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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照日光流渊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296
王维胜 何清雷

  与它温暖的相拥,始于秋末一个寒冷的傍晚。

  我走进八坊深处。细细的雨丝夹带着碎小的雪花落下来,不足于凝固在肩头,却把一股股冷气灌进衣领,冻得我直打哆嗦。寒冷让我对眼前的美景兴趣大减,我想草草照几张像结束游览。可是八坊街巷密如蛛网,那十三条并不规正的古巷横竖曲折,其上又延伸出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幽深小巷。这些细如微动脉似的幽深巷子,串墙连坊,贯通民户,走进盖碗广场周边弯弯曲曲的小巷子,沿着铺着青石的小路走几个转弯,我已然迷失了方向。而意外不到的是,走了半小时,身上出汗,寒冷不驱自离。也就在瞬间,我不知不觉融入到这一片散发着古老厚重的气息氛围中去了,就这样无目的游走,看看街角古老的路牌,打量古色古香的路灯,或被墙体甚至不远处窗台的鲜花所吸引,走进了八坊人家。

  沿河两边皆花园

  八坊人家前院连着后院,前门连着后门,院院相通,布局多而奇,短而窄,曲而幽。在八坊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内,除了十三条主巷,还有三十六条长短弯曲、首尾相连、内外相通的小巷。有的短巷仅一二十米,住两三户人家,有的窄巷只能容一人而行。有的巷口虽宽,却越走越窄,临近巷底,拐弯便豁然开朗。这些曲折迂回巷子宛若迷宫,行走其间好像走进了一个幽深的峡谷,或者穿行在茂密的树林里,很容易走失。此刻我行走在一条宽仅一米的名叫细巷的街上,突然耳畔传来小河叮叮当当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声音离细巷不远,我出了巷子,顺着声音进了坝口巷,走到巷子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条两米多宽的小河。

  这是一条北方并不常见的美丽的城中河,不像江南,河里并没有摇着橹的小船,但拱型的石桥是有的,踏着由青石板所铺设而成的桥面,从小河这边走到那边,两边都是充满古色古香的古楼,商铺,民国时的雕刻大门。站在桥上,脚下静静流淌着浅浅的河水。水不大,清澈见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星光。放眼望去,仿佛穿越到了古代一个悠闲的小镇,能够明显的感受到古镇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息。

  走下桥,沿着小河边慢步,阵阵花香扑面而来。每家门口,沿墙边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花坛,有用红砖砌成圆型的,有用片石垒成方块的,也有用树桩围成不规则型。花坛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因为已到深秋,有些夏花已临凋谢,但是藤蔓却沿着墙面爬上了墙头,跟院里生长多年的玫瑰拥抱在一起,小院里外就被绿色和蔓生的玫瑰盖住了。我细细地端详玫瑰那灰色的枝条,突然觉得这小河两边就是一座奇妙的花园。这里身处闹市,却陌生寂静。

  聆听着水声,沿河边漫步,居然看到了一个小广场。

  有人埋头清理着地面,整理着周围的花园。我来到花园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有个男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正坐在一棵树下,吹着一只塑料做的响管。他大约十二岁,脸色健康、红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树上有一只松鼠,还有几只麻雀。他身边的广场上,有的父母带着孩子玩飞盘,还有一群孩子玩足球,还有人用无人机在空中拍摄这其乐融融的场景。

  夜暮降臨,我从小广场旁边的一条小巷子走进八坊。

  黄昏里的八坊,宛如天河里坠落了一弯金色的月亮,柔美而皎清。在这座高原山城里,八坊是一个城中村,但和大夏河畔宁静的村寨不同,暮云霭霭的八坊不是一幅炊烟袅袅、狗吠鸡鸣的田园画卷,而是弥散在时光背后自成一派的民俗民风。这里聚集了民间最精巧的铁匠,雕匠,画匠,皮匠,技艺超群的面匠,糖匠,厨师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吃师傅。白天忙碌了一天的匠人和商贩们此时此刻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而要赶夜市的小吃摊贩们,切、割、削、剁,正在做吆喝叫卖的最后准备,小巷子里到处是忙忙碌碌地人群。

