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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0835
唐廷华

  1、父亲最后的日子

  在那个秋天,山里正是收获玉米稻谷的季节,父亲却走了!

  父亲走的前几天,一直大晴天,蓝天如洗,秋阳高照。乡亲们都说,山里秋收难得遇上这样好的天气,是天老爷格外开恩。那几天,久病的父亲似乎身体有了一丝好转,精神也比平时好了许多,坐在放在院坝里的竹制躺椅上,一坐就两三小时。有时还让人搀扶着,在屋前的乡村公路上慢慢走上十来分钟。九月九日那天,老天突然变脸。从黎明开始,大雨倾盆。山里的雨来得猛,山风呼啸,山雨滂沱。山坡上,沟壑里,夹杂着大量泥沙碎石的雨水滚滚而下,轰然作响,整个山村仿佛像在洪荒里飘摇的小船,顷刻间要被掀个天翻地覆,让人们不免十分担心害怕。

  这天下午3点过,父亲静静走了。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他走得那么平静,就像悄然熟睡,不想惊动家人。

  此后风不停,雨不住,持续了3天3夜。到出殡那天,却又奇迹般地云开雾散,太阳早早爬上前山高高山梁。随后,又是连续好几个阳光灿烂日子。

  这不过是自然现象与事情巧合。但是村里人不信,他们说这是我父亲不同凡响,是上天对老人家辞世的悲悯和老人家升天后给后人的降福。要不然,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很难说乡邻的话没有一定道理。

  在老家居住的那个近300户不上千人的大山沟,不知道几十上百年前有没有,但是我生命的前几十年里,的确没有看见有谁活得比我的父亲还长寿。父亲活了97岁。

  下细想想,父亲的一生很不容易,也颇具传奇色彩。小时侯因为家境贫寒无以生计,他的父母便将他过继给他的叔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8岁开始,他就撑起了家里的大小事情。即使这样,他想着法子跟着村里唯一的一个私塾老先生读老章,居然能够过目不忘。《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东西,到我们懂事后,他都还烂熟在心,只要有机会,张口就会给我们来上一大段。看着他的子女们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会十分得意,同时不免教训我们说:读书不背诵,等于白读书。他又说:别以为你们现在读的书跟过去不一样,就觉得不得了;书要勤读、要烂记在心是千年不变的道理,总不能把学过的东西随便丢了吧。别看父亲这么看似轻描淡写简单一说,其实给了我们最有用的言传身教。所以我们十三兄弟姊妹一个个读书都很用功,绝大多数先后考上大学走出了山沟。即使留在乡村里的,也不是医生便是有别的出色手艺,反正没有不能干的。父亲觉得自己教育子女很成功,便就一生都得意得不得了。

  得意,不仅仅因为子女们有出息,更是因为自己培植出家庭这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身后有一个四代同堂130余口人让人羡慕的大家庭。父亲的得意在乡邻面前不时溢于言表。

  说传奇,还因为出身在穷乡僻壤的父亲,并不守旧,有时候甚至新潮,他从小就对时局政治有着深山沟里人少有的敏感与执着。在他满90周岁时,为了答谢前来为他贺生的亲朋好友,那天他主动到台上讲话,讲得有精有神铿锵有力。不到3分钟的讲话中,居然一大半是:“……共产党领导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解放国家让我们穷人翻了身,现在改革开放政策好,没想到我老两口加起来已经180岁还能过上这么好的好日子。看到我儿孙满堂,一大家人幸幸福福,我从心里感谢共产党……”父亲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的感情是发自心底的伴其一生的。这和他的传奇经历有关。1928年,四川省梁平縣(时为梁山县),修筑梁山机场,当时只有13岁的父亲被强行征去,强劳动与没饭吃,还有当局与监工的暴戾,大批民工累死饿死和被折磨致死,父亲也被折磨得九死一生,后来命虽是保住了,但他因此对国民党政府恨之入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特别是1944年,梁山机场成为美国和苏联空军支援中国抗日后方主战基地和飞虎队主要机场。在重庆的国民党政府组织梁平县和周围几个县4万多民工,对梁山机场进行紧急扩建。已经有了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拖累的父亲,那次不在被征之列。但正是二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父亲,这次却不仅自己而且带着村里几个经常在一起的年轻人,主动去了机场工地。他对工友们说,日本国是强盗,祸害中国,比山里的棒老二(土匪)坏一千倍一万倍,是人就应该为国家出力,不赶走鬼子心不甘。修筑期间,他带着他的那帮小兄弟十分卖力拚命,成为工地上一面旗帜,被机场施工管理当局作为榜样广为宣传。

