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久仰了,三衢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258


  久仰了,三衢山!一座山长在那里,从盘古开天地就一直长在那里。

  当阳光穿过最深邃的春天,足以照彻一座山的轮廓和它所呈现的阴影,哪怕阴影也是明亮的。在旷野平滩之间,一座山几乎成了天空唯一的依托。还在山门之外,我就听见了,那一阵一阵涌来的哗哗声。那是飞瀑,或是流泉,正以一种饱蘸着阳光、裹挟着山风的力量穿越时空,呼啸而来。这座山原本就是流水的经营与造化,《隋志》云:“昔有洪水自顶暴出,界兹山为三道,因谓之三衢,州名以此。”这三衢山之水藏得太深,你听得见却很难看见,一旦看见那就非常危险了。

  一脚跨进山门,浑身陡然一凛,眼前,一位威猛的壮士瞪着一双豹眼,横刀立马把守于此,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此乃大唐开国功臣、右武侯大将军尉迟恭。相传尉迟恭监造州城时,以三衢山命名衢州。此说虽是传说,但在《唐书·五行志》也有确凿的记载:“元和十一年(816年),衢州山水毁州郭。有郭必有城,城郭相依,其说可信……今城唐砖犹有存者,上有尉迟敬德监造字,但不多得耳。”这一段传说或历史,把一座山和一座城的命运贯通了,尉迟恭镇守的不止是一座城池,还有那冲毁州郭的“衢州山水”。对于这一方水土上的众生,祸福生死往往在旦夕之间,山洪暴发是衢州世代的隐患,这座山又是衢州人安身立命的依赖。

  这柔情似水的江南,凝聚了天地间的元气和灵气,一座座青山一如江南秀士一般,而此山却于钟灵毓秀中独显奇绝,被誉为北纬28.9°线上的江南一绝。因为它,一个叫常山的古邑凸显出了不平常的风骨,这风骨便是偶尔露峥嵘的石林。三衢山难称崇山峻岭,但三衢石林却号称“华东第一石林”。凡有石林之处,多为灰岩岩溶地貌或喀斯特岩溶地貌,阿诗玛就是云南石林的经典之作,而从地质学上看,三衢石林与同处于壮年期云南石林不同,这里的岩溶还处于幼年期。

  仰起头,阔阔地望开去,在漫山掩映的绿荫丛中冒出一丛丛林立的石峰,这是经典的峰丛地貌,从山根一直蔓延到山巅。据清《一统志》载:“三衢山,……峭峰奇石,玲珑绀碧,夭矫槎牙,不可名状;上有岩洞,名曰碧玉;中有石室,旁通二门,榜曰玉龙。”这不可名状的地貌将峭壁、溶洞、奇岩、怪石、飞泉、溪涧等自然风景融为一体,又于一体中纷呈千般姿态,如百狮争雄、仙女梳妆、龙蛇争霸、双龟峰、海龟峰、老虎洞、天顶花盆、玉如意、将军阵……无一不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又出神入化。

  若是低下头仔细看,山中的微地貌又多为溶沟和石芽——像是石林刚刚萌发的胚芽。风景这边独好,峰丛、石芽和溶沟正是三衢石林的独特之处,若天下石林皆是一副面孔,看了一座就大可不必去看第二座了。若是看了云南石林再来看三衢石林,一定会有独到的发现。三衢山既是国家森林公园,也是国家地质公园,此山还有一个更独特之处,只有地质学家的慧眼才能看清。这是一座山,也是奥陶纪晚期的一个巨大的古生物礁,当距今约四亿多年前的古生物礁和喀斯特岩溶地貌融合在一起,这江南一绝更是绝上加绝的绝美风景,若要探悉华南古生代地史的演變,这是一座绕不开的山。

