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丢失曾经的记忆,小玉觉得这没什么,因为她知道她本就是这天庭将军的女儿,爱上了那个温文尔雅、将她捧在心上的桓帝——少清。而一次看似偶然的邂逅,平地起波澜一样,缓缓地掀开了一场阴谋。
(一)
风里传来青竹的味道,门被缓缓推开,婢子屈膝跪地。
玄服的衣角出现在我眼中,我听见了他浅笑的声音:“今天想出去走走吗?”
我动了动受伤的小腿,摇了摇头。
他轻轻蹲在我面前,衣袍铺散了一地,手掌运气缓缓地揉捏我的小腿,温柔得像是生怕弄疼了我,然后,他抬起头来清朗一笑道:“小玉真的不想出去?”
我想了想,然后笑着把他头上金冠的玉簪拔掉,道:“这东西会硌到我的额头,疼。”
“都听小玉的。”少清无奈又宠溺地笑着伸出手,用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
门外的两行婢子将头低到了手背上,没人敢抬眼看他背我。
我不停地拨乱他的头发,不想让他每次都是这样一丝不苟,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夏夏在微微发抖。我疑惑地从少清背上跳下来,很是小心地走近她,问:“你是不是很冷啊?”
她似乎被我惊着了,飞快地抬了一下头,又立马低下,道:“奴婢不冷。”
我弯下腰,想去握她的手,她却一直躲着。我叹了口气,转过身便拔腿往回跑,边跑边说:“少清,先等等我!”
少清无奈地笑着摇头,道:“慢点儿。”
我很快抱出狐裘披风,覆在夏夏身上,然后乖巧地牵住少清的手。他轻轻地拧着我发红的鼻子,用总是那般温润如玉的嗓音道:“过一会儿雪就融了,我还怎么用雪水煮茶给你尝?”
我伸出手,也想捏他的鼻子,可他一抬手便握住了我的手臂,然后微笑着越过我,对夏夏说:“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
夏夏急忙将头重重地磕到地上,颤抖着说:“奴婢卑贱,从未有幸见过陛下。”
少清闻言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地一笑,便直起身来把我牵出了外庭。
虽说我从小在这天宫长大,但这里颇大,加之失忆的缘故,我对这里感到非常陌生。
而少清虽是桓帝,但他与我在一起时不会带一仆一婢,譬如现在。
既然是要采雪水煮茶,那必然要去仙气缭绕的雪林。而去雪林的官道上总会有仙君或者侍女,见了面也总会十分麻烦地行一番磕头请安礼,所以少清领着我往一条僻静的野路走,这一路山清水秀,我们一路游山玩水,可谓是悠哉游哉。
走啊走啊,我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牵着我的少清迷惑地转过头来,问:“怎么了?腿又疼了吗?”
而我只是干巴巴地望着他,并不答话。
他温和地低头一笑,随后化出琉璃盏,道:“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记得不远处有一口甘井,我去给你打水。”
“好!”我兴奋地点头如捣蒜。
约莫是要到雪林了,近处的山不再是那般巍峨高大,而像小丘一样起起伏伏,越过山丘只见桃树簇簇,我一心想着要摘桃子给少清,不觉地已进入桃树林里。
我正将大桃子一个个塞进怀里,再次伸手时却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层透明的像水面似的障壁。我认识它,是少清的法术,从天空到地面,将桃树林分隔成两个世界。
我转身欲走,却又突然顿在原地,因为我看见了一个少年郎,在对面的世界里。
他躺在樹下的青石上,手捧一卷书,着广袖宽衿白衣,在看见我之后,也立马怔住了,任书掉落在地上。我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而他却忽地拂袖离开了。
我感觉到身后有人,一转身,原来是少清盛了水回来。
“里面是谁啊?你为什么要用法术将他束缚在里面?”我眨巴着眼睛,边喝水边发问。
少清轻轻地抹掉我嘴角流下的水珠,微笑着道:“他自己想要清修,我便给了他这一方净土。”
雪林果然一会儿便到了,我和少清煮茶烹酒,还逮了只野兔崽子做玩伴。我本来是有春春作伴的,可是,自从我们一起出门,我的腿被不小心摔伤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少清说,她是下凡修行了。
待天色变晚,少清把我送回青玉居后,便赶着去处理政务了。
一进了青玉居,我就看见那狐裘披风好端端地搭在椸上,便问身边的婢子:“我怎么没看见夏夏?”