  1949年家乡解放。30岁刚出头的父亲在土地改革运动中特别卖力,加上有些文化底子和在青年中有号召力,很快显示出组织领导才能,被土改工作队列为重点依靠和培养对象,选为乡农协会主席。土改结束,县里要把他安排在邻近乡政府当干部。本来是好事,别人求之不得。父亲却出人意料地不干了。县里领导听了他的理由,觉得好笑但又无可奈何。父亲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八九口人那么一大家子,我走了谁管!后来父亲还遇到一两次出去当干部的机会,他用同样理由一一拒绝。

  不当干部,并不等于不关心国家大事。父亲尽管一生在农村,或许因为年轻时经历的缘故,或许因为我们兄弟姐妹大多数在外工作,所以他从来都对时局政治十分关心。到了晚年,他和我的母亲从乡里住到了在县城中学当老师的九弟家,一住就是30年。期间,不时去在别的城市的子女处走动走动,接触的面宽了,说起国际国内时事形势来一点不含糊。上了90多岁,还天天带着老花镜吃力地看报纸,每天电视看新闻节目是少不得的。

  父亲思想和观念居然也能够与时俱进,只要看到电视报纸上报道对贪官的处理消息,就会说:“这就是共产党跟国民党最大的不同,过去旧社会国民党黑,现在新社会共产党好。”他还为此教育我们:“现在世道好,你们在外工作是福气,最要紧的是莫有私心,莫偷懒,莫给党丢脸。”这样的话他反复说经常说。话虽朴实简单,但却含义深刻,寄托着他对子女的深切爱护和无限期望,同时也蕴含着对党和国家的热爱之情。

  父亲性格慈爱而刚毅。为了让子女们尽可能地多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工作上,父亲晚年生病或者遇到家里有什么事情,一般是不让告诉在外工作的子女的,怕子女因此分心影响工作。他本来身体一向很好,直到96岁以前,一直身板硬朗,精神矍烁,思维清晰,经常拉着我同样高龄的母亲一道出门散步,一走就连续两三小时,也不觉得累,或者约着几个老者坐在县城广场上打打牌。去世前的3个多月,才突然患重病,且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这次过不了“坎”,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但是对身后事却看得很开,因此显得十分平静,坚持让九弟把他送回了山村老家。我们陆续从外地回到老家伺奉,感觉得到父亲这时候心里非常希望看到他所有的子孙。但是他同时也不愿意我们撇下工作不管回去照顾他。“你们不用都跑回来,做好各人工作要紧。今后我死了,有时间带着你们的孩子回来给我扫扫墓,我在九泉下也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我的后事一定要从简不要大操大办。”父亲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不连贯,听了让人忍不住心酸,泪水长流。最后几天,父亲已经吞不下食物,营养全靠流质液体。为了让他多吃点东西,家人把西瓜、梨和葡萄等水果打成浆喂他。他觉得好吃时,会不断用颤抖的瘦得皮包骨的手指着喂他的人,断断续续说“好……吃,你……吃……”

  到这时,父亲想到的还是他的子孙后代!

  2、送别娘的日子

  百年生死两茫茫,娘今去,寸断肠。千里奔丧,一路泪千行。纵使人生有长寿,一旦逝,心尤伤。

  亲情世间举无双,天伦乐,家兴旺。念慈哺育,唯有恩难忘。今朝送娘西归去,赴瑶池,登天堂。

  《江城子·送别娘亲》

  又是一年春天。

  这几年,每到春天,我的心便有些隐隐作痛。因为2016年的那个春天,生我养我的娘走了。娘的离世,让我至今不能释怀,总觉得她不会在当时还差2年多一点时间满百岁的日子就撒手人寰离我们远去。

  按常理,娘97岁过世,属于高寿,寿终正寝,民俗谓喜丧,后人理当不必过于悲伤才是。何况,在我的老家百里漕竹乡,像她老人家这样高寿老人,除了走在娘前头几年的我们的父亲同样活了97岁外,还很少有别的人,所以用凤毛麟角形容也是不为过的。

  活着的人从心理上相信,娘是追随着父亲的步子,离开浑龌劳苦尘世,去了远离苦海的心灵天堂。因为我们这些孝子贤孙们,个个都祈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在天堂和父亲一道,过得舒心无忧,乐享天颐。