  背着相机,行走在街头的我,又一次迷路了。我不好意思开口向那些讨生计的人去询问。我穿着单薄的衣衫,茫然无助地站在蒙蒙地雨夹雪中,冻得微微发抖。“这位大哥,你进来暖和一下吧!”一位老人推开门,从后面搡着三轮车出来。他大概是送儿子到夜市摆摊的,见我站在风雨中,客气地对我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随老人进去了。一进门,跳入眼帘的是一面影壁墙,上面镶着一幅红日图,虽经风霜雨打,历经岁月,砖体显出些苍茫的旧色,但砖雕的画面,依然生动活泼:大地艳阳高照,把光芒洒落在那崇山峻岭中,砖面上那巍峨的山峦,挺拔的青松,因了立体的雕刻,似乎活了一般。山体之下,是开阔的江面,千船竞发,风帆点点,桅杆倒影在水中,浮光耀金。砖雕上方是浩淼的天空,朵朵白云飘荡其上,最上端雕着一幅诗句,不甚分明。却仍能看出雕的是“间摘柳条编太极,细分花瓣点河图”的诗句。拐过发灰的影壁墙,里面高墙深院,山墙压顶,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民国时期的老宅。院内四面,皆为民国时期的房屋。北房五间大瓦房,老人一家就住在这里。房屋内的两个木隔门,将五间房隔成了三段,右面是厨房,左面是儿子儿媳的卧屋,老人就住在中间的一墩大炕上。屋内陈设虽说简陋,却很整洁,温馨。在老人的房间,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布,这独特的装饰,引起了我的好奇,在征得老人同意后,我揭开了那块布,我的眼前顿时一亮,那是老人珍藏的新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泉州麒麟寺的照片,这座寺创建于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

  在老人温暖的小屋里,我朦胧地望着那座阿拉伯穆斯林在中国创建的最古老的建筑,想起了七百年前阿拉伯的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当年他畅游泉州,说泉州有着“世界上房舍最美好的地区,沿河两岸皆是花园、村落和田禾。房舍位于花园中央,每人有自己的花园,有自己的住宅”。伊本?白图泰到过丝绸之路沿线的许多地方,是否到过河州,历史并无确切的记载,但必须明确的是七百多年前还没有八坊。我多想对伊本?白图泰说,他在泉州见过的那个有着世界上房舍最美好的街巷,现在如一束束奇异的光芒穿越遥远的时空,正从破损的砖缝里冉冉升起,迎面而来,伫立在西北山城的一隅。那不仅是城中的特色小镇,那是另一种温暖,有花的芳香,果实的甘甜,更有人性向善的热烈呼唤。

  尚书柳及仁义巷

  九百多年前八坊养马,四十万匹骏马奔驰,似阵阵云烟。

  九百多年的那个春天,绝世才子苏轼挥毫泼墨,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书韩

  干牧马图》:“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万匹如云烟。骓駓骃骆骊骝騵,白鱼赤兔骍騜鶾。龙颅凤颈狞且妍,奇姿逸态隐驽顽。碧眼胡儿手足鲜,岁时翦刷供帝闲。柘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楼下玉螭吐清寒,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大文豪苏轼的这首诗,写的就是画工韩干画马,技压群贤。可以想象,韩干在汧河与渭河之间的青镇,舐满了颜料,把笔临摹。汧今为千阳,渭为凤翔。朝廷建立八坊养马,大草原的骏马首赶到八坊交易,然后由陇上天水到达关中。八坊马儿头似龙,颈似凤,有狞恶有俊妍。奇姿逸态,令人叹为观止,也有些劣性马,跳踉嘶叫,混杂其间。绿眼睛的胡人以善养马出名,每年剪毛刷马,精心挑选,供给天子的御马监。天子临池观马,左右侍从美女三千,红妆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光鲜。楼下的玉螭口中吐出不绝的寒水,马群在水波中奔跑溅起水花似箭。内厩的马多肉臀部肥圆,能在画肉时画出骨相,真是难上加难。马匹戴着黄金羁白玉勒,马鞍子是罗绫绣成,它们遭到鞭打火烙已伤天全,怎比得韩干画上的马,神骏天然。苏轼的诗作,笔端流溢着光彩,挥洒着激情,仿佛让人看到一望无际的平沙上,细草蒙蒙似绵,马儿轻逸快捷,恐后争先。

