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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禹门:双刀镌人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646
杨志宏

  说着说着,您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也没看,右手从桌上一挥,刀便上了手。

  这是一柄长15厘米的篆刻刀,顺着圆润的刀把往上看,嗖的一下,一道寒光,森然闪来,锋刃如冰。左手如虎钳,将鸡血石紧紧攥住,右手捉刀,偏锋切入,嘎嘎作响,石屑纷飞,方寸之间纵横捭阖,秦风汉韵一派苍然。

  冲刀石上,凿出翻滚的雷声,

  金石默语,传递遥远的绝响。

  一

  2019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湖南北部一个叫临湘的地方,蝉鸣将我引向龙窖山下一个极小极小的山村,名字却是非常好听,叫松峰,周围松涛阵阵,白鹭雪花似的在竹海飞来飘去。

  我有一点眩晕,我相信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像我一样,面对这位像农民一样的老人,怎么也不會将他和金石书画大师齐白石、著名金石书画大家李立联系在一起。

  然而,当你跟随着他,穿越绽放着黄色小花的丝瓜藤,绕过身上散发着泥水腥味的老水牛,走进那栋被香樟树掩映的农舍,推开那扇深红色的普通木门。

  啊!你会对眼前的一切无所适从,仿佛是迈进了人民艺术家齐白石、金石书画教授李立的作品展览大厅,书法、绘画、篆刻,姹紫嫣红,琳琅满目。

  您看出了我的疑惑,您早已习惯于这种疑惑,饶有深意地一笑,右手朝墙上左右一挥,说:“这都是我的东西,书画刻印,件件是真。我画了刻了65年,是土生土长的石室老民,姓方名禹门!”

  二

  一袭红衫,雪白绸裤,大烟斗,精神好得很,硬朗得很,您坐下来,含着的烟斗丝丝作响,左手习惯性地摩挲一方温玉般的寿山石,隔着纸笔墨砚,微笑如佛。

  方老,能谈谈您的过去吗?

  比如说,您是一个泥瓦匠,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怎么忽然拿起了画笔,操起了篆刻刀?

  还有,您怎么一出手就成了齐派传人、白石二代、李立门下?怎么成了大家李立的高徒?

  另外……

  您笑着挥一挥手,将面前的紫砂壶端开,像是要推却这些已回答百遍的问题,“你们都欢喜问这些事,继南,都拿给他们看看,那些纸上的东西。”

  哦,“纸上的东西”,助理王继南将一大摞资料搬过来了,足足有五大本,报刊文章剪辑、政要名流合影、金石书画作品影集,等等,时间跨度有六十多年。

  而您,端着大烟斗,快速点看手机微信,“看,成都、深圳、南京邀请我下个月去参加笔会,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年纪大了,想清静清静,写一些将来能留下来的东西,太忙了,怎么去呀!”

  三

  七十八年前,贵州省贵阳市禹门路上,一声啼哭,您来到这个世界。父亲方单树是湖南省临湘县人,国民党普通军官,后随部队起义投诚,母亲曹幼坤是湘潭县三门镇人,祖上与齐白石、李立都有一些渊源,外婆齐琼英是齐白石的堂侄女,母亲和李立的令慈是堂姐妹。父母希望降生于风云动荡年代的儿子,将来平安且有所成就,故给您取名“方家成”。

  1950年,新中国成立之初,父母举家迁回原籍临湘县参加土改。从拿起画笔和篆刻刀的那天起,您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也是至今唯一的笔名,“方禹门”,以怀念那遥远的出生之地。

  从懂事起,清贫、饥饿、歧视、劳累,生命在风雨飘零中跌跌撞撞,然而也就这样长大了,像大石头下的一棵纤弱的小草。初中也算是毕业,可无论怎样,书是没条件再读了。十二、三岁,您便跟着大人们去做工,走乡过村,担土挑砖,砌墙垒圈。

  和别人不一样的是,您拎着的破布袋里,除了一碗一筷一瓦刀,还有一把篆刻刀、一本旧字典。别人靠蛮力气吃饭,您还可以靠给人刻私章贴补家用。旧牙刷,拿过来,扳断,磨平,下刀,刘阿灿,胥金超,陈孝林,一会儿刻一个,换一包一角五分钱的红桔烟,或两个鸡蛋,一个大南瓜,几把米。

  “双刀方爹”也就是这样叫开了的。

  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可以出远门自由走动了。有次母亲回湘潭、株洲走亲戚,叫上您同行。经长沙,来城北西园北里,进麻石巷子,推门进来,上二楼,一个伏案执笔作画的人,看见你们,放下笔,起身,微笑着,玉树临风迎上来,“坤姨妈来哒,哦,家成也来了,哦错哒,是禹门弟,走累了吧,快坐,晓茵哎,快泡茶啰!”

