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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变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261
引 言

  蝉,在地下苦熬了几十年上百年,最终钻出地面爬上枝头,撕裂自己的脊背,让一个新的自我出来,发出第一声鸣叫:告诉世人,火热的夏天来了!

  李光绪就是这样一只蝉,曾经被贫穷打入地狱,变成流浪汉;曾因创办企业致富,变成大富翁;然而,就在准备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发现罹患癌症。

  他想,应该改变一下自己剩余的人生,于是回村担任支部书记,把个孬村变成了山东省文明村,摄录成“中国支书”的一道缩影。

  那阵势,就像一点就着的炸药

  “想起那天的阵势儿,俺现在心里还跳得砰砰的,一句话戳不准,就得打起来啊!要真打了,那天的事儿可就大去啦!”时间已经过去几年,可是一提起那个阴乎天的早晨,焦庙镇西李楼村的兄弟爷们仍会用这样的句子来描述。

  2012年5月17日早晨,那天儿阴的,就跟喝超了酒的老实汉子,脸憋成酱紫色。搁在平时,这种天气在处于鲁西北平原的西李楼村,是再平常不过了。可是放到5月17日这天,就不平常了,而且是极不平常。

  路边的树没有一点精气神,耷拉了脑袋,似乎在听从某种无法抵御的宣判。几个早起的村民,“股蹲”(方言,蹲的意思)在自家门口,谁都不跟谁打招呼,似乎生怕不小心吐露一个字,就会惹来杀天的祸事。偶尔有几个个头硕大的汉子出来,朝着另一个稍稍使个眼神,努努嘴,相互遥遥地攥攥拳头,这一幕进了第三个人的眼睛,他赶紧一猫腰,钻回门洞子,大门“砰”一声关上。

  西李楼村怎么了?处处充塞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仿佛是一堆炸药,投上一粒火星子,就会炸个天翻地覆。

  时针艰难地指到7点,村中心的大喇叭上突然传来村主任李明胜的声音,就像凝滞的水面上投下一颗大石头:“西李楼村四组的老少爷们都听好了,每户出一个当家的,马上到村民李明喜家门前的广场上集合,今天分地;西李楼村四组的老少爷们都听好了……”

  四组组长李兴旺放下饭碗子,纳闷地站起来,就要朝外走。“他爹,怎么单单喊咱四组去开会啊?这地还真分吗?能分得下去吗?”媳妇问。

  “看来,他真动手了!怎么我一点信儿也没听到啊?”李兴旺嘟囔了一句,脸上写满了犹疑和沉重,还多多少少露了些不满出来。

  刚走到门口,他又踅回来,告诉婆娘:“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你和孩子千万别出门,在家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记住,谁出门我砸煞她那腿。”

  看到丈夫的眼珠子瞪得跟洋灯泡似的,媳妇张了张嘴,把想问的话赶紧塞回到肚子里。

  小广场上已经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李兴旺看出,全是各家的爷们,没有一个妇女、孩子。他咕嘟了一句:“幸亏刚过完麦,出门打工的还没走,要走了,这事根本弄不下去,跟一帮喳喳子娘们,你怎么说?”

  “哎!旺啊,咋了,分地怎么从咱组里开始啊?”一个多嘴的村民看见李兴旺过来,踅摸到他身边,用胳膊肘子悄悄碰了他一下。

  “我现在知道什么?让你分就分,还不该分啦?瞎打听什么啊?”李兴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珠子。“你看你看,不就是问你句话么,你看你那样儿!就跟欠你八百块钱没还似的。”那人讪讪地躲开了。

  李兴旺找了一个高土崖子“股蹲”下。一会儿,他看到有两个人头在人群中晃来晃去,这两个人每走几步,就用胳膊肘子碰碰别人,要不就递递眼神儿。其中一个是大个头,他似乎有一张斯巴达人的脸和一副角斗士的身板,五官如刀劈斧削而成,仿佛转世投胎中国的罗马士兵。唯一与罗马士兵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多了些诡谲出来。

  眼睛随着那两个人转,李兴旺的手心里冒出了汗,这两个人可是村里的巨无霸,弟兄们多,族门大,他们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爷们往街口上一戳,谁见了都吓得肝疼。前几天,他们就放出话来,要从调地大会上跟支书说道说道。当然他更知道自己那个新任的支部书记的豹子脾气。说道说道,还能说道出花来,说不准就能“说”出血来。看来今天这次分地,是凶多吉少,好在大队里也没提前跟自己打招呼,盆里没我碗里没我,管他呢,爱咋地就咋地吧,等会儿找个远地方躲着,别溅到自家身上血沫子。

  眼看就8点了,天阴地更加厉害,整个一片天壁变成了暗铅色,那劲头,不像是下几个雨点就能罢休,倒更像整个儿砸下来,把地球上所有的废墟和伤疤统统盖死。

  人们盯着北边的胡同,他们在等,等新任的支书出来,就像听戏观众在等待大幕拉开。

  一袋烟的功夫,村口又开来两辆大巴车,气呼呼地直接开到人群外围,率先从车上跳下一个愣头小伙子,他看上去足有180斤重,脚蹬一双军钩皮鞋,穿一条大花色裤衩,上身则赤裸着,胸前、胳膊上露出几垛子精肉出来,右胳膊上刻着一条蜿蜒盘旋的青龙。

  他下了车,四处环视了一圈,目光里射出的是冷,是阴狠。他朝车上一挥手,兀自朝人群走去,打车上一个接一个像下水饺一样跳下来全是这样的“刺青男”,他们似乎提前说定了似的,走向人群,在人群外围,各自选了一个点站定下来,冷冷地望着成堆的人们。

  天,更阴了……

  北边传来咳嗽声。大家伙眼光齐刷刷朝北看去。打头的人是个大个头,足足一米九二,两根长腿,迈步挺大、挺轻(后来知道,他由于治疗癌症,输入某种特效药,结果损伤末梢神经,脚疼地厉害),身体微微前倾,头不大,面目黧黑,有些像變形金刚系列中叫擎天柱的机器人,身体处处透着些力道出来。

  他,叫李光绪,60岁,新任李楼村支部书记。李光绪的身后,除了跟随的大队几位领导,还有六个年轻人。令人惊诧的是,他们每个人手里提着一部摄像机或照相机。李光绪找了一个地儿,率先伸伸手把李兴旺招了过去,小声说:“旺啊,这事没提前给你说,别怪着你三叔,咱就怕知道的人多了,这地分不下去,分地可是咱这个支部上任以来踢的第一脚啊,这一脚要是踢不开,你三叔的脸就掉地上了,咱这个支部也得散伙,你可得理解啊,可不是你三叔信不着你啊!”

