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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苔花生长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344
翟子豪

  2018年年初,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至大寒,但西南地区的雪,自然也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散在那巫山云雨之中。巫山县正值一年最寒冷的时刻,但那红叶开满江边的温暖季节不久定会到来。(开头灵感来自路遥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希望巫山县的困境儿童们如书中人物那样,在时代变革的大背景下,拥有改变自身命运,自强不息的精神,终会在这平凡世界中如苔花一般开放。)

  巫山县位于重庆市东北地区,正是巴东三峡中巫峡的起点。历史上,有不少文人墨客路过此处,都曾被巫山云雨缭绕、山形百变的奇观所折服,并留下了不少名篇佳句。最有名的便数唐代诗人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十二峰中最高的乃是神女峰,据宋玉《高唐赋序》说,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淵,茂如松榯,美若娇姬。诗人在抒写了对亡妻思念之情的同时,也展现出了巫山云雨世间至大至美的形象。见过巫山云雨之大美,相形之下,别处的云就黯然失色了。顺江而下,整个巫山县城坐落在长江江畔,临江而立,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便已经是楚国郡地。县城自江边往上延伸,一层一层发展到山顶,有着重庆地区山城特有的高度差。同时,巫山县自然也少不了西南县城特有的热闹氛围,每到夜晚,主干道上的小饭馆迎来了最忙的时候,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也都是成群的广场舞团体,整个县城灯火辉煌,点亮了三峡两岸的一侧。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对岸静谧的神女峰,和住在那一侧的人们。巫山县本来就不是个发达的地区,虽说风景秀丽历史悠久,但耐不住交通不便带来的弊端,导致巫山县经济发展相对落后,是重庆市国家级贫困县之一,也是国家扶贫工作的重点县。相对发达的县城尚且如此,巫山县下属的,位于那十二峰深山中的地方又是什么样子呢?由此,我们开始了困境儿童的调查。

  巫山深处零零散散坐落着许多村庄,沿着盘山公路四散分布,房屋看不出有什么奇特,四周的墙壁刷的雪白,但走进屋内却看到破败的墙壁,屋内走出的,大多只有老人和小孩。村里的老人说,巫山县的年轻人大多都像候鸟一般,满载着家人的期待与希望,组成了一支迁徙大军,每年的春节前后,完成一回一去两次迁徙。根据巫山县教育委员会统计,截至2018年初,该县现有各级各类学校300所,在校学生11万人,其中农村留守儿童13000余人,困境儿童500余人。随着近年来媒体和学术界关注的提高,困境儿童群体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由于当地留守儿童十分普遍,因此在教育委员会的统计中将父母一方在家的儿童均排除在外,也就是说这里的13000名留守儿童均属于父母双方外出(或一方不在一方外出)由亲属监护或自我监护的儿童。同时在儿童身上存在相当数量的父母一方去世、一方离走或一方重病、一方外出等现象,孤儿和失依儿童较多,困境儿童成为一个十分突出的群体。(具体数据摘自《微笑背后:困境儿童的生存现状及需求分析》。)

  建坪村就是河对岸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建坪小学是村子里孩子们都会去上学的地方,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也就二十多个人,是一所典型的村小。学校离县城很远,但学校的基础设施却让人十分欣喜,宽敞明亮都是基础,每个教室都配备了多媒体设备,在学校的食堂楼上,还有计算机教师和图书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王文(化名)今年五年级,曾经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过演讲比赛,是学校老师都会提到的好学生。在班级里当过班长,每次考试都能已将近满分的成绩名列前茅。老师们都很喜欢她,但也都会十分无奈的提到这个孩子的家庭。王文的父母当时在城里打工相识,并没有结婚便一起回到父亲的家里,生下了王文。一岁多的时候,母亲离家出走,回了自己娘家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出去打工也找了新的老婆,生了个儿子现在在广州生活,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更别说抚养自己的母亲和女儿。王文是个开朗的女孩儿,和人说话的时候总会露出阳光的笑脸,但奶奶的脸上总是十分的愁苦和焦虑,她知道自己的孙女学习很好,老师也很喜欢,平时在家还会帮她干活,甚至一个人坐几个小时的车去县城里帮家里买东西。但她也知道,这个孩子长到现在有多困难,当初为了上小学还交了500元的罚款。现在自己还能勉强下地干活,之后如果自己身体有什么意外,孙女还这么小。说到这儿,老人不停地感叹道,没办法,没办法。她也经常会和孙女说,读书读的好的,怎么都能出去。如果读书,就还能有些念想。