  他是您的表兄李立,齐白石大师的嫡传高徒,湖南省高等轻工业专科学校教授(该校后划入长沙市理工大学,校内有李立先生汉白玉塑像)、中国书协理事、湖南省书协副主席、著名金石书画家,擅篆刻,素有“神刀”美誉,治印五万方。他为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篆刻印章,特别是为前日本首相竹下登、中曾根康弘等外国政要和世界名流刻印,经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新闻推介,名声鹊起,然,人极低调,自号“石庵”,小小石屋。

  “禹门啊,你天赋不错,也霸得蛮呢。你要学篆刻可以,六千多个汉字篆体要搞清白。你用心学啊,要谦虚呢,莫急咯!”边看您的金石书画习作,边给您一一指点,株洲口音。表兄惊讶您在乡下那样恶劣的环境里,竟然无师自通,刀笔开弓,左右逢源。

  “给,禹门,这可是本宝书呢!”

  《六书通》,那时书界难得一见的篆书古籍经典。表兄重情惜才,割爱相赠,且在扉页上走笔,“送给禹门弟永用”,一个“永”字,语重心长,期望殷殷。您在左侧落墨“受哥之赐,心沉于学”,一个“沉”字,谦和自勉,心怀感恩。

  您记不清后来是怎样走出这栋小楼的,紧紧抱着书,浑身发热,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命。边走边哭,您泪流满面,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把不知所措的母亲,远远地落在后面。

  43岁的您走在三月长沙的春风里,冬去春来,那天的阳光很灿烂,仿佛每一个人都在向您微笑,如同表兄那样的微笑。走出幽巷,迈向湘春路,湘江北去,桃花扑面,芬芳荡漾,您走向一个全新的生机盎然的世界。

  1984年4月1日,这一天,

  开启了您的金石书画艺术元年。

  五

  “方师傅,在省城讨到了什么独门秘籍啊,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啊!”

  这是万万不可的,表兄送的书,不是随便让人翻看的。用印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到了晚上,关门,洗手净脸,端坐桌前,一笔一砚一报纸,一刀一石一字典,细心临摹,品味一笔一划、一冲一凿的秘密和快乐。

  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忽然冒出一个一手拎瓦刀、一手握画笔与刻刀的人,当别人搓麻将、打纸牌的时候,您却在饭桌上铺上报纸,勾线落墨,描红着绿,讥讽与嘲笑当然也就像落叶一样纷纷扬扬。妻子将您的画稿、印稿统统塞进炉灶,引火做饭,“哎呀,崽他爹,我都觉得丑死个人,你怎么比得上长沙城里的李立老兄啰,他是文曲星下凡,你沒喝两口墨水,种田粗汉一个,还想当什么书法家、画家?还刻什么印?好笑!”

  每每此时此刻,您都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禹门啊禹门,你一定要争口气呀,提瓦刀的手,也一定能像表兄一样,写出好字,画出好画,刻出美印!

  画痴,画呆子,方神经,您成了远近有名的“怪人”。砌房子是开不得玩笑的,找您做泥瓦活的慢慢少了,觉得您云里雾里不靠谱。失业窘境和生活压力,让您别无选择:一儿三女,吃饭读书,靠画笔和刻刀养活全家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正如您师李立所言,“禹门,印宗秦汉,不要学我,眼力、心力和刀力都要到位,你要多读书呢,搞艺术的人,最后靠的是文化这个老底子撑起!”私塾、小学、初中,构成了您的全部学识“家底”,与世代书香、幼承庭训的李立师相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是您难以改变的拙怯现实。

  当年齐白石大师看到18岁李立的篆刻作品集《石庵刻章》,惊叹“刀法足与余乱真”,于是您给自己确定的第一个目标是:摹仿!必须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的书画金石作品几于李立师乱真。

  遵表兄训,您从师法《吴天发神谶碑》入手,精读《六书通》,渐得崛险苍劲之势,力道贯通,无论甲骨、钟鼎、小篆、竹简、铁线,同步苦练,艺修渐进。您的花鸟画,从齐白石、李立等大师名家中吸取丰沛养分,以形写神,情趣饱满,所画杜鹃、荷花、红梅、水仙、寿桃等,灵秀隽永,质感丰盈,令人神往。

  二十年的时间,您的书法画作和篆刻渐渐走出了湖南,走向全国,“湖南临湘有个方禹门,写字、画画和篆刻同齐白石、李立一个模子,形神酷似,那有蛮像!”