  “三叔,没事,我明白,你就分吧!”李兴旺心头一热,他看今天的情形,就知道,李光绪是在下一盘大棋,今天这盘棋,乱不了。他站到了李光绪身后。

  “四组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咱李楼村已经13年没调过地了,据我了解,有的人家4口人种着十七八亩地;而有的人家七八口子人,却种着4亩地,有的孩子都13岁半大小子了,可是在咱村里连一分口粮地都没有,咱大伙拍着胸脯棱子说说,谁家愿意叫自家的孩子十好几了连分口粮地也领不上啊?我把话放到这里,这次分地,咱一分一厘不差地把底子清上来了,等会儿大家抓阄,公平公正公开,我的亲支近派,就算亲爹活着,也别想多占一分地;可是,我也听说了,有的人提前还放出话来,说今天得从会场上说道说道,闹个事,那你就闹,你要闹事就是跟我李光绪过不去,跟咱李楼村兄弟爷们过不去,跟焦庙镇党委政府过不去。大伙都知道,我李光绪也不是个怕事的人,今天,咱先分地,有什么想不开的私下去找我,谁敢在这里胡闹腾,我也不怕,那你就试试。分地!”

  李光绪的话刚放下,北边有个女人的身影,影影绰绰的,既不敢靠近,又不甘心走远,就那么不远不近地游离着。眼贼的群众看见,那是李光绪的妻子。后来,据李妻说,她已经连续三四天心里老揪揪着,靠安眠药才能睡着,“人家有的户家种了十七八亩地,都种了十好几年了,你来当支书,非得从人家手里夺回来,人家不跟你闹才怪,俺就怕他们打起来”。

  李光绪让村主任李明胜宣布分地办法:先抓顺序阄,然后按顺序阄,再抓地阄。

  顺序阄开始抓。几个老实的尤其是手里地少的村民往桌子前走来。村主任李明胜招呼着大伙站队,按顺序,不要抢。李光绪则站在高处,目光像雷达一样一遍遍巡视着人群。

  队伍边移动边形成。村民来到桌前,用一双摆好的筷子夹一个阄出来,在文书前登记,然后站一边去等待。

  人群就像喘息的潮水,平静而缓慢地移动。突然,李光绪看到,那名罗马士兵式的村民急赤白脸地朝队伍后走,似乎还挥了一下手。细心的人们发现,他这一撤,后边立刻有五六个汉子有了骚动的迹象。说时迟那时快,李光绪的头迅速摆了摆。顿时,两名刺青男迅速从各自部位疾步走向这名男子,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男子惊诧地看看左右,触目是青龙白虎,还有两名后生若无其事的表情。男子朝后面望望,刚才那五六个汉子身边也已经站上了“青龙白虎”,汉子们个个耷拉了脑袋,乖顺地挤进抓阄的队伍。只听罗马士兵叹息一声,走向队伍。

  这时,有几个雨点下来了。队伍中露出些急躁出来,后面有人开始在骂前面的,“黏糊什么,快点抓,就凭你那双老手,还能抓出个金元宝来?快点,快点!?

  “都下雨了,抓完回家睡个回笼觉去,你看你们那腻歪样。”

  李光复抓了一个末尾阄出来,差点哭出声来,“这样的烂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抓阄还抓了个‘末了蹬(方言,意思是末尾),你们挑吧,挑剩下给俺。”

  “你看你那个傻样儿,这是个顺序阄,他们早抓的也不一定抓好地,你最后抓,也许有块好地等着你哩!”李光绪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跟自己一起玩起来的老伙计。他这一番话,让老李半信半疑,一对针鼻儿一样的小眼睛眨巴着,看了李光绪一眼,就到一边“股蹲”着去了。

  顺序阄很快抓完了,下面就开始真真切切抓地了。大伙紧紧攥着自己的号码,听着文书叫号,走向桌子。

  “凭什么就这么分啊,都10多年来,你说怎着就怎着?”人群中突然爆出一个男子声音。

  顿时,人群中又出现一轮骚动。远远听到,李光绪的妻子迅速跑向人群,这是位60岁的老人,可是从她那不顾一切奔赴险地的劲头来看,全然没有那个年龄的痕迹。后来她说,那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如果有人真昧着良心出来跟她家老头过不去,跟大伙兄弟爷们过不去,她就第一个跳出去咬他撕他,跟他拼命,反正不能让他们伤着丈夫半根毫毛。

  这时,李光绪旁边的6架照相机、摄像机一起跑到这人跟前,闪光灯唰唰价闪烁,三架摄像机镜头就像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形成了强大的震慑。奇怪一幕出现了,那人见此情景,竟然迅速蹲下去,用手捂了脸,似乎生怕自己的魂儿被吸进黑洞洞的地方去。在这当口,人们听到文书扯着嗓子喊号,全组200多亩地,很快就分到群众手里。

  领到土地的群众,谁都不愿意再黏糊在这里看景了,纷纷奔向自己的新地,就像刚刚认养的孩子,赶快价去领认。

  不一会儿,会场上,已經没有一个群众,他们扔掉的白纸条,就像一条条小小的旗帜,被吹来吹去的风撩拨地翻来覆去。从刚分的地上回来,村民春生、爱国两个遇到一块儿。“你分的地多了少了?”

  “多了,整整多了三亩,你哩?”

  “也多了,一口人多分了2亩半!”

  “这事办的,真他娘带劲,走,到我那里喝两盅儿!”

  “行,今儿什么也不干了,去你那啁两盅儿,叫老婶子好好弄几个菜。”

  来到春生家里,菜还没有全端上桌,俩人就刺溜刺溜喝了一瓶,喝完就笑,笑完了就你搂着我的脖子我搂着你的脖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天,终于忍耐不住了,轰隆隆几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李光绪急急走回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外面茫茫的雨海,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一个月来,他的脑子就像高铁快车一样高速旋转,何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听过多少噎人的话?吃过多少窝囊子气?

  这个曾经多少年在市场、江湖、利益、贫穷中挣扎过搏杀过失意过成功过的农村汉子到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

  市场经济走了这么多年了,农民对那一亩三分耕地为什么还是那么看重?

  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那么多年了,农民为何仍旧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而置他人的利益于不顾?

  一个长年在一起交好的熟人村庄,在利益面前,人情为何变得如此脆弱?

  ……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就先不想,目前有一件事情可了他的心,那就是:他,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村支书的“预谋”

  调整耕地,是李光绪担任支部书记之初向李楼村老少爷们发出的第一句誓言。这句誓言在一直以来荒寂着的李楼村,几乎就是平地上突然炸了一声雷。

  李楼村位于焦庙镇西6.1公里,国道309南侧。史载,明朝初年田氏一门由山西迁此建村,始名“双庙田庄”。后来李氏一门从山西迁此落户,清乾隆年间,李氏兴起,建起两层土楼,因此楼在附近很有名气,过路之人常称该村为李家楼,后改名李家楼村,后简称李楼村。

  按照农村的土地政策,为了适应村里人口调整,耕地一般是“三年一小調,五年一大调”。可笑的是,李楼村竟然连续13年没有调整耕地,全村隐藏“黑地”不下200亩,比如村民李光路,全家10口人,仅有耕地3.5亩;李兴海,10口人,耕地4亩;有户人家,4口人,种16亩地;出生13年的孩子竟然没有一分口粮地;出嫁、户口外调参加工作13年的竟然还在本村占据着耕地。耕地之乱,成为村务瘫痪的滥觞。路没人修,水费没人交,大事小事没人管,近一年时间,村里选不出支部书记……

  “转变村风,必须从调地这个事上撕开一个硬口子,否则的话,你什么也别想干下去,早晚还得跟前几任支书一样,迟早下台。”李光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李光绪的话,一经传出去,在村里顿时掀起了一个大浪头。“十几年了,我都种着这块地,国家不仅不收费,而且还给补贴。你上来了,硬生生让我‘吐出去,不跟你拼命跟谁拼?”