  七百多年前八坊是一片葱翠的玉米。

  七百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北方那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大汗的子孙阔端,派遣他的大将多达那波率领一支蒙古铁骑大军向藏区进发,他们的第一站就踏上了河湟,他们那践踏过中原的铁蹄渴望河湟丰美牧草的滋养,他们引弓搭箭,挥戈砍杀无数头颅后占领河湟,占领青藏高原,继续西进,征战西域、中亚,被征服的工匠和兵士后来随蒙古铁骑退居河湟。我曾无数次地想象,那些被征服的兵士是如何千里跋涉,走完了迢迢漫長而艰辛的道路,但我的想象总是穿不透七百多年的历史屏障,也无法还原他们可能经历的任何一个细节。到最后,出现在我脑海里并烙印下来的只是一个个简单扼要的地名,如鞑子巷、鞑子坟之类。此后朝代几易,烽火不熄,河州的上空,弥漫着战火硝烟的血腥,上演或重复着一幕幕战争的大剧,书写着苍凉与辽远,冷酷和悲壮的诗篇。

  六百多年前漓水和洪水在八坊交汇,湿地上柳树成荫,流水潺潺。

  六百多年前年的又一个秋天,一个叫王竑的人在漓水河畔的横磨房村出生了。他铁骨铮铮,官至尚书。在国家和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大义凛然,笏击奸邪。制造了大明最惊悚的朝堂血案——左顺门事件!他开创了明朝文臣总督漕运的先河,赈灾救民百万之多。八坊那一条声名远扬的小巷——仁义巷,就缘于王竑的一封家书。据说当年王竑家人因为邻居多占巷道一土墙,双方争执不下,家人十分气愤,便给在京的王尚书写信帮其诉讼,王竑立即回信一封,但不是家人所希望的信,而是一首劝诫诗: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他五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如同叫响了外号忘记了真名一样,如今这首诗的由来被挪到安阳、桐城、北京、广州、聊城、开封、掖县、泰宁等十五个地方。

  明朝天顺年间,王竑遭贬回归故里,带来了南方的柳树,百姓称尚书柳。王竑让绿色的柳林守护着葱翠的玉米。这时一些外来的商人来到河州,和所有旧时统治者一样,明朝也轻商。这些商人因为小本生意在城中置不起房屋,他们就在柳树林旁,就在横磨房那条有名的仁义巷周围安家,搞起了长途贩运。

  明中至清初时期,稳定的政局为善于经商的河州商人提供了良机,他们凭借牛羊、皮张、山货、茶叶等贸易,称雄西北长达二三百年,河州古城也因此被称为茶马互市的重镇。当时河州商人的经营势力遍及大江南北,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中国人叶落归根的特性,使殷实的商人们最终都在家乡大兴土木,建新居,修寺院,光宗耀祖。河州古城外,围寺而居的回族商人也不居人后,争先巷恐后的修葺家院,慢慢地,华寺街、王寺街、细巷、石桥巷、大旮巷、坝口巷、北巷、沙尕楞巷等巷子依势而成。这些民居最显著的特点是雕梁画栋,墙体广饰砖雕,商贾富户,达官显贵自不必说,砖雕是必不可少的,就连那些穷困人家,修屋建房,最少也要在门顶嵌二块雕有荷花或牡丹的四方绵砖,在屋顶镶一块鹁鸽头。走进八坊人家,不经意间,精美的砖雕就会扑入眼帘,令人心潮澎湃。就仿佛走进了一个雕花的世界,仿佛进入了那久远的过去,踏进了艺术的殿堂,令人浮想联翩。这些兴起的街巷,连成一片,渐渐形成了有名的商市。

  八坊的巷道,弯弯曲曲,有一丈来宽,一直朝前沿伸,两边是极其相似的二层或者三层木楼。木楼一栋比一栋高大,屋顶多是青一色的两溜水灰瓦,瓦沟呈一条弧型,舒展得像少女的腰线。瓦沟里淤积的泥土上,一簇簇小草顽强地生长着,偶而在小草中间,独独地伸出一枝茎叶,顶着一朵小花,灿烂地在风中摇曳。木楼的地基都用石条砌成,高出地面好大一截。木楼的第一层,都作了铺面,摆放着丰富的货物。二楼或者三楼,作了招待客商的房间。除了两侧的山墙,全都是松木板子,花格子门窗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梁栋自然都是雕刻过的,绘了鲜艳的色彩。地板打磨得光滑锃亮,像上了一层蜡。

