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李重琅为报杀妻之仇,用了整整十五年灭掉羌国,可到了临终之日,他才发现,原来令他永失所爱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一)
永丰十年夏,北狄败于李朝五王爷李重琅手中,而后李重琅便率兵还朝,却不料途径屏州修整军队时,为潜入屏州的北狄细作所害,重伤昏迷。
是日深夜,屏州节度使府内,韶从盈正伏案疾书,半晌,有人推开了房门。
韶从盈见韶鸣庭走了进来,便起身迎了上去。
“爹爹,这么晚了,您还过来找女儿,可是有要紧事?”
韶鸣庭缓步踱进屋内,开门见山地道:“他遇刺一事,你必已知晓,为何不前去探望一番?”
韶从盈没想到韶鸣庭会主动提起李重琅,愣怔了好半晌才道:“爹爹,女儿并无妙手回春之术,就算去了也不过是候在门外,何必还要去给人添乱?”
闻言,韶鸣庭不由得叹息出声:“盈儿,他班师入屏州境时,你身为屏州节度使却没有亲去迎接,已是犯上不敬。如今,他在你的辖境内身受重伤,你若再这般避而不见,这消息一旦被有心人捅到京中,可是要惹大祸的!”
韶从盈闻言缓缓垂下眸子,静默不语。
韶鸣庭见状只得温和地道:“盈儿,爹爹知道他对不住你,否则,当年爹爹不会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支持你的决定。可是,一码归一码,如今他受了这样重的伤,这该尽的礼数我们还是要尽到的。”
良久,韶鸣庭才看见韶从盈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爹爹说的极是,是女儿糊涂了。”
韶从盈乘坐的轿子刚抵达别苑,李重琅的心腹东临便来到门外迎接。
“多年不见,东统领可还安好?”
“多谢王妃……不,多谢韶大人挂怀,属下一切安好。”
这别苑乃韶家私府,韶从盈本无须他人带路,可是,韶从盈见东临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屏退了众人,独自跟在东临身后往内院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保持着沉默,直到他们来到李重琅所住的主屋门前,东临才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着韶从盈道:“韶大人,东临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让您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您恨也好,怨也罢,朝中上下都不会有人说您半分不是。可是,东临希望您能够知道,在您离开长安的这三年里,王爷在朝中的势力虽节节攀升,看起来风光无限,可事实上,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二)
韶从盈见到李重琅时,心中方才有几分相信东临的话。如今的李重琅,要比从前消瘦清减许多,甚至,她发现他的眼角已经冒出了几丝细纹。
流光当真是无情,连李重琅这样的容貌都不曾心软放过。韶从盈立在床头看了好一会儿,知他醒不过来,才俯下身将唇紧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东临告诉我,你已调查清楚汝音之死的来龙去脉,只可惜,我已不是当年那个非你不嫁的韶从盈了,无论今日你有多么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都不会因此动容半分。我要你永远记得,纵使你是皇亲国戚,这韶家的女儿,也从来不是你想娶便娶,想弃便弃的。”
这是积压在韶从盈心头多年不散的怨语,她本欲在二人重逢之日将其劈头盖脸地说给李重琅听,却不料她得知李重琅班师回京将路过屏州时,竟胆怯到连一面都不敢相见。若非知他现下不省人事,她怕是仍旧说不出口。他是她这辈子唯一放在心上的男人,保护他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即使到了如今这般恩断义绝的境地,她也仍旧不舍得伤他分毫。
韶从盈怔怔地坐在床边,好半晌,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自嘲的笑容。门外传来送药婢女的脚步声,韶从盈伸出手拭去挂在眼角的那滴泪珠,起身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韶从盈阖上房门的那一刹那,躺在床上的男子倏然睁开了眼睛,深邃的一双眸子因为蓄满了泪而显得清明澄亮。
其实,在韶从盈进门前,大夫刚刚给他换过药,因为加了提神的药物,所以他一直是有意识的。韶从盈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将压抑多年的委屈倾吐出来,并无伤他之意。可是,他却切切实实地将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
她说得对,他后悔了,他后悔打了她一巴掌,他后悔签下了那一纸和离书,他最后悔的是没有在她爱他的时候,用同样的深情去回报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伤心,难过……
屏州的雨季到来之后,李重琅身上的伤口便因为潮湿闷热的气候而反复发炎,纵有良医在侧,也还是将李重琅折磨得形容憔悴。待他恢复气力能够下地行走之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一日,东临扶着李重琅前往庭院透气,在一条花木丛生的小径之上,李重琅与前来别苑取旧物的韶从盈不期而遇。
东临极有眼力见儿,不待李重琅发话,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韶从盈给李重琅行礼,他不唤她起身,而是缓步走上前去,亲自将她扶起,可待韶从盈站稳之后,便悄然将手从他的指尖缓缓抽出。
李重瑯见状只得低声叹气,两人静对良久之后,李重琅开口问道:“盈儿,我们好好谈谈可好?”
