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礼
这是1966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古城湘潭平政街“洗尘池”澡堂壁上的挂钟,宏亮地敲了九下。
按规定,澡堂营业到晚上八点就下班了。顾客早已走尽,工作人员也陆续回家了,只剩下浴池班班长于长生和小徒弟张庆在打扫卫生。几个大池子里的水都已放干,池底、池沿也都擦拭干净。原本浴池的顶端有几个雅间,现在紧紧地关着,里面放着木浴盆、小床、茶几,浴盆上安着冷、热水龙头。舍得花钱的顾客可以自己调节水温,可以洗过澡后舒服地躺到小床上,可以请人推拿按摩,可以喝一壶泡好的茶。但这个项目在几天前已经取消了,上级说,只有剥削阶级才有这些臭讲究!
于长生望着那些雅间,惆怅地叹了口气。
“张庆,关门吧,我们爷俩也该歇口气、喝口茶了,今晚轮到我们值班哩。”
张庆说:“好咧——师傅。”
两个人刚走进店堂,忽然从外面急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四十岁出头,脸色黄瘦,额头上还有血迹,目光散乱,步履踉踉跄跄,身上的衣服很破旧,特别是膝盖那个地方磨损得很厉害。
张庆吆喝一声:“喂,下班了,明日再来!”
那人惊悚地收住脚步,小声说:“我……好多日子没洗澡了,今夜好容易才抽出身来,是否可以……”
于长生几步走上前,把来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说:“您啦,请!”
张庆觉得很意外,不是下班了吗?
于长生对着张庆一扬手,吼道:“关门!”
张庆忙答应:“是,师傅。”
“开雅间,把锅炉烧起来,让客人好好洗个澡!”
来人说:“师傅,我……没带这么多钱。”
于长生说:“放心,还是五角!请您先去雅间稍等一会,我去沏壶茶来。”
张庆关好门,又去打开一个雅间,再一溜烟去了锅炉房,不久便听见鼓风机呼呼吼叫的声音。
又过了一阵,于长生端着一壶热茶和一个有盖的茶杯,走进了雅间,并顺手带关了门。
来人慌忙站起来,说:“师傅,叫我如何感谢您!”
“坐!快坐!我认识您,您是成龙中学的校长齐子耘先生,我的二儿子就在贵校读高中。我曾经在家长大会上见过您。我叫于长生,活到五十岁倒真的糊涂了,有文化的人忽然都有罪了,怪事!”
齐子耘没有答话,眼睛里闪出了泪光。
“我二儿子昨天回家时,说是参加了什么批斗会,被我用木棍子狠揍了一顿,打得他鬼哭狼嚎,保证再不去胡来了。”
齐子耘小声说:“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太年轻……”
聊了一阵,张庆在雅间外高喊一声:“火旺——水热咧——”
于长生忙站起来,走到浴盆前,先打开热水龙头放水,白色的雾气立刻升腾起来;尔后,又稍稍打开冷水龙头。浴盆的水渐渐满了,他不停地用手去试水的温度。这时节洗澡,水要热,但不要烫。
于长生关了龙头,说:“齐先生,您先泡澡。半个小时后,我来给您推拿按摩。”
“不,不。我不配,也别连累了您。”
“我不过是个工人,还能把我怎么样?”
于长生走出雅间,顺手把门带拢了。
“张庆,过半小时,给我到隔壁的饮食店去买一碗馄饨来!”
张庆吃惊地望了望师傅,然后说道:“好咧。”
于长生到池子边搬了条板凳来,静悄悄地坐在雅间的门边。
约摸半个小时,于长生听声音就知道齐子耘洗好了,便立即推门走了进去。灯光下,他看见穿上短裤的齐子耘的身上、手臂上,点缀着一些红红紫紫的伤痕,便慌忙走上前,说:“您请伏在床上。这个项目早就取消了,但我要为您显一显手段。”
齐子耘伏在床上,于长生弯腰立在旁边,双手握成空心拳,开始在他的脊背上小心地绕开伤痕,紧敲轻捶。
“痛吗?齐先生。”
“不……痛。”
拳头忽然停住了。于长生说:“齐先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您问吧。”
“如果我猜得不错,您是从学校逃出来的?”