她拨蜡烛的手一抖,却又立刻恢复过来,道:“奴婢不知。”
我作怪地吐了一口气,大概是那丫头丢下我的披风跑到哪里去玩儿了吧。
晚间沐浴之后,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禁回想起那个少年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堵得慌,而且他在离开之前,对我说……
此后一连几天,我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在山崖边静静地看书,微风卷起他的衣角,而后,画面突然一转,又看见一个装扮华贵的妇人将我捧在手心,是真的捧在手里,我为什么会被一双手捧着?
我越想头越疼,可每当我要睁开眼时,一股眩晕便会袭来,我复沉沉睡去。
(二)
刚吃完这三年来未间断的药粥,宫外突然响起一阵阵的鞭炮声。我正握笔练字,便抬起头来问一旁磨墨的芳姑姑:“姑姑,外面怎么这么吵?”
姑姑温柔地笑着说:“今天祭生神,群臣朝贺,各宫门口都得放九十九鸣礼炮。”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芳姑姑又道:“主子不必担忧,陛下已遣人来放过礼炮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站起来舒展了下身子,顺手点了香,然后又坐下埋头练字。
芳姑姑晃啊晃,终于倒下了。我把昏了的姑姑安置在我练字的椅子上,轻手轻脚地关好房门,又去找了件婢子的衣服换上,才匆匆跑了出去。
趁着少清正忙,我今日定要向桃林的少年问清楚那天为何要叫我“小石头”,还有多日来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
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那片桃树林外,那少年正倚着一棵树,听见声响,他慢悠悠地转过头来道:“你还是来了,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我走近,直到我们之间只隔了那一层障壁。
他静静地看着我,声音低哑道:“放我出去,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少清说过,他的一切都不会对我隐瞒,他的一切法术和权制我都可以破解。
思虑了许久,我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问:“你到底是谁?少清既然把你困在里面,你一定做过什么危害极大的事吧?”
他一言不发,眼角却渐渐湿润变红,随之又将手覆在那障壁之上,我看着他的手逐渐被烫红,他说:“小石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他的手掌已经开始被灼裂,我的心里瞬间被堵得慌,急忙用指尖划开障壁,正欲开口,突然颈后一疼,他不知何时已到我身后,把即将倒下的我揽到了他的怀里……
再次醒来,后颈还微微有些疼,我偏过头睁开眼,便看见少清坐在床榻边上望着我。
一阵愧疚慢慢涌上心头:“我……”
他用食指抵住我的嘴角,温和的笑意浮上他的脸庞,随即便转身向门口招了招手,芳姑姑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缓缓地走了进来。
少清喂我喝完药,又命人送来了蜜饯,在把我用锦被包裹成粽子后,才轻轻开口:“下次记得别这么任性了,这大雪天可是会冻死人的,要是我晚去一步,你可就变成孤零零的雪人了。还有,百官们正在大殿上等着我,怕是要很晚才能结束,你若无聊便去庭中放风筝吧。”
他清秀柔和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无奈,我冲他猛点了头,他才放心离开。
待少清的脚步声消失,芳姑姑才上前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和蔼地拍了拍,又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哭笑不得道:“姑姑,你有话便说,我看着你憋得难受。”
她叹了口气,方开口道:“主子可知道,陛下已经将臣子们晾在殿上好几个时辰了,陛下整日为政事殚精竭虑,在这床榻边上时便不停地揉着额角,可偏偏也不去休息,硬生生地等到主子醒来。”
我垂下眼皮,没有说话,手心里的玉坠子不停地硌着我的手, 下一刻我便立马丢开了它。是啊,少清对我那样好,我又如此喜欢少清,是不应该随意听信一个陌生人的。
早上起来用过早膳,一如既往地有少清派人送来药粥,吃过后,溜出青玉居约少清打马看花,再偷偷地到御景池捉鱼,当然,是我下池,他只是风姿优雅地在岸边作画……每一天,我都很快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又是平静的一天过去,约莫子时,窗口有风呼呼作响,我觉得有些冷,便唤了声芳姑姑,没有人回答,我只好自己起身。刚至窗边,我的口鼻就立马被人紧紧捂住了。我瞪大了眼睛,心怦怦直跳,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也被人紧紧箍着。发抖的我感觉到一道气息缓缓靠近,熟悉的声音传来:“小石头,之前在桃林里没能带你走,你怨我吗?”
