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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令·葡萄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486
任林举

  1、孟春之月

  黄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已然迈过冬天的门槛,草木之气开始萌动,有一些性躁心急的主儿,已经抢先一步在地表吐绿,或在枝头绽红,而此时的东北大地仍旧在皑皑的白雪覆盖之下,悄无声息地沉睡着。

  昨夜一场大雪刚刚落下,纷纷扬扬,又在原来的铺盖上加了一层新被。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在那些寒冷的早晨,母亲随手所做的一个惯常的动作。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站在高处把望着,将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春天的脚步还远着呢!但左思右想,终不忍把睡在雪里的生灵们唤醒。仰望天空或放眼四野,我能够感觉到,冥冥中有一颗慈母之心,原如雪一样的纯净晶莹和雪一样的广阔无边!

  是月也,立春。时间乘坐着阳历的马车正喊着字号进入二月,但我们完全可以不予理会,任它多么湍急的辚辚之声也只能顺着雪的裂隙或破洞,抵达被文化污染、腐蚀的城市。这里是雪野,这里是山间,华龙山庄5000亩葡萄在厚厚的积雪下躬身而伏,紧贴着大地的胸膛,除了地心的跳动和春天的脚步,什么声音都无法将它们打扰。

  雪,白得如凝固的光芒,堆积在山谷。一群乌鸦从山的那边无声地飞来,几度盘旋,终于还是找不到落脚之地,无奈,只能又飞向远方。在它们眼里,这是一片汪洋恣肆的大水,但它们却无法判断这水是不是在流动,会不会一旦流动起来。其实,这漫无边际的白,也是会流动的,不过它们只在那些葡萄树幽暗的梦里,以水的形态不停地流,不停地洗濯。

  北方的雪是肩负着某种使命的,它要一直把那些幽暗冰冷的梦洗得洁白、透亮和温暖时,才会悄然离去。

  但凡事皆有利弊,如此洁净的雪,醒时梦里地呵护、净化,竟宠得这些葡萄有了洁癖。据说,有几个葡萄品种只“认”这里的山水,虽在本地表现优异,则无法适应其他地域的环境。强移,则不活;有勉强成活者,则无果;有勉强挂果者,则质次。

  是月也,雨水接踵而至。这个节令之所以叫雨水,有令词如此描述:“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水矣!”但在正月未尽的北方,即便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仍不可信以为真,更不可据此有所行动,否则定要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传说中的雨水,此时也许正驮在北归大雁的背上,飞行在三千里之外的天空。真正的到来,时日尚早。身处如此这般的苦寒之地,不但要懂得盼望,更要学会冷静、韧忍、等待和坚定不移地信。

  2、仲春之月

  握着彩笔不停书写季节的那只手,已然把“冬”字写完,现在正应该写到春。但春天从哪里起笔,又在哪里收官,如今写到了哪笔哪画,仍然很难判断。说到,也可能骤如一场春雨,猝不及防,“唰”的一下就到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华龙山谷的主人孙广辉带人特意去了一趟大雪覆盖的葡萄园,亲手扶一扶葡萄里的长者——拥有几十年树龄的老藤。人老为“贼”,树老成精,几十年的树在灵性上,估计还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也堪称镇园之宝,见证了葡萄园的历史,所以,孙广辉对它们自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和心愿。

  葡萄属龙,能潜隐,能升腾,能入地,能凌空。《吕氏春秋·仲春纪》说,旧历二月,鱼龙之类的鳞族正逢天时,“其音角,律中夹钟,其数八,其味酸”。葡萄是植物里的龙,当然,二月的天时也合于葡萄的运官。按照古礼,这样的月份、这样的日子,应该为“龙族”安排一场隆重的祭祀,但民间并没有那么多的排场,一切从简。简化来简化去,简到了关起门在自家吃一顿猪头肉,就算举行了一场“祭祀”仪式。

  从前,也有人在二月初二早晨,用长杆敲打自家的房梁,以此仪式把蛰伏着的“潜龙”唤醒,让它出渊,让它“在田”,让它一跃飞天,行云施雨,润泽萬物。孙广辉的葡萄园之行,并不是祭祀,但以他温热的手扶一扶葡萄园中的老藤,它们就被唤醒了,老藤一醒,年轻的葡萄们也都接到并交换了醒来的信息,但它们都不做声,只是在暗中让芽苞一点点膨胀起来,就等着春风从远处赶来,为它们掀去那层厚重的雪。

  一行人沿着自己在雪地里趟出的小路鱼贯而返时,发现小路边缘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但他们不知道热量从哪里而来,是从地下?还是从天空?抬头望一望远方,明亮的阳光、洁白的雪和天地间蒸蒸腾腾的水汽融为一片,谁先谁后,谁主谁次,更是让人难以辨别。突然,远方隐约传来隆隆的响声,立即有人停下来竖起耳朵,凝神聆听。

  “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日夜中分,阴阳力均,两种力量在不可知的暗处较劲,争夺领地,所以青天白日也时有异音,但那还不是真正的雷声。孙广辉向同行的人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继续前行。此地的司雨之龙刚刚抬起头来,腰肢还没来得及伸展,哪个雷公敢冒然挥锤?哪个电母敢擅秉天火?哪个虫儿敢乱喊乱动?

