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匠是我爹,豫北乡下一木匠。早几年,手艺人很吃得开,十里八乡老少爷们全看得起。张木匠手艺精,活儿稠,闺女出门打嫁妆,盖房做窗户门框,死了人合棺材,都争着找张木匠。张木匠挣钱却不挣脸,大人小孩都不把他当回事。我们弟兄几个也瞧不起他,当他面叫爹,转过脸唤他老小子。
张木匠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好那一手。每年秋后挂锄,张木匠就背了工具箱带着徒弟去外乡串活。娘把一摞烙馍用蓝花布包了搁进工具箱,张木匠抬腿要走,却让娘的目光拽住了。娘开了口:“他爹,这回可别惹事了。”
张木匠擂擂胸脯,让娘一百个放心。
娘还是不放心,一再关照:“挣的钱带回来,过年好给孩几个买新衣裳。”
张木匠再次擂胸脯,当着我们兄弟几个的面在娘脸上摸一把,然后一转身挣断娘用目光拧成的绳,亮着花腔叮叮当当而去。
跌近腊月门娘就扳着指头计算张木匠的归程,还让四弟每天往村口多跑几趟,瞅瞅有没有张木匠的身影。大哥说:“不过腊八,这老小子是不会回来的。”娘反对:“可不一定,要是挣足了钱,要是他……”娘说着停住了,脸上现出一片红晕,眼睛晶亮晶亮的。正如大哥所说,一过腊八张木匠的花腔就在村口亮起来,四弟大步流星地回家报信:“老小子回来了,老小子回来了……”
张木匠又没带回几个钱,娘翻遍了他的衣兜,失望地叹口气,眼泪要落下来。张木匠说在车站叫小偷摸走了,娘去问张木匠的徒弟,徒弟跟着张木匠干了一冬天,满指望分个衣裳钱过年,谁知一分没得着火气就大,把张木匠在外面如何勾引人家大闺女,如何被逮住,赔了人家多少钱全告诉了娘。娘听说后总要大哭一场,张木匠又是下跪又是打自己耳光,还把一条绳扔在地上叫大哥把他勒死喂狗。娘总是一次次原谅他,一夜之后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娘只好修改过年的计划,把开支的项目一个个砍掉,忙中也不忘给张木匠炒一碟小菜温一壶小酒。张木匠的花腔再次在屋顶的木梁上环绕。四弟扒着饭桌一蹦一蹦,眼盯着碟里的小菜,口水流了老长,张木匠却视而不见。
过了年,张木匠更要疯一番,老小子学过拳脚,会翻跟头耍大叉。“社火”会上,老小子头上包了黄巾,脸上用劣质粉饼擦得白一块红一块,跟太平天国的士兵似的,一把铁叉舞得呼呼生风,一边耍一边朝人堆里抛飞眼。一场下来总能敲定一两个相好,夜里就和相好的钻机井房。四弟是他们的通信员,传一次信领几毛赏钱买炮仗,跑得很起劲。“社火”过了半年四弟还念念不忘,偷偷问老小子:“爹,还传信不? 机井房给你拾掇净了,还铺了一层干稻草,暄着呢……”
张木匠还有一件出风头的事,就是上梁时扔“剽梁糕”。抱着木斗,里面有主家蒸好的指头肚一样大的糕和水果糖核桃大枣,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的村人瞅着他。张木匠满脸通红,一边上梯一边唱:
一上两上,上到房上
主家来递斗,荣华富贵在里头。
……
张木匠东一把西一把扔完下来,有小媳妇拽住问:一直往那边扔,这边喊破嗓子也不见扔一把,相好在那边?张木匠嘿嘿笑着,在人家屁股上拧一把,和主家喝酒闹乐去了。
我们懂事以后都为张木匠做下的事抬不起头,就不想理他。娶了亲后儿媳们也嫌他名声不好,张木匠在家里很失落。倒是娘贴心贴肺地近他,见天一壶小酒一碟小菜,一年到头不断。张木匠在娘面前发虎威,骂娘打娘。大哥招集我们几个要揍老小子,吓得他钻到里间不敢出来。张木匠从此蔫了不少,开始拼命帮我们几家干活。可大伙还是疏远他,四弟翻盖房子都没让他扔“剽梁糕”,张木匠一下子躺倒了。
再起来人瘦了一圈,说话也少了几分气力,但他照旧来我们几家找活干,比年轻人还舍得下力。有一回大哥家瓦房漏了,雨后张木匠竟一个人搬着梯子爬上一丈多高的房坡,一手提灰一手拿瓦刀,颤颤巍巍爬上长满青苔的房脊。我们赶到时正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吓得气都不敢出。
我看见大哥的泪流了出来。
在茄庄
豫北男人中间,捏捏叽叽婆婆妈妈的多在辉县汲县,三脚跺不出一个响屁,来了客人割肉打酒还要看媳妇脸色。原阳、延津、封丘三地的男人却不同,说话嗡声嗡气放屁都能把地砸个坑,媳妇敢顶嘴一脚踢出门外。最显豪情的是看他们斗酒,一个个脸红脖粗撸胳膊卷袖擎着酒碟:“日他姐,喝!”