  个别大族门家的人纷纷放出话来。“李光绪要敢调地,我就弄死他。”

  “叫他折腾吧,赶紧找个事去县里告他,一股劲把他告下来。”也有人说。

  在李光绪面前,分明已经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反对力量,这股力量的来源非常复杂,有前任干部,有大族门的利益获得者,就连现任班子成员中,也有阳奉阴违的,有暗中使绊的,有传递消息的;群众反对方式更加多样,有见面说话夹枪带棒的,有私下打市长热线的,有往上递举报信的,一时间,明枪暗棒齐唰唰朝着李光绪投掷过来,李光绪就像一位孤独的舞者,在落寞的舞台上独舞。但是村民们似乎并不知道,李光绪是个牛脾气:“只要认准了,大火车也拉不回来;而且反对的人越多,阻力越大,他越获得一种战斗的快感。”

  这天,李光绪正跟镇管区的同志在家讨论分地方案。突然,一个本村妇女大骂起来。原来,这名农妇跟丈夫打架,打到了街上,李光绪的儿子李明全出门劝了几句。农妇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借口,把矛头从丈夫直接越过了李明全转向了李光绪。大伙都知道,她发泄的恰恰是来自分地的情绪。

  农村女人“骂街”,往往荤素搭配,要素齐全,花样迭出,还有很多话不堪入耳。

  李光绪让家人把大门紧紧插死,照样坐在堂屋里商议。女人见李光绪闭门不出,还以为他怯了、怂了,干脆找来几块砖头、坷垃,蹿上自家屋顶,往李光绪院里投,路灯被砸坏了,院子安装的摄像头也被砸坏了,院子里的坷垃扔得到处都是。

  “李叔,她也忒张狂了,撑得谁的劲儿,报警,把她抓了再说。”管区的同志义愤填膺地说。

  “连咱老的都骂上了,我出去踹她两脚。”在坐的四兄弟黑着脸就要往外走。

  “他四叔你别管,俺娘俩出去薅她!”妻子坐在一边早就气哆嗦了,她跳将起来拉上女儿就往外闯。

  “都给我回来!谁敢出这个门,看我不踹他?现在别说她骂咱,就算把屎拉到鼻子上,都不能给我擦。”李光绪站起来,脸色铁青,眼珠子瞪得像牛,“咱研究这个方案眼看就出来了,马上分了,谁都不能生事,有什么话等分完地再说。”

  李光绪明白,现在分地是头等大事,千万别出什么“岔股头”(方言,岔子)。当支书胸膛里得容得下事。

  李光绪他们为了减少阻力,决定先从基础稍好的四组开始,而且在此前,首先利用一个月时间拟定两个方案:分地方案、修路方案,然后,挨家入户征集意见。除个别多占土地户不同意外,多数群众同意。

  “干农村工作可不是光玩文绉的。要真下猛药、不怕得罪人才行。只要让绝大多数群众说好,至于个别的为了自己利益硬歪着嘴说话的,就得敢于跟他们对着干。那个时候我就决心,为了给村里那些十三四岁了还没地的孩子一个交代,这个恶人,我李光绪当了!”李光绪已经为分地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这天是2012年6月21日凌晨2点,李光绪的屋子里依然灯火通明,一盏LED灯,七八个闷声不响的人,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马扎上,有个不吸烟的就干脆“歪棱”到床上犯迷糊。那几个坐着的,人手捏着一支烟,猛一口吸下去,发出嗞嗞的响声,一屋子乌烟瘴气。

  “吧嗒吧嗒”,时针缓慢地往前走,就像不着急的蜗牛,踽踽而行。好容易听到那声“吧嗒”,时针指向了3,与分针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直角。李光绪说了声:“去吧!”

  汉子们有的扛锹,有的提着皮尺,有的用车子推着一车木头橛子,一头扎进刚开始麻麻亮的晨色里。

  李光绪送走这些人,立刻摸起手机,迅速按下一连串号码。那边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三叔,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啊,不是说好了吗?有变化吗?”

  “没变化,就是我这心里不落地,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吗?明天早晨8点一定要赶到咱村里,还要告诉大伙,手臂上画的‘刺青要像一点,别走了样,漏了汤。路上你再嘱咐一遍大伙儿,就是震慑一下,不能打架,闹出事来可就坏菜了。咱是为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先当个孬人,不这样,咱这工作就没法开展啊!”李光绪一字一句嘱咐。其实,早在10天前的一个下午,他就自己开车去了省城一个建筑工地,有个工头是他早年的朋友。一五一十把村里的事给人家说道了一个遍。

  “三叔,你说这村里的事吧,咱也摸不上勺子啊。怎么着,你说吧,让我干什么,出钱?出物?”

  “也不叫你出钱,也不叫你出物,你给我出30口子民工。”

  “咱这工地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我赶明儿喊一声,够你拉几个车皮的。”

  “别价,一般人我还不用,我得用那种看上去挺壮实的,最好是彪悍一点,还不能真爱打架的。你提前一天下午,给他们理理发,弄点小个性出来,然后找个纹身的,拿点颜料来,给他们都画吧画吧,每个人再买双军钩皮鞋,最后花多少钱我给你。”

  “……?”

  “你怎么不明白哩?不是有几个群众要闹事吗?他们怕什么呢?怕黑社会啊,你的人到那里就这么一杵,什么人看了都老实了。可是我是为了给大伙分地,不是真打架,毕竟那都是咱自个村里的老少爷们。先趟步硬棋,等过去后,再慢慢顺溜过来。”

  “哈哈,真有你的……”

  “还有,你另外再安排六個挺干练、有点文化的男孩,只要会用照相机,摄像机就行。”

  “这又是为了么啊?”