韶从盈闻言轻笑一声,回道:“王爷若是要与臣谈公事,臣自当奉陪;但若为其他,那便罢了,臣并非沉溺往事之人,这一生不悔……亦不回头。”言罢,韶从盈便准备转身离去。
可李重琅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样一个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会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于是连忙上前拉住了她的纤臂。
韶从盈有武功在身,加之一时气急,忘了李重琅还有伤在身,推拒之时,不慎扯到了他的伤口。只听李重琅闷哼一声,白了脸色,而后缓缓半跪在了地上。
伤口迸裂,有血流了出来,韶从盈一边按着他的伤处,一边高声唤人前来,李重琅失去意识之前,感觉有人将他抱进了怀中,于是他靠在韶从盈的肩头,再一次低声请求:“盈儿,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好?”
直到李重琅沉沉地阖上双眸,韶从盈都没有出声应答,可当她低头望见自己那满手的殷红之色时,沉寂在心中多年的痛楚再度翻涌而起,噬心般的疼痛令她瞬间泪如雨下……
(三)
永丰四年秋,屏州节度使韶鸣庭携妻女回京述职,皇帝李成雍为此特地于宫中设宴接风,命朝中重臣盛装出席。
年轻的宫人讶异于那盛大的排场,不免对这位节度使产生好奇之心,得空便拉着年老的宫人问个不停。
原来,韶鸣庭与李成雍相识于微时,自李成雍举兵之日起便随其左右,乃名副其实的开国功臣,李成雍原想封其为异姓王,然韶鸣庭并非贪慕荣华之人,只愿守着一方边地,庇护百姓安宁,李成雍深为感动,特赐丹书铁券,昭显其赫赫功勋。
晚间,宴罢,李成雍将李重琅留了下来,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地漫步于松林阔道之上。
“琅儿,过了这年,你便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身边该有一位正妃主持中馈之事了。”
“父皇说的是。”
“你可有中意之人?”
李重琅心中自有可意的人儿,但他知道她断无成为王妃的命数,自不会如实告知李成雍,只缓缓答了一声:“儿臣心中无人。”
李成雍闻言点了点头,一边抚须,一边朝李重琅道:“既然如此,那父皇便为你指一位正妃人选——屏州节度使韶鸣庭的独女韶从盈。”
“那孩子不但姿容秀丽,统兵御下的本事更可与其父比肩,你有文谋,她有武略,父皇觉得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婚事。”
李重琅闻言,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张明艳却又不失英气的脸,那可是自十五岁起便随着韶鸣庭南征北战的巾帼女儿,要让她此后浸淫在这朝堂险诡之中,他的心中倒生出几分不忍之意。
李成雍虽爱屋及乌,一心想将皇位传到李重琅手中,但李重琅并无强盛的母家可依靠,必得转而寻求妻族的助力,而娶了韶从盈便意味着他能够得到屏州七万精锐的支持,他就算再不忍她身处朝堂的险诡之中也无法抵挡这样强大的诱惑。
片刻之后,李重琅便朝李成雍拜了下去。
“多谢父皇为儿臣筹谋。”
那一刹,清亮的月光落在李重琅的身上,一半皎洁可见,一半却被丛影遮蔽,就如同他此刻的心一般,无人可窥见其全貌。
次日,李成雍便召韶鸣庭入了宫,当夜,韶鸣庭将韶从盈叫进书房,将议婚一事告知她。
“爹爹从未想过用你的婚姻换取荣华,你可凭心而断,不必顾虑其他。”
韶从盈闻言,心中自是温暖不已,她提起裙摆跪下,柔声答道:“王爷金质玉相,女儿于宫宴之上便已一见倾心,原以为乃是不可高攀的幻梦,岂料如今竟得天赐良缘,女儿愿嫁!”