  离开建坪村,往山下江边走,有一所高中,名叫秀峰中学。秀峰中学位于县城边缘,城乡结合部,接纳了几乎全部的来自建坪小学一类的深山里的孩子。这些孩子基本都是留守儿童,并存在相当数量的孤儿和失依儿童等困境儿童,他们无法像县里的孩子一样进入设施条件更好和教育资源更丰富的县城中学,便都投向了秀峰中学的怀抱。对比普通的村小,这个学校要大很多,一共只有初中三个年级,但每个年级有接近20个班。因为在这里就读的大多都是周边村小升上来的学生,家里都比较远,因此绝大多是学生都是住校。孩子们每到周末就会乘坐周围的公交车回到家里,各个村子的孩子们结伴而行也是一番盛景。王璐(化名)就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老家在巫山县下属的龙井乡,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与王文相似的是,那个并没有和自己父亲结婚的母亲,在父亲出车祸之后就消失了。王璐现在和自己的姑姑生活在一起,她认为,姑姑完全可以代替母亲的角色,姑姑就是自己的母亲。姑姑和姑父对自己的学习要求十分严格,在一个六七百人的年级,排名从三十下滑到五十,在王璐的姑父看来,也是十分值得注意的问题。王璐自己也懂得读书的重要,小姑娘想考上高中,她想去巫山最好的高中。

  说到升学率,这也是导致巫山县初中学校还算普及但高中数量十分稀少的缘故,十分优秀的学生可以通过中考进入位于县城最高处的巫山县高级中学,和许多县里的孩子们一同上学。而另外那些能考上高中的优秀学生,就会去到顺着巫山景区之一的小三峡而上,坐落于古镇大昌深处的大昌中学。

  整个巫山县的高中并不多,绝大多数参加高考的学生都在这两个学校。大昌中学,大多是基础比较差,初中在就读于秀峰中学这类城乡结合部学校的学生,还会有一些复读的学生。能读到高中,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儿,得有这强烈的意愿才能支持自己读下去。丁涛(化名)是今年就要参加高考的一份子,他一看就是个很爱读书的孩子,胖胖的,说话的时候很害羞。他的语文和文综成绩总能排到学校前几名,但英语和数学实在太差,怀疑自己是否能考的上本科。丁涛的父亲前几年在工地打工出了意外,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全家只有母亲可以挣钱,还有一个在重庆市里读书的哥哥。他自己想学经济,因为想毕业之后赶紧找个地方挣钱,可以早些补贴家用,如果考不上,他只能去打工了,家里能让两个孩子读书,已经是个十分伟大的决定。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2018年2月16日,在CCTV《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在贵州石门坎支教的乡村教师梁俊带着他的学生——来自乌蒙山区的孩子们,演唱了这首小诗《苔》。梁俊说:“我觉得这群山里面的孩子,身边所拥有的资源是很有限的,可是他们却有着最纯真的爱。”老师给予这些孩子们希望的种子,这些种子种在每个孩子的心里,在他们的生命中开了花。生长在如此地方,可是苔花却也拼命生长,展现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坚强的活着。生活在巫山长江边的困境儿童们就像小小的苔花,他们也拥有纯真的爱和无尽的生命力,虽然命运如此艰辛,但也并不妨碍他们开出最美的花朵。

  王文的班主任陶老师是土生土长的巫山人,女儿去年刚参加高考,结果十分满意,去了大城市读书。女儿是她的骄傲,这也让她十分乐于和人谈论自己的女儿。同样是从巫山走出的小花朵,在大昌中学读高中,高考之前一直徘徊在上线分左右,最后坚持了下来,终于考上了大学。陶老师说起那时的抉择十分激动,是否坚持读书在那个困难时期是首当其冲的问题,从小喜欢画画的女儿也试过艺考,但没有成功,高三的最后几个月,陶老师一直在鼓励自己的女儿,一定要高考。乐观可能是陶老师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可能也是因为她见得太多了。在建坪小学当了十几年的老师,教的学生大多都是困境儿童,困境儿童在他们这群老师眼里,就是普通的孩子。提到对这群孩子的培养时,陶老师说到最多的就是,把他们当成普通的孩子。看到她说到孩子们时脸上的表情才发现,原来,这群孩子也是她的骄傲,她带他们去县里参加演讲比赛,成绩不比其他孩子差,她经常会带着像王文这样的孩子到她家里去,因为她真的希望她们能够走出去。孩子们毕业后,几乎都会去到秀峰中学,之后参加中考、高考,在老师的眼里,给予这帮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和别人没有区别。