  “你想啊,就连那些领导人一看见镜头,也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我有个电视台的朋友跟我说过,有个领导人去他们演播室录段讲话,结果你猜怎么着,从吃了早晨饭,一气录到过晌午,紧张呗。咱普通老百姓更怕那玩意儿。谁要想闹事,咱五六个镜头朝他脸上一照,保准叫他顿时蔫球。”

  “哈哈……你真是个没有知识的文化人,这人世间的事啊,都叫你给咂摸透了。”

  交代完工头朋友,李光绪第二天一早就开车进了镇政府大院,找到管区书记刘庆利。“都安排个差不多了,你还得帮俺一把。”

  “李叔,你说,让镇上干什么,我能定的我定,定不了的我去跟书记镇长请示。”

  “到那天分地,你带上二三十口子人去给俺压压阵。毕竟你们都是政府的人,有你们在身后撑着,一是俺心里有底,再就是群众一看有你们镇领导压阵,也不敢闹事。”

  “行,你回去?好吧,我去跟书记、镇长汇报。”

  时针已经指到6点了,李光绪仍旧没有丝毫睡意,他歪靠在沙发上,双手轮流在每个脚上使劲按摩。因为化疗,他双脚酸疼,痛入骨髓。

  雪白色的灯光照在李光绪日渐稀疏的头发上,似乎有时间像烟一样从他头上流来流去。妻子看人们都散了,默默从里屋走出来。“你就是要强惯了,放着自己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冒头干这个揍么啊?好几任支书都分不下去,就能你了?”嘴里埋怨着,身子还是移到沙发上,扳过丈夫的脚来,慢慢地揉搓。

  “现在是箭到弦上了,不得不发啊。全村千八口子老少爷们都看着哩,这个坎儿要是迈不过去,将来别说支书干不下去,这个村我都没脸呆了。再说了,这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啊,是为了李楼村的老老少少,为了公平,公平大于天啊。”

  就在两口子说闲话的当口,在村南村北四组的耕地上,七八个人趟着露水,匆忙而严谨地丈量着每一块地,每量出一份,就庄重地在地边上砸下木橛,洒上白灰,就像一枚枚戳印子,盖在老百姓的命根子上。

  在新任村支书李光绪强力推动下,李楼村第四生产小组的耕地重新调整分配了下去。其他三个生产小组见无力阻挡,也一次性调整分地。

  结果是:全村过去账面耕地1800亩,这次重新测量摸底,增加为2200亩,全村83个外嫁、去世、户口外调人员的土地被调出。第三生产小组,过去人均1.48亩地,分地后,增加为1.8亩地;四组,过去人均2亩地,分地后增加为2.1亩。

  耕地终于重新调整分到了群众手中。

  老百姓侍弄土地,就跟大闺女侍弄脸蛋子一样,雪花膏、口红、眼影,一丝也来不得马虎。那长势,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可是,李光绪却丝毫喜不上来,这不,他又股蹲到村北那110亩大田边子上,愁得唉声叹气。这次调地,李光绪通过清理底子,整理沟头河沿,增出耕地400亩,村里预留下耕地110亩,准备统一流转,搞规模化种植,租金作为村集体收入。

  贴出出租通知后,结果三天过去仍然无人问津。“你倒说咋办啊?眼看播种日子就过了,再不种上,100多亩地荒一季儿,可不是个小事。”主任说。

  第二天一早,他驱车赶到了镇上,找到了管区书记。“到现在这110亩地还没租出去,再也不能等了,我那小子明全手里还有点钱,可是孩子从来就没种过地,我当老人的,实在张不开这个嘴,还是你们去‘糊弄糊弄他吧,叫他掏钱把这块地包下来,时间可耽搁不起了。”

  “孩子从来没种过地,你一下子叫他往外拿100多万块钱,这不是叫孩子作难吗?”李光绪回来,老伴一听,赶紧出来阻拦。

  “爹,别作难了,我包这块地。咱去银行提钱吧!”李明全不想让父亲为难,他站起来,直接走到自己屋里去取银行卡……

  被“贫穷”逼进了城

  时间要推到20多年前……

  在李光绪眼里,这是一个“浑蛋”的冬天,铺天盖地、砭入骨髓的冷,把整个华北大地包裹进去,就像要挤压掉这方圆几万公里内所有的热乎气。

  在焦庙镇政府东邻,有个砖窑厂,窑厂里有片废窑坑,窑坑里瑟缩着颤抖着孤独着死掉的芦苇。

  窑坑边上蹲着48岁的李光绪。冷,让这个一米九的汉子佝偻着身子,恨不得把脖子缩藏进脖子里。他摸索着从大袄荷包里掏出一小捏碎烟叶子,一张二指宽的白纸条。抖抖地卷起来点着,猛地一吸,烟草味呛得他恨恨地咳嗽了两声。

  “唉,这过得叫么日子啊?”望着摇荡的芦苇,李光绪哀哀地想。女儿李琴眼看就出嫁了,别说像样的嫁妆,就连孩子将来栖身的房子都没有,说来女婿也是穷苦人。准女婿董传喜在十二三岁上父亲就去世了,撇下了他跟弟弟妹妹,传喜根本盖不起房子。

  “爹,俺过去后连房子都没有,日子可怎么过啊?”女儿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这么驯顺,其实她是一个挺大方泼辣的姑娘。

  “别着急,那边没钱,爹给你凑。”李光绪想都没想。他看着自己的唯一的女儿,心里酸酸的。

  别看农民没有钱,没有势,可是农民爱认真,吐出的唾沫就是钉。特别是父亲给女儿说的话,那更来不得半点“里格楞”。给闺女发过的言如果不实现,那还算什么爹啊?

  这不,李光绪瞄上了镇东的窑厂,带着儿子、准女婿,到窑厂找材料来了。

  “嗨,这不是三哥吗,你怎么有空转到这里来?”李光绪刚从一个废弃的茅子(方言,意思是厕所)出来,窑厂掌柜的老刘迎面遇上,热情地问他。

  “老刘,你这茅子眼看就塌乎了,这样,我给你拆它,砖我有用,行啵?”

  “三哥,都说茅子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要它干什么?”老刘不明就里。

  “别提了,兄弟,你不是外人,要是跟别人说这话我都觉得臊得慌。”李光绪满心的别扭说,“孩子不是要结婚了吗,可是那边也穷,连间屋都盖不起。咱把闺女发送过去,可不能叫孩子没个窝巢啊!”

  “哎呦,三哥啊,茅子的砖给孩子盖新房,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咱窑厂北皮上还有三间旧屋子,你把他拆了吧,砖你用。”老刘动容。

  “光有砖,没有箔(苇箔)也不行啊!”光绪不经意间扭头看了看窑坑摇摆的芦苇。

  “哦,你看,倒把这茬给忘了,咦!咱眼前这不是苇子吗,你自己割吧,用多少割多少,回去打成箔不就行了?”

  “哎呦,老刘啊,你这叫我说么好啊?”