韶鸣庭闻言讶然不已,良久才笑着道:“难怪宴罢你便怅然若失,爹爹原以为你是瞧上了已有婚嫁的公子,却不料你的眼界比爹爹瞧得更高更远。”
韶鸣庭的一番打趣令韶从盈登时绯红了脸颊。
“爹爹笑话女儿!”言罢,韶从盈便提起留仙裙转身跑了出去。韶鸣庭站在窗边,望着那抹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无声地笑起来。
(四)
李重琅与韶从盈定下婚约之后,韶从盈便留住长安,李成雍下密令按聘娶太子妃的规格筹备婚仪,如此一来,二人的婚期无形中便被拉长了许多。
长安落下初雪那日,韶从盈求了韶夫人半日,才得了允准出门。
西市上胡商云集,奇珍无数,韶从盈沉浸在选物的欢乐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楼上有人正在瞧着自己。
李重琅与东临站在茶楼上临街观雪,李重琅一边啜着茶,一边望着街上那位穿着男装的清俊公子,轻声笑着道:“这些日子她定是闷坏了。”
东临见状也笑着应是,可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开口提醒道:“王爷,韶小姐若是再往前去便要到三王爷的地盘上了,万一被眼尖的人瞧出身份来,三王爷免不了要借此兴风作浪一番。”
李重琅闻言渐渐敛了笑意,随即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请韶小姐上楼来,再过半个时辰天色便会沉下来,届时想她也无心再逛,备了软轿送她回府便是。”
韶從盈一见到李重琅便意识到自己此行的不妥之处,行了礼后便道了一声抱歉。
“韶小姐多礼了,过来喝杯热茶驱驱寒意吧!”
韶从盈并无饮茶的习惯,但她现下确实饥渴,又不好拂李重琅的面子,几杯浓茶下肚之后,韶从盈只觉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李重琅心细如发,一眼便瞧出韶从盈陷入茶醉,连忙上前将摇摇欲坠的人扶进怀里,转头吩咐东临去备糖水。
待韶从盈缓过来时,人已经在回程的轿子上了。李重琅担心她着凉,用白狐氅衣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日后,你若有不愿、不喜之事,大可直说,不必为我勉强至此。”
韶从盈本来觉得尴尬不已,听到李重琅的这番话后,心头顿时舒畅开来,柔声应是。
“王爷今日救了从盈,从盈定要报答,不知王爷想要何物?”
李重琅闻言怔了片刻,而后缓声道:“我府中有一人,自幼伴我,更救过我的性命,待你入府之后,可能善待于她?”
“王爷与那女子可有男女之情?”
李重琅垂眸看向韶从盈,不否亦不认。
韶从盈与李重琅对望良久,而后回道:“我自应下婚事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要当什么样的妻,只要是安分守己的人,我便不会动她,王爷放心便是。”
李重琅点了点头,朔风将轿帘微微卷起,他凝眸望着轿外飞雪,一路不再多言。
(五)
二人大婚过后,汝音便来拜见韶从盈。碧玉年华的女儿,水灵娇美,一双眼生得干净澄澈,怎么瞧也不像会惹是生非的主儿。
韶从盈见状,心便安了几分,寒暄过后赐了见面之礼便着人回去。
当夜,韶从盈坐在铜镜前取卸钗环,突然间有男子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一抬眸,便在镜中瞧见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多谢。”李重琅郑重地说道。
韶从盈笑了笑,轻声回道:“我答应过夫君,自当守诺。”
李重琅闻言也弯了弯嘴角,将最后一只步摇取下,蜿蜒的青丝如瀑而下,美不胜收。
李重琅喉结一滚,随即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往内室走去,于是,这一夜的红烛便摇摇晃晃地燃到了天明。
月余后,宫中开马球会,李成雍将随身佩戴多年的一只名贵短匕当作彩头,引得诸位王爷公卿跃跃欲试。
“夫君可想要那彩头?”
