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钟了。
玉婉嘴角的血越淌越长,像一条红色的蚯蚓在嘴角边蜿蜒。玉婉用手一摸,红色蚯蚓的肚腹立即瘪下去了,只一瞬,就被新的液体填充得鼓鼓的。
玉婉将十个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地按压着头皮,以缓解疼痛,可是无济于事,头仍疼得厉害,像要炸裂似的。她把头在树干上用力地顶着,不行,还疼。她用手去抓头发,霎时,数百根头发纷纷脱离头皮,聚集在她的手里。玉婉的手停在半空,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杂乱的发丝,痉挛着瘫倒在地。
月亮在树梢上探出头来,它不知道树下的这个女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一会儿,玉婉那柔弱、单薄的身子就被柔柔的月光紧紧地包裹住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玉婉还没有睡,仍躺在床上看书。玉婉听见丈夫开门进来,心就跳了一下,她感觉到丈夫又喝多了。玉婉好后悔,后悔刚才没有早早灭灯睡下,即使睡不着,装睡,也许丈夫就会老实,就会乖乖地去睡觉。
丈夫不经常喝酒,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喝多,偶尔高兴或者愁闷了才喝多,就是这偶尔的喝多玉婉也受不了,也不肯容他。丈夫呢,他也从不放过这偶尔的喝多,就是说他从不放过喝多之后的那场内战。
玉婉不反对丈夫喝酒,玉婉反对的是丈夫喝醉之后就扯东扯西说起来没完没了,无论你干什么,都得停下来听他讲,玉婉知道他有这毛病,也很想静静地听他讲,但一看见丈夫那被酒精折磨得青黄的脸和摇摇晃晃的身体,就气恨交加,气他不知道深浅地猛喝,恨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
丈夫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胡乱地脱掉衣服,躺在床上。玉婉看他这样,心头的火腾地就着了起来,她把书合上,伸手关了床头灯。“谁叫你关灯的?打开。”“已经半夜了,睡觉。”“睡什么觉,把灯打开。”玉婉没动。“快把灯打开。”玉婉仍没动。丈夫吼道:“咋的,反了你了,你想挨打?”丈夫的拳头在空中乱晃,玉婉有些害怕了,抖着身子,赌气打开了灯。
丈夫立马就笑了,笑得很难看,他一把搂过玉婉,说:“我没喝多,我真的没喝多,我回来找老婆睡觉,我不会去找别人的老婆。”“去去去,半夜了,快睡觉,明儿还上班呢。”丈夫喷着酒气,结巴着说:“不……不让我找老婆,我……我找谁去呀?”“你爱找谁找谁,别来烦我就行了。”丈大瞪起眼睛说:“这可是你说的,我找了别人的老婆,你别后悔。”“谁后悔是这个。”玉婉说着伸出右手的小指头。
玉婉倚在树上,两腿蜷着,两手交叉地握着,像尊雕像。
此时,玉婉的大脑正在紧张地回放着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内战。
刚才,就在刚才,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钟,丈夫在酒精的烧灼下吼叫着:“咋的,你他妈想找不自在,皮肉又发紧了,是吧?”丈夫咬牙切齿地掀开被子,恶狠狠地骑在玉婉的身上。丈夫那蜡黄的脸在抽搐,五官奇怪地交换着位置,捶胸揪头,挥拳如雨,玉婉本能地护着头,任拳头雨点般地落下。
此时,玉婉觉得她的肺在胸腔里一点点炸裂,心脏也紧紧地缩在一起,突然,她的心脏加速跳动一阵之后,浑身的血就一起聚拢来,顷刻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玉婉抬起右腿猛地一蹬,就把丈夫从她身上掀下来,不等丈夫反应,玉婉一巴掌甩过去,重重地打在丈夫的脸上。
这一掌很重,丈夫一下子瘫倒在床上,他捂着脸,惊愕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这一掌,大概是把他体内的酒精给逼出来,并迅速地蒸发了吧,他一句话没说,愣了一会,就掉头掀开被子,把整个人一下就放了进去,不一会,便呼噜连天了。玉婉的肺虽然没有爆炸,却分明有一种被粉碎的感觉:肢体四溅,鲜血淋漓,意识也像尘埃一样飘散开去。她觉得自己的头和肢体在逐渐分离,慢慢儿地悬浮在空中,飘来荡去,变幻出各种恐怖的造型。
玉婉穿衣下楼的时候,那些在空中的悬浮物也跟着玉婉一起涌出,然后,又按照顺序各就各位,迅速地飞回到玉婉的体内。
轻风吹起,树叶沙沙。玉婉不想再和丈夫过下去了,她觉得婚姻就像一台粉碎机,一头填进完整的稻草,另一头吐出来的却是碎片,很碎很碎的那种。
玉婉走在清冷的马路上,除了她那晃动着的身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外,就是她的脚步声忠心耿耿地陪伴着她。马路两边的路灯高高地立着,闪着冷白的光,偶尔有一两辆跑长途的汽车飞速驶过。玉婉就想,要是自己也随着车轮一起飞,那些痛苦、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了。这个想法一冒出,玉婉就开始在马路上左顾右盼,盼望着再有一辆车过来,可是,始终没有车辆再从她的身边驶过。车轮是不会带她走了,她感到好失望。
五月的夜晚仍旧有点凉,玉婉穿的薄衫被冷风浸透,她缩着脖子,将两只手揣在袖筒里游走。在前边的十字路口她停下来,只停了片刻,便向北拐去。这条路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清静。