  然而,春天的脚步确实在一天天逼近。远雷如鼓,所有的草木都感知到了空气中那隐隐的振动。趁雷声未起,抓紧把春天里应该做的一切事情做好,备耕、备肥,修理农机……适当,也可以先播下生命的种子。等玄鸟至,雷声起,就只能日夜为山上的葡萄奔忙和操劳,除此,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能干,保持充沛的体力和精力要紧。若是在古代,就会由国家出面提醒:“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打雷时,不可以行房事,否则,生子会落下先天缺陷。这虽然有一点恐吓的意味,但用意还是慈善的,有利百姓身心健康和生命安全。

  世间万物,相互感应,相互制衡,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到了该侍弄出产粮食和果子的土地时,就只能专心侍弄这种土地。

  3、季春之月

  三月里的清明是一场盛大而又纷乱的集市。宋代的《清明上河图》只用简捷的线条勾勒了挑担、拉车和闲逛的男女,并没有画出天风、地气和原野上自由交配的牛马,更没有画出盛装而至的玄鸟和戴胜。大雁在河边鸣叫,身前是水,身后是冰。三三两两或三五成群结伴郊游的人们,既为扫墓,也为踏青;既为怀念,也为道别,忧伤与喜悦如影随形,如在天空里奋力拍打着光阴的白鹤之翼。

  突然有西洋的“天籁”之音,隔空而来,名《斯卡布罗集市》。歌里有痴情的女子思念远方在或已不在的爱人,柔肠百结之际,突然想起拜托那些被贩运到集市的花儿,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如果在集市上遇到了他,请告诉他一声,他曾经是她深爱的人——唉!逝者如斯夫,错过的机缘哪肯轻易回头?但执着的思念和无悔的深情,总是让人心动、心疼,真情的泪就如春天的雨水,比金子还贵啊!春雨即降,万物化育,这个春天就开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头,杨柳的枝条,很快便泛起了绿色。

  三月的阳光持续照在地上,连淅淅沥沥的春雨也有了阳光的温度和质感。一个个寒冷的日子相继融化,某一个夜晚过后,曾独霸一方的冬天突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华龙山庄的葡萄们,足足忍受了一个冬天的寒冷、寂寞和死神的威胁,满怀的苦情,还没来得及控诉和清算,冰冷的身子就被春风稳稳地抱在怀中,冷透了的心和僵硬的腰肢便无端地在春天里融化了、酥软了。

  “是月也,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来自季节和生命内部的冲动和力量已不可遏制。葡萄藤上一天天膨大的芽苞,向园丁们暗示,一种植物的体内正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成长和绽放的欲望随着树液流速的加快而愈显急切。

  从下一个月起,华龙山庄几百亩葡萄园里的葡萄将陆续上架,孙广辉抛开手头的事情,来到葡萄园,与作业的员工们一同感受春天的情绪。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移动、变化,由长而短,又由短而长;最后,终于与大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于是,孙广辉在一点点变黑变冷的春天夜晚,又回想起那些严冬一样的艰难岁月。

  2004年春,眼看着一个曾如日中天的企业滑出了健康发展的轨道,他狠狠心,咬咬牙,张开双臂,将一个正在惯性坠落的星体接在手中,因为他觉得几代人花心血打造的一个高端葡萄酒酿造和进出口企业,在自己这一代人手里葬送掉,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和耻辱。但当这个巨大的球体落到手中,经过仔细盘点才发现,这原是个千疮百孔的烫手山芋,呈现在眼前的“溃疡”远比他的光晕多得多。巨大的债务、每况日下的经营状态和几十号生活没有着落的员工,如千金大石压在他的胸口。虽然他也感到了“体力”不支,“嗓子发咸”,但他还是坚持着没有倒下。他认了一个死理,男子大丈夫就要一诺千金,愿赌服输,不能只要权益而不要责任和包袱。债务要还,员工要养,经营也要重新起步。于是,他把自己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并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到外边租便宜的房子住。虽然最多的时候一年搬了五次家,他仍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除了自己,他不得不动员几个贴心朋友也也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押这个他坚定看好的企业和事业。最艰难的时候,与这个事业相关的所有人——自己、妻子和孩子、亲人、朋友们、朋友们的妻子……每个人都把身上的钱,包括买衣服、买书本、买“胭脂”的零用钱都奉献出来。

  当岳母将自己攒下的一元、一角、五元、十元面额的零钱装了满满一“方便袋”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忍不住流了泪。他感动,感慨,不仅仅因为友情和亲情,而是觉得人之为人,就是要懂得同情和信任,在别人危难、危机的时候伸出援手。从此,在他公司服务过的员工,他一个也不让走,并且宁可自己一分钱不花,也得保证他们的工资。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员工们此时正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脚印踩着脚印。

  是月也,树木始华,云霓始灿,此后,应该不会再有寒冷的日子了。

  4、孟夏之月

  此月,滋养万物的“生气”盛在南方。五行中,南方属火,也是太阳履职尽责的方位,所以,古代的皇帝在这个月要住在正向朝南的房子里,出行则要乘坐朱红色的车,驾着红色的马,打着红色的旗帜,身着红色的衣服,佩戴着红色的饰玉……一片如火如荼的颜色。而北方的原野上,此时却遍开低矮、无香的迎春花。一朵朵小而细碎的花儿,密密地挤在一起,色泽明黄、炽热;成簇,成团,成片。如果春天是一朵火焰,它们就安静地燃烧在春天的底部,像黄得发白的焰心。以这个颜色为根本的季节,势必会越来越热烈,越来越鲜艳。

