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冷冻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
纪布莱抖擞着慢慢站起来,从内衣口袋掏出皱褶的一块钱,挤上曾经被自己称为猪圈的公交车。十年前,纪布莱的男人,开着奔驰带她兜风。她看着那些急着坐公交的人,略带嘲讽地说:老公,你看那些人拥挤在一起,多么像被关在猪圈里面的猪。十年后,看猪的人,成为别人眼里的猪。女儿还在家等她回去做饭,等她去学校缴纳拖欠的学费。
纪布莱用手按着胸口,内衣口袋装着这个月的工资,充实的沉甸甸的感觉。
纪布莱仰起头,微微一笑。
女儿有着天真的单纯的面孔,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纪布莱抱起她,轻轻亲吻她的额头。纪布莱的男人离开之后,留下一栋简陋的法式旧公寓,公寓里的布置很单调。十年前,她也像女儿一样,有着天真的单纯的面孔,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每当纪布莱回到家,她的男人都会微笑着抱起她,抚摸她的腰肢,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小的时候,父母常常把她放到肩膀上,她会“驾,驾”地开心地喊起来。父母会带她去镇上赶集,她有着天真的单纯的面孔,扭着脑袋问父母什么是“集”,是不是要扛上扁担“赶”。
纪布莱脱下外套,女儿把它放到沙发上。她又伸手往内衣口袋掏钱,先是缓慢的,继而慌乱起来。这个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突然像空气一样,不见踪迹。她无奈地蹲坐在地板上,痛骂这个城市的治安,摇晃着脑袋,眼泪顺着脸颊形成一条沧桑的河。女儿抱着她,对她说:“妈妈,我们去找爸爸吧,爸爸不会让你流眼泪,爸爸会好好照顾我们,爸爸不会让我们受委屈。”纪布莱把下巴贴在女儿的头发上,柔顺的,就好像男人回家抚摸自己腰肢的感觉,很温柔,很舒服。纪布莱重复念叨自己的名字,“纪布莱,急不来,莱布纪,来不及”,不觉又是一阵抽泣。
十年前,她遇见一个英俊的男人。男人是公司老板,叫林安。纪布莱在大街上遇见林安,他穿着气派的西装,坐在奔驰轿车里头。她从摇下的车窗看林安,他是这样的英俊,让她忍不住地心偷偷一动。纪父纪母反对她和林安在一起,他们告诉她,有钱的男人不可靠。她生气地说,林安不是不可靠的男人,因为他不止有钱,而且英俊。
她和林安买下这栋法式公寓,那时的公寓很华丽很漂亮,公寓里布满浪漫的彩灯和幽香的名花。二十岁的纪布莱,怀上林安的孩子,怀上这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的孩子。
林安的公司倒闭,跟随家境富裕的妻子离开这座城市,留下纪布莱一个人。纪父纪母劝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她坚持不肯,说:你们谁再劝我,我就不认谁。她为这个男人的孩子,和父母闹翻,日子过得很艰难。肚子越来越大,她把公寓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卖掉,换些钱生活。
和父母闹翻以后,纪布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们,纪父也不允许纪母去探望她。伴随女儿的出生,纪布莱不再一个人安静而孤单地生活,却也慢慢感受到生活的压力。女儿小的时候,她就背着女儿去邻近的城市乞讨;女儿能上学的时候,她就结束乞讨的生活,回到熟悉的城市,找到一份工作量大、工资不高的工作。
纪布莱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喧嚷的人群中,成双的身影背后隐藏着孤单。“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宝宝乖。”纪布莱一边哄女儿,一边无助地四处张望。一个人真正想寻找的东西,总是不可捉摸的,仿佛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林安离开的时候,说过他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想她。世界有多大?虚伪那么大。纪布莱黯然地落下泪滴,她深深地失望,她知道林安不可能出现。即便就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小镇、小村庄,他也不会出现。
“布莱,是你?”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睁大眼睛望着纪布莱问。
“元丰,是你?”纪布莱松开女儿的小手,扑向元丰的怀抱,轻轻哭泣。
元丰有些不知所措,自从认识纪布莱以来,这是她和自己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元丰伸出右手,轻轻拍打纪布莱的后背。纪布莱站直身子,挤出几缕微笑,俯下身拉过女儿,说:“小薰,叫叔叔!”