  八坊人作买卖是出了名的,家家都有铺面,都有买卖人。孩子五六岁,便可以张罗生意了。大人在脖间给他挂一个竹编小箩。小箩里装满了糖瓜、炸蚕豆、麻籽儿、吊蛋等等零碎吃食,打发孩子沿街叫买。孩子走累了,坐在沿街的石阶上,边吃零食边歇息。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机敏地搜寻着合适的卖主。到了十三四岁,他们或者到百货铺银器铺中当小掌柜,或跟着各种工匠艺人当学徒,或跟着父兄亲戚,跑脚户贩皮张,走南闯北干起了大买卖。一年四季,八坊里人喊马嘶吵嚷声整日不闲。藏区吃了青草长得膘壮的牛羊,毛色鲜亮的皮张,整捆成车的药材,都被八坊的脚户拉到这里。有了这生意,巷道两旁的铺子,一个比一个活泛,卖杂碎面肠的,卖凉粉酿皮的,卖甜麦子的,卖醪糟的,卖牛肉面的,卖河州包子的……生意一家赛似一家的好。八坊所有的车马店都住满了人,所有的桶子肉、手抓馆里都坐满了人。家家户户的空房子里压满了从关外趸来的粮食、茶叶、丝绸、布匹。买了藏区的牛羊、药材、皮毛,卖了趸下的货物,一进一出,白花花的银元便装进了钱柜塞满了腰,人人脸上堆着笑,乐开了花。

  

  八坊的地名倒有几种说法:一说八坊是唐宋时期朝廷设立的马场;一说坊乃明清时的区划单位,如同现在的村社,一坊人口八千人;一说这里是茶马互市,四面八方的人集聚,便称八坊了;还有一说很早以前这里住着个老马家,养了八个儿子,老马老了给八个儿子分了家,各建一座院,各管一方地,由此形成八坊人家。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无法确证它的谬误,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只有一点,那可是确证无疑的,在这座繁华的商市里,先有八座,后成十二座具有几百年历史的清真寺,清真寺周围住着四万勤奋而善良的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着宁静而平和的生活。

  然而宁静平和的日子连同繁华的街巷被民国初年的战火烧毁了,苦难的八坊人像屋顶那一簇簇小草,像坝口巷那棵尚书柳,顽强地活了下来,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围绕着十三条古巷子,一砖一瓦在废墟上建起了家园。

  建筑大都是民国式的,它们在这里伫立了八十年,长的超过百年。就如同山西的平遥古城一样,八坊也是因为贫困而没有大拆大建,多少年来,这十三条街巷安静地停留在繁华的闹市中,一条小河从里面穿过。行走在八坊街巷,一幢幢粉墙黛瓦的百年老屋,错落有致的镶嵌在宁静优美的大地上。上百年历史的砖瓦楼阁,绵砖雕花,风雅依然,散发着被时光浸润过的温暖与暗香,萦绕在窄窄的街巷中。

  八坊静静地渡过了浮躁期,当高楼大厦林立起来以后,人们突然发现了它的静美。开始了理性的改造,工匠们以优雅的情趣,超凡脱俗的美感,用无数个风花雪月的时光,建造起一座座别出心裁的建筑。在亭台楼榭间,在高大的壁面上,工匠们用一块块青砖,雕出了一卷卷水墨风光,刻出了一幅幅动人画卷,凿就了一个雕花的世界,使十三条街巷充满了别样的韵味,成了这座小城的一抹风景。

  我把這一抹风景装进了镜头。我在老人的屋里听到坝口巷有棵六百年的尚书柳,便来了兴趣。这时细雨也停了,离天黑还早着呢,我不想错过黄昏时的美景,就辞别老人,准备去拍摄尚书柳。谁料老人很热情,主动为我带路,去拍那棵古树。那棵百年的古柳就在离老人不远的坝口巷,古柳的主干劈开着,中间有点空,虽显老态,却生机昂然。站在古树旁聆听地下埋藏的那段历史时,我受到强烈的震撼,我想起了沙漠中胡杨。这古树,多像八坊人顽强的生命,多像那个天使一样的老人,他仿佛就伫立在长天大幕的云端之上,他那悲悯的目光还在久久地俯瞰着大地……