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她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一阵,也没看见什么。她自嘲地笑笑,心想,刚才还盼望着让车轮把她碾死,这会却害怕了。这样一想,玉婉继续往前走。刚走几走,那沙沙声又响起来,而且响得比刚才还快,像是就在玉婉的前面。玉婉又站住了,她想,难道这会儿真的有鬼出现了?她小时候听舅舅讲过很多鬼故事,说要是碰到鬼就赶紧蹲下身去,鬼就不会看到你,但你却能看到鬼。于是她蹲下身,借着月光努力地向前看,这一看不要紧,她惊得张大了嘴,心脏也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前边的坟场在银白色的月光映射下,一排排坟墓就像是一个个大馒头。在坟场的西边有一座很大的坟,在坟的旁边,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一会儿站,一会儿蹲,一会儿拱土,一会儿扒地,看上去好像很忙碌。同时,还清晰地传来啪啪的声音。
玉婉已经吓瘫了,刚才的胆量不知什么时候从她的体内跑得了无踪影。她瘫在那儿,头发竖起,心脏再一次狂跳不止。她大气不敢出,脸上恐怖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黑影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而且好像还在向玉婉这边移动。玉婉盯着黑影,慢慢站起,她准备撒丫子逃跑。可是不知为什么,越怕,越急,越迈不动脚步。此时,玉婉忽然觉得那不可形容的怪物已经发现了她,正挥舞着长长的双臂大步向她追来。
玉婉大叫一声,一头栽倒。恍惚中,一阵哭声从坟场那边传来,和哭声一起传过来的还有烧纸的味道。玉婉挣扎着抬起头向坟场望去,那团蠕动的黑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清晰可见。是个女人,穿一身黑色衣服,披着长长的头发,一边哭,一边往火光中续纸——原来是个上坟的。
玉婉刚才紧张的神经已经完全放松了,她借着月光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了。此时,玉婉又困又乏,想睡。她枕着两手,仰躺在道旁的树林里看天,天上的星星不知疲倦地陪伴着她,着实令她感动不已。
恍惚中,玉婉觉得自己被关在一座城堡里,城堡没窗没门,里边很黑很黑。玉婉在里边乱跑乱跳,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法逃出。她大喊大叫,但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叫声。看来,她是被困在里面了,她只能等待。于是,她就成大字型,很自然地躺了下去。
玉婉有些发怔,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被丈夫打了之后,躺在树林里,竟睡着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玉婉的身后传过来,声音不大。玉婉蓦然明白,正是这个声音把她从黑洞洞的城堡里拉了出来。
天在不知不觉中发白了,周围的万物若隐若现。
玉婉扭转身子,朝那个声音望过去。那个烧纸的女人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倒卧着,她的右手紧紧地抓在左腕上,左腕血肉模糊,地上已是鲜红一片。
玉婉吓坏了,连滚带爬地来到女人身边,定睛一看,又吓了一跳,天呀,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玉婉心痛地大叫一声:“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女孩艰难地睁开眼,又闭上了,从嗓子眼处发出微微弱弱的声音:“阿姨,救我。”
玉婉顾不得多想,背起女孩就往医院跑。
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女孩才醒来。女孩的脸苍白如纸,她看见玉婉,泪便从眼角处流下。
女孩感激地看着玉婉说:“阿姨,谢谢你救我。”“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玉婉这一问,女孩的泪流得更凶了。半天,女孩才说:“我十六岁,读高二,爸爸妈妈去年离婚了。妈妈是经商的,她跟着她的老板跑到深圳去了。我跟爸爸过,后来,爸爸又结婚了,就把我送到奶奶家,奶奶上个月得病死了。我就去找爸爸,可是爸爸后找的那个女人不容我,总是找茬儿骂我。那天我和她顶嘴,爸爸不问青红皂白,打了我一顿。我两天没上学,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是多余的,不如到地下去找奶奶。昨天晚上,我在奶奶坟前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把纸钱送到奶奶那里,然后,割断手腕。可是,当血涌出来的一瞬,我又后悔了,我不想死。”
玉婉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此时的玉婉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她要给女儿准备早饭。女儿十六岁,也读高二,为了女儿,她只能等待了。
(责编:严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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