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酉年闰六月,伏天来得早,七月上旬小暑节一过,气温就窜到了四十度。
那天是星期五,太阳早早地爬上了山头,升上了天空,赶跑了所有的云彩,板着一张大白脸,放射着毒辣的强光。田畈里的水稻棉花黄豆全耷拉着脑袋,以沉默表示抗议;那高高的檍杨树似乎失去了知觉,连树梢叶片也停止了舞动。路上的行人挥汗如雨,单薄的衣服像块劣质的拓片,不规则地勾勒出一块又一块肌肉。夏练三伏,我们在武汉市作协的旗帜下顶烈日战高温,去份子村深入生活。
2
份子村位于武汉市的东北边,属新洲区三店街管辖,北面与麻城市的桃园乡和铁门乡接壤,举水河经这里奔向长江,冲出了一片沙洲,沙洲上土地并不肥沃,物产也不丰富,人民公社的年代大办棉花,这里的人起五更睡半夜,一天也值不了几角钱。但是,这里很有特点,往南十八里是古龙丘,如今的三店街办事处的所在,历史上手工业发达。往北走二十里是麻城市第二大重镇——宋埠,依举水河而建,曾被当地人誉为小上海。份子村的先民也很有经商的天赋,几百年前就在两县交界的地方,拾遗补缺,做起了小生意,形成了份子街。
份子街明清时就很热闹,百十来号商铺经营着农家人的生产生活的资料,街面上的青石板,街两旁的青砖房,被那神奇的传说和故事浸泡得苔藓斑斑。龙丘的神话就很精彩:东汉时的得道高师许真人追杀一条恶龙,早上始于江西,中午时分便斩杀于此,恶龙坠地,一条土岗形状如丘。
传说,最早的黄州府治所离份子街不远,陈季常自称龙丘居士,隐居于此。黄州府苏团练与龙丘居士过从甚密,常对饮于月色之中,害得龙丘居士深夜不归,挨老婆的训骂,于是有了“河东狮吼”之美谈。还有,黄州刺史杜牧于毛毛细雨中,寻找酒家,顺着那放牛牧童的手势找到了杏花村。据考,当年杜牧与牧童说话的地方就在份子街附近的举水河东堤。河对岸的杏花村既有“河东狮吼”的遗址,还有苏团练与龙丘居士对弈的棋盘坐石,如今作为旅游景点的已是像模像样,你听,导游振振有辞:“清明时节雨纷纷”,说的是我们江南的季节特征。
3
份子村村部位于幸福小学的旁邊,既有干净整洁的办公室,还有村民领低保、报药费的服务大厅,村部的门前建有篮球场,几个放暑假的小学生不怕烤糊了,赤膊、短裤、光脚丫,有说有笑地追逐一只篮球。此刻,陈少安——份子村的当家人,正站在太阳下迎接我们。这位“一拳头打得死老虎”的中年汉子,圆脸,大脑门,浓密的黑发随移动的脚步飘出冲天的帅气。他乐呵呵地握着我的手,“天太热了,没想到你们还会来农村。”
这是一间大会小会公用的会议室,布置得非常简单,红布条的会衔,八仙桌的主席台,加上一圈靠板椅,既开会又接待。在这个会议室,大家围坐在桌子边,喝着茶,亲热地交谈。
我的开场很轻松:二十年前,我吃住在份子村,算是半个份子村的人。今天,我是来为份子村写文章的,你们想说什么?不必见外。
陈少安有点拘谨,开口就是数字:份子村1500多人,有600多劳动力常年在外打工,年均收入五六万。份子街上130多个门面做生意,除去十多个外来户,全是本村的人,去年全村人平收入一万三千多。
再不是二十年前啦!如今,我们住的舒坦,吃的放心,街头巷尾路灯照明,电视有网络,电脑有WiFi,开通了公汽,进城逛个商场像走隔壁一样,清晨出门下午就回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接了上来。是她,徐宝枝,我二十年前的房东,人在门外话就接上了,还是那样大方利索。
