从眼前默默走过,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无一人跟他搭话。就连曾洗耳恭听过他大讲埋地雷的那几个人,也目不斜视地挺胸走过,不肯看他一眼。奶奶的,竟然忘了俺曾当过民兵、埋过地雷么?

  然而忽然他就释然了,就觉得眼前走过的是一群俘虏,日本鬼子或蒋军俘虏,而自己则是俘获了他们的英雄。他摸了一下腰间,可惜土地雷不在,顿觉美中不足,心有缺憾。

  走在最后面的是他的邻居,沾着点远亲。他走得很慢,浑身有气无力,饥渴委顿之状显而易见,落在后面已经很远了。

  秦玖有了先前的教训,便走下地来,先打招呼:“兄弟,坐下歇歇,尝个甜瓜?”那人便站住,前后瞅瞅,无人;就说:“还真的饿了。就尝一个吧。”就从筐里抓起一个甜瓜。刚送到嘴边,不防秦玖劈手夺下,拉长了脸说:“真个的啊?我只是客气客气!”

  邻居气歪了鼻子。

  年底,生产队发了一张“五好社员”的奖状,给他珍藏着。这耀眼的光环套在他的头上,他当之无愧——他自己也不曾尝过甜瓜是苦是甜。

  四

  秦玖当过一年仓库保管,一串钥匙哗哗啦啦,好不威风。他就挂在腰上,左边是地雷,右边是钥匙。

  那时粮食不够吃,春日天长,饥饿难挨,社员纷纷跟生产队借粮。秦玖可不马虎,秤杆平平的,从不“抬着头”多称一粒。临走还逐一叮嘱:“你八十斤,他七十斤……记住,到秋要还的。”借粮的人答应着。

  谁知年底点仓,库粮竟然少了一千多斤,问他怎么回事,他吸溜着鼻涕说:“我哪知道。”尖刻的人便挖苦:“谁敢来偷?有地雷呢!”秦玖便生气了,便频频吸溜鼻涕,层层抹到脸上。

  掏心窝说话,队长和社员谁都不相信是他监守自盗,父子俩的满面菜色说明着一切,更有腹中“咕噜咕噜”的饥肠做证。可粮食哪里去了?

  直到分田到户,生产队解散以后,好多人才说出真相:借粮未还。

  原来秦玖不识字,不会记账,天长日久,忘了。

  五

  漫说天长日久,就是天荒地老,秦玖也忘不了地雷。

  据说秦玖把一身忘不了的本事传给了儿子。最难得的是儿子也痴迷此道:踏雷、绊雷、拉雷、子母雷、连环雷……都学得八九不离十,算是继承了父辈的衣钵。父子俩就盼着日本鬼子再回来。

  改革开放以后,听说城里真的来了日本人,还有美国人、台湾人,不过是来做买卖,不是来打仗,这令秦玖父子大失所望。

  分田到户以后,人们都很忙,种粮食、开菜园、栽果树、建大棚、办工厂、做买卖……于是就富了。

  秦玖不屑做这些。他吸着鼻涕,扳着手指,说自己在生产队时总是看甜瓜、看菜地、看庄稼、看仓库……哪样都是管事的,就是干饲养员的那几年,也还管着几头毛驴。曾得过奖状。更不用提当民兵埋地雷的那份荣光了。种田的事嘛,他不屑一顾。

  但饭总是要吃,儿子就一个人去种。种是种上了,却疏于管理,草盛豆苗稀。好在年底政府还有救济粮,父子俩光棍两根,对付着还度得春秋。

  秦玖无所事事,琢磨着一身本事单单传给自己的儿子,未免自私,于是找到学校,找到我,想让地雷遍地开花,就有了前文的那一幕。但是不久,我就听说秦玖一病不起,终于寿终正寝了,享年五十有九。苍天无情,竟然不给他大显身手的机会,致使他壮志未酬身先死,并且至今提起来,也不见哪位英雄泪满襟。反倒成为饭后茶余的谈资笑料,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不能不说是今生的不幸与悲哀。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体是侧卧的,两手捧着一张奖状,腰上垂下一颗地雷,人们一看,是木头疙瘩刻的,涂着墨汁。

  秦玖走了,带着黯然失色的光环和终生的贫穷,自欺欺人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儿子至今还活着,并且常常对人说:“在咱村,会埋地雷的大概就我一个了。”言下之意,对别人颇感失望。只是他不明白,都是人,别人的腰包鼓鼓的。他却一贫如洗,咋就天上人间呢?

  中国的农民啊,贫穷、落后、愚昧、懒惰、冥顽不化,曾延续过多少年、多少代?在改革开放并日新月异着的今天,本应不再延续的,但秦玖死去二十多年了,他的儿子却依旧抱残守缺,食古不化,不肯睁开眼来看世界,这是什么原因?

  我想,如果贫穷落后愚顽懒惰仍旧要代代相传的话,我倒希望秦玖的儿子永远光棍,他不应该再有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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