  是月也,“為天子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各级政府、官员、主管、戴胜、布谷纷纷都忙碌起来,发文的发文,动员的动员,提醒的提醒,鸣叫的鸣叫。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其实,到了这个时节,就算是北纬40度至50度之间的北方,应该下地的种子也已经基本播完。布谷们急忙急火地鸣叫时,农人们已经荷锄从田里归来,在心里暗暗地核计起下一个节气的事情。此时,唯有田间水稻的秧还没有插,唯有山上的葡萄还还没有正式上架。华龙山庄的葡萄园里,果农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忙着两件事——

  一是为葡萄们加肥。肥是秋天之前已经发酵好了的农家肥,农历二月、三月运送到位,四月挑沟埋肥。因为山坡路陡,各种农机一概无法使用,就只能靠人工作业,一锹一镐地挖,一锹一镐地埋,好在灌溉用水可以靠电动机从低处提上来。

  二是赶在葡萄上架之前,为葡萄打几遍波尔多液和石硫剂进行防护。这是一种由石灰、白矾和硫酸铜按一定比例勾兑出的混合溶液,因为对人来说没有毒性,所以不算农药,但这种液体却具有很好的杀菌防病作用。葡萄开花前后多打几遍这种溶液,葡萄就不会得“双霉”和“黑霉”等常见果病,也就免得预防不够,发病后再施洒农药。

  十天后,华龙山庄数千亩的葡萄园中,葡萄纷纷上架,横的是线,竖的是藤,中间星星点点的淡绿与鹅黄是刚刚并发出来的葡萄嫩芽,它们像五线谱中间跳跃的音符,无声,却以不断变化着的色彩和形态,演绎着一场春天的交响。

  就在这时,日本间松商社的人像是收到了定时的指令一样,从大洋彼岸赶过来参与华龙的生产和管理。北方的农民淳朴憨厚,凡事以情义为先,所以总觉得那些日本人不是人,而是一些有着人类形体的机器,因为他们的心肠不是肉长的而是程序做的,他们只按程序办事,凡事不因为情感所改变,也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从上世纪的90年代中期,华龙山庄就一直与日本间松公司合作,为他们提供浓缩葡萄原汁,所以他们最最了解日本人的禀性。日本人进口华龙的葡萄汁,并不是华龙出去找市场找到了日本,而是日本人满世界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一路找到了中国的东北,东北的通化,通化的柳河,柳河的华龙。

  中国古代称日本人为倭人或倭寇,中日战争时称其为鬼子,其中自有一些仇视和贬损的意味,但这一“鬼”字确实敲中了日本人心性的命门。他们的鬼,不仅仅表现在专门能发现世界上什么东西好,而且也总能千方百计让最好的东西为自己所用或想方设法拥有。其他的就不再说了,但说与葡萄有关的话题,葡萄汁或葡萄酒。自上世纪30年代在通化建立葡萄酒厂以来,他们就没有忘记过这个地区的野生山葡萄资源。在他们搜集到的资料中,这一资源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几十年来,保持了不间断的需求。

  需求,自然也不是无条件需求,而是要苛刻地控制产品的品质。春天,他们要到柳河及周边市场调查政府对化肥、农药的监管情况和违禁农药的去向,确保供应基地所用的农资安全可靠;夏季,他们要到葡萄园里进行实地调查,发现违规行为立即采取处理和惩戒措施;秋天他们不仅要对产品的“农残”和重金属含量进行270余项检测,还要突击监察华龙的生产设备和生产流程是否存在污染。

  20年间,华龙人在和日本打交道的过程中,以对手为师,从抵触到自强,从愤怒到平和,从处处受制到牢牢掌握主动,终于练就了靠自身素质维护自己尊严,靠质量和信誉征服对手的本领。日本人要求绿色无公害种植,华龙已经逐步推行有机种植;日本人要求“农残”和重金属含量不超标,实行270项检测,而华龙,对出口和国内消化的葡萄原汁一视同仁,每年要自己检测533项。20年的韧忍和修炼,成就了华龙稳固的品质和价值体系,当初的土蛹终于化成彩蝶;当初的种种束缚,终于化为一种自由的境界。

  是月也,蝼蝈鸣,蚯蚓出;其虫羽,其音征。当我们又听到了那些曾经一度沉寂的声音,当我们又看到了那些曾一度消失了的色彩和飞翔,我们才有理由相信,沉默与蛰伏,并不意味着消失与消亡,而是孕育着重生,或悄悄地积蓄着更大的能量。

  5、仲夏之月

  是月也,草長莺飞,花香蝶舞。这是北方四时中最有生机和活力的季节,百念萌动,万物生发,欣欣向荣。先贤说,人在这个季节充分享受季节给我们带来的恩惠:“可以远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处台榭”;但同时也是一个最应该注意静心、反省和收敛的季节。“游牝别群,则絷腾驹。”华龙山庄的果农们开始忙于为葡萄们做着除芽、定位的工作。