“是。”
“您受了许多罪,从您的目光里我看出您很绝望。”
“对。您说这日子怎么熬过去,罚跪、批斗、挨打、游街,没完没了的。”
“那么,我告诉您一句话,这个世界不可能总是这样,而且什么人都可以没有,惟独不能没有老师!您要咬紧牙挺住,为了许许多多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天地君亲师,这个道理是铁定的,假如连老师都不要了,这个世界也就完了!让我冒昧地叫您一声兄弟,您说是不是?”
齐子耘的肩膀猛烈地抽搐起来,终于压抑不住,伤心地伏在枕上恸哭起来。
“齐先生,像我,还有和我一样的人,把孩子交给老师,心里感激得很啦。”
齐子耘挣扎着爬起来,揩干泪,说:“于师傅,我原本想好好洗个澡,就……现在,我要骂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这个澡,把我洗明白了。”
于长生抓过一块大浴巾,给齐子耘披上,然后,对着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
门外,张庆一声高喊:“小肉馄饨——趁热吃哩——”
……
第二天上午,“洗尘池”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锣声和惊天动地的口号声。
于长生和张庆从澡堂里跑了出来。
张庆说:“师傅,走在前面的是昨夜来洗澡的那个人。”
于长生说:“那是齐先生,齐子耘校长!”
他看见齐子耘挂着黑牌子,敲着一面锣,从容地走着,脸色很是平静。他的目光又扫视那些戴红袖章的红卫兵,里面没有他的二儿子!
于长生忽然响亮地喊道:“‘洗尘池有客人哟,里面请——”
古墨
这两个人,虽是古城湘潭的书法名家,却并不隶属于同一个单位。论交情呢,可以说是形同水火,正如他们的姓名,一个叫墨淼,一个叫朱炎。
但在1967年的冬天,他们突然殊途同归,和文艺界的许多显赫人物一起,被集中关押在称之为“牛棚”的一个院子里,他们又被指令同囚一室。正应了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过,这个“革命目标”对他们而言,就是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墨淼是潭城书画院的专业书法家,正好满一个花甲。他的狂草上溯张旭,下继怀素,又融合了一些楚简的意味,名重一时。自取了一个字号:古墨,姓名和字号中都有一个“墨”字,这是很特殊的。朱炎曾在背地里很刻薄地说:“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怎么读的书?”这话传到墨淼的耳里,他一笑:“朱炎不过是井底之蛙,他看过唐代的古墨么,我家就有一块!取此字号,一为感谢先人的代代相传,二为叮嘱自已要历岁月流变而不减其香醇。”
这块墨出自唐代制墨名家李挺之手,虽只剩下二寸来长,仍然“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一旦解开包着的锦帛,则满屋飘香。是一块整墨经先人用过一阵后再收藏传之后世,还是原本购回的就是残墨?则已不可考。反正,墨淼视古墨为传家之宝,舍不得用,也不轻易示人。这些日子家被抄了多次,古墨却没被抄去。关进牛棚之前,他用一块破布包好,塞在贴胸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
朱炎,字赤者,任职于艺术馆,比墨淼小两三岁,专攻楷书,特别是一笔颜字写得端庄浑厚,但又透出几许秀媚,因而颇受人称道。他听说墨淼家藏有唐时古墨,心痒得慌,曾托人侧面去游说,意欲一观。哪知墨淼自悔失言,便一口回绝了:“我家怎会有古墨?朱炎要看古墨,不如来看看我!”
朱炎气得肺都要炸了,说:“我去看他吗?他算什么?”