话未说完,那人突然叹了口气,垂首道:“你记住,你之青玉非彼青玉,而我终有一日会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
我尚未反应过来,眼眸中取而代之的已是急切的少清,他进门一愣,便立马转身跑过来把我紧紧抱住,而我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少清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背,仿佛也在安抚着他自己,待他将我抱到床榻上,又蹲下焐了焐我冰冷的脚后,才发觉到我的不对劲儿。少清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道:“他是我的亲兄弟,是这天庭的二殿下,你不会不懂,关他,原也是我的无奈之举。你是护北将军的千金,在以前自然是和他相识的。”
只是简单的几句話,便消了我所有的疑惑,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而少清只是顺了顺我的长发,道:“以前的事就不必过分追究了,原本好好的清梦被突然搅和,小玉不困吗?”
我望着他眼角的零星暖意,低着头,很小声地说:“小玉想和少清一起,你可以陪我吗?”
少清一愣之后便微微笑了,他伸出手捧过我的脸,轻轻地吻向我的额角……
(三)
早晨空气里还有浓浓的雾气,我呼吸了一下,很是清新,一抬眼便看见外庭的竹林里隐隐约约有秋千的影子,便高兴地跑过去荡了起来。芳姑姑端着我的早膳路过门口,微笑着对我说:“主子果真笑了,昨个夜里陛下做秋千的时候,就说主子定会喜欢的。”
“嗯?”我双脚沾地,稳住秋千,道,“少清昨晚做的?”
“可不,就连每一条木榫都是陛下亲手凿进去的。”
我低头一笑,又立马起身接过姑姑手中的膳盘,然后马不停蹄往外跑去,边跑边说:“少清马上就下朝了,肯定还没吃东西。”
待我赶去时,早朝已经结束,领事的将我带去了太辰殿,我便欢欢喜喜地立在门外等候,我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进去的。
汤食渐渐变冷,我正要打瞌睡时,一声冷喝将我惊醒:“雷刑。”
紧接着,一位仙官员被几名天将架着出了殿门,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我看着那白发苍苍的人,不觉感到心悸,雷刑多么残忍,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怎么能受得了?可又一转念,心里无端地冒出一丝恐惧,少清温文儒雅且常宽厚待人,怎会丝毫不带感情地下此命令?
我的手不禁一抖,抬眼向门隙内望去,只见少清端坐在上方,竟有着我平日里从未感觉过的冰冷漠然。我突然有些害怕,此时下跪着的一个神龙卫微微张口,我听见他说:“那夏婢尚未招出她阿姊的下落。”
少清面无表情道:“那便带去诛仙台吧。”
那卫侍得令而去,我的脸色微微发白……
芳姑姑正在院子里晒宣纸,见我急匆匆跑来,便笑问:“主子怎么这么着急回来了?”
可我满心惊慌,无心回话,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赶忙拉住姑姑的手,道:“姑姑,你告诉我,春春去哪儿了?夏夏又去哪儿了?”
芳姑姑突然脸色一变,却强作镇定,道:“春春是下凡了,至于夏夏,她被调去别的地方了。”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恳求她:“姑姑,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她连忙扶起无力下滑的我,却仍是咬牙道:“奴婢所说的便是实话。”
我错手推开她,转身跑进大殿,拉住一个婢子,问:“春夏去哪儿了?你老实告诉我!”