  事物、人生、社会处于低级阶段、低级形态时,一般都是在“做加法”,以积累和聚敛为本事,追求速度,追求产量,追求财富,追求尽可能多的拥有;但进入高级阶段以后则必须要做减法,只有冷静、警醒、克制、自律、收敛、简化、舍得,才能滋养自己的品格,才能提升自己的品位。

  华龙山庄的葡萄种植技师宋士忠,从小与土地和葡萄打交道,没念过太多的书,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但他却知道,葡萄的产量一高,再好的葡萄品种品质都会打去一定的折扣。所以,他最近几年一直在孜孜以求的并不是提高葡萄产量,而是如何合理限产。所谓的合理,就是在产量和品质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满足人们对品质和效益的双重心愿,又要猜准某一年上天的心意和想法,在诸多不确定性中寻找一个确定性,在不可兼顾中寻求兼顾,为难为之事,或为不可为之事。

  宋士忠带领果农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空,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似于朝拜的姿势。他们要把葡萄树上多余的芽苞用指甲一个个剔除,行话叫“抠冬芽”或“抹芽”,每颗葡萄树只保留两个枝条,每一个枝条上只保留一个芽眼。如此一来,葡萄园中的葡萄在一个生长期里,就会一直保持着不枝不蔓,不过量结果,更没有多余的枝叶和果穗与结果枝争阳光,争养份。

  阳光如灼热而透明的潮水,从人们的背后一浪接一浪地打过来,又在他们的身体上凝结成了水滴,人们惯常称谓的汗水,便顺着他们的脖颈和脸庞一滴滴滴下来。落到土地上的时候,很快便无声地化作了气体,返回空中,然后再乘着阳光返回到人们的背上。像一次接一次打滑梯的淘气小鬼,不断地重复着前一次循环。

  一转眼,两个古老的“节”,相继到来了。一个是芒种,与植物有关的节;一个是端午,与人有关的节,经常在五月初相遇,到来的时间最多差不过一周。因此,它们就经常被人们过到一起,渐渐地,都把原有的意义也过丢了。城里的人,吃完粽子去划龙舟;乡下的人,吃完粽子去干农活。芒种,芒种,就是有芒的庄稼即将开始播种的意思,比如说,东北的水稻这时应该插秧了。葡萄不是庄稼,也无芒,但会在这个月里开花挂果,也是一个重要的节期。

  是月也,螳螂生,始鸣。古书里叫,现在叫伯劳,北方叫胡伯劳的鸟儿,开始出现在葡萄园里。小时候我经常与这种鸟儿打交道,因为其性情暴烈,每每捉到,怒而大叫,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停地表达愤怒,过夜即死。但我一直不太知道应该怎样评价这种鸟儿,应该叫做刚烈,还是叫做粗莽、愚笨。这鸟儿也着实奇怪,飞行时如蜻蜓一般,直直地拍打翅膀,根本不会那种富有节奏的翱翔,飞一阵,找一根倒插在田里很突兀的木棍落下,一呆就是半晌,定定地。

  现在,伯劳就落在离人们不远处的木桩上,侧着头,好奇地望着葡萄园里的人们忙来忙去,就像我从来猜不透它在做什么,可能,它永远也猜不到人们在那里挥汗如雨究竟是为的哪般?

  6、季夏之月

  说话间,北方已经进入真正的雨季。北方的雨季,很奇特,不同于南方的阴雨连绵,往往,白天艳阳高照,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夜晚却雷雨交加。雨水和阳光各自占据着固定的时段,你来我往地拉着锯,乐此不疲。更乐的却是草木和庄稼,白天“充电”,晚上“加油”,没有谁愿意放弃这个可以疯长的机会。于是,树木抓紧抽条、放叶;庄稼比赛似的扎根、拔节;田地里的野草们则像杀不绝的鬼子兵,撂倒了一茬又长出了一茬。

  只几天的工夫,华龙山庄的葡萄园就有了一些“荒”的迹象。葡萄园的荒,完全不同于普通农田,土地上野草的伺机疯长和同根同藤上的新生枝叶,似乎都能对正在生长着的葡萄构成影响或威胁。因为,华龙的葡萄园里不允许打除草剂,所以,他们就只能加大人工投入,组织人力进行一轮轮的人工除草和打“水杈”。

  此时,葡萄树上小葡萄粒儿就像一个个小气球,被谁手执小果梗悄悄地吹着气,就一天天膨胀起来,样子飘逸轻盈。前些天,它们还只是死死硬硬的一小粒儿,如化不开、碾不碎的石子,现在却一点点柔软起来,晶莹起来,像一枚枚半透明的玻璃珠子,表面也添了许多光亮。如果那吹气的不肯停下来,还不知它们最终要膨胀到多大。然而,承载着它们的果穗却一天天沉实起来,尽管果穗上的主梗在不停地变粗,但其弯度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决地垂向大地。

  除罢“荒”,紧接着就要为葡萄测肥。葡萄如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可以靠着惯性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想停都停不下来,但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原来身体内缺欠了好几种必要的养份和元素。葡萄们在阳光和雨水的刺激下,在盛夏季节的疯长,很容易掩盖它们营养上的失衡,如果不及时监测、调整,到了采摘季节发现品质欠佳,再怎么努力也来不及了。特别是磷、钾肥,一缺,葡萄就可能靠氮肥的“吹嘘”长成不甜不酸没滋味的“傻大个儿”,产量是虚高起来了,可是品质却一下子“水”了下去。