他们带口病不骂娘骂姐,姐是出门人,贱。
那一年我去延津茄庄收棉花,住在老姚家。老姚家三间破瓦房一根梁折了,用柱子顶着。我说老姚你咋把家整成这样?老姚嘿嘿一笑:日他姐,都叫吃喝了,嘴没亏。我说今儿可别麻烦,咱不喝酒。谁知吃饭时老姚变戏法一样整出满满一桌菜,菜还不孬:油光光的烧鸡,焦黄焦黄的小鱼,还有一盘绿绿的冻蒜。老姚说庄里有饭店想吃啥有啥,我真不敢相信:茄庄走三圈挑不出几座像样的房子,却能整出满桌鸡鸭鱼肉来。拆开一瓶“百泉春”,茄庄人喝酒不用杯,用碟,一碟一两酒,老姚满上。我说下午去看棉样不能误了事,老姚吱一口干了,抹拉一下嘴:误不了,兄弟。
三碟下去,我有些头蒙。我平时就三四两酒的量,见老姚又要满赶紧挡他。老姚不以为然:第一次来俺家,能不给你嫂子碰一杯?老姚媳妇正在擀面条,拍拍手上的面过来端起酒碟,我只好硬着头皮和她干了。又要干第二杯,我不敢。老姚媳妇说我喝俩你喝一个,说罢喝凉水一样吱吱喝下两碟,菜也不吃又去擀面条了。老姚说你看着办吧,我只好又硬着头皮干了。胃里立即翻腾起来,我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
话音未落地,门一开,老姚在县城当牙医的二弟给大哥陪客来了。二弟一落座就从胳肢窝掏出一瓶酒来,据说是此地的规矩。二弟要和我干,我说真不能喝了。二弟怪我看不起人,我只好端起酒喝药一样喝下一碟。我说真不能喝了,再喝要出问题了,下午还要去看棉样呢。老姚已满脸赤红,嗓门高了八倍:误不了兄弟,喝个孬孙!
这时门又一响,老姚住的这个片的片长来了,从胳肢窝掏出一瓶酒搁在桌子底下,说来迟了来迟了先罚三碟。喝完又要和我干,我说:再喝……我就不中……不中了。片长说老姚的客人就是俺们茄庄的客人,我代表茄庄村委……我只好求助老姚,这碟酒老姚只让我沾了沾嘴边就替我喝了。往下猜拳过圈,老姚的二弟又替我喝了不少。三瓶酒见底,老姚又开了一瓶,老姚的眼睛开始一翻一翻,舌头也短了,说误不了误不了。我一个劲咬牙,把涌上来的酒压回胃里。
四瓶酒见了底我长嘘一口。谁知门又响了,一个老汉歪歪斜斜进来了。老汉说他本来喝高了,可大叔的客人来了,今儿喝死也不说孬话。原来老汉辈分比老姚还低——老汉衣扣开了一半,瘦瘦的胸裸出来,抻着脖筋,一脸豪壮。接下来风自然吹向我:我喝三碟你喝一碟。又歪过头问老姚:合适不合适?我坚决不喝。
没想到老汉竟扑通跪下来,双手举起一碟酒。
……
我真的醉了,一直到第二天才醒来,头沉得抬不起来,还恶心,就像患了瘟病的小鸡一样。老姚说打一针吧,一针准见效。村医是个瘸子,一高一低地进来,伸出一双黑手。我打一个冷战,问:酒精球呢?村医张开左手,一只不黑不白的棉球露出来。我闭上眼,感到屁股上凉嗖嗖的,接着噗地一下,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村医收了针,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老姚说:保证管用,狗蛋家的老母猪300斤,拉稀拉得站不起来,一针,就一针!