  让我悲痛难消的是,娘走的时候,走得并不轻松。娘60岁以前,和父亲一起,为了我们十三兄弟姐妹,含辛茹苦苦难了大半辈子,应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凡是山村农民能吃的苦和不能吃的苦,娘都吃了,“儿多母苦”,之于娘,过犹不妄。没有想到的是,她老人家走的时候,竟然还那么苦难。整整半个月,一生乐观的娘躺在病床上,静静的,无言无语。前10天左右,我的九弟把她送进区人民医院,是想通过医生的努力和药物的作用,能够拉长娘的生命维度,即使大家心里清楚,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但是假以时日,至少可以延缓娘离世的时间。后来,眼看着娘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天天失去意识,没有了肢体动作,一双眼睛慢慢灵光消散变得浑浊而微闭不睁,最先回到老家县城轮流在医院守护娘的老六老七老八和原本就30多年一直照顾父母亲的老九等几个兄弟姐妹,心里开始紧张起来,这时全都每时每刻围在娘的身边,在细致入微地护理着娘的同时,一个个默默无语,泪水长流。

  在距县城百里外的山村,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已经年逾古稀的我的大哥二哥和五哥三家人,也早已经忙了起来,合力做着娘后事的准备。

  站在娘病床前,透过朦胧泪眼,看着已经气若游丝的娘,我心痛如绞。我仿佛看到,一盏燃烧着的清油燈,微弱火苗在灯芯捻子头上毕剥跳跃,迎着初春的寒风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哪怕窗外飘进一丝微风,也会如暴风般,把我们心头仅存的一丝希望之灯扑灭,让我们娘亲的生命之光倏忽消失。

  于是,我转身扑向窗口。其实,玻璃窗是关着的。

  “娘,我们都在你面前……”妹妹自己家远在近100公里外的万州市区,因为儿子儿媳远在异国他乡,幼小孙女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为了重病中的娘,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让丈夫独自管着孙女,自己这么些天回到梁平区,一直在区医院守候着母亲,每天极细心地给几乎失去意识的娘擦身洗脸洗脚和按摩,等把这些事情做过了,她一次次抱着娘的头,将嘴巴贴在娘的耳旁,轻轻呼唤。

  娘没有反应。

  “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妹妹一次次哽咽难语。

  六哥坐在病床另一边,把娘的一只因为输液肿得亮汪汪、皮肤上全是黑褐老斑的手,抱在自己胸前,极轻极轻地摩挲着,是想通过母子间的特殊感应,把娘唤醒,同时,让娘减轻痛苦,感觉也会好一些。就像儿女们幼小时走不稳路摔了跟头,娘亲再忙,也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轻轻拍打拍打孩子身上泥土,宠着哄着说不痛不哭了哈,娘在呢。娘的慈爱,是化解孩子苦痛的良药,尤其是幼小儿女心灵的最好慰籍,于是,孩儿们便果真不再哭闹。

  在我们眼里,这时候的娘也像一个熟睡中的婴儿,她极需儿女们的反哺呵护。

  娘还是没有明显反应。

  六哥泪如泉涌,他想忍但怎么都忍不住,怕影响娘又不敢哭出声,60好几岁的人,竟像孩子一样,头埋在娘身边,用自己双手将娘的一只手掌心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抽泣得完全不能自已。

  不光我们几兄妹,就连病房里别的几个病人及陪护他们的家人,也全都围了过来,他们被眼前母子(女)情深至极的一幕深深感动,唏嘘不已。一个70多岁的病号老大娘流泪感叹:“这些年像这样好的子女难得见到了!”她接着又叹息:“我要是有这样孝顺的子女就好了!”

  父亲母亲晚年是在县城九弟九弟媳家度过的,30余年朝夕相处,九弟两口子对老人心里想什么,精神上需要什么,早已经了然于心。这时,九弟用一只手抚着娘灰白稀疏的头发,同时将嘴附在娘耳边,轻轻说:“娘,我的6个哥哥(九弟上面7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4个弟弟,其中老四已在前几年病故)和姐姐都在你身边了,4个弟弟都在从外地往回赶,这一两天就会走拢你跟前的。”