  “么都别说了,只要把孩子发送的风风光光的就行了。”老刘说完回头走了,留下一路唏嘘之音。

  老李似乎看见了闺女那三间大屋已经在艳阳天里巍然屹立,顿时有一股激情和热血冲溢全身,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那个废茅子旁边,甩掉大袄,两手在墙上,“嘿”一声用力,就把个茅子给推倒了……

  后来,李光绪费力巴拉地给女儿女婿盖了三间婚房,没有门板,只能用几条麻包连成一个门帘;没有家具,大冬天砍了树,用火烤干打家具……“人穷了志短,马瘦了毛长;做贼偷汉穷逼的,等到富了改脾气。”这是李光绪经常说的一句话,其中也透露出他对贫穷的理解。

  贫穷的记忆,是打在李光绪身上的烙印;同时,这种贫穷,却时时砥砺着李光绪,让他在厚障壁似的贫穷里,撕开一个口子,独自去开创一片新的人生。

  那年冬天,一个早晨,在李楼村往北走的土路上,一个人骑辆破自行车,往县城方向驶去,有些“拢弯”(方言,自行车车轮变形)的车子,跑起来,歪歪扭扭,有些滑稽。

  这年48岁的李光绪,从这天开始,启动了他的外出创业之旅。一枚小小的回车键,把他从乡村键入进城市。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刚进了城市,咱不会说不会道,直来直去的心肠子,在人家面前就是一纯粹的土包子,根本不被人看起。咱觉得有些领导人,俺给你送点礼,你就把俺那事给办了呗,结果晚上去人家家里送礼,人家不但不收,还把钱直接投到咱身上,嘴里还夹枪带棒骂着咱,那气咱也得受着。其他的,让人坑了,叫人揍了的事就说不清了。

  他通过别人介绍,在禹城莒镇承包了100亩河沿林地。这年冬天,砍伐了一车,跟一个司机开一辆拖拉机去淄博销售。

  车子进了博山区,遇到了先前聯系好的客户叫徐刚的。

  “李哥,来了!”一见面,徐刚伸出掏在袄袖子里的手,把一支廉价烟卷递过来。

  “兄弟,咱快点过货吧,过完了俺还得赶回去哩!”李光绪接过烟卷,催促徐刚,他打谱连夜就回去,这不就省下了一笔住宿费?

  “行,咱上车,你跟我走吧!”徐刚跳到车头上,引领着车子朝东北方向开去。

  天,已经是下午了,冬日的夕阳更像夕阳,红的像开缝变质的鸡蛋黄子,暗红暗红的,没有一丝热乎劲出来。看着它,心里更冷。

  车子开进一片大洼里,四下里看,老远也没有一个村子。

  “李哥,就停在这里吧,主家马上就过来。”徐刚跳下车子。

  “这是什么地儿啊,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李光绪跳下车子,使劲跳了跳,脚大概冻麻了。

  俩人正黏糊着,就看到大路上开来两辆拖拉机,上面站着黑压压大概得有一二十口子人。

  老李顿时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他回头看徐刚,却看到一张阴狠的脸。

  车子来到旁边,17口子人跳下来,迅速把李光绪围在中间。

  “你,赶紧走,否则要你的命。”徐刚的话,让老李带去的司机生恨没多生两条腿,撒丫子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上!”谁悶生生说了一句。17只拳头雨点子一样,全部招呼到了李光绪的身上,还有脚板子,照着屁股上招呼。

  1米9多的李光绪,缓缓醒过来,他感觉浑身酸疼,周边哪里还有车和人的影子?一个声音也没有,蓝蓝的天空中,只挂着一轮圆月,那天空,显得更得更空阔,更旷远。

  李光绪想站起来,可是双腿用不上一点力气。他这才想起,上午为了赶路,到现在一口东西都还没吃。

  “咱老李宁可累死,也不能呆在这里给冻死饿死。”李光绪伸开两手,朝西北方向爬去。齐河,就在博山的西北方向。

  月亮应该看到了,在广袤的冬天的旷野上,一个一米九二的大个子,艰难地爬行,像受伤的蛇一样。

  李光绪已经爬出了大约七八里地,终于进了一个小村庄,时已半夜。在村口一户人家门口,他停下来,敲门,好久才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

  “大娘,行行好啊!”老人刚一开门,没看到人,却听到来自脚下的微弱的声音。当时就吓得老人直拍胸脯。

  脚下这人个头好大,袄袖子被扯的露出了棉花套子,在月光下面目黧黑,双手扳住门框,想站却站不起来。

  “你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呀,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老人惊恐地问。

  “大娘,俺是贩木头的,叫恁这里的人给抢了,还打了俺,给点吃的吧,我打早晨到现在还没吃点么哩!”

  “唉,这个点,给你弄点么吃的啊?”大娘为难地搓搓手。

  “什么都行,俺给你钱。”李光绪从荷包里掏出仅有的5毛钱递出去。

  “哎,你吃地瓜啵,俺家就光剩下地瓜了。”看来老人也是穷苦人家。

  “行,行,地瓜也行。”

  李光绪被让进屋子,顾不得寒暄客气,接过来便吃。

  看那光景,熟地瓜足有七八斤。半个时辰,李光绪消灭干净。这时,他才感觉身上有了些热乎劲。

  告别远方的好心人,李光绪踏着夜色,步行朝齐河老家赶去。淄博距离齐河百余里路,李光绪走走停停,实在累了,就倒在路边睡上一会儿;渴了,敲开“冬冬”(谐音,意思是冰),手捧了凉水喝两口;饿了,寻个好心人家要两个棒子饼子。

  当李光绪来到自家门前时,已经是第三天夜里凌晨三点。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2011年,这时的李光绪长期经营长途运输,开设加油点,已经拥有了几百万家财,给儿子、女儿在城里买了房子,置办了产业。度尽劫波的李光绪,此时已经进入了花甲之年,准备跟城里老头一样,天天提马扎、拉闲呱,天南海北侃大山。自己也过一把城里人日子。

  让癌症拖回了村

  但是,小老鼠的背后,却跟着一只黑色的老猫。是它,让李光绪的人生再次遭遇回车键,转入灰色的段落。

  这是一年的冬天。

  李光绪独自坐在县城的房子里。

  此时,他的心情跟刚开始出来时的,完全是两重天。现在的老李,心里那叫个恣儿,是钱也不愁,事也不愁。他喜欢把暖气调得热热的,一个人翘了二郎腿,嘬一口小茶,听八九十年代的流行小曲,喝到高兴处,听到快乐时,自己还用并不完整的五音哼两句。

  他站起来,正准备出去,突然,觉得鼻腔里一热,似乎有液体流出来。伸手一抹,竟然是鲜红的血。鼻子从来没流过血啊!