元丰开心地抱起小薰,就好像抱起自己的孩子一样,温馨的幸福的感觉。
两人并肩走向那栋法式旧公寓,像一对情侣。
高中的时候,纪布莱和元丰很偶然地相遇。那时的元丰,黑黑瘦瘦的样子,五官长得错落有致。纪布莱穿着一身黑色露肩连衣裙,眼睛电力十足。元丰深深地被纪布莱的美丽吸引,似乎这是几千年前早已注定一般,不可逃避。从此,元丰对纪布莱再也无法忘怀,找各种理由追随她,找各种场合跟她搭讪,腾出学习的时间想念她,迷恋她的博客文章,给她发很多很多短信。
元丰暗自打量,四年之后,如果纪布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男人,他就向她表白。他在大学里刻苦学习专业知识,时而写很长的和纪布莱有关的日记,把纪布莱回复的短信连同时间一并抄下来。
四年到底多长,跟溪流一样。
纪布莱大三的时候跟林安确定关系,不顾父母反对依然辍学。她想,一个女人倘若能得到一个优秀男人的宠爱,就算是立刻死去也是值得的。
元丰听到消息之后,失魂落魄很长一段时间,不上课,不说话,吃少量的饭。有时候收到纪布莱诉说自己幸福生活的短信,他总会轻轻地默念出来,然后假装很高兴地回复俏皮的话。在元丰看来,爱情是神圣的,伟大的,不容亵渎的。他收拾包裹,瞒着亲戚朋友离开学校,准备创业。他想,只要自己拥有足够多的财富,那么纪布莱还是有机会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位天使。
元丰经过很长时间的艰苦经营,拥有一家一定规模的物流公司,兼职一家旅行社的总代理,收入足够他过上幸福的生活。亲戚朋友给他介绍过不少女孩子,小家碧玉的,闭月羞花的,体积庞大的,都被他婉言谢绝。他想和纪布莱再续前缘,无奈纪布莱早早地跟林安确立关系,而且怀上林安的孩子。
元丰听说纪布莱在这座城市工作,推掉旅行社的工作,雇佣他人打理自己的公司,来到此地。居然巧合地遇见纪布莱,就好像高中的时候一样,惊讶而美好。
虽然手中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元丰依然兴奋地和小薰在草地上嬉戏。元丰爱纪布莱,也爱纪布莱的女儿。他给小薰买很多很多的东西,走去她的学校给她交学费。纪布莱看着元丰的表现,很感激,却又有点过意不去。
“如果能回到童年,就像小薰一样,多好。”纪布莱望着元丰的眼睛,感叹。
“高中,就像我们的美丽童年,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散发芳香。”元丰一本正经地回应,嘴里哈着白气,慢慢升腾,很好看。
十多年以来,元丰的形象不曾有过大的改变,只是眼角处多了两颗泪痣。纪布莱用手怜惜地抚摸它们,她想,元丰该经历过多少的不幸啊。
元丰说,他的创业之路很艰难,没有以前想象中那么简单。空想,现实,始终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他的父亲后来得知他离校创业,一口气没缓过来,气死了。他的母亲帮人当保姆,受了不少委屈,却说只要能为儿子的事业做哪怕一点贡献,只要儿子觉得幸福累死也值。后来,他的母亲因为癌症,过世了。元丰忍着疼痛,整天生活在悔恨和自责中。然而,纪布莱的存在,让他暗无天日的生活,拥有一个明亮的太阳。
如今,见到纪布莱,好比在太阳光下放个电磁炉,更是温暖。
纪布莱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小时候天真的单纯的面孔,脸微微一偏,看着小薰发呆。回过神来,对元丰说:“我想念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还能活下去多少年。”元丰接过她的话,说:“我陪你回去探望他们。”纪布莱说不用,她说他们肯定早已把她忘掉,她还说她没有脸再见他们。
“布莱,不要轻易疏远那些珍贵的东西。”元丰又说,“大学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关于存在和人生的视频。我跟我同学说:男同学是存在的,女同学是存在的,男同学遇见女同学,同学就不再存在。现在,我感觉,我所存在的存在,没有存在的理由,因为它缺少爱。缺少爱,缺少存在;缺少存在,缺少寻觅弥补爱的机会。”
纪布莱微微一笑,送别元丰。他转身的瞬间,回过头来,冲纪布莱甜甜地笑。
“好好照顾自己,有困难给我电话。我想离开这里,明天上午十点,东站的汽车。”
纪布莱看着元丰的背影,陷入沉思。
元丰带着很多补品,来到纪布莱父母住的地方,探望两位很平凡的老人。他跟他们聊天,他跟他们说纪布莱的心声,他跟他们说小薰的可爱和单纯,他跟他们说一定要学会珍惜。
两位老人决定前去纪布莱的住房,看看自己多年不见的孩子,看看那个孩子。
纪布莱急促地打扮自己,想赶上元丰的汽车,她想在元丰离开的时候告诉他,她其实是爱他的。她焦急地在公路上走着,想着那些陈年旧事,不觉泪眼婆娑。
一辆东风牌大卡车迎面驶来,纪布莱猛地被撞到空中,久久不能落地,就像一只绚丽的蝴蝶。她再也无法在元丰离开的时候,轻轻告诉他,她是爱他的。
纪布莱死了。
这个城市的平常女人。
纪布莱被卡车撞死了。
这个城市的不平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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