  奇迹出现了。娘一直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像是走了很长的夜路,刚刚歇憩下来,显得十分疲惫,而且竟还哼了一声。尽管哼的声音十分微弱,但是我们都听到了。不过,我们感觉这分明是娘十分劳累后的一声叹息。也许,娘先前是回到百里漕老家,一个人独自在黑夜中走了太长太久的山路,没了父亲的陪伴,背负一生抚养13个儿女的重担,伶仃只身踽踽独行,再苦,一个人吞下,再累,一个人受着……但这时的娘,却在急切盼着找寻着她的每一个儿女。

  “娘,我们回家,好吗?”九弟用手轻轻揩去娘眼角的一滴泪水,询问娘。他自己的眼泪却大滴大滴落下。

  我们几兄妹转身背对娘,用手拼命揩着自己眼泪。

  听了九弟话,娘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送娘回老家的事情,从物品药品到车辆,就连娘躺着舒服一些的可以摇起放下的医用病床,九弟两口子很早前就置办和准备得妥妥帖帖。于是我们几兄妹在医护人员帮助下,一起陪护着娘回到了山村老家。

  汽车刚进村口,几个哥哥嫂嫂,还有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就围了上来。大家帮着把娘从车上抬下来,簇拥进二哥二嫂早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消了毒的房间。

  房间里挤满了人,哥哥嫂嫂和乡亲们纷纷走到娘跟前看望问候。

  娘仍然处于昏睡状态,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似乎毫无感知。

  一辈子做乡村医生的大哥已年近八旬,这时本来也重病在身,身體十分虚弱,他有些吃力地弯下腰,伸手把了把娘的脉搏,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开娘的眼皮看了看,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人走到屋外,一屁股坐在屋檐下冰冷的石阶梯上,双手捂住脸,啜泣起来。

  一些年岁大的乡亲,不管男女,一个个流着泪,走出娘的房间。

  二哥这时候倒显得冷静,他也是医生,明知道娘的生命已经快走拢尽头,不管用尽什么办法,都已经回天乏术,但毕竟还没到最后的紧要关头,于是他走到屋外,对全家人说:“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大家要分好工,赶在娘离世前,把该做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漏地做好,免得到时措手不及。”说话间,二哥已经泪流满面。

  众乡邻纷纷含泪要求也为他们分派活路(工作),说是要为村里大家都崇敬的“姥姥”做最后一点事情。

  娘最终没有熬过那个料峭的春天。回到山村老家第3天,在北京的小女儿家居住的我的70多岁的三哥刚赶回来的那天,娘便静静地走了。可是,却没能等到她最小的4个儿子回来,没能够听到她最小幺儿最后喊她一声娘。

  娘走的那天,竹海山村,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山风迭起,一阵紧接着一阵,竹涛汹涌,哗哗啦啦,从远处滚滚而来,又从近处隆隆远去。屋后一大片斑竹林,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随着山风,摇来荡去,嘎嘎作响。后山梁子,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始松林,像是在狂风中翻江倒海,松涛呼啸——紧接着,暴雨如注……

  娘走的第二天,十弟十一弟十二弟十三弟紧赶慢赶,才陆续赶了回来。他们齐齐来到娘的灵柩前,一个个长跪不起,泣不成声。“娘,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们回来晚了,没能让您老看上最后一眼,没有给您老送终,是儿的不孝……”在北京工作的十一弟,因为重要工作脱不开身,耽误了回家行程,这时痛心不已,竟哭成了泪人。

  看到几个小弟伤心欲绝的样子,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尤其我的一辈子在农村的五嫂哭得呼天抢地,她一边哭一边细数着娘对她对整个大家庭的种种好,以致到后来竟差一点哭昏过去……

  我从千里外回到娘身边半个多月一直压抑着的痛苦情绪,这一刻突然被引发,但又不愿意在大家面前痛哭出声,于是踉跄着快步走出灵堂,走下二哥家院坝,在夜色笼罩下摸黑沿着田间小路一直向百多米外的前山脚下小河边走去。

  这条小河,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几岁时,尽管不是天天黏着娘,但要是哪一天娘去山下坝走亲戚,到天快黑还没有看到娘,我就会跑到小河边,对着河水不停喊娘。有时候喊着喊着,娘果真就从河边往坝下的方向回来了。后来中学毕业,我回到村里小学当了老师,直到两年后我参军远行,最爱亲近的还是这条小河。那些岁月,每年一到夏天的夜晚,只要不是下雨天,我都会拿一管竹笛,或者一把二胡,独自一人坐在河心大石头上,对着河水吹拉到半夜。