  华龙山庄虽然一直注意养护他们葡萄园的地,每年春天和秋天都续加大量的农家肥,园里的葡萄一般不会营养失衡,但他们还是要坚持定期监测,适当补充。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有一年因为不可预测的原因造成葡萄品质大面积下降,十年的苦心经营就会毁于一旦。他们从来不敢在品质上打一分一毫的折,冒一分一毫的险。

  农历6月的葡萄园,不仅仅需要阳光和雨水,更需要它的主人向它们倾注全部的心思和美好的情感。葡萄们也会把感受到的一切都储存在它们通透和多味的心里。

  是月也,腐草为萤。流萤在夜晚的草丛中纷纷升起。仿佛黑暗而柔软的湖底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便有无数明亮的气泡溢出来。我们并不知道这一湖水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下边的流萤和高处的星星有什么关系。有一些明亮的气泡飞着飞着就在黑暗中熄灭了,有一些却在上升的过程中,突然拐了一个弯,开始了起起伏伏、幽幽闪闪的平行移动,似乎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在黑夜的葡萄园里提着一盏发着微光的小灯在四处巡察……所到之处,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开始鸣叫起来,像是问候,又像就一些问题进行着交流。

  7、孟秋之月

  不知不觉的,天就起了凉风。但那风里面夹带着的凉,并不是来自于清早的白露,也不是来自于昨夜的幽暗,而是來自一个更加遥远、神秘的居所。从立秋的那一天开始,天空里的凉意就不可逆转地一天天明晰起来,纵使艳阳依旧如火,还是驱不散那忧愁一样丝丝袅袅的凉。

  凉风一起,葡萄园里的葡萄就变了颜色。对于从前那种结结实实的翠绿,应该怎么理解呢?叫少不更事吧!秋水因冷而净,而澄澈透明,但也因此而透射出忧郁的况味。然而,葡萄的心境却是很难猜测的。每一粒葡萄脸上初露的酡红,不知道是缘于对夏日阳光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缘于对未来某一时刻的畏惧。也许,这是一个生命进入成熟期的必然表现——有渴望,也有羞怯;有透彻,也有暗昧;有留恋,也有忘却;有袒露,也有设防,有勇气,也有恐惧……对于葡萄来说,越来越大的昼夜温差,就相当于人生中的冷暖炎凉和起落波折,预料到了生命进入“老境”后的苦涩,便开始拼命地吸纳营养,积累糖份,让生命变得甜一点儿,再甜一点儿,是为抵御,是为冲淡。

  其实,不事收敛的腾云至雨和一往无前的甜甜腻腻,都不是生命的本意和应有的况味。可靠的品质和成色无不来自于反与正、阴与阳、逆与顺、难与易的博弈与制衡。谁敢相信不是为了抵御热而生的冷和不是为了抵御冷而生的热?谁敢相信不是为了平衡苦涩而积蓄的甜和不是为了消解疼痛而施行的抚慰?谁又敢相信不经过煎熬、挣扎和抗争而得来的愉悦和自由?

  持续的秋旱降临在罗通山区,华龙山庄的数千亩葡萄开始以植物特有的方式忍受着干旱的煎熬。白天的酷热和夜晚的低温,像两把鞭子一样轮番抽打着它们,让它们不得不将根系扎得更深,更紧更牢地“攥紧”大地。深深地呼吸,一口冰冷,一口灼热,在它们没有被这温柔的苦难摧毁之前,完全可以理解成为一种生命淬火的必要程序。它们被绑在棚架上的叶子,如十字架上的头颅,不管是垂下还是昂起,都是高傲和有信心的。光从它们的叶脉上折射出来,仿佛一个神秘的微笑,一闪即逝。也许它们心里是清楚的,它们生命的产业不仅限于这一世,此季过后,它们还会有另一次的复活和另一程的生命里程。此时,它们只需要满怀柔情和怜悯地计数着这一世的苦、这一世的痛、这一世的诱惑与迷茫,以及这一世的遭际。默默地忍耐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然后,无声而又庄严地对天空和大地宣告:“成了!”

  8、仲秋之月

  北雁南飞。苍凉的鸣叫,划过长空,如看不见的手,直抵苍穹,轻轻一撩,曾经天天飘来飘去的那些浮云,就被拂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天,湛蓝,幽深,像海一样,深得无底;像没有杂念的心一样,空旷而宁静。实际上,夜晚的天空,从来都很热闹,只是在那些有云有雾的季节里,我们的目光经常被遮断。现在,更有一番别样的光景。月亮会离我们很近,一推窗,似乎就有一张明媚的脸,老早候在那里,等着与我们说话。而星星则一直是比较自我和比较贪玩的,它们总是三三两两或三五成群在面对面闲聊,手拉手散步,或围成一圈儿在跳着一种队形奇异的舞。