  洗干净,多喝水。可是,流血相隔时间越来越短,开始一个月流两三次,后来一周流一次,再后来一天流一次。

  李光绪感觉,这可能是病。

  于是,他去看老中医。手把在脉上,李光绪紧张地搜索着老中医任何的一点表情变化。

  “你这病,我还真拿不准,不过,好像不轻,建议你去济南大医院里去做个血化验。”

  一句话,差点把李光绪震倒。这样一个一辈子都没吃过药片的硬汉子,莫非得了重病。

  當天,他就去了济南省立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骨髓瘤。

  李光绪觉得天暗了。他不信,不信自己受了一辈子苦,到头来得这病,立刻又赶到北京301医院复查,结果完全相同。

  “骨髓瘤!”这仨字几乎成了李光绪嘴里的料豆,自从填进嘴里,就没有停下过咀嚼。俗语说:人怕死,鬼怕托生。李光绪的心情低落到了零点。为了便于孩子们照顾,他只得放弃了城里的生活,回到西李楼村。在老房子的床头上,他等待,等待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时间点。

  转眼就到了这年的冬至。李光绪躺在床上,妻子包了水饺。

  水饺包出来,可是谁还有心思吃啊?丈夫,儿子,儿媳,女儿,个个唉声叹气,直抹眼泪,丝毫没有节日的喜悦。

  看着这一切,妻子的眼泪恼恼地流下来,老头子前半辈子纯属拿命换钱,结果现在钱是有了,又要拿钱去买命。难道,这真是咱们老百姓无法摆脱的宿命吗?想到这里,再也没有吃水饺的兴趣,她恨,恨老天爷,恨他给分配的这个命运。端了水饺径直倒进了垃圾池。

  自从李光绪回到村里,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就传出他要当支书的消息,那消息就像苇坑里发酵的气息一样,令人厌烦地游荡在李光绪家的小院里。

  一天,李光绪的门前就停下一辆镇上来的车子。领头的是焦庙镇季寨管区书记刘光岭。

  “李大哥,你好啊,听说你身体不好,俺们几个代表镇上来看看你。”一进门,刘光岭就客客气气地跟老李握手。

  这手握得李光绪一愣一愣的。咱老李跟镇上从来没什么联系,俺干俺的买卖,您当您的官,又没什么交情!您来看俺看得哪门子亲啊?

  可是人家毕竟是镇上领导,而且还大包小包提着礼物,伸手不打送礼人不是?李光绪还是热情地把刘光岭他们请进屋子。

  听说是镇上来了领导,妻子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说来她也是直性子脾气,直接走进屋子,告诉人家,老李病得不轻,李楼这样的村,那么多支部书记都干不好,老李也没长三头六臂,照样办不了。言下之意,是请人家镇领导另请高明。

  结果,刘书记哈哈大笑,“嫂子啊,俺几个过来,主要是跟老李大哥拉拉呱,没旁的意思,不过,中午你家这顿饭俺们是吃上了,你不会赶俺们出门吧?”

  一句话说得大伙儿都不好意思了。李光绪马上安排妻子张罗酒菜。

  “大兄弟,俺就不称你领导了,你们来家了,不说俺也知道了么意思,我这人说话直实,说多了你们别怪。”李光绪不想跟人家领导打太极拳玩那些弯弯绕,他率先直奔主题,“说实话,俺爹他老人家就是干革命干了一辈子,他曾经当过8个村的联合大队长,我吧,也想着盼着俺这个村好,可是,我这个身体不答应啊,也不瞒你们,我得的是骨髓瘤,就是骨癌,这个病不说你们也清楚,唉……”

  大伙听着李光绪掏心掏肺地说实在呱,都沉静下来。刘光岭书记干咳了几声,似乎要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

  “大哥啊,你们这个村你也看到了,地13年调不动,哪个支书一听说调地就头大;别的不说,就说你门前这条路吧,赶上个下雨天,谁敢轻易进来,就算趟过来,不也得找个木棍试试深浅?再说了,你这几年是富起来了,你再看看你身边,那些鳏寡孤独,挣钱找不到门路的群众,天天穷的叮当响,你看着他们,就一点也不动心吗?”

  刘光岭书记的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屋子里静了下来,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大伙瞪着两只眼珠子,望向李光绪,就盼他一拍桌子应允下来。

  “这么着,大兄弟,领导给俺李光绪脸,俺不能不兜着;可是,这毕竟不是个小事,咱下面还有孩子一大堆,他们也都成人了,我跟他们商量商量,这样,两天,就两天,你们听我信儿,行啵,我李光绪虽说是个农民,可是场面上的事我也明白,你们放心,两天以后,干或不干,我一定告诉你们。”

  刘光岭书记一行离开后,李光绪一个人出了门,走到庄西的田野上,望着那空旷的土地,在晶亮的明月照耀下,显得广袤、阔大、宁静。

  站在一条干硬的田埂子上,李光绪回望夜色中沉默着的村庄,各种心绪爬上心头。

  在夜晚的天空下,黯无生气地陈列着破败的房屋,干枯的河流,缺少营养的老柳树茬子。曾几何时,这个村子里,他夏天在酷热中挣扎,冬天在严寒中战栗,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巨大所得甚少,就是这个村庄,白白的榨掉了他几十年的生命。他恨它,讨厌它,他曾经一圈圈去看自己的这个村庄,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让他发现一个令他感动令他雀跃的美感触动。一张张黄乎乎白烈烈的脸,砖是一个样的砖,土是一个色的土,那些当街就追逐着浪叫着的狗子猫子,既没有技术成分,又没有感情色彩。

  “你也不要觉得冤屈,人这一辈子,谁不得个病,反正情况就这个样了,你要么平庸地死去,要么爬起来再干他一把,这是个问题,你自己选!”李光绪似乎听到曾经干了一辈子革命的父亲李兴谋在冥冥之中对自己说。

  “是啊,俺爹当年干革命连命都不怕搭上,现在和平时期,谁还能要我的命,干,不干就是认怂。反正病就病了,最后咱能给老少爷们做点贡献,也不冤枉了这一辈子。”老李站起来,用手搓搓脸,往家里走去。

  此时的李光绪,就像盛夏时节的麦子,意识到生命之不永,就更加挺直了身子,抬头迎着阳光,放出一生最后一抹绚丽的金黄色出来,让这个世界为之刮目。

  李光绪上任西李楼村支部书记,率先把耕地合理地分到群众手中。下一步,他将围着村里的道路、沟渠、绿化,乃至精神文明发力了……

  修路进行曲

  昨天刚下了雨,李楼村的街道上,水洼像秃子头上的癞疮一样,鲜明,扎眼。

  “偷鸭子啦,截住他,截住他!”三五个妇女朝着一辆摩托车朝北追去。

  “还用追吗?别追了,站在那里喊就行!”一个老汉却坐在门边的一块枕石上,气定神闲。

  他的话还真管用,妇女们停住脚步,大声喊抓贼,抓贼。太神奇了,前面那摩托车如中了魔咒,歪歪扭扭,歪歪扭扭,突然拧了个麻花,摔倒在一个水洼里。

  村民们很快围上去,看着一脸苦相的偷鸭贼。一个个还说起了风凉话。

  “业务不熟吧,你不四里八乡打听打听,谁敢来俺们李楼村偷么啊?就算偷了,你也拉不出去!”

  “你這车怎么这么不好使,就一个水洼还跳不过去,你看看人家刘玄德那的卢马,一跃三丈过檀溪,你这摩托车怎么就没那本事儿啊?”