  二

  我在山中一步一步、手脚并用地攀爬,这每一个地方都是我不能错过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我绕不过去的,它们在强烈地诱惑着人类,又在拼命阻扰人类的进入。我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却又感到元气正在不断加持。这漫山遍野的杂树生花和纠缠不已的花草藤萝交织为一座天然氧吧,在这里可以呼吸到尘世之外的新鲜空气,那种透明的感觉如水漫过,渐渐渗透了每一个细胞,肺腑如同清洗过一般。一个人,只有洗净了在市井喧嚣中沾染的尘埃,方可神清气爽地欣赏这如梦境一般千姿百态的石林和浑然天成的石头。三衢山又被地质学家誉为世界最大的天然盆景和世界最大的象形石动物园,这简直是以科学的方式抒写的地质诗篇。这些石林,这些石头,或象形,或指事,却又变化万千,令人频频产生幻觉,眼前明明是一堆石头,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座座城堡、一条条长廊和千姿百态、活泼生姿的动物。当我踩过一块石头,竟然留下了一个脚印,仔细一看,这哪是我踩出来的脚印,这是一块天生地长的脚印石,只有大自然才有这样的灵感和造化。

  一个人无论拥有多大的抱负,也难以在石头上留下深烙的脚印,但在苍茫时空中也有迹可循。一代伟人毛泽东三过衢州,三问三衢山之来历,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也深藏着一个关乎生命的哲学追问:我从哪里来?据《韶山毛氏族谱》记载,“宋工部尚书让公世居三衢”,这位让公其实是南唐工部尚书毛让。当南唐为北宋灭国,毛让公携家带口从三衢迁徙吉水龙城,成为江西吉水毛氏之始祖,其子毛休、毛任又衍生出“龙城九派”,而毛让公直系后裔毛太华一脉先徙云南永胜,后徙湖南韶山。循着这一条血脉追溯,毛泽东祖籍在浙江衢州,换言之,这里就是毛泽东祖先的故乡。

  从南唐到北宋,多少先人在三衢道中走过,就像被一阵风吹来了,又被一阵风吹走了,一座山依然长在这里,只有石头是恒久的存在,哪怕风化剥蚀,哪怕长满了苍苔,石头依然是石头。一只白鹤正掠过石林和树林,那雪白的羽翼上泛出一派翠绿,而悠远的琴声于无声处传来,侧耳谛听又不像琴声,仿佛空谷足音。

  一个少年的瘦弱的身影就在我前边走着,我与他远隔千年,竟然在这三衢道中邂逅。这不是一次邂逅,这是冥冥中的神灵指引。我不知他最终要走向哪里,脚下只有一条柞刺丛生、崎岖而逼仄山径,最逼仄处几乎是从石头的缝隙里钻过。一尊气象奇绝的岩石忽然挡住了去路,而少年的身影消失了。仰望这一尊岩石,它以倾斜的姿态插入山中,岩缝里生长出沉郁遒劲的岩树,这倾斜的岩石和遒劲的岩树竟然获得了一种神奇的平衡,我也于平衡中得以确认,这是一尊难以抵达又绝对不可错过的岩石——赵公岩。

  历史往往从传说开始。相传北宋那位“铁面御史”赵抃少年时曾在此面壁苦读。面壁乃是佛家的境界,据《景德传灯录》记载,南朝梁武帝时,天竺国的高僧达摩从海外来到中国,在嵩山面壁九年静修,相传他的身影印入石壁中,如果谁想把它从石壁上擦掉,它反而显得更清晰,人们因此都说他的精诚可以贯穿金石。而一个少年的读书声亦如金石之声,正从岩石深处琅琅发出。我循着书声钻进这岩石深处,竟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岩洞,一个少年又是怎样发现这个暗藏的岩洞?这是天问,这个岩洞天生就是为一个少年而生。

  赵抃(公元1008-公元1084年),字阅道,号知非子,衢州西安人。他是北宋与包青天齐名的清官,他也有如包拯一样的黑面形象,一如黑面包公一样铁面无私。包拯仅比赵抃年长九岁,两人为同时代的大宋名臣。他俩连命运也是相似的。包拯少孤,靠兄嫂养育成人,赵抃年少时亦成为孤儿,由长兄赵振抚养长大。赵抃虽穷困而不潦倒,在这岩洞里潜心致志以求学,“十年面壁图破壁”。当他读书入迷时,浑身静穆,如同一尊凝固的岩石。这岩石的秉性仿佛也静静地化入了他的骨子里,他有着石头一般的敦厚淳朴,也有着一身如石头般的棱角和骨子里的硬气,还有着石头一般的坚硬与倔强。