李重琅淡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我一向不擅此术,定争不过三哥,不去也罢。”
“往年皆是夫君一人上阵,如今有妾在旁,夫君何愁胜负?”
李重琅闻言眸色一亮,靥边笑意更甚,当即应好。
从李重琅见到韶从盈的第一面起,她便是珠翠满髻、华裙曳地的贵女模样,所以,即使李重琅知道她曾是驰骋疆场的骁勇战将,也很难想象出她在战场上的风姿。
直到这天,李重琅与韶从盈一起纵马击球之时,他才恍然明白书中所言的“巾帼美人”乃是何意。
是夜,韶从盈因为疲惫不堪便先行歇息,待李重琅在书房里批完公文回到卧房时,韶从盈已经陷入深眠之中。
夏日衣被轻薄,即使隔着轻纱幔帐,也掩不住美人的玲珑身姿。李重琅自认并非浮浪之人,于情爱之事一向冷静自持,可自打与韶从盈成婚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自制力。
李重琅弯着唇自嘲片刻后,上前挽起纱帐,准备将裸露在榻边的一只玉臂放回被中,然而就在他准备掀开薄被时,他突然发现韶从盈的掌心隐着一道凝了血的伤痕,一看便知是白日里打马球时受的伤。
难怪当时他想伸手牵她的时候,她借故偏过身去,彼时他还以为是她害羞,没想到竟是因为她不想让他发现她手心里的异样。
李重琅坐在榻边,望着韶从盈恬静的睡颜,无奈又宠溺地道了一句“小傻瓜”,而后打开床边的药格,亲自给韶从盈上药。
待到月上中天时,李重琅已经拥着韶从盈沉沉睡去,韶从盈听见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后,才缓缓睁开双眸。
她自小便在军中长大,后来随着韶鸣庭南征北战,养成了不敢在夜里深眠的习惯,因此,在李重琅踏入房中时,她便已经悄然醒来。
她并非自小娇养于深闺之中的娇弱女儿,相较于战场上那些冷枪暗箭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这样的小伤于她而言确实不值一提。
她虽觉得李重琅有些小题大做,但她的心里又着实感到一阵暖热,因为方才李重琅的举动让她发现,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似乎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她为这样的变化感到欣喜不已,于是,便借着月色在李重琅的唇上悄然落下一吻,而后在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笑到了翌日天明时分。
(六)
永丰五年秋,李重琅的母妃甄氏在游湖时不慎滑落水中,就此染上寒症,一病不起。
父子二人为此遍寻天下名医,却也无济于事。上元之夜,甄氏饮下最后一碗药后便在李成雍的怀中憾然而去。
那一刻,李重琅与韶从盈一同跪在病榻边,韶从盈暗自握着他的手,只觉得触到的每一寸肌肤都浸着痛意。
李重琅自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便开始缠绵病榻,连日不断的低烧将他折磨得憔悴不堪,头风之症也越发严重。
韶从盈见太医所开的药方没有丝毫作用,疑是有人趁机动了手脚,便暗中派人将相熟的大夫请来。
大夫为李重琅诊过脉象后便神色凝重地请韶从盈往密室中去,无人知晓他们二人商谈了些什么,但几日过后,李重琅的病情便开始有了好转。
月余后,李重琅在下朝途中突然接到东临的禀报,说是汝音暗自行巫蛊之术,意欲谋害韶从盈。
李重琅闻言惊诧不已,马不停蹄地飞驰而归,可待他赶到时,汝音已倒地而亡,而韶从盈手中的长剑正在往下滴着殷红。
“你答应过我,不会动她的……”李重琅猩红着眼朝韶从盈走去,伸手便打了韶从盈一巴掌。
韶从盈没有料到李重琅会这般暴怒,整个人摔坐在矮榻之上,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不再抬眼看他,只盯著剑尖上的残血冷声道:“我不会动的是安分守己的人,一个敢对正妻行巫术的妾室,给她一剑了断都算是便宜她了!”