  “大爷大娘,大哥大嫂,你们放了俺吧,你李楼村的这路怎么这么难走啊,俺再也不来恁村偷么了!”听了这些话,望了望四围这些充满油汗的汉子娘们,偷鸭贼的脸上既有尴尬,又像有掩饰不住地笑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摩托车。车座子压住了鸭脖子,那鸭子因为憋气瞪圆了眼睛,几缕鸭毛在浑汤一样的水洼上飘着。

  其实,这片水洼看上去也就锅盖那么大一快,深也不过两扎,这偷鸭贼本想加加油门冲过去,结果水深足有半米,前轮猛得被挡住,后面跟着前翻,结果人被掀到一边,车子因为惯性拧开了麻花。

  一顿暴揍。结果李楼村也出了名。从那以后,什么偷狗的,摸鸡的,“架户”的,谁一提起李楼村,都连连摇头摆手,坚决不进这个村。如此以来,李楼村倒真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模范村。

  “咱现在就得修这条路!”李光绪有了儿子交上的“地租”110万元,感觉到了给兄弟爷们办实事的时候了。

  李光绪明白,自己在村里的事务上,不仅需要掏心,还得掏钱,要让那些阻拦他的人知道,我李光绪回村里当支书,是来给大伙干事的,不是来沾光的,更不是来贪污的。

  李光绪的儿子办了一个小型厂子,里面的原料就是沙石料。李光绪背着妻子,偷偷跟司机说好,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把沙石料转道济南,运往李楼。白灰过千方,价值28万元,倾倒在路基上。

  他算出石子、沙子、水泥直接去购进,要比通过贩子买进每吨便宜8块钱。于是,他带人跑聊城选石子、挑沙子、运水泥。

  去谭山购进石子,他直接安排专人盯在现场,一铲一铲在李楼村“监工”监督下装车,谁都别想以劣充好。

  如今,去李楼村,沿国道309西行,过焦庙,经郭窑,见路南一碑,上书李楼村,一眼南望,一条灰白色的水泥路,笔直如戒尺,又像一条长长的玉带,延伸延伸,一直走到李楼村的街道上。

  路两旁光秃秃的,不好看啊。两边如果栽上树,就是一条绿色长廊,看着也美气。可是,李光绪在算账,如果按成品树购进,那钱可花老鼻子了。拿群众的钱去买绿化树,老少爷们还不骂咱的娘?(在他们眼里,花钱买绿化树,那纯粹是不过日子乱花钱)

  这天是务头集。一大早,老李就开出了他的越野车,车上塞上十多条尼龙袋子,几把斧子。驱车来到集市上。

  在集市东口,老李远远停好车子,背着手,像个普通的农村老头一样,去卖树的人堆里逛游。

  “都来看一看了,我这是今儿早上刚砍下来的鲜树条,插到地里就能长哦!”有个年轻人,站在大堆鲜杨树条跟前,大声招呼。

  老李眼尖,一眼就看上这是本地速生杨的树枝,从牙口上看,确是刚砍的,牙口处鲜汪汪得冒出汁来。这样的树枝子砍成一小咕噜小咕噜的,往那地里一埋,浇上水明年一年就能窜成好体面小杨树。

  老李慢吞吞地走过去。不说话,一个劲地只看。

  “大叔,要树枝子吗,回去插到地里,明年就是一棵好体面的杨树。”年轻人过来问。

  老李依旧不答话,还是一个劲儿地看。

  “我说,你这一枝卖多少钱?”老李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

  “不给你加价,一块二一枝。”

  “哦,那你留着卖给别人吧,你凭你这些树叉叉子,能卖一块二?我也就是买回一些去,当黄瓜架子,用得着这么贵吗?”

  “大叔,你当黄瓜架子,能用几根儿啊?”

  “几根儿?你要价格合理,我能一下子全给你包圆。”

  “你说的是真话?”

  “谁跟你开玩笑?看不起我是啵,我就真能包圆。”

  “你要能包圆,我给你一棵按5毛钱。”

  “2毛,爱卖不卖。”

  “你真能包圆?就两毛卖给你。”年轻人带着一些打赌的语气。

  “过数吧!”李光绪从裤兜里掏出钱就塞给了年轻人。然后,摸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你带上五六个人过来。”

  不一会儿,李楼村的七八个人赶过来,老李把车开过来,每人分一把斧子,把所有树枝放倒,七八把斧子开光,一根根树枝斫成20公分的树段。

  “哎?大叔,你不是说回去架黄瓜秧子吗?闹了半天,你是养树苗啊,不行,这个价格俺可不能卖。”年轻人一看被这老头耍了,当场要反悔。

  “我买你的树枝,至于我干什么,那是我的事,我就是一把火烧了,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啊,砍,继续砍。”老李大手一挥,一刹那功夫,一堆两三米长的树枝,被砍成一堆堆树段。十几条袋子装进去,塞到车上,像一阵烟一样拉走了。

  已经两年过去了,这些树苗已经在李楼村的路、街两侧亭亭玉立,像出浴的姑娘,透着那个鲜,透着那个亮。微风过后,飒飒地响,就像微语,又像歌唱。

  “其实,四里八乡认识我的人挺多,我完全不值得为了这点钱去跟人家一个小伙子算计,可是,一说到花村里的钱,我就变得小气起来,一分一厘我都得抠一抠;如果是我自己的钱,每天我光请客吃饭就花千八块,从来不计较。”同样的“钱”在李光绪眼里却是不同的境遇。

  村支书的“孝道上墙”法

  “光绪哥,你管管去吧,俺哥嫂堵着大门骂俺爹俺娘呢!”李光绪正坐在当院里说话,一个本村闺女跑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为了么啊,又骂上了?”李光绪的脸上连点波澜都没有,因为他知道,他家老少掐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起对和错,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什么对和错啊?统统是芝麻豆子不成器的事。

  “唉,这个小索虎,怎么就敢骂他爹他娘哩?你快去看看吧,可别把事给闹大了。”周围的人也催促他。

  “行,我去看看。”李光绪站起身子。可是刚想离开,他那高大的身躯又缓缓坐回到座位上。“大妹子,你先回去,我随后就过去!”

  “光绪哥,你可得快点啊,俺嫂子闹不好还会打俺娘的。”女孩急匆匆地跑出了院子。

  “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啊?人家火上房贼上墙的急事,你还在这里黏糊什么啊?”妻子又催。

  “你懂什么,等着!”李光绪缓缓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轻轻噙了口茶水。

  李光绪明白,这农村的事很奇怪。过去吧,每逢谁家起家务,根本不会动用什么法律武器不必惊官动府。农村没有法律,只有规矩。所以处理家务事,不用请法官,只需把族长请去,将双方招来一阵痛骂,什么矛盾都能化解。再不济,就把支书叫去,将双方分别弄到一处,一熊二吓唬,一般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可是,现在这两招似乎都不管用了,你把族长叫了去吧,那些小年轻压根就不把这些糟老头子放在眼里,要真打起口角来,他们也是一套一套的,还不时整出些外边社会上花里胡哨的新鲜词,你老头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只有干翘胡子瞎瞪眼的份儿,干脆,气出病来不合算,所以现在谁家闹家务去请族长,族长往往自知无奈,退避三舍。就算请支书吧,好像支书的价码也随着日月流失了许多,真要碰上那种不讲道理的小媳妇小伙子,不买你帐,反过头来跟你红脸也不是不可能。