  宋仁宗年间,赵抃迁升殿中侍御史,他那像石头一样的秉性或风骨愈加显露出来了,《宋史》称他“为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幸,声称凛然,京师目为铁面御史”。当朝宰相陈执中深得帝宠,其执掌中书八载,非但没有什么建树还屡犯错失,更为人切齿者,其小妾在一个月内接连虐杀了三个使女,陈执中却对其小妾百般袒护。“御史赵抃列八事奏劾执中”,一时间令朝堂为之侧目,一个小小的七品侍御史,竟敢奏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臣,简直是吃了豹子胆!宋仁宗赵祯一直将赵抃的奏劾压着,为了平息朝议,又假意让陈执中回家听候处分,试图以冷处理的方式保其过关,几个月之后又让他入朝主政。赵抃则不依不饶,在半年内连上十二道奏章,宋仁宗最终不得不将陈执中罢相。赵抃扳倒了一个宰相,又瞄准了皇上的另一位宠臣王拱辰。此人十九岁高中状元,深得仁宗赏识,赐名拱辰,入值集贤院,知制诰。这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也是天子的第一文胆。但此人在出使契丹期间接受特殊礼遇,还将契丹赠送的珠宝转赠宋仁宗宠妃张氏(后追封温成皇后),仁宗龙颜大悦,赏赐王拱辰为宣徽北使,赵抃竟不顾天子颜面指斥王拱辰的所作所为——只有小人才会做这样的事,他请求仁宗收回成命,并将王拱辰贬出京师。他还弹劾了另一位宰相刘沆,“温成皇后之丧,刘沆以参知政事监护,及为相,领事如初。抃论其当罢,以全国体。”遭他弹劾的还有枢密使王德用、翰林学士李淑等,几乎都是仁宗皇帝倚为股肱的朝臣。由于他掌握了真凭实据,这些遭弹劾的朝臣纷纷落马,赵抃也因此而声震京师。其实这个“铁面御史”不止有一副面孔,还有另一副面孔,对那些遭奸佞排挤被贬的正直之臣,如被罢黜的宰相梁适等,赵抃又竭力为他们慷慨陈清,使得他们大都被召回朝廷。当欧阳修、贾黯等朝臣遭人攻击为“朋党”,纷纷请求出任郡官以避祸,赵抃眼看着这些品行端正、不事权贵之士纷纷被排挤出局,天子身边如欧阳修这样的贤才越来越少了,他感到特别痛心也特别担忧,又语重心长地向仁宗进谏:“近日正人端士纷纷引去,侍从之贤如修辈无几,今皆欲去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谄事权要,伤之者众耳!”宋仁宗虽比不上唐太宗,但作为一个仁治之君也善于纳谏,于是慰意挽留欧阳修、贾黯等,“一时名臣,赖以安焉”。

  赵抃“因论事出知虔州(今赣州)”。宋朝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恰好在同一年通判虔州,两人一起创立了清溪书院。据《赣县志》载,清溪书院为“清献赵公与濂溪周子讲学处”。这两人在少年时代也颇有相似之处,周敦颐幼年丧父,少年时在故乡道县一个叫月岩的山洞里苦苦钻研,以“明天理之根源,穷万物之终始”,而他自幼“信古好义,以名节砥砺”,独爱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赵抃则独爱那羽毛洁白、头顶丹红的白鹤。白鹤是一种充满了灵性的候鸟,在民間传说中有很多象征意义,而赵抃则以鹤羽之洁白勉励自己廉洁为官,清白做人,又用鹤头上的丹红激励自己常怀赤子之心,丹心报国,赤诚为民。史称“虔素难治,护御之严而不苛,召戒诸县令,使人自为治。令皆喜,争尽力,狱以屡空。”

  在这一向难治的虔州,由于权力集中在州府,政不通,人不和,当地官员动辄滥用重典,监狱里关满了犯人。而赵抃为政严厉而不苛刻,他将政令下达给诸县令,层层监督,人自为治。诸县令对州府放权皆大欢喜,人人尽力以求治。就这样,赵抃凭他非同一般的政治智慧,将一个积弊甚深、乱象丛生的虔州治理得政通人和,监狱为之一空。