男左女右
我们豫北乡下不光长石头,也长文人。头发乱蓬蓬,一脸菜色又一脸不屑的十有八九就是乡间文人。过年写写春联,红白事上记记帐,谁家的猪跑了写写寻猪启事——也给乡广播站写些好人好事,一旦播了,往大街上走便一脸矜持。也有写诗写小说的,偶然发一篇便当作宝贝用红布包了压进箱底,人老了再拿出来看,生满皱纹的脸笑得花儿似的。也有出息的,被当作人才聘到乡里县里。
李生就是一个,以前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好诗没写出几首,举止之间却千方百计提醒人家:咱李生可是个文化人呀。
李生的妻子张翠花,偏偏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人倒是勤快贤惠:四亩责任田让她养得肥肥壮壮,两个儿子让她喂得白白胖胖。李生为遮人耳目,对外言称老婆是“高小”文化。一日带翠花去一诗友家做客,女主人殷勤待客,拉了张翠花的手问:“嫂子贵姓?”张翠花不由一恼,心说这人咋喊着嫂子骂我“鬼形”呢?拿眼瞅李生,李生急忙替张翠花答:“姓张。”女主人哦一声,又问:“弓长张,还是立早章?”李生又急忙回答:“弓长张。”张翠花心说她不是骂我,就露出了笑容。
回到家,李生一个劲夸人家女主人有学问,瞧一个姓就能问出恁多花样。张翠花心里便悄悄记下了。
又一回家里来一对客人,张翠花热情地握了女客人的手坐下,和女客人拉家常:“妹子贵姓?”女客人答:“姓赵。”张翠花哦一声,又问:“弓长赵,还是立早赵?”客人一时没弄明白,后来懂了,就想笑,又不好意思。李生在一边急得直跺脚。
吸取了教训,李生再不带张翠花外出参加活动,也不让生人去他家。可对外照样说张翠花是“高小”毕业,后来调进了县文化馆,张翠花的文凭又跟着高了:高中毕业,差几分没考上大学,爱好散文。
这一年,张翠花患慢性阑尾炎住进县医院,文化馆一帮同仁提了水果奶粉来看望,听说张翠花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就特意买了一束鲜花。文化馆的同仁一进屋李生就特别紧张,生怕张翠花再问人家贵姓。等看望仪式结束,李生松了一口气。同仁就要离开时偏偏画画的小闫搞不准阑尾在左边还是在右边,就问张翠花:“嫂子,阑尾在哪边?”
张翠花一指右腹:“这。”
小闫哦一声,就要走了,张翠花却又开了口:“俺女的在右边,您男的在左边。”
小闫一愣,问:“为啥?”
“男左女右嘛。”张翠花很认真地告诉小闫,没看见李生在一边冲她瞪眼。
全病室的人都笑了。李生急得脸红脖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同仁看出来了,替他解围:“嫂子和咱们开玩笑呢。”谁知张翠花还是一本正经地关照小闫:“可不敢弄错了,男左女右,男在左边!?”
准备(创作谈)
确切地说我是1993年盯上小小说的,中专毕业的我腹中并无多少墨水,只是凭着热情一味地趴在桌上吭吭哧哧地写。结果可想而知,到1996年为止,一年只发了四五篇,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把自己写倒了。好多编辑老师嘱我多读书。我听说鲁迅文学院的新生一入学就会得到一份“必读”与“参考”书目,我通过朋友找到一份,照此书目开始补钙。有一段时间我一天精读一篇,反复揣摩它的语言、构思、立意,从中领悟小小说创作的技法和要领。《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短小说》更成了我的必读课本,这些刊物里面不仅有每个阶段的扛鼎之作,更能了解到同行们的写作经验和读者的阅读期待。了解的过程,也是潜移默化的学习过程。我开始写观察日记,片片断断,如秋风吹落的枫叶,看着没啥用,沤成粪第二年却能让枫树催生新牙。作家张宇说过:“一个青年作家成为优秀作家的基本过程就读两本书:一本有字的,一本无字的。”社会与人生即是一本大书,我当用毕生去参悟。
创作“豫北乡下系列”,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我一边收集豫北各县县志、民俗,一边坚持采访搜集,几乎走遍大半个豫北。把民俗和豫北风情溶入一个好故事中,是我写作这个系列的基本出发点。第一组在《牡丹》发表后,很快被《读者·乡村版》《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载,得到了读者的认可,这使我信心倍增。
我将继续努力,把更好的作品奉献给大家。
作者简介:赵文辉,男,1969年出生,河南辉县人,现在某报社做副刊编辑。从事小小说创作10年,先后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小小说300篇,其中80篇被《青年文摘》、《读者·乡村版》、《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16篇被收入《微型小说300篇》、《中国小小说排行榜》等权威选本,多次获奖。出版专集《布衣心情》和《苦水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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