  大旮巷口的砖画

  多少年来,八坊这座城中村如同一位乖巧听话的少年,安静的躺在城市一角,苍穹之下,神秘古老的光幕普照着它的身影。终于有一天,所有的目光汇聚到了它的身上。不为人知的少年灵光涌动,变得璀璨夺目。人们惊喜地走进它的世界,而最先敞开怀抱的一条古巷便是大旮巷。巷道口耸立着高大的牌坊,两根立柱雕刻精美,气势雄伟。坊门上两层飞檐,襻间明三暗二的斗拱,一斗三升,饰以华彩。坊门头中间两根紫红色的垂柱,与暗含着阿拉伯建筑元素的拱形门洞形成了中阿合璧建筑风格。从久负盛名的回味斋开始,餐饮、工艺、文化、休闲场所样样俱全,整条街延续中西合壁的民国风貌特色,配以相应的街道小景观,时代感十足。信步走来,坊巷纵横,曲径通幽;深宅大院,高墙环绕。

  大旮巷最耀眼的当然是巷口的一幅题为《八坊十三巷全景图》砖雕,这是我见过的尺幅最大的砖雕,它高九米,占据了一栋四层楼的整幅侧墙。作品从设计到雕刻完成耗时整整十八个月,当初我也是参与者之一,目睹了这付中国最大人工砖画诞生的过程,最有资格来评说这幅画。八坊十三巷风情古街区综合改造项目工程最初的文化策划者是兰州太一文化科技有限公司,因为该公司曾经设计布展了“胡廷珍纪念馆”,我作为《胡廷珍传奇》的作者,参与策划,于是便跟太一公司老总钟波、副总杨栗沣相识并成了好朋友,我很欣赏他们倡导的“太和一元,共谱万物;宁静于内,无敌于外”的理念。钟波一开始就有一个宏大的构想,要创作一幅气势恢宏,可创吉尼斯世界纪录、画面精致的砖雕巨幅画,集八坊肌理与积石雄关、黄河三峡等临夏新八景于一体,并且内容要暗含“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的寓意。因为八坊37%的居民都是低保户、贫困户,这个项目的开发需在保留原住居民不搬迁的前提下,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进行,也就是说,八坊古旧街巷院落的改造同时被赋予改变八坊贫困的重任,不仅需要滴水穿石般的韧劲,而且需要弛而不息、久久为功的耐力。令人不可思意的是大旮巷口的那栋建筑物墙面长竟然不多不少是九米,九久相谐,好像是专门给钟波预留的。大约2014年初,他的团队开始构思、设计,但问题马上来了,砖雕是线条构图,工匠只会按图索骥,图就成了关键。然而工匠并非艺术家,让他们创作一副立意高远的画卷再转换成线条画,还需雕出立体的感觉,确有难度,钟波和八坊办事处的李永平找到我,共同商议。找了几个有名的画家,但名画家不是没时间就是要价太高。我的好友大禹砖雕公司总经理王国彪是砖雕画专家,他闻讯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启用新人,在阔大的画面上,先创作一幅八坊全景图,然后由他来转换成能雕刻的线条画。于是由徐光文推荐了孟瑞、马俊华两位年轻画家,他们都是研究生,一个毕业于山东美术学院,一个毕业于师大美术系,虽未出名,功底却很扎实。他们投入全部精力,翻阅了大量史料,创作完成了画作。再经过多方征求意见,专家评定,反复修改,最后在王国彪的指导下转换,耗时九月终于定稿,完成图样。交由临夏神韵砖雕有限公司砖雕传统工艺大师沈占伟、张全明、赵英才、张全光率领众多徒弟,全部用手工精心雕刻,历时九个月,于2016年5月完成砖雕微缩景观。整幅砖雕占用面积一百三十平方米,八坊十三巷主图画浓缩在宽九米、高九米的区域内。

  站在墙前,抬头仰望,仿佛在欣赏一幅风景蔚然的水墨风景画。远看如梦似幻,好似走进了古朴典雅,错落有致的古老村寨。小河边的老房子,白墙黛瓦,屋顶新旧参杂,显得有些斑驳,虽是普通民居,却也秀丽典雅,宛若伊人。

  漫步在光滑的石板鋪设的古旧小巷,那一块块的石板,仿佛穿越了百年的历史,在咿咿呀呀诉说着八坊人几辈子打磨出来的故事。斑斓林立的商铺,每一间店面都有一位热情和蔼的主人,会在你经过时投来亲切友善的笑容。飘着雨丝的古老的小巷子,长满鲜苔的青石板路,铺着碎石的甬道,寂静,悠长,觉得自己就好像走在戴望舒的诗里,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但和戴望舒不同的是,我们会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却没有丁香一样的忧愁,也不结着愁怨,不会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只会戴着红色的纱巾,在唐诗宋词中穿行。

