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像拉风箱似地喘息着。她痛苦,守候在他身边的爸爸与我更痛苦。
哥哥在海外留学,是不是她念着哥哥而不肯离去?问她,她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我们觉得奇怪:她到底念着什么?正在这时,她微睁开眼,抬起像干树枝似的手,示意有话要说。我与爸爸立即凑到她的头前,只听她说:“请阿桂来……我……有话……”
我一惊:她怎么想到村东头的瘸腿老光棍阿桂?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我瞥了一下爸爸,见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有如雷击。我想这里一定有什么隐密,但不管怎么说,妈妈此时说出来肯定不妥,这不仅极大地伤害了爸爸,而且……我不敢想下去。
还好,这一刻转瞬即逝。很快,爸爸就恢复了常态。他用手梳理着妈妈额头的一绺乱发,对妈妈说:“好,你放心,我立即叫女儿去!”
尽管有爸爸的吩咐,我仍没有动身。但时间实在不多了,稍一延误,即使把阿桂叔请来,也许妈妈……想到这儿,我立即拔腿向阿桂叔家奔去。正好,阿桂叔在门口。我见了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桂叔,妈妈她……不行了,请您……去一趟!”
阿桂叔冷着脸说:“笑话,她不行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着退到屋里,“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的心被狗吃了!”
我气急败坏地转回来,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沉思片刻,嘀咕道:“阿桂他……”
爸爸将我拉到一边,讲了他们三人之间的往事——
大跃进那年,我与你妈妈结婚了。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从水利工地回来看望新婚的妻子。一敲家门,无人应。再敲,仍久久无人回答。我走到窗下,听到屋里叽叽喳喳有人压低声音说话。我一惊,不好!肯定有情况。我瞪大眼睛,一边死劲敲门,一边堵住门口,狂喊:“开门!开门!”一会儿门开了,你妈妈用肩头将我推向一边,这当儿,一个人从里面窜出来。这人跑得特快,三步两步就上了院墙。这人刚要朝下跳,被我一把抓住,狠狠地朝地上一摔。这时我才看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东头的阿桂!我气疯了,不管阿桂怎样磕头求饶,上去就是一顿拳脚——阿桂的瘸腿就是这时落下的。我打过阿桂,又奔向你妈,拳脚雨点儿似的。你妈妈直愣愣地跪着,躲也不躲。
“为什么与他……”
“我喜欢他,他也……”
“为什么不和他结婚?”
“他家是地主。”
“为什么与我结婚?”
“我确实也喜欢你。”
“噢,原来是个脚踩两只船的女人。”我狠狠地骂道。很快,我就作出决定,向她宣布:“滚出我的家门!”这时,你妈妈死死抱住我,哭着说:“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
第二年,我们便生下你哥哥。
又过了二年,生下了你。
讲了以上的故事,爸爸松了口气。我却忐忑不安:爱情是自私的、排他的,妈妈快踏上奈何桥了,还……爸爸能宽恕她吗?
我劝爸爸说:“爸爸,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至少,从我记事起,我感到妈妈是非常爱你的,你应该宽恕她。”说着,我呜呜咽咽地哭了。
爸爸瞥了我一眼,说:“这还用你说吗?”说着,他闭着眼,似在回忆。
过了半晌,爸爸才睁开眼,双眼里贮满泪水。
爸爸像座雕像,一动不动。半天,他出语惊人——
“你妈妈是一座山,一座大海里的高山。上半截,也就是耸入云霄的那一截,是对我的爱。”
“照这么说,这座山的下半截,即埋在水下的那半截,就是对阿桂叔的感情了?”我欲破译他们的感情之谜,立即追问。
爸爸说:“那次的不幸事件是个分界线。唉,也太难为你妈妈了。所以,该请求宽恕的不是你妈妈,应是我……”说着,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我发现一串晶亮的东西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谁都难以想到,我请阿桂叔来,阿桂叔不来,我爸爸居然亲自跑到阿桂叔的门口——阿桂叔可是他过去的“情敌”呀!令人遗憾的是,爸爸也吃了闭门羹。
妈妈等不到阿桂叔,终于带着遗憾走了。
我们将妈妈葬在村后的土山上。
当太阳快下山时,我们去上坟。远远看到妈妈的坟上有许多黑蝴蝶在微风中飞舞,是不是妈妈的魂灵也化为蝴蝶了?近前一看,才知道那是谁刚刚烧过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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