  赵抃虽不是穷究天理的理学家,但和周敦颐一样对冥冥上苍充满了虔诚的敬畏,“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这是《宋史》所载,据说有人好奇问他在向上苍密告什么,他微微一笑道:“这哪是什么密告啊,我只是将自己白天做过的每一件事对着上苍在心里说上一遍,看看有什么不该做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这个神明就在自己心里。倘若一个人对上苍、对自己的良心都不愿开口讲讲真心话,那必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自己就该警醒了啊!”他的反思,他的自省,也让他把施政的错失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几乎没有什么差错,如北宋大臣冯京所谓:“赵公所为,不可改也。”

  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六月,赵抃赴任梓州路转运使。这是高于州府的行政长官,赵抃在赴任途中轻装简从,“以一琴一鹤自随”。赵抃少年时就爱弹琴,那琴声最早就是从三衢山的那个岩洞里发出。入仕之后,治理州县,若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他就会弹琴以慰己心。若是看到民生多艰,他的琴声就是喑哑的。而他随身所带的一鹤,兴许就是他从三衢山中携来的白鹤,一直伴随他辗转于宦途。这事连天子也听说了。据《宋史·赵抃书》载:“帝曰:闻卿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赵抃也因此而创造了“一琴一鹤”这个成语,其后裔则以此作为赵氏一支的堂号——琴鹤堂。若说到琴鹤堂赵氏,便是赵抃的直系后裔。此番入川,在渡过成都的一条江时,赵抃久久望着那清白透明的江水,便立下誓言:“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他也因此而命名了一条江,这条江从此被称为清白江,亦称青白江。一个官员在俗世中若不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就很难保持自身的清白。转运使不算高官,但权力不小,掌管一路的财政,还要监察地方官吏,兼管边防、治安和巡察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南边陲,奢靡之风竟不逊于京师,史载“蜀地远民弱,吏肆为不法,州郡公相馈饷”,而这奢华的盛筵皆取自于民脂民膏,那斟满酒盅的琼浆玉液,一杯杯皆是苍生的鲜血。赵抃在深入访察后上了一道《乞绝川路州军送遗节酒》的奏章:“多差衙前急脚子驱送递铺兵士,并役使百姓人夫,往来络绎,提挈劳苦,州县骚动,嗟叹之声,不绝道路。”享受着盛筵的,除了地方官,还有那些“频来久住”的内臣。蜀锦与南京的云锦、苏州的宋锦、广西的壮锦并称为中国的四大名锦,成都又是当时的全国版刻业中心,那些内臣或太监奉命来成都织造蜀锦,版刻新书,这都是天子身边的人,当地官员对他们阿谀奉承,盛宴款待,这神仙般的日子,让内臣太监们来了就不想走了,一待就是两三个月甚至小半年。赵抃因此又上了一道《乞降指挥内臣入蜀只许住益州十日》的奏章。赵抃向朝廷表示要“身帅以俭”,只有以身作则,才能刹住这股奢靡之风,如此才能“宽贷民力”,减轻老百姓沉重的负担。而在他卸任之时,这股奢靡之风还真是被刹住了,这也是载入了史册的:“抃以身帅之,蜀风为变。穷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识使者,抃行部无不至,父老喜相慰,奸吏竦服。”

  四

  穿行于石林、树林与藤蔓相互交错的迷宫里,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哪怕迷路也是迷人的风景。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着了蜥蜴和林蛙,又怕惊动了那些隐藏得更深的果子狸和野猪。钻过那逼仄的一线天,一只鸟从我的头皮上“飕飕”掠过,我还来不及看清是一只什么鸟,又有一只野兔从我两腿间“嗖”地一下钻过去了。钻过去了就钻过去了罢,它竟然又回过头来,竖起尖尖的耳朵,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一时还不敢确认,这究竟是一只活生生的野兔,还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石兔?三衢山就是这样亦真亦幻,但有一点是真实的,这山中还活跃着无数的生灵,它们才是这山里的主人,而我等只是匆匆过客。人类不应该将天地间的一切据为己有,还应该给大自然留下足够的空间。