  专员巷的旧故事

  五月花事正繁,阳光毫无节制,暖烘烘地铺洒下来。

  走进八坊,走到专员巷巷口,我突然对巷子的名字产生了兴趣,想深入里面一探究竟。沿着幽静的巷子径直往里,到达纵深处,墙体两端间的宽度不足二米。两边并没有特别新奇的建筑,都是北方常见的小四合院式的住宅,新旧错落有致。

  慢慢朝前走,眼前土灰色的砖墙漠漠的围着一个个有些苍老的院落,一个掉尽黑漆的木门,紧紧地依偎着黯然的围墙,沉寂而又让人感到似曾熟悉的温暖。这个老院,立刻吸引起了我的目光,我大着胆子,推门进去,院子里静静的,一条红砖漫成窄窄的甬路,直通堂屋前的一座花园,里面大片大片的牡丹开得正艳,一园深红浅紫、满眼娇绿明黄。

  堂屋确实很苍老了,两扇风吹日晒的大门,已经看不清上面油漆的颜色了。高高的房脊向东西伸展着,从两端翘起,高傲地兀立,很有些老骥伏枥的感觉。突兀的屋脊两侧,小草已在瓦下的泥土里蠢蠢欲动,就要钻出来。屋顶上的瓦檐破损不堪,色泽暗淡,仿佛在诉说着溜走的光阴。这老旧高大的堂屋,处处都印着岁月无法抹去的足迹,留着沧桑的韵味。

  我站在堂前看了许久,也没弄清它的年代。这时我看见一位白胡子老汉推开门走出来,我作了自我介绍,然后问:老先生,这屋子是哪年的?老汉听说我是作家,看我手里拿着相机,便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说:我祖上是皮匠。在河州城里开着五间皮货铺,每年那些藏民都到铺里进货,运到藏区。那时皮匠吃香得很,过冬要穿皮袄,戴皮帽,讲究些的要还要戴护头,护耳。炕上要铺狗皮或羊皮褥子。我接过话头问,您还记得皮袄、皮褥是如何缝制的嘛?老先生笑眯眯地说,那咋不记得呢,我打小跟父母当皮匠,一辈子就弄那话。我说,那您给我讲讲好吗?老汉兴致勃勃说,皮匠头道工序叫熟皮子,就是用芒硝把生羊皮鞣熟,弄成柔软的熟羊皮。第二道工序叫捂皮子。将羊皮铺开,抹上一层芒硝或煮熟的黄米,卷起来放上几天,脱掉羊皮上油。第三道工序是铲皮子,皮匠用专用的铁铲一点一点铲那皮层,直到皮板全都变白、变柔软为止。皮子铲好后,根据尺寸大小,裁剪为衣襟、衣袖、衣领等材料,然后用针线缝接起来,一件皮袄就形成了。