李重琅闻言闭了闭眼,不再与她争吵,将汝音抱起往外走去。直到他从韶从盈的视线中消失,韶从盈才缓缓滴下泪来,伸手触碰左耳,果不其然,有一点湿润漫上了她的指尖。
(七)
自汝音去后,李重琅便不再踏入韶从盈的房中,除却场面上的应和,两人简直形同陌路。
永丰六年夏,李重琅为行私事向韶从盈调借一位幕僚,韶从盈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拿何物来换?”
“你要何物,直说便是。”
韶从盈闻言微弯唇角,淡淡地道:“你我乃政治联姻,便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现下该到哪一步了,你应该心知肚明。”
李重琅闻言静默片刻,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后,道:“本王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于是,当园子里的寒梅红尽枝头时,王府里便传出了韶从盈有孕的消息。
韶鸣庭得知此事后,特地向李成雍请旨回京,韶从盈不愿让韶鸣庭为自己担心,而李重琅也不愿让他瞧出夫妻间的龃龉,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演戏,恩睦到令东临怀疑前段时间自己见到的都是幻象。
韶鸣庭离开长安前夜,李成雍召他入宫话别,李重琅在一旁作陪。
待李重琅回到王府时,人已染得一身酒气,于是东临便将他扶入书房安置。
韶从盈得知消息后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又不想让旁人知晓,只说要去书房取珍本,结果她一进门,便看见李重琅与一名婢女亲密相拥。
韶从盈腹中顿时翻涌起一阵难言的恶心,转身便退了出去。
“你们可认得那女子?”
伺候在旁的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答:“认得……那女子与汝音有几分相似。”
“是吗?如此看来,你们的王爷还真是个痴情种啊!”韶从盈弯着唇角淡淡地道,可一双眼里却盈满了泪水。
那一夜,长安下着大雪,将园子里的石阶尽数覆没,韶从盈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一不留神便踏空摔了下去,于是,那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寂寒无边的冬夜之中……
韶从盈见到韶鸣庭时的第一句话便是:“爹爹,女儿要和离。”
韶鸣庭虽然知道无此先例,但也只问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吗?”
得到韶从盈肯定的答复之后,韶鸣庭随即答道:“你好好休养身体,爹爹会尽力而为的。”
当韶从盈再见到韶鸣庭时,和离书也到了她的手中,就是在这时,她才知道韶鸣庭用那块丹书铁券为她换来了自由之身。
“爹爹,女儿不孝。”韶从盈哭着扑进了韶鸣庭怀中。
韶鸣庭慈爱地抚着韶从盈的头发,暖声安慰道:“无妨,朝廷还要用我屏州军戍卫边防,那丹书铁券失得,亦可复得,爹爹只愿你能顺心如意……”
(八)
在驶离长安的马车上,韶鸣庭终于忍不住朝韶从盈发问:“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汝音,让你们之间的关系恶化至此?”
韶从盈闻言只得苦笑一声,艰难地解释道:“因为此汝音非彼汝音哪!”
原来,韶从盈入府不久之后,真正的汝音便在外出踏青期间为李重霖所害,李重霖想给李重琅下毒,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只能找人易容成汝音的模样入府行事。
李重琅病重,一半是因为悲伤过度,一半是因为身染毒物,李重霖买通太医想要借此机会除掉李重琅,幸好韶从盈机警,这才发现了李重霖的阴谋。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将真相告诉他,要让他那般怨怼你?”