芳姑姑惊慌地望了一眼外面,又急忙下跪磕头,道:“回主子的话,因主子受伤,陛下赐了春春鸩酒,可是后来她逃了,奴婢也不知晓……夏夏……她被陛下派人带走了。”
我突然不知所措,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小玉。”
一道清浅的声音划过,少清一身玄色朝服立于门口。我愣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呆呆地与他对视,道:“少清,你说……她是不是在骗我?”
少清没有回答我,我立马跑上前去,抓着他的手臂不停地晃,道:“你说话……你说话啊!”
他把情绪激动的我紧紧抱在怀中,不顾我的胡乱挣扎和捶打,只将头静静地垂在我的颈侧,不停地摩挲着。
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越来越疼。
黄昏的阳光已斜照进了床榻,我被刺目的光线晃醒,芳姑姑进来为我披上外衣。
我眼神涣散,只轻轻呢喃着:“我要去找春春……她说过要保护我的,她不能丢下我……”
刚欲起身,却发现全身软绵无力,我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望着姑姑,可是姑姑只是抚了抚我的肩膀,说:“主子安心休息吧。”
“少清呢?”我微微張口,喉咙里一股干涩感传来。
姑姑将我扶着坐好,道:“陛下已去处理政务了,近日……繁务甚多,怕是不能如从前那般时时陪在主子身侧了。”
我低低地垂下了头,却在无意间瞥见了上次丢在香帐角落里的玉坠子……
(四)
冬日已去,杏花开满了枝头,一朵两朵簇拥在竹叶间,少清日日被我拒之门外,我透过窗隙望着他孤单寂寥的背影时,亦是心酸至极。我不是不能原谅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
这天,我荡累了竹林里的秋千,想要回房休息,抬眸间三个墨迹染金字映入眼帘——青玉居。
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那句话:“你记住,你之青玉非彼青玉。”
我心头无端一凉,急忙跑进里屋拿出妆匣里的玉坠子,然后用力摔碎,只见一缕缥缈玉色缓缓升起,继而在房中化成一片流动的画面。
就像……我做梦时看见的破碎画面逐渐开始缝合。
乾陀山上有一块碧色玉石,虽然月月年年听王母讲经,却总如顽石一般调皮,常滚上崖顶去玩儿,它要去看王母的两个爱徒。
其中一个常着淡雅白衣,手捧一卷竹简,玉石喜欢偷偷滚到他身侧听他念诗,可他每次都会发现,然后把玉石拿在手心,笑着说:“小石头,小心摔下悬崖。”
玉石笑得咧开了嘴。它喜欢被他捧在手心,喜欢被他放在宽大的衣袖上,喜欢被他用手指戳着脑袋说:“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另一个却总是不言不语,只是清清浅浅地笑着,在远处独自抚琴。
时光荏苒,抚琴少年成了帝王。登基未久,他率千万将士来到乾陀山,向王母讨要一块碧色玉石,王母不允,他便放火焚山,烈火中有不绝于耳的哭声,无数生灵涂炭。最后,他在一片灰烬中找到因被焚烧而受伤的玉石,继而带回天宫,为给逐渐成人形的玉石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贬黜一位将军的女儿去了凡间,从此,玉石便成了青玉居的主人。
残酷的回忆接踵而至,不停地割碎我的认知,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生生怔了许久,然后拼了命地往外跑去……
少清正在书房里批阅奏章,见我推门而入,以为我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便立马放下朱笔,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笑道:“小玉今天想去哪儿玩儿?”
我以为我会愤怒,结果开口却异常平静:“你为什么要烧乾陀山?为什么要留下我?”