如今的份子村,摩托车像过去的自行车一样,家家都有,还有人家买了汽车。
接下来,话题就没有落地的了。
有人说:我们湾里人的寿命长,徐家的婆婆活了一百零三岁。马上有人接话,是真的,她家八十多岁的儿子为娘捧灵牌。
有人说:我湾里的人好,在家孝亲敬老,在外关照隔壁,又有人接话:好多人家被评为文明家庭,得了红牌子……
人越来越多,话越说越杂,笑声震得玻璃响。
教了一生书的徐老师,已是95岁高龄,眼不花,耳不聋,满头白发,有序的扑向后脑。知道我们的来意,便先从份子村三个字讲起。明朝以前,份子街居住着杨姓和余姓两大家族。那年头,这一带民风强悍,谁来做生意都得抽取份子钱,供养地头蛇。商人们心里恨得咬断牙,称这里为“牙鱼坑”,谐音“杨余村”。清朝末期,觉醒了的份子村人,根据“牙鱼坑”的谐音,取名字叫嘉鱼村。解放后,这里叫幸福乡。因为份子街远近有名,还能带来生意,没有什么好改的。于是村名随了街名,也叫份子村。
徐老师思维敏捷,条清理晰,讲完村名讲姓氏,说了宗族说自家,不时地引经据典。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子继承他的事业,也教高中,儿媳在城区中医院的做护士。最得意的还是孙子,他一口气报出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媳妇的出生年月日,还有毕业于某大学某专业,就业于某城市的某单位,如数家珍,一字不差。我吃惊的问他怎么记得住的,他笑得脸上皱纹闪着金光,回答说:“我对两个孙子很关心”。大家被眼前的爷爷感动了,沉浸在他的幸福之中,众口一词的感叹:难怪健康长寿,原来心情如此好!
4
记忆中的份子街是一条匍匐前行的大蜈蚣,头东尾西,像许许多多的古镇一样,主街窄逼,街面青条石铺路,两边木板门店铺一个紧挨着一个,清一色的砖木结构,外观是平房,内设暗阁楼。主街两旁各有许多条小巷,像蜈蚣虫的百足,伸向村庄,贯通阡陌。二十年前,我们几个年轻人住进了份子村,那时房东陈宝枝才二十多岁,是村里的妇联主任,丈夫放电影,夫妻两又搞工作又种田,成天地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含着笑话,搞得我们这群机关干部无比轻松,几个月下来满装了一肚子份子街的故事,从事过文化宣传工作的我采访笔记写了一大本。
记忆最深的一是份子街人的热情,那热情不在言语的多寡,而在于那一脸的微笑,写满了友好与欢乐。二是份子街热闹的早集,“男将”们挑着箩筐,推着独轮车,买回了农药化肥;“女将”们提着篮子,割点肉,买几捆挂面,像是要招待亲戚。那些不大不小会跑会叫的孩子,手里拿着刚买的铅笔文具,嘴里含个棒棒糖,那甜的啊!不是嘴巴,而是脸——满脸笑嘻嘻。endprint
宝枝的家两层楼房,宽大的院子圈养着鸡和狗,客厅里二十九寸的大彩电正插放電视剧频道。西边的正房,大衣柜小衣柜高低错落,宽大的卧床铺着素雅的床单,走到门口就可闻到淡淡的香味。“蛮漂亮的!”聪明的陈宝枝猜透了我的心思,“二十年前你们就住在这里”。当年,这间房是我们四个工作队员的卧室,一张四方桌放文具,两块门板当床。我们几个人挤在一起,津津乐道白天份子村的见闻,一说就是大半夜,笑声冲出了没有粉刷的墙缝,吵得隔壁几家不能休息。第二天,老乡笑着问,你们是不是捡到了我们老祖宗遗失在街上的金元宝哇,笑的那样开心?