  人人都说母爱如河。是因为娘对儿女的爱,像竹海山村的小河,高山流水,清澈见底,绵柔悠长,不枯不竭。

  可是,生我养我的娘,现在却走了,永远离我们远去。

  我对着小河,歇斯底里大喊:“娘——娘——娘——”

  没有娘的回声,空有河水汩汩,黑夜沉沉,高山巍巍。颓然间,我坐在小时候常坐的河心大石头上,双手紧紧抱住头,任凭春夜山风寒切,身无托依,心空如旷。

  昨天一场大雨,今夜已是星空苍穹。一道流星,从头顶划过,落入西山背后。我的思绪,瞬间被它带向远方——

  娘从苦难中走来,却一生开朗豁达,从不见她有过悲戚与脾气。我家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同村里人没有两样,缺吃少穿极度贫苦。那时的家只有爷爷奶奶和父亲。后来,娘在十一二岁时,作为“小媳妇”(童养媳),从山外坝下来到了这个家。从此,家越来越像个家,越来越兴旺发达。娘一生生了12个儿子一个女儿(唯有老八是女儿),生一个活一个,这本来在那样穷困潦倒缺吃少穿的年月就已经创造了奇迹,因为那时的穷山沟别的家庭生孩子数量几乎同等,但是因为存活率极低,能够活下来的不多。我们家却个个鲜活。孩子多了,住的用的,穿的吃的,对于穷乡僻壤的山村人家,困难可想而知。娘不仅养猪种菜,煮饭洗衣,撑起了“内当家”的一片天,而且种田种地,样样和父亲一样干,就连山里不少男人都吃不消的极重体力活路“砍料”和“舀纸”,母亲照样拿得起放得下。

  “砍料”,是山里最热的季节,进到竹林里,将当年即将成林的嫩竹砍下山,经过长达半年的石灰水浸泡、淘洗、发酵,然后等到冬天作造纸原料。砍料不仅是一项极重的体力活路,同时还是山蚊子最厉害的时候,竹林里成群结队的花蚊子,把人叮得大包小包,奇痒难忍。

  “舀纸”,是山里在数九隆冬,手工作坊造纸,一个人清晨出门,天黑回家,就连中午饭都得家里人送去作坊,这样一整天在四面透着霜雪寒风的茅草棚中石头水槽边来来回回弯腰转身、转身弯腰,在冰冷的水槽里,把纸浆用特制帘子舀(捞)出来制成土纸(当然,除了“舀”外,还有榨纸、扯纸、晒或者晾干、焙干好多道工序)。一个冬天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做如此繁重的体力活路,娘常常背上还得背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可真谓苦上加苦,现在的人恐怕连想都不敢想。不是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不管,是因为全家人都一样上山下地辛苦劳作。

  一大家人有了饭吃,还得有衣服鞋子穿(穿袜子是奢望,穷苦人家一年四季从不穿)。解放前,农村买不到洋布,连土布也稀缺,没有办法,娘白天上山下地做重体力活路,回到家先煮猪食喂猪,然后做晚饭,等家人吃过饭后再刷锅洗碗。这些都做完了,时间也就到了夜里10点左右了。山里晚上天黑得早,特别是冬天,这样时辰,山村早已经在沉沉夜幕下万籁俱寂。娘却一架织布机,一盏桐油灯,吱吱嘎嘎忙到下半夜,有时候甚至通宵。一大家人从老到小的衣裤土布,就是娘这样织出来的。有了布,娘还得手工把一大家人的衣裤一针一线缝出来。当然,也有请农村土裁缝做衣服的时候。最难的是做鞋子,难在纳鞋底。为了做鞋底,每年一开春就得做准备。先是上山捡慈竹笋壳,拿回家后擦去壳上一层让人皮肤接触后红肿瘙痒的黑色绒毛,等晒得十分干燥后,以备做鞋底时用。再就是將做衣服时裁剪下来的“边角废料”,用少量面粉和米汤兑成浆糊,粘成布壳晒干。这样,做鞋底的主要材料就有了。一大家人从老到幼,一人一年不管春夏秋冬就一双布鞋,唯一可以换着穿的就是天气不冷时着草鞋,或者打赤脚。所以,为了耐穿,娘在纳鞋底时,总是把鞋底做得又厚又牢实。纳一双鞋底,专用5天时间都不够,更别说只能抽空闲时间,娘每次都会把自己双手勒起很多水泡,特别右手中指戴着小小金属顶针,因为打底针刺不透厚厚的鞋底,只能使劲用顶针顶,稍不留神针就会滑出顶针,把手指扎得血肉模糊伤痕累累。娘忍着伤痛,没日没夜继续一针一线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情……