他微微一愣,只一瞬间又恢复平静,继而微笑着道:“小玉又做噩梦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怅惘失神地望着他,他总是这般清逸的模样,嘴角衔着温和的笑意。良久过后,他似乎了然了一切,因为他看着我异样的眼神说:“为什么要烧乾陀山?因为你啊。”
而我木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骗我,你是因为少易。你从来都不放心他,你知道只有我才能引出逃亡的他,所有的事情都像你想的那样进行着,少易回来了,可是你为了稳住局势,不能杀他,只能将他关在桃林里……”我心里忽然一片清明,道:“是了,当初你故意让我存留一丝对少易的情义,如今三年已过,当年反对杀他的仙官大半已经退隐,时机成熟,那天你是故意让我见到他的,你知道我一定会放他出来,这样你就可以将他和他所有的追随者清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你了……”
我听见他的指节咯咯作响,他终于轻笑着承认了:“是,小玉很聪明。”
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把我重重一击,我的心开始下沉,不停地颤抖,我止不住地想要往后退,想要逃离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可是,我的手被他紧紧攥住,连骨头都被他捏得生疼,他的手冰冷至极,正如他的话一般,他说:“两日后,是封后大典。”
我挣扎不了,只能看着他唤人进来安排大婚的事宜,然后派许多的护卫将我送回青玉居。
芳姑姑静静地立在门口,我突然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她抱着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不停地叹气。
我的妆容和发髻是从头天半夜就开始整理的,然后才开始一层层地穿礼服,第二日,我和他先接受百官朝贺,浴百灵阖泽,接着焚香祭神……
我周身的法术被他散去,待所有的事宜结束后,他将我囚禁在偌大的蓬莱中,只由一个面生的小宫娥照料起居。
我没想到战争来得那么快。那一日,少清着了一身冰冷发亮的盔甲出现在蓬莱,我将自己藏在角落里,不想看见他。
他在殿中独自坐了许久,最后还是离开了。
(五)
枝丫上积起了雪,北风吹成了南风,我不知道已经多久过去了,我问那个小宫娥:“你听,是屋檐上的冰在融化吗?”
可她只是把竹帘子卷上,让温暖的阳光透进来,然后对我微微一笑。
这天,我让她收拾我弄乱的书案,待她缓缓靠近时,我故意把茶水打翻,茶水洒在她的手背上,而她捂着烫红的手背,急忙下跪,不停地向我磕头谢罪,抬头望我时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我失神地看着她,原来她真的无法说话。
后来,我喜欢在屋檐下数院里海棠树下的小路上有多少颗青石,时间就像小青石一样慢慢地延伸出去,缓缓地流失,我在等,等一个谁都遗忘了的时间。
蓬莱最近升起了雾气,越发看不见外面,我知道我一直等的时机到了,我逃开了那宫娥的视线,然后用遍体鳞伤的代价出了蓬莱。
我再次走在天界的路上,却以为进入了修罗界,裙角沾满了污泥和血迹,抬眸间只看见灰蒙蒙的一片,身上千万个伤口不停地渗着血。我恍惚记得,少清第一次把我抱到青玉居的时候,很温柔地对我说:“小玉,流血的小口子可不能弄进脏东西,不然会很疼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我脸上,我蜷缩着身体匍匐着往前爬去。任何时候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过,只为了早一点儿,再早一点儿去到易神渊,如此,我便可形神俱灭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见到那样的场景,我看见少易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悲愤,他伫立在易神渊边,身后是空茫茫又沉沉浮浮的谷霧,全身上下狼狈不堪。他扯着流血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道:“天意难违,一切都是有定数的。”
话毕,他便轻轻地张开双臂,像一只蝴蝶一样绽放出最后的光彩。我只觉全身的气血沸腾般上涌,疯了一样冲上前,可是,只抓到他衣角携起的微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深渊吞噬,然后变成一个小点儿,最后彻底不见……
我望着他消逝的地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恍恍惚惚地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被千军万马簇拥在中间的人。少清似乎很吃惊在这里看到我,因为他连说话都是颤颤巍巍的,他说:“小玉……你回来……听话……快……快点儿回来……”
我微笑着指了指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口,开口道:“少清,你看,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我不想忍受了。”
他一直从容温润的神情终于变了,手紧紧地握着,我知道,下一瞬他便可来到我身边,于是,我轻轻地后退,然后决然纵身而下……
我似乎看到了王母一直拿竹棍敲我的头,因为今天偷吃了好几个蟠果;春春奋力划着小舟来救因摘荷花而掉进天河里的我;有一天出门,我拿着披风给发抖的夏夏覆上,芳姑姑在那晚唤我“娘娘”……易哥哥在崖边念诗,他轻轻念着:“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再后来,我看到了少清惊慌失措的脸,他几近疯狂地大喊着什么,似乎想要和我一起跳下来,可是,紧随的他的神龙卫固执地拉着他……
(六)
凡间三月,桃花盛开,少易踮起脚摘了枝头上最好看的一朵别在我的发髻上,然后边跑边调皮地张大了嘴巴,道:“你追不上我,哈哈!”