如今,宝枝一双儿女都已大学毕业,也都“用了钱”(当地方言,指结婚用钱)。儿子媳妇带孙子在乌鲁木齐帮三叔打理公司,女儿女婿在深圳置房安家。
真幸福!比我们都强!我由衷的为这个家庭点赞。
5
龚姓农民的家住一排六间两层的楼房,门楣高大,庭院宽敞,一对燕子带着几只雏燕,在厅堂试飞,旁若无人喳喳的直叫,与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小女孩和谐成趣。
龚家兄弟俩人,年龄都在花甲左右。龚老大养了两个儿子,龚老二育有一男一女,添上儿媳女婿里孙外孙全家十六人。“树大开叉,儿大分家”,本是中华民族的约定俗成,可龚家就是不分。“家大大不过房子,嘴多宽不过锅盖。”老太太在的时候,四代同堂,儿孙们敬其为杨令婆佘太君。老太太升天了,兄主外,弟主内,仍吃一锅饭。如今龚老大也随母而去,龚老二俩口子和嫂嫂带领全家一如既往地过日子。
谁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龚家就没有为家务事烦恼过。平日里,儿子们携家带口外出挣钱谋生,老屋里就只有留守老人的寂寞。老二夫妇常年守家,包种十几亩责任田,养些猪和鸡,一大家子人吃的喝的足够。等到大年大节,街上的路灯连着自家门前的彩灯,院子里的鞭炮声和着楼上儿子媳妇的歌声,老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笑声。
到龚家已是下午五时,龚家老二对我们笑脸相迎,龚家大嫂正蹲在院子里整理兰瓜尖——晚餐的下饭小菜,这可是城里人的保健佳肴。老二的媳妇——年近六旬的婆婆,正守在电饭煲旁煮稀饭。龚老二应邀带我参观了连体楼房,穿过四合院,欣赏了后门外菜园的黄瓜、丝瓜、茄子、辣椒。交谈中,我们得知,这楼房是兄弟俩合做的,现居住着龚家大嫂以及两房儿子媳妇,龚老二俩口仍住前面的旧平房。龚老二说,“这是放暑假孙子们回来了,今天正好女儿外孙也来了,所以人多热闹。”
龚家的故事叫我不能不感动,兄弟俩盖的楼房,全给大哥大嫂一家住,自己还要负责看管守护。这种现象该如何解释?就算老一辈没意见,年轻的儿子媳妇能通得过吗?滚滚红尘中,利己私欲的烦恼,往往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国历史上名族豪门里几千年来堆积如山的白骨中,也不乏“煮豆燃豆萁”的冤魂?难不成在龚家,这兄弟手足的亲情,这四分之一的相同血缘,就有蔑视世俗的如此神力?
于是,我详细询问老二家儿子媳妇的情况,答曰在外打工。在哪里打工?在福州。具体干什么?老二笑了笑,好像是管建房子的什么局。
盯着龚家老二卖关子的笑脸,我看到了他心里无法掩饰的自豪。在儿子的眼中,家产祖业只是祖辈血汗的见证,是不可以继承的物质符号。而兄弟的亲情,孝悌的家风,则是全家人自觉的追求和不可逾越的戒律。我问老二,这家要合到什么时候?他脱口而出,我们仨个老的过世。
6
离开份子村,我眼前反复浮现龚老二的笑、徐老师的笑和宝枝的笑,笑得那样自然,那样开心,都是因为子孙上了大学。于是,我请陈少安书记对全村作统计,多少户的孩子上了大学。三天后,陈宝枝给我回了条短信:
“份子村406户,(一户)一个大学生的占(农户总数)65%,(一户)两个大学生的占(农户总数)33%,(一户)三个大学生的占(总数)2%”。
也就是说户平一个大学生了,我还不解渴,发短信再追:“说说三个大学生的家庭,举两三例”。
陈宝枝再回短信:“陈金球夫妇四个小孩,三个姑娘一个儿子全上了大学。陈国松家四个孩子考上了三个;陈锋波家四个孩子考上了三个;黄四莲家三个姑娘全考上了大学”。
我终于读懂了,份子村人的幸福梦不仅是眼前的好日子,而且是子孙的好造化。只要说起优秀的子孙,他们的心里永远也笑不够!
责任编辑/孙明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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