  齐白石53岁北漂京华,衰年变法,终有大成。1992年,您51岁,全家从五里牌乡松峰村搬到临湘县修制厂居住,儿子在这里上班,您成了“县漂”。工厂深处是吾家,机声隆隆伴刻画。谢客简出,潜心于艺,您主攻金石书画,兼字画装裱,求印求画和求装裱的人日渐增多。

  2004年,53岁的您加入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在这座长江之畔的湘北小城,北京、上海、福建、四川、深圳等省市的人,千里迢迢求字请印,艺术名声很快传播开来。

  2007年至2014年,您应友人和文化机构盛邀,在深圳、广州、香港、澳门、惠州、珠海等地创作、旅居,经常前往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以及港澳等国家和地区,参加文化交流活动,眼界大开,技增艺臻,其间创作的《百虾图》《百寿图》《年年红》、篆书唐诗百米长卷等等,将您的金石书画创作推向了一个新阶段。

  六

  从您龙窖山下的云雾轩画室,到湘江东岸的李立石屋画室,这个艺术时空上的距离有多远,您是非常清楚的。2015年,亦兄亦师90岁高龄的李立乘鹤西去,除了无以言表的锥心之疼,让您感伤尤深的是人生的无常和艺术的“失孤”。

  恩师逝世一周年之际,在李立夫人谢晓茵和长女李荔白等四姊妹编撰的纪念册《李立:九十回眸》中,作为“门人方禹门”,您戚戚然思量琢磨,赋诗挥毫:泼墨思兄艺铭记,不自为尊作老民。

  墨守陈规、循规蹈矩是一切艺术凤凰涅槃的大敌,文似看山不喜平,金石书画尤重创新。李立师喜称石庵、石屋,嗜石如命,视儿女为“一堆彩色的石头”,您则谦谓石室老民,师为恢宏巨屋,我仅微渺陋室,耕读乡野,闲云野鹤,远避尘嚣,貌似诺诺,实则傲倔。

  “方老,看您的篆书,这飞白,这枯笔,这宽窄齐整的笔划,还以为是排笔刷出来的呢!”此言出自外行,亦褒亦贬,对于您是最好的艺术警醒。齐白石大师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李立师言“大匠门下,吾师造化”。面对横亘在自己面前的这两座金石书画艺术昆仑,除了仰望与膜拜,您必须要有一个准确的艺术发展定位,画得像,那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神追齐、李,力求其韵。

  采菊东篱,偏于一隅,难免坐井说天阔。作品如果没有文化魂魄,则似山无云霞,春无草树。于是,您走出湘北,远足神州,读山水文章,品长江黄河,青灯黄卷,秦碑汉帖,纸间心上,走笔纵刀。艺术上的丝毫之变,都需要春夏秋冬全身心的投入。

  内心对艺术梦想的狂放,揉入乡村农人的坚韧豁达,加上您的那一点点不安分,让您的画笔和刻刀,义无反顾却又是悄然地僭越艺术范式的“雷池”,朝着您欢喜的状态挣脱开来,拓展开来,蓬勃开来。其中,篆刻的“急就章”,书法的“飞白笔法”,杜鹃花《年年红》,使您的创作渐入佳境。

  继承是现实,创新是梦想。您师立翁深谙秦汉风骨,汇以湖湘神韵,上承齐师,自造门户,尤以不用印床、不拟印稿、直接冲刀、四分钟成品的“急就章”闻名遐迩。您揣摩师傅的篆刻结体、构成、运刀之法,参悟《祀三山公碑》,发力率真,爽利雄劲,使“禹门刻石”的印风朝着虚实相生、厚朴古拙的方向,循序渐进,相得益彰。

  篆书飞白笔法源自后汉左中郎将蔡邕,笔划丝丝露白,苍阔浑重。齐白石、李立上追汉风,继往开来,亦有些许艺变。笔墨在纸上的力度、时间、提腕、润枯、腾挪,微妙之处,可意难言,只有苦练二十多年的人,方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在墨、笔、纸、时间之域,寻觅抑扬顿挫之法度,屏息聚神,从容走笔,一挥而就,翩然成章。