我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立马丢了手中的医书,跑去追他。
那日跃下深渊后,我才知晓,易神并非诛仙,只是脱离仙籍,成为凡人。而我,本就是一块玉石,从来不是神仙。
记得我刚找到少易的时候,他像一只小花猫一样,颤抖地缩在角落里,还一脸迟疑地看着我伸出去的手。
我以为他像以前一样喜欢琴棋书画,于是我找来了名家画作、堪称云子的永昌围棋和徽墨,可是他好像并不感兴趣,只天天盯着新出湖的鲤鱼、君山的金龟、古丈的银耳……
和少易一起在人间的几十年里,我们虽在凡间,却从未踏进过红尘,一直游历着名山大川,求访着世外高人。我从未放弃医治他的痴傻,可惜正如那句话说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尚未有所头绪,他便老死了。我替他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作为栖息之所,想了好半天,还是没能像凡人一样想出个既好听又极长的称谓和墓志铭,只好在他的墓碑上写上——少易之墓。
和他在人间的几十年里,我听说这里的皇帝学了岐黄之术,想要长生不老;我听说天上的桓帝娶了个外族公主,还将她宠得无法无天。那公主当着众位仙官的面称呼他少清,甚至干涉起朝务和军政,仙官中有怒斥的、无言的、也有赶着结交她的。
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依旧可以独自一人看遍凡间的繁华。街上有飘着旗子的酒楼和各色商铺,有举着串红果子互相追逐的孩子,有拈着丝绢步履悠然的女子,有一直盯着我衣裙上珊瑚珠发愣的凡夫……世间百态,人情世故,我虽不懂,但我愿意慢慢去品尝。
后来,我可以熟稔地和一些秀才、举人吟诗作对,诗友们也常约我一起去游湖斗酒。
王家嫡孙今日满月,我准备好了沉甸甸的礼物前去祝贺,刚进大门便觉得那高位上的老夫人很是熟悉,躲在人群后面凑近一看,竟是春春。我想,应是她昔日逃走时阴差阳错地跳下了易神渊,如此,也好……
凡尘岁月容易过,繁华人间已千年。凡间的王朝不断更迭,皇帝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没有人可以长生……
我早年学着凡人在市坊间安置了宅子,当我再次回到那里时,才发现我邻居家孩童的儿子早成了黄发老人,原来,又是百年已过。
看着在那宅子里长出的一丛丛茂密的杂草和灌木,我突然很想念青玉居的云竹青山,也不知道芳姑姑如今怎么样了,我抬头望望天,突然想要回去了。
五彩祥云缓缓地从我脚下飘过,我已经快要识不得从前天天走的路了。重回天庭,恍如隔世。当我来到那处熟悉的宫殿时,才发觉自己真的活了两辈子。我遇到了那个与我十分相似的女子,她正端着汤盅而来,身后跟了几十个顺从的婢子,我无视她眼里的震惊,径直走了进去。
在殿中,穿过好几扇画屏,我看见了那个人,他正歪歪斜斜地倚在软榻上,庄重肃穆的朝服与他散漫的姿态格格不入。不经意的一个偏头,我们就这样对上视线,从前那深如寒潭的眼眸已变得灰暗无光。
缓缓地,那空洞的眼睛里凝聚起生气,他却突然轻蔑地一笑,似是自嘲。旋即手腕一转便抽出了榻侧放置的长剑,直直地向我刺来。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冷剑透过我的衣料,血慢慢地从伤口处沁出来,染红了他多疑的眼神。
我看着他发抖的手,抬起头轻轻地对他说;“少清,小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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