  一到秋收季节,华龙庄主孙广辉就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指挥若定的“老板”,而是一个普通的技术人员或果农。他曾给自己做了一个规定,每年要参加一个月的田间劳动,均分两期,一期是在春天,半个月;一期是在秋天,半个月,都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通过两季的为民、为农,他便可以对自己的葡萄园、园里的葡萄、侍弄葡萄的果农、生产、管理过程以及其中的快乐、艰辛和可能出现的问题了如指掌,或心中有数。其实,没有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也一样会不管是黑是白,在他的葡萄园里转悠。有时,他什么都不为,什么目的都没有,一身土、一身泥地转,就是为了心中那份放不下的惦记,叫热爱也行。

  孙广辉只身走在夜晚的葡萄园,周身的感觉是沁凉的。如果不是时时有葡萄的芳香从暗影中阵阵传来,肯定会在某一时刻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被浸泡在冷冷的水中。

  “夜凉如水”,在这个时节可不是虚饰之词。尽管这里的山间已日久无雨,但一到了夜晚,也不知从哪里聚集来这么多的水,每一片树叶和草叶上都均匀地布满一层细密的水珠。人走过,鞋子、衣服甚至头发,统统都被打湿。

  中秋节前后,华龙山庄进入了葡萄采摘季节。早熟的“公酿一号”和“左优红”亟待收采,再迟,就可能造成葡萄的脱粒儿和破损。如果是在国外,也许三个工人开三台机器,在葡萄园里往返穿梭十次、二十次,葡萄就直接变成了葡萄汁运回酿造基地;但这里不行。因为国内还没有这种自动化程度很高的机器,就是有,华龙庄园的葡萄园也用不了。他们大多数葡萄都生长在坡度接近45度的山地,机器根本上不去,上去了也无法正常作业。整个采收季节,华龙的果农们坚持手工采摘,手抬肩扛把一筐筐葡萄运送下山。

  另外,华龙的经营理念也让他们从一开始就拒绝考虑机器化作业的可能。华龙的几个主要葡萄品种:“公酿一号”、“左优红”、“公主白”、“北冰红”都属于山葡萄品系,虽然经过多年的驯化升级,在生长适应性和品质特性上已经不同于野生山葡萄,但毕竟它们是来自大自然的精灵,坚持还原原始生长条件,坚持有机种植和手工采摘、手工清洗,对于保持和发挥它们的天然特性仍然有明确的效果和现实意义。孙广辉说,这才是对自己那些葡萄的尊重和善待。

  八月里最后一个节气是秋分,经过了一个夏天的较量,阴阳二气再一次打出平局,地支均分,昼夜等长。转眼,梁间已悄然不见了燕子的身影,甜言蜜语终于敌不住寒意的逼迫,“伊人”已乘秋风而去也。

  是月也,雷始收声,入地,则万物循之而遁。但人不能走,人是季节的更夫,苦乐炎凉都得坚守。《礼记》里说,这个月份可以建都邑,可以挖地窖,可以修粮仓,但华龙庄园只肯把全部心思用于他们的葡萄原汁上。

  9、季秋之月

  节气到了寒露,春夏秋冬“四幕话剧”已完成三幕,到了更换背景的时候。首先,舞台上的雁叫、虫鸣等一应伴奏都已经停止,就连“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叫起来不知疲倦的蟋蟀都已经不再发声。仿佛有一个可以控制的开关,被谁咔嚓一声关掉了,季节突然就进入沉寂状态。

  接下来,最后一批“演员”匆匆而又无声地离场。晚归的大雁,飞得更高了,它们在天空中的影像已经缩成隐约的一串黑点儿,转眼已无踪影。秋雨来临,却下得无声,竟连敲打屋瓦的声音也显出几分遥远。夜色里,成千上万只“长白山林蛙”,趁着冰凉的秋雨,往山下迁徙,它们成群结对地越过华龙山庄的葡萄园,一跃一跃地奋力前行,向低处的河谷移动,进发。

  这个月,孙广辉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葡萄的榨汁环节。从葡萄的清洗、压榨,到去离子处理、沉降处理、热浸处理以及装罐储存等等,几十道工序,他一道不落地巡视,监察。经过十几年的积累,华龙山庄已经建立了从种植到加工、储存、酿造等一系列严格的管理体系,每一道工序的工艺标准孙广辉都了然于胸。其实,标准的建立或照搬并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孙广辉把标准当成企业的命。他心里最清楚,如果自己哪项标准没有严格执行,就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一旦产品的质量上出现些许的纰漏,就可能遭到第一大客户——日本间松公司的索赔。千万元级的索赔,相当于“一棒子”让企业毙命。这是对弈,是生死攸关的战斗!虽然,他平时对自己的员工关爱有加,如同家人,但在管理上,从来不看哪个人的面孔,只用标准说话。谁没有认真执行华龙制定的标准,谁就是陷华龙于困境或死地的“仇人”。

  冬日将近,长白山区的智者和策略家——亚洲黑熊,开始大量进食,为度过这个冬天而积累体内的能量。之后,它将寻找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开始长达近6个月的蛰伏。期间,它将根据生存的需要自动调节自己的身体,降低体温,降低心率,降低新陈代谢,一直到翌年三、四月份复出。而此时,它们正在抓紧最后的时机,武装自己,见到什么吃什么,只要能为自己增添营养和力量,来者不惧——各种植物的芽、叶、茎、根、果实,以及蘑菇、鱼虾、林蛙、野鸟,有时也会挖到一窝蚂蚁或得到一巢蜂蜜。