  娘的心,天旷海阔。天底下,人类世界里,娘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最纯净满满的,任何别的人与人之间的爱不能比拟。

  慈母爱,山高水长,厚重不薄,不枯不竭,贯穿着人的一生一世;浓浓的,洒满我们那个穷但是极温馨的山村小屋;间隔2年一个出生的我们十三兄妹,被母爱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娘怀胎10月到离开娘远行,娘的爱从来没有吝啬过,我们从来没有走出过母爱的“小屋”。

  谁说母爱是月光?她绝对不是借助太阳的光,才发出那么一丝淡淡的冷冷的光,在黑夜里若明若暗,让孩儿在山里走夜路般深一脚浅一脚,难辨前方山路弯弯。而母爱,分明是寒冬里的暖阳,当寒潮来袭的时候,母爱用她那柔柔的阳光,让孩儿们身心暖暖;是春天里的艳阳,伴随着润泽心田的雨露,让幼苗茁壮,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母爱更是灯塔,光耀着孩儿们一生前行的方向。敢问路在何方?路在母爱的滋养与引领。

  说到娘的心慈母爱,笔触再转回到我小时候的一两件事情。

  1960年春天,我国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进入到最严重的一年。村里田地荒芜,颗粒无收,山里年丰时常见的品种极多的野果、野生菌等各类可以让人果腹的东西,也像是怕了天灾,自生自灭,完全没了踪影。就连过去满山都是的野鸡、山雀等飞禽和野猪、麂子、山鼠等走兽也仿佛一下子人间蒸发,消失殆尽。村民们没有粮食,找不到充饥续命的山货食物,除了挨饿,还是挨饿,眼睁睁看着人们脸色泛绿,全身浮肿,村里几乎天天有人“走”。

  比较起别人家,我们家算是好的了。尽管也饿肚子,但是每人每天还能够有1至2两米饭。那年,我们家有15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加上我们十兄妹(那时候后面3个最小的弟弟还没出生)。还有一个人,就是刚走进我们这个家门的大嫂。早上和中午是没有饭吃的,只有到了晚上,柴火灶上一口大铁锅里,加上水,然后将一个大木甑子放在里面蒸大半个小时。我只有8岁,但已经记事,所以一到甑子上灶,我,还有我身后年仅6岁、4岁和2岁的九弟、八妹和十弟。便一直守在灶边,都眼巴巴望着大木甑,因为我们都晓得,大木甑子里,是15个土陶碗,碗里,蒸着15口人的晚饭。饭不多,大人碗里2两米,小娃儿碗里1两米。没有菜,更没有油荤,这点米饭连塞牙缝都不够,但是,却是全家人赖以“吊命”的食物呀!

  只要碗一到手,我和弟弟妹妹便会不顾烫,狼吞虎咽,几口就将半干半稀的半碗米饭吞下肚子里去。接着,一个个又眼巴巴盯着大人的碗。

  娘在这时,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自己碗里的饭,给我们几个分拨一点点。父亲有时实在不忍心,对娘说:“一大家人在你屁股后头,先把你饿死了啷个办?”边说边泪水长流。

  娘背过身去,捞起土布衣襟揩揩自己早已经满眼的泪水,回答父亲:“我不醒心(土话,即不忍心),看不得我的几个小娃儿造孽(遭罪)的样儿。”

  这一年,我的爷爷奶奶或许因为年纪大,少了年轻人似的扛饿力,先后被饿死。其实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前,爷爷奶奶身体和精神都很好,从来没见他们生过病,上山捡柴下地做重体力活路都是一把好手。

  也是那年,父亲在公社纸厂舀(造)土纸,纸厂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在我家院子后面的纸厂食堂,每天中午都会给工人提供分碗蒸熟的2两米饭。一天中午,娘将一碗米饭端回家,然后对我说:“老七,你把饭给你满满(父亲)端到纸厂去。”娘把碗送到我手里时,还特别叮嘱说,屋后石板小路不平,要小心看路,莫摔斤斗把饭打倒了。娘又说,你老汉在纸厂累死累活,就靠这点儿饭呢!

  还有一句话娘却没有对我说,那就是:你莫偷嘴哟。后来娘告诉我,她那时其实是担心我会偷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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