  在我的记忆中,一到冬天,父亲经常穿着一件用羊皮缝制的皮袄,外面罩着黑布的面子,里面是羊毛。这种毛向内、皮朝外的皮袄虽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可穿在身上特别暖和,保暖效果极强。冬天裹一领皮袄,戴一顶皮帽,非常时尚。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鲜有人穿皮袄,穿皮褂,缝制皮袄、皮褥的民间工匠也就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提起过去,老汉脸上绽放出笑脸来,他说,我们老皮匠家最鼎盛的时期是在太爷手里,虽说不上钟鸣鼎食,也是远近有名的大户。太爷建了这个宅院,太爷没念过书,但眼光高,送两个儿子到学堂。俗话说一娘生九子,性格各不同。两个儿子性格取向迥异,老大花钱如流水,老二就是我的亲爷爷,知事节俭。太爷无常前分了家,南面的五间房,东面的牲口棚和院子分给了大爷,北面这五间正房就分给了我爷爷。太爷无常的头几年,皮匠铺还能维持。后来大爷染上了不好的毛病,偷着把铺子卖掉了。我爷爷只好挑着担子到街上摆皮匠摊。我第一次听说还有皮匠摊,就打破砂锅问到底,老汉用手比划着说,担子上挂一个小马扎,两头的篮子里放上工具,到人多的地方招揽生意。我打断老汉的话,你爷爷招揽什么生意呢?老汉说,上鞋、修鞋、缝皮袄、缝马鞍,割皮带,啥都做。我突然想起学生时的情景,那时我羡慕穿皮鞋的同学,常常站在皮鞋铺门口,看老鞋匠上鞋。我记得很清楚。鞋匠手里拿着一把针锥,针锥由两部分组成,手握的部分是装上一个长圆形的木把子,头部装着一段粗的钢针,顶端磨得尖尖的。上鞋的时候,鞋帮对齐鞋底,用针锥穿个洞,然后用粗麻线穿过去,拔出针锥一拉紧,鞋帮和鞋底就牢牢地缝在了一道,然后沿着鞋边这么缝一圈,一只皮鞋子就上好了。上好的皮鞋从鞋口穿进铁砧,鞋底朝上用锤子锤打,将木头楦子塞进鞋里固定,经过一段时间的取出楦头,皮鞋就挺括了。当时穿上一件锃光油亮的皮鞋,那是难得的风光与时尚。一双皮鞋能穿好几年,穿的久了,自然会损坏,便有了修理一说。修鞋也蛮有讲究,钉掌、贴皮、换跟等等,经过一番修整,皮鞋焕然一新。但是皮匠这个行业,连同皮鞋铺子,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留给人们的只是一个画面:几间发着臭气的房子,堆满了皮张。一台案板上放着简陋的工具箱,里面是钻子,钉子,锤子,铲刀。屋子的一角,坐着几个皮匠,粗糙的大手,黝黑的皮肤,苍老的面容。他们佝偻着身躯,使劲地搓着皮子。阳光中,皮匠的影子像一幅古老的画印在身后的灰砖墙上。

  我和老汉默默的站在院中。仰望着高高耸立的堂屋,这里容纳了太多的沉重和辛酸,容纳了太多的泪水和笑声。老汉告诉我,他爷爷因为有文化,人又厚道,临夏解放后参加了工作,直至退休。而他的大爷,因为习惯了大把花钱,太爷留下的钱财和偷卖铺子的钱很快就光了。他又没有生财之道,就开始想着法子变卖家产,很快分到他名下房子没了,在城外置的几亩地也没了。只有他爷爷名下这座院子留了下来。

  说话间,老汉的老伴搬来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我们坐下来,倒上两杯盖碗茶。几缕阳光从树叶缝漏下来,洒在我们的身上,照在身后雕花的门窗上。望着院中的残砖短墙,我似乎感受得到上百年八坊的生活记忆和意境,触摸到了巷子深处的一些生活场景,触摸到它的印痕,嗅到空气里真实的气息。体验老八坊的历史和味道,不需要穿越,只要好好地跟这个白胡子老汉品茗,就能砸出活色生香的人生况味。

  我呷口茶,提出了新问题:专员巷,住过哪一位专员?

  老汉淡淡地一笑,说,八坊里住的大都是穷人,哪来的专员呢!专员住城里,住高宅大院,不会挤到小巷子里来。说起专员巷的名字,和我的太爷有关。八坊穷人多,住的都低矮的土坯房,一下雨,院子里都是泥。我太爷开皮货铺挣了钱,为了在院子里堆放皮子,地面全部铺上了砖。大家都好奇的来看砖院,慢慢地,人们把这条巷子叫砖院巷了。

  我恍然大悟,就像河州城外的一条季节河,常发洪水,惊跑耕牛,老百姓称之为牛惊河,却被奉为牛津河一样,它跟伦敦的牛津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八坊的巷子里住了那么多人,一辈又一辈,除了几户凤毛麟角的旧军人,没有什么达官贵人,也没有什么声名显赫的专员,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受苦人,巷子里故事就是老百姓的故事,就是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些故事虽则平凡,写不进历史,但会被一辈又一辈的后人铭记!白胡子老汉对我说,砖院巷早期的住户来自各地,时间长了,都沾亲带故,邻里之间相处得非常和睦,很少有人吵架,借东西则是家常便饭了。走在巷子里,就走进真正的市井生活,就像抚摸着历史的血脉和心跳,一脉相承,气韵不断。