“我本想悄悄处理掉那假汝音,没想到她竟有所发觉,想要与我同归于尽,我这才动了刀剑反击。他的身体一向不算康健,丧母之痛已经让他去了半条命,我怕他知道汝音被李重霖取了面皮之后扔下山崖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后,会伤心到连剩下的半条命都不想要了……”
“女儿知道他的心中只有汝音,但女儿原本仍想借着孩子留在他身边,期冀他能够有心意转圜的那一日,可那一夜的风雪令女儿不可能再有身孕,既无望,便不盼,女儿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愿与他相怨白首。”
(九)
李重琅醒来时,身边只有东临一人。
午后的屋内寂静得令人心慌,东临上前扶着李重琅靠坐在软榻之上,不待李重琅开口,他便出声道:“七日前,羌国发兵南下,韶大人领兵出征了。”
李重琅闻言,神色瞬间黯淡下来。
“你先出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静。”
当房门悄然阖上之后,李重琅从枕边拿出韶从盈助他赢来的那只短匕,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他自幼长在深宫中,活在权谋暗算之下,注定要养成一副深沉隐忍的性子,所以,他的心中总是藏着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
比如,他从未告诉过旁人,他一直都是将汝音当作妹妹来看待的,只因在王府之内,若无名分,便要遭人闲言碎语,这才纳了汝音为妾。
又比如,他自宫宴上对韶从盈一见钟情,却不忍让她卷入云谲波诡的朝堂争斗之中。在成婚之前他故意让韶从盈知道汝音的存在,希望韶从盈能够因此生出拒婚的念头,却没料到韶从盈仍是义无反顾地嫁了。
当年,他因汝音之死打了韶从盈一巴掌,一出手他便心生悔意,他不相信韶从盈会那般狠毒,于是便派人暗中调查,韶从盈滑胎当夜,他之所以会喝得烂醉如泥,是因为他刚刚查清了汝音之死的来龙去脉,一时无法面对真相。
他想要和韶从盈解释一切,但那时韶从盈闭门不见,加之李重霖在朝堂上步步紧逼,他没有把握能够胜出,为免发生意外,他才顺着韶从盈的意思签下了那一纸和离书,送她离开长安。
是夜,韶鸣庭前来探疾,李重琅万分诚恳地对韶鸣庭道:“三王已无复起之日,我也凭着北狄这一战在军中立下威望,朝堂内外都再无阻隔。待盈儿回来之后,您可以帮帮我吗?”
方才,李重琅已经向韶鸣庭解释了来龙去脉,韶鸣庭心结一解,待他的态度自然温和许多。韶鸣庭知道韶从盈从未将李重琅放下,亦不愿看着韶从盈孑然度过余生,思虑片刻之后便点了头。
这一夜,别苑之上皓月高悬,它听见了所有人的对话,却忘了告诉李重琅与韶鸣庭,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与韶从盈促膝长谈了。
永丰十年冬,屏州军凯旋,但韶从盈战死沙场,李重琅于漫天缟素之间瞧见那刺目的黑漆棺椁时,喉间立时涌起腥恶之意,在他两眼一黑倒下的那一刻,他连皇位都不愿要了,只想就此永不醒来。
(十)
李重琅当了三十年的皇帝,李朝在他的仁治下变得海晏河清,气象恢宏,论功勋,他当得起史书评他一句“千载明君”。
尽管如此,他的心中仍不免留有一块缺憾,他一直想要知道,却又一直不敢知道。直到回光返照之际,他才下定决心,命人将东临召至病榻前。
“当年,所有人都对朕说,她死于羌国弓弩高手的暗箭之下,可我瞧过那箭头,明明就是寻常弓弩手所用的短箭,我不相信以她的身手会躲不开那一箭。”
“你乃屏州人士,与那些军将有故,离开屏州前夜,朕亲眼瞧见你入了他们的军帐话别,次日,你瞧朕的眼神便极不自然,他们一定对你说了些什么,否则,你不会有那般表现。”
东临闻言当即红了眼眶,重重地跪下,沉声回道:“有些话,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故人已逝,陛下何不就此放下?”
李重琅闻言长叹一声道:“朕已经放了许多年了,如今,想死得明明白白。”
“你既不愿说,那便由朕来猜吧!你只管点头或摇头便是。”
待东临抬起头来后,李重琅便看着他的泪眼一字一句地径自问道:“可是我当年打她的那一巴掌弄伤了她的耳朵,才让那冷箭……钻了……空隙?”
李重琅话音刚落,东临眼里的泪便落了下来,他拜倒在李重琅的面前,既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朕花了整整十五年灭掉羌国,原以为报了那不共戴天的杀妻之仇,却没料到,始作俑者竟然是我自己……”
一盏茶后,李重琅开口道:“你下去吧!朕想……歇息了。”
东临闻言心头一紧,却也知道已无力回天,他恭敬地朝李重琅深深一拜,以此作别这数十年的君臣之谊。
出宫的那条宫道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东临一路走,一路哭,当他跨出宫门的那一刻,震耳的丧钟声也随之而至,可淚就在那一刹止住了,因为他知道,李重琅终于可以去向韶从盈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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