  现在昆明读本科的小周已经大三了,离开巫山的这几年,他也时长想起秀峰中学门口的火锅,在他心里巫山火锅才是最正宗的火锅。刚上大学时,领取到了助学金,自己为了不花家里钱到处打工,最近在一家饭馆里帮忙。拿他的话说,自己是个随性的人,挣的钱除了寄给家里,解决自己生活后,他喜欢穷游。这两年快把西南地区走遍了,这个冬天刚去了西藏,他认为,物质虽然贫困,但精神一定要富裕,因此他们这些奋斗走出去的孩子组织了巫山学生联合会,组织起来帮助巫山地区贫困的孩子们。这些“见过世面,又接过地气”的人最懂得这个社会,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应该帮助的孩子,以他们的经验和初衷,而不仅仅是金钱或者物质。他说,这里的孩子与大城市的孩子没什么不同,更多的是有一种向上攀爬的精神,见过大山大海,体验了真正的生离死别,才懂得生活的不易。前路虽然荆棘密布,但他们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总会在那一丝透过云层的微弱之光中走向重生。在调查中,我们深切的感到,这里困境儿童的生活生存状况是艰难的,他们的精神是坚强的,在时代变革的大背景下,拥有改变自身命运,自强不息的精神,终会在这平凡世界中如苔花一般开放。

  当县里的青壮年如同候鸟般完成两次迁徙后,依山傍水的巫山县又回到往日的宁静。留下的孩子们并不会过于难过,因为周围的小伙伴们都像小鸟一样,等待着父母辛勤后的归巢。而那些没留下也从未离开过的,却躲在那阳光背后的阴影中。他们不是被人关注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大多也曾经是那迁徙的候鸟,但或许因为时运不济,有些折断了翅膀,有些甚至不幸陨落,这些孩子们得到的只是无尽的等待和残酷的现实。但他们也不会太过失落,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曾得到过,父母似乎只存在于爷爷奶奶的口中,甚至当那个从未见过的抛弃了他们的“妈妈”来到面前时,能做的也只有忍住伤心的泪水,和忍住内心的呼唤。他们不惧白眼,在访谈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的微笑,和坚定的眼神。虽然有人会在回忆的压迫下失声痛哭,但悲伤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就会回到那早已成为习惯和本能包裹着的坚强与阳光中去。他们或许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因為他们见得太多了,见过太多所谓的帮助和帮扶,接过大把的文具和无数闪光灯刺眼的光晕,但这真的是他们需要的吗?那些如胎记一般无从选择便烙印在他们身上的伤疤,本可以在时间的冲刷中完美隐藏起来,不去触碰也不用想起。但是一些所谓的好意与殷勤,如烈阳般灼烧那些流着鲜血的伤疤。学校广播中他们的名字被一个个念出来,声音传到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我们这些访谈者在此时更像是贪婪地猎杀者,而目标正是那每一个接近破碎的心。那早已登记好的困境儿童名单犹如生死簿,每个人的命运都早已被安排好,只待处刑那一刻的到来。稍有良知的人便会对他们痛苦的遭遇产生怜悯之情,但谁又知道他们真正需要什么?是钱吗?是文具家电吗?又或是张大眼睛的黑白照片?或许他们只是想和身边的同学们一样,哪怕只是看起来一样也就够了。

  这种轮回一般的迁徙,就像郁积在巫山山峰周围的浓雾那样,并不会现身一时变四散而去。但走出大山的人们会像那山下江水一般连绵不绝,用他们冰冷的双手去触碰外面世界温暖的阳光,这样他们便能用自己火热的心融化阴魂不散的冰霜。纵使前方重峦叠嶂,荫天蔽日,但生命的力量也总能向阳而生,开出最美的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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