  义利互挤的脚户

  八坊的十三条巷子,基本保留着百年前的老样子。古朴的老院,狭窄的径道,墙角不知名的小花小草,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悠闲而宁静。它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它是悠远的,又是丰富的。在上世纪的最后岁月里,和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八坊街道和建筑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甚至改头换面。尤其是最近五年,市上修旧如旧,修建了八坊民俗馆、八坊人物故事馆、手工艺馆,盖碗广场,等等。还让蛋雕、葫芦雕、陶瓷、古董、服饰、刺绣、地毯、羊毛毡、泥塑、地方小吃等在巷内安营扎寨,人多了,巷美了。

  雨天优雅地走过新西路口,一道亮丽而别致的街头群雕闯入眼帘。那是一群牵马坠蹬的脚户的身影,打着绑腿,脚上的皂靴满是灰尘,似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他们牵着骡马,马背上驮着货物,披着五彩霞光。他们颊边挂着浅淡却暖如春风的笑容,目光淡然而从容,操起鞭子,结伴而行。骡欢马叫声淹没了一路上的寂寞与无奈,他们走过了一村又一寨,翻过了一岭又一梁,一路洒满欢笑。走在边上的那一个小脚户,昂首张口,似乎在唱花儿:一溜儿山,两溜儿山,脚户哥下了着四川。今个子牵吆,明个子牵吆,夜夜的晚夕里梦见。脚踩上这大路吆。心牵着你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歌声唤醒了远去的记忆,旧时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展现在人们眼前:饿了,啃几口干馍,渴了,喝几口冷水。脚户帮走到前无村后无店的地方,搭锅自炊。吃的是水煮面,无油,无肉,无菜。面片无碱,揪得厚,半生不熟,就像咬皮带。有碗无筷,找根木棍扎着吃。白天风吹,日晒,雨淋,夜晚住在简易帐篷里,阴冷,潮湿,任蚊虫叮咬。脚户们的日子如同这首苍劲的曲子,沉郁而莫测。脚户们行走的路,好像花儿一样,绵延而悠长。他们的两只脚,不停地赶日头,追月光,走幽谷,翻山崖,披荆棘,越险滩。他们凭着一双麻鞋,一根鞭子,在故园与他乡之间,品味着远方的风貌,丈量着艰难的生活,叙说着内心的欢乐和泪水。

  离群雕不远处的就有一处车马店,似乎见证着脚户们那一份追求,那一份执着。从岁月深处走过的脚户,把生活驮在牲口背上,踏成了通天大道,踩成了诚信之路,踏出了一个义利互挤的信条。在八坊流传着一则古老的故事:有一年冬天,一个叫马有德的脚户头和他的十名脚户走西藏,遇到雪崩,困在寒冷的大山,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冬季,他们搜寻所有的木柴做燃料,以便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保持体温。他们靠打猎来取得勉强维持生存的衣服和食物,在风雪交加的恶劣的险境中,好几个人死去了,但他们丝毫未动别人委托给他们的货物,而这些货物中就有可以挽救他们生命的衣物和药品。冬去春来,大雪融化,被雪覆盖的道路显露了出来。幸存的脚户终于把货物完好无损地送到目的地,送到委托人手中,他们用生命作代价,守望信用,创造了传之后世的经商法则。

  如果这还不足于说明,那么我们再看一则记载于《四库别集》中由明朝康海撰写的《明封承德郎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马公墓碑》中的二段故事:“河州卫金冕有急,使人挟二百金将有所遗,而使馆公家。金未及遗,而使者留金于公以去,死于途,三年,公自赍予之,封识如故。又一千户某,亦河州人,自京师来送西安,有罪亡去。以一囊盛百金留公所,亦久未取,公又自赍予之其封题。”这段古文,說的是一个名叫马应祥的河州人诚实守信的故事。马应祥在西安有家,一则故事说,当时驻扎在河州的都指挥佥事因有急事,派使者拿二百两金子到西安办事,金子放在马应祥家,事尚未办理,使者却突然死了。重金放了三年,马应祥分文未动,如数送还。另一则故事说,有个河州千户某,也就是里长,从北京到西安,因犯罪逃亡,把巨款放在马应祥家好久,他仍然一分不少送到河州里长家。这两则史实,都有个共同点,物主一死一亡,查无对证,若马应祥不“赍予之”,按常人看来,也不为过。但马应祥和那些脚户一样,并没有因为不为人知而失去诚信,仍然封识如故,送达物主。他们凭良心经商,信守着义利相济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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