  “你快去吧,谁不知道,那个索虎家的是个厉害角儿,说不准她还真敢推她婆婆几把,弄出事来可不好啦!”到底还是女人沉不住气。

  “要真推两把也好。就索虎他爹那两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教育好孩子,也该叫他受受惩罚。再说了,就算我这时候过去,大不了我把索虎两口子骂一顿,能保证他公母俩往后不骂老人吗?这次我非得给他治绝根儿了不可。”

  20分钟过去,李光绪的手机急切地响了起来,还是那个闺女,她说嫂子打她娘了。

  李光绪迅速站起来,按了一串号码。

  一袋烟功夫,大门口就传来警笛声。李光绪笑了笑照样喝他的茶。

  “索虎两口子叫派出所给带走了,也该拾掇拾掇这两口子,忒不像话了。”村干部走进李光绪院子,脸上都有一种解恨的快感流露出来。

  不一会儿,索虎他娘急火火跑进来。“他三哥啊,索虎他两口子叫派出所给逮去了,你跟他们熟,可得给找找去,别叫他们罚他俩啊。”

  到底是天下父母心啊。“现在知道心疼了,你说你一个当家长的,挺着一张脸跟那个儿媳妇当街骂,丢人啵?往后,那孙子孙女怎么叫你一声奶奶啊,当老人就得有个當老人的样儿,你看人家谁跟你家一样没大没小的?要我说,像索虎这样不孝顺的人,叫派出所干脆给拘留算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么用啊?”

  一阵夹枪带棒的话,把个索虎娘臊得脸通红,灰溜溜地走了,路上逢人就说:这回俺可丢煞那个人了,往后俺要再跟那孩子对着骂,还算人吗?

  索虎娘走后,李光绪走回屋子,摸出手机。

  “李所长啊,我是光绪!”

  “哦,李书记!你好!你打了电话,我就安排人去了,这不,索虎他两口子逮来了。”

  “我也说这个事,索虎那两口子跟他娘闹家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次请你们出马,就是想彻底把他扭转过来,要不俺村这个村风什么时候好转啊?”

  “是啊,你放心,我这次就让他们尝尝法律的滋味。”

  “嗨,就算按照法律也就是罚点款,压根起不了根本作用。这样,你就算帮帮我,让他俩在你那里蹲上一宿,好好吓唬吓唬他俩,到明天头晌午我去你那里领他,到时你就告诉他看我的面子放了他们。回来后,我来管束他,比你罚他要起作用。”

  “哈哈,对,你这样处理,是比我罚他起作用。这叫一箭三雕啊,行,就听你的。”

  第二天吃完早饭,李光绪就开车进了派出所。

  “三哥啊,三哥,你快给他们说说,放我出去啊!”索虎一眼看见李光绪进来,立刻像见到了活救星,赶紧站起来拉住李光绪的衣服。

  “蹲下,谁叫你站起来的?蹲下。”一边的民警立刻虎着脸,打雷一样的嗓音把索虎再次按倒在原地。

  “在这里等着!”李光绪也虎着脸,走了出去。

  一刹儿的工夫,李光绪跟李所长两人走进来。

  “起来吧,要不是你书记说情,非把你俩送到县城看守所关他个仨月俩月的,还敢打骂老人,触犯法律了知道啵?算了,这次就不追究你俩了,跟你书记回去吧!往后再敢犯浑,谁说了也不行。”

  索虎两口子就跟得了特赦一般,点头哈腰,涎着脸,跟李光绪上了车。

  李光绪没让他俩回家,而是直接走进了自己的院子。进了门,李光绪就撩开大脚板子,朝着索虎就踹上了。“你还算个男人吗?跟你媳妇一起骂你娘骂你爹,将来你的孩子就敢回过头来骂你俩。一家人过日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熊事都处理不了,还活着干什么,快找个“墙尖角”(方言,意为墙基)撞死去……”

  这时,无论李光绪怎么打怎么骂,索虎两口子都心服口服,毕竟还是支书的脸大,到了派出所,所长都客客气气的,说要人就要出来了,昨天他俩在那间屋子了蹲了整整一夜,滋味不好受啊。

  这天晚上吃过饭,索虎抱了一箱酒进了李光绪的院子。“三哥,这回多亏了你,也没别的东西,一箱酒,表表我的心意吧!”

  “索虎,你一看就是欠揍,我把你提出来,你给我来送酒;你骂你爹你娘那么狠,你刚叫派出所带走了,你娘就哭咧咧地来求我,叫我帮忙去把你俩要出来,她就怕派出所的人为难你。要不是你爹你娘出面,我才懒得管你哩。你说,你给我送酒,你给你爹你娘送什么啊?”

  李光绪一席话,把索虎感动得不行。唉,说到底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爹亲娘的,当时一时犯浑,可是事情过去后想想,自己办的还真不叫人事。

  “别杵在那里碍眼了,快去,抱着这箱酒找你爹去,陪个不是!你要敢留到我这里,我顺着墙头给你扔出去。”李光绪一瞪眼,索虎吓得赶紧抱起酒来跑了出去。

  索虎走了,李光绪没有上床睡觉,他在想,自己处理索虎这件事,成倒是成了,可毕竟用了一个苦肉计。这样的计策,只能用一次,不能用起来没完没了。要想改换李楼村的村风,得从长计议,用点实招才行。

  那一夜,李光绪基本没有合眼。第二天他就把支部成员都喊了来。提出全村投票,评选孝顺媳妇,贤惠婆婆,选出来后,咱们从大喇叭上宣扬他们的事迹,还要给他们戴红花,拍照片,整个事迹公开栏,叫全村人都跟着学习。

  李光绪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支部成员的赞同。这可是个好办法。

  短短一周时间,李楼村的孝德宣传栏就树立起来了。那些经常受子女气的老人们,看到这个,都感动地掉眼泪。“光緒这个法好啊!俺那孩子多少日子不偎俺的边了,昨儿就跑过来,给俺说了一晚上的贴心话。”

  2012年,齐河县组织全县范围的乡村文明行动大观摩。每乡镇自选两个村参加。李楼村当之无愧。还是头一次,这么多县里的领导们呼啦啦走进李楼村,村民们还不适应,有的看到四五辆崭新的考斯特进了村,吓得赶紧躲闪,有的甚至不小心踩到了睡觉的狗尾巴上,惹得狗儿惨叫着逃跑。

  在听完李光绪的汇报后,县里主要负责同志不约而同地走到这位老人面前,动情地告诉说:老李你干得很好,给全县的支部书记做出了表率,我们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你。

  过后,李光绪来到村口,极目远眺,望着成片成片的庄稼,还有齐刷刷茂长的树木。他感觉有一个新的生命正在体内孕育,那个小家伙却似调皮得很,随时都会长出腿脚,冲出老李的躯体,朝远方奔去。

  作者简介:

  石勇,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报告文学《黄河岸边造海人》、《大转型》、《一位村支书的人生突围》,现供职于山东省齐河县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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