  是月也,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树木的叶子先是黄了,有些还红了,如火,如血,那是它们对生它们、养它们的树木的最后誓言。然后,它们也会学着候鸟的样子,飞离,只因为没有翱翔的翅膀,纷纷飘落到地上。无所谓忠诚,无所谓背叛,生命的本质里含有太多的无奈。如今,只有那些失去了叶子的树木如一个个深陷重围的英雄,一动不动地恪守着初衷,它们光秃的枝干突兀而倔强,在苍天的映衬之下,显得有一些孤独,有一些悲怆。但我一直坚信,繁荣再现于另一次轮回的春天,那些叶儿、鸟儿仍会回到它们的怀抱。

  是月也,寒气总至,民力不堪。秋天差不多已经失去了最后的领地。空中的水汽落到大地和草木之上,直接凝成了白花花的霜,但山上仍有雾缠绕,那是阴阳二气较力时,战场上留下的最后一缕“硝烟”。

  10、孟冬之月

  天还是原来的天,地也还是原来的地,却因为“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间气息难以通达,季节才进入了不同的状态,有了不同的命名。人活一口气,天地之间也是一口气,不交则不合,不合则不通,不通则闭塞,闭塞而成冬。原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一对好夫妻,如今却互不相扰,各复本位,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天地间充盈着无法驱遣的寒冷之气。风,依然无形,但却成了一只愤怒的手,走到哪里就撕扯到哪里,脆弱的事物被它们撕裂,能够发声的事物发出呻吟,生有感知神经系统的事物感觉到了疼痛。“是月也,天子始裘。”堪称“人精”的古代帝王率先用动物的皮毛把自己包裹起来,他应该最知道,不管世道、人心还是变来变去的情感,一进入冬天都会给人带来痛苦的感觉。

  刚刚入冬的冷,往往让人难以忍受。之所以难以忍受,并不是因为温度有多低,而是因为它在人们还没有思想和情感准备的情况下,搞了突然袭击。很多人记忆和感觉里仍满是温暖,便被冷猝不及防地攫住,于是就难免本能地把脖子缩进衣领,用单薄的衣衫裹紧自己和自己那颗颤抖的心。只有华龙山庄的葡萄们,还坦坦然然地悬挂在枝头,仿佛寒冷对它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第一场霜冻之后,葡萄树上的树叶已经落得干干净净,而那些葡萄却依然饱满、润泽,像某种生命的图腾一样,被藤蔓高高地擎在空中。

  也许,这是一群贪玩儿的孩子,因为太过贪图枝叶间的嬉戏和欢愉而忽略了节令,索性就将错就错,权当季节未曾变更;也许,这是一群大意的乘客,因为沉浸于对往昔的回忆或对未来的想往,而错过了远行的列车,那就在幻想中再加上一个没有指向的期待吧!事已至此,又何惧他光陰荏苒、地老天荒;也许,这是一些忠贞的情侣,因为太过留恋和珍重与藤蔓之间的生死相依而拒绝离弃,那就矢志不移,恪守尘缘吧!宁愿在共同厮守中相拥而成冰;也许,这是一群顽强的战士,因为心里暗暗地铭记着某个指令而不敢懈怠,此时的坚守或坚持,与使命有关,与信念有关。

  其实,最后的结局终究还是要到来的。小雪的节令一过,天空果然飘下了雪花。自此,天空将不再有彩虹出现;不再有洁白的云朵翻卷飘移,也不再有雨水落下,天空的心情郁结时,看起来就像在高处铺了一片没有缝隙和边际的雾,雪花,则是一些忧愁的碎片。但对于葡萄园里的葡萄来说,雪倒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雪一下,暗棕色的葡萄藤和油黑油黑的冰葡萄就如围上了白色的围巾或披肩,俊俊俏俏的,样子又美丽又忧伤。半个月或20天以后,它们将被“冬采”的果农们采下,运走,远嫁天涯。此一去,不肖说山重水复,前路茫茫,再相见,已然是经历过几遭几劫之后的另一世尘缘。

  11、仲冬之月

  终于,华龙山庄的葡萄在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被采摘完毕。如今的葡萄园是彻底的空了,光秃秃的架干、光秃秃的拉线、光秃秃的葡萄藤在无云的天空下纵横交叉,形成一个个、一排排的“十”字,但放眼偌大的葡萄园,却让人想不到“物”的存在。是月也,冰益壮,地始坼。寂静中,山下河谷中的冰面绽开了裂隙,远远地传来惊心动魄的脆响。季节已经到了六阴寒极之时,地下的蚯蚓交相缠结,如绳,因为阳气始生,尚未运动,所以它们暂时还只能屈首下向,静静地规避着最后、也最嚣张的严寒。

  这是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月份。古历里说,此月最宜于砍伐树木和割取箭竹,因为此时的树液停止了流动,神经传导组织也处于关闭状态。这时砍伐树木,它们不会感觉到疼痛,这个时候砍伐树木,按理说也不应该算做“杀伐”。华龙山庄的技师们,要趁这个难得的时机抓紧时间给葡萄剪枝。紧随其后的,是本应该躲在屋子里“猫冬”的果农们。他们要冒着严寒小心地把绑在架子上的葡萄解下来放到地面,浅浅地压上一层土。雪一下,就会把葡萄们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免得它们暴露在寒风里被意外冻伤。