  爬上半山腰,漫步三衢道中,隐约传来一阵行吟声:“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这是南宋诗人曾几的一首绝句,莫非他的灵魂还在山中徘徊?曾几,字吉甫,自号茶山居士,官至礼部侍郎,一生矢志抗金。此公是陆游的恩师,陆游在《曾文清公墓志铭》中称道他“治经学道之余,发于文章,雅正纯粹,而诗尤工。”后人将曾几列入江西诗派,其诗既讲究遣词炼句,却又避用奇字僻韵,轻描淡写而意味深长,清淡闲雅又荡气回肠,其咏物不求逼真而重神似。三衢道中如果缺少了这样一位诗人,一定会少了许多意味。这样一位诗人也特别适合在三衢道中行吟,这山中的风景与他的诗意一般,象形指事更重神似。此时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杜鹃已开得如血似火,而梅子还很青涩,黄鹂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鸣唱了,杜鹃的叫声更是声声催人,那梅子却是不紧不慢地长着,这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

  我正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觉蓦地一惊,在一道悬崖边上猛地站住了。一道深谷如大地的伤口,从这座山岭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一座山岭,那山岭已被削掉了一半,另一半已变成了白惨惨的断壁、白惨惨的石头。当我像白痴一样愣愣地望着那山出神时,一位山民告诉我,那是开采石灰岩的矿场。说来其实也不必惊奇,这山上原本就多石灰岩,而人类在此开采石灰岩由来已久。那位“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机奸之所害”的大明忠烈、民族英雄于谦,据说也曾行走于这三衢道中,他就是看见了用三衢石制作石灰的工艺流程后,抒写了一首借物言志《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曾拜谒杭州西湖三台山麓的于忠肃公祠,那厅正中有一块巨大的石灰岩,镌刻着于谦的生平事迹,他的一生仿佛就是在一块“千锤万凿出深山”的石灰岩上完成的,又以一生清白永留人间。

  然而,若像這样开采下去,一座山迟早会在人间消失。好在,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常山县本着“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的原则,加强了对盲目开采的整治,划定了开采区、限采区和禁采区,把开采业纳入有序轨道。如果不是这样,这被誉为江南一绝的三衢石林,或许早已沦为了绝唱。

  三衢有幸,一座山依然长在这里,一条山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行吟之声亦不绝于耳。“噫吁嘻!奇峰怪石森叠嶂,三百馀步恣还向。此中大有仙灵踪,云霞万叠储心胸。碧玉莲花辟双洞,玲珑岩翠滴残冻。山风吹堕梵呗声,孤僧化石凿幽空。何年托钵入山来,枯禅趺坐馀劫灰。上有四时不凋之奇树,下有千年不朽之苍苔。噫嘻!海枯石烂天无恙,历劫全空寿者相。翼飞拱植状难图,永与山林作屏障。”——这是清代常山知县李瑞钟的《过三衢山望容车山怪石歌》,又有《石林漫步》曰:“曲径攀崖兴,风光眉睫明。野花名不识,怪石趣空灵。岩壑浮云出,丛林幽鸟嘤。层峰安太古,步履自轻清。”

  离天愈近,山谷愈深,在天穹惊现一个天坑,我原以为这天坑是一个浩大的天池,然而只听见“哗哗”水声却看不见水,那水仿佛还在更深处汹涌浩荡。这天坑中的石林气势俨然如天兵天阵,相传这里是九天玄女练兵台。据《云笈七签》云:“九天玄女者,黄帝之师圣母元君弟子也。九天为干金之象,性刚好动。九天之方,可以扬兵布阵。”在神话传说中她是一位法力无边的女神,“恭行天律,部领雷兵,如有下界精邪,北阴午酉,出没岩穴,蟠踞山林,窥阚家庭,损伤人命,神威所到,一切扫除,福佑生人,肃清魔魅。”天地人间还真需要这样一位除暴安良、以正压邪的正义之神,而一座山养天地之正气,才能成为一座有大美而不言的母亲山。三衢山,被后世尊为衢州的母亲山。古人其实早已揭示了人类与自然山水相处的的真谛,那就是“永与山林作屏障”,只要你深深地爱着敬着这座山,以至这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和一枝一叶,她就会像母亲一样荫庇你,呵护你。

  久仰了,三衢山!一座山长在这里,借用诗人胡弦的一句话,这座山“似乎帮我打通了自然与人世的关系”。

  作家简介:

  陈启文,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等30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全国纪录片一等奖、中国新闻奖、中国优秀传记文学奖等。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