以后,在任何场合碰了面,彼此都不答腔。
谁知道他们会同居一室,成为“牛友”。
这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白天随着大家去劳动去接受批斗,人多场面大,他们可以互不理睬,但晚上同在一间斗室里,你仰着头,他侧着脸,谁也不说话,这就难受了。尤其是冬夜苦寒且悠长,室内没有生火,只有一盏暗淡的电灯亮着,无声无息,简直就像一个坟场。
墨淼渐渐地对朱炎心生钦佩,白天他在批斗会上把个头高高仰起,按也按不下去,于是便遭到棍棒的教训。有人喊口号:“打倒反动文人朱炎!”下面举起森林般一片手臂,他就是不举。问他为什么名叫“朱炎”字“赤者”,他说:“朱者,红也;炎者,火也;红色大火必烧练出一个红得发亮的人,所以字‘赤者,有什么反动意识吗?”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年轻人在他胸口猛蹬了一脚。
墨淼采取的办法是以柔克刚,你喊“打倒墨淼”,他的手臂第一个举起来;你问他“有不有罪”,他马上答“有罪,罪该万死”……因此,少吃了不少的苦头。
夜深了,外面又簌簌地下起雪来,屋子里冷如冰窖。一落黑,他们就缩到被子里去了,这是唯一能得到一点温暖的地方。灯是不能熄的,为的是让监管的人,随时可以通过窗口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谁也没有睡着。墨淼看着脸向墙而卧的朱炎,全身抖动着,拼命压抑住呻吟声,便知道他白天被打得太厉害,猛地有了一种愧疚感,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长气。在这一刻,墨淼真想对朱炎说几句宽慰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墨淼看见朱炎翻转身来,头向下贴着床沿,只听见咕噜噜一阵响,吐下一滩鲜血来。灯光下,那血很红很稠。略懂医道的墨淼,立刻明白了这是内伤所致。
墨淼翻身坐起,问:“老朱,我去叫人?”
朱炎低声说:“谢谢。不要乞求他们,这些畜牲!”
“可这血得止住啊。”
“就是胸口痛得厉害,无非是个死,死也死个硬气。”
墨淼仿佛自已胸口也有痛感了,便用双手去捂住。就在这一刻,他的双手触到了那个硬硬的东西——用破布包着的一截古墨。脑袋里蓦地一亮,他记起了《本草纲目》里,谈到古墨制作时掺进了麝香、冰片、田七等多种中药,是可以止血镇痛的。他立即穿好衣服,跳下床,当他解开来那个小布包,顿时满屋芬芳。
朱炎一边吐着血,一边问:“老墨,我闻到了古墨香。”
“是古墨香。让我在粗瓷碗里磨出墨水,你喝下去,管保有效。”
朱炎摆了摆手,说:“不可。这是你祖传的东西,留着吧。”
“留着?留着做什么!”墨淼有些生气了,“我们能同居一室,是缘分。你还在怨我当年没给你观赏?”
朱炎说:“那是我气量窄小,居然就记了仇,悔死我了。现在让我看看好吗?此生见过明墨、清墨,就是没见过唐墨。”
墨淼把残墨递到朱炎手上,朱炎细细地摩挲后,又放到鼻子前去嗅,叹息一声:“真是珍品……”话没说完,又吐下一口血来。
墨淼一把将墨夺过来,说:“还看什么?我得赶快磨墨,为你止血!”
朱炎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小半碗墨汁磨出来了。
“老朱,喝!”
朱炎端起碗,缓缓地喝了下去。喝完了,说:“好香!只可惜那古墨又短了少许。”
过了不到十分钟,朱炎再不吐血了,胸口的疼痛也减轻了。
墨淼用破布把古墨包好,依旧放在贴胸的地方,然后又缩进自已的被子里。
“老朱,我劝你一句,以后别和他们硬顶了。我刚才想出两句诗可以互勉:‘莫谓低头非好汉,可怜扫地尽斯文。但有个原则,决不谄媚,决不落井下石,你说是不是?”
朱炎点点头,说:“再吐血,又得磨古墨,为了这个,也得忍。”
“一块古墨算什么?明天还得为你磨,你伤得太厉害。我是说,为了我们的楷书和草书,要好好地活下去,古城的书法,再没有比我们写得好的了。”
“那是的……”
疲惫的朱炎,忽地响起轻微的鼾声。
天渐渐地亮了。
(责编:严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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