  最肃杀的季节,最可能、也最有必要想往和期盼一些美好的事情。在古代的这个月份,国家就会发布命令,让负责酿酒的官员抓紧监督酿酒。因为所酿之酒要用来祭祀,从事的是一种最为神圣的事情,所以酿酒时必须怀着敬畏之心,凡事慎之又慎,精益求精:“秫稻必齐,曲蘗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兼用六物。”这是酿酒的好时节,华龙山庄也在怀着敬畏之心着手酿制自己的“华龙一号”。精选葡萄,清洗设备,优化流程,严格标准……凡事尽心,但他们酿酒并不是为了祭祀,而是为了供奉,为四方的黎民苍生拥有一种阐释生命的味道而用命。

  葡萄从藤上摘下来后,已经是一串串深紫色的冰珠。告别母本,被运回华龙的加工基地之后,立即进入了清洗和压榨流程。一串串完整的葡萄从机器的一端进入,历经一系列程序后,汁液从另一端流出来,红得鲜艳,如血。望着从输送管道流走的红色液体,突然觉得,有件事情我暂时还没有想明白——这鲜红的浆汁是葡萄的血液还是葡萄的另一种生命形态?记得《圣经》里曾有这样的话:“这是我立约的血,为你们流出来的。”为此,这鲜红的汁液让我内心生出了莫名的敬畏。虽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确切含义,但我却因此而知道,数千年以来,葡萄就一直在以它们的血液或浆汁,或者以这浆汁酿成的酒,滋养着我们的身体和精神。

  是月也,阴阳争,诸生荡。

  先哲告诉我们,当事物正处于运动和变化之中,要懂得静虚守元,审时度势。君子之行要更加中正得当,要深居简出,修养身心,摒弃声色娱乐,禁止嗜好和欲望,不可妄动、妄为,耐心等待着阴阳争斗的局势平定。

  12、季冬之月

  雪花儿从天空汹涌澎湃地落下来,其情其势,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疯狂。冬天的气数已尽,即将与岁同终。大寒一过,天地间的阳气便一点点恢复和强盛起来,但冬天却并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无声地退出依然占领着的舞台,还要借助手中的余威、余力和已到极致的寒冷,壮一壮已经需要支撑、渲染的声势。说来,这已是最后的宣泄、最后的高潮、最后的狂欢、最后的尊严或最后的愤怒。一只蜡烛燃烧到最后的时候,总是要跳一跳火焰,忽忽悠悠地跳跃、闪动几次,似乎依然能放出大光明;一个行将灭亡的帝国,在即将破裂的时候,总是要发出巨大的声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炫示出最后的繁荣和奢华,仿佛它依然如日中天。

  有一只野兔从山上的树丛跑进了葡萄园,它可能是迷了路,找不到以往觅食或经常出没的路径。雪太大、太厚了,弥合得沟壑与壕堑看起来都像平坦的路。这一地一望无际,平坦如毡的大雪,让野兔感到十分茫然。它向南跑了一会儿,停下来,伫立许久;换个方向,再向西跑一会儿,再停下来,像是在思考,像是再选择。看起来,到处都有路的时候,选择走哪一条路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然而,当同样被大雪“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人们,正在阳历的元旦和农历的春节之间感慨冬天的漫长和煎熬时,客居南方的大雁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在遥远的洞庭之滨悄然动身,开始一站站向北回归;蛰伏于泥土深处的蚯蚓,也察觉到了大地深处的阳气已动,开始回首上向,一分一寸地向地表靠近。

  华龙庄主孙广辉站在大雪中瞭望他自己的葡萄园,心里突然生出了很多的感念。他在想,如果没有这片山、这道水,没有这漫长的冬天和漫天的大雪,还会不会有长白山的山葡萄,没有山葡萄还会不会有他的葡萄园和冰红酒。这一系列的关系理完之后,他又往回想,他的“华龙一号”不正是这北方大山和北方大雪的抽象或象征嘛!

  于是,孙广辉想到了要以他的葡萄酒承载、传递长白山的精神品质和长白山的味道。他似乎在弥漫的雪原上看清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从这个月开始,他要在自己的企业里全面推行那套他一直持怀疑态度的日本管理认证体系,在种植、加工和酿造环节创造人与自然的和諧。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用童工,不用老人,不用身有残疾和患有疾病的人,要通过这套新的管理理念和管理体系的实施,让葡萄园里工作的人和葡萄都能受到最好的照料,都能够快乐幸福,也要让他的酒里除了美好的味道之外还多出一种元素,叫情义。

  孙广辉走在正午的街上,此时太阳刚好运行至女宿的位置,地上的影子黝黑,色如身上的棉衣,但硕长,长于自己的身体。如果他只是在这一天里走,那黑暗的影子必定是越走越长的;但他如果在一个月、一年或更加久远的时间里行走,那影子很可能会越来越短。对这些,孙广辉心里有一些好奇,也有些不很在意,他只是感觉在这四野皆白的冬天里,脚踩在黑而坚硬的路面上,向前走,心是踏实的。

  是月也,数将几终,岁且更始。旧事已过,一切都将是新的了。其实,人并不需要刻意走向未来;未来,从来都是自己走来的。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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