  对于篆书的枯笔涩意,您多年研习,不断尝试,索性将飞白笔法加以放大,以求对篆书上紧下松、上繁下简之态有所妙变,满幅飞白,气贯神通,奔涌如瀑,直泻而下,黑白丝缕,别有洞天。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诗曰:“最惜杜鹃花烂漫,春风吹尽不同攀”。厅堂绘画大作《年年红》的首创人是李立师,它有别于牡丹的雍容华贵,那山野自然怒放的红杜鹃,演绎着生命的绚丽,雅趣天成,福喜兴旺,寓意吉祥,是李立师最为人们珍爱的艺术佳构之一。斯人远去,画意延续,一脉相承,愈来愈“红”的《年年红》出自您的手笔,告慰恩师,花团锦簇,以飨藏家。

  您景仰湖南同乡、首届共和国功勋奖获得者、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德高望重,事功卓伟,手书“厚德载福”相赠。袁院士亦书“齐派有传人,方禹门惠存”答谢,是为佳话。

  七

  2019年9月10日凌晨三时,熟睡中的您忽然从梦中醒来,梦见了阴阳两界别过四年的李立师,“禹门弟啊,几年了,你也不来看看我!”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甚至其间的一声咳嗽,都是那么真切。您起身坐着,坐着,秋夜无眠至黎明。

  天亮时分,您拨通了忘年之交王继南助理的电话:赶紧安排车,今天一早要去长沙,拜谒恩师故居,看望师母和她的家人,今天是教师节呀,尊师重道,梦里师傅喊应了我!

  临湘晨发,上午10点来到长沙城,捞刀河与湘江风光带交汇处的双湾国际,您敲开了师母的家门,白发如雪95岁的李立夫人谢晓茵迎了上来:是禹门弟呀,这几年没变什么,现样子,来,快屋里坐!

  李立长女李荔白从您手里接过月饼、茶叶等礼物,哎哟,来了就好,还带咯样多东西,大老远的。

  对着李立师的遗像,深深三鞠躬,您转过身,红润着双眼,对师母和荔白说:“搭帮立哥手把手教我呢,给了我这辈子吃饭的手艺,他有一句话我是刻骨铭心的,他教导我,要融金石书画于一炉,这样才有艺术的生命力,我真的是受用一生!”

  师母摇了摇手,“快莫这样说啰,是你勤奋呢,几十年没放弃,就用心做这一件事,专心专意,走过来真不容易啊,是天给你的福佑呢!”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亲切,写字台、纸笔墨砚刀、青瓷茶杯、书柜、沙发、茶几,散落其间的石头,睹物思人,李立表兄的篆刻力作,在您的注视下鲜亮起来:无量寿,心孤欲近禅,潇湘灵气,思古人,神仙,观自在,一方小石,日月久长。

  李荔白在赠送给您的怀父之作《李立:九十回眸》一书扉页上深情写道:“人如玉树当风立,菊为重阳带雨开。方禹门长辈今天来家,追忆师恩,看望师母和家人,教师节里大家聚首交谈,共同怀念父亲的谆谆教诲。感恩拥有,父亲精神不朽!”

  家宴席间,更是谈笑如春,温馨自然。告别了师母和荔白,您还要去那里,您必须要去那里,那里是您金石书画艺术的启蒙之地。当年,一个怯生生的少年,随着母亲,从乡下来了,大人们喝茶聊天的时候,您悄悄上了二楼,满目的金石书画,一个瘦瘦的青年人,在那里画呀写呀刻呀,他就是您的表兄李立。也许艺术的种子,就这样悄然播下了,和您与生俱来的秉赋暗接滋生,孕育成长。

  湘春路西园北里,江边上的麻石长巷,竹绿藤牵,进巷八十米,右手边,红墙青瓦,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李立故居前,您掏出手绢,轻轻抹去门上的微尘,扣动门环,再扣,已无人应,那个银发倜傥的人永远都不能给您开门了。

  “师傅,立表兄哎,禹门弟来看您了!”铜锁无语,小楼秋风。您哭了,伏在门上,一个78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似的,哭得好伤心啊!思念徘徊,不忍离去。

  良久,您倏然站定,身影划出一笔浓重的感叹号,绵延在恩师义兄陈大羽撰题的“石屋”门前。这感叹号好沉啊,穿石过坎,怦然有声。弹指七十多年风雨,千言万语蕴刻其间。

  您,就像一把刻刀,

  被歲月和翰墨擦亮,

  挺立在九月的夕阳里,

  在苍茫大地与万里云空,

  将镌刻出雄壮跌宕的心灵力作!

  (本文图片摄影/张诚高)

  责任编辑/孙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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