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刘远山曾为一个“义”字戎马半生,直到遇见杜思桃——一个看似那么渺小软弱,可似乎只要她认定的东西,便会傻到拿命去守护的笨桃子,他才明白了“情”之一字的含意。
一
“咚——咚!咚!”
更夫敲着三更天的梆子自窗下走过,白日充满人间烟火的小巷内,此刻万籁俱静,只剩远远传来的几声犬吠。杜思桃熄了灯,正要躺进香软的被褥里,突然,一阵猛烈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这样的夜里,宛若惊雷。
“杜先生在吗?开门!”门外有人高声叫道。
杜思桃被震得心都毫无章法地开始乱跳,起身披了件外套,也不敢开灯,就这么颤巍巍地挪步到门口。
“砰!砰!砰!”
“杜先生在家吗?我们是督军府的人!开门!”
杜思桃惊恐地看着那扇脆弱的门,仿佛下一秒就将倾覆倒地。听见外面的人报了家门,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终于颤抖地将门打开一道小缝隙。只是还未看清对方,门就被强硬的外力推开,杜思桃连“哎”了几声,差点儿被掀倒在地。
只见几个穿军装的人生冷地闯了进来,皮靴子落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音。他们分散而入,杜思桃被包围其中。一同闯进来的还有冰凉的夜风,只穿着一身单薄睡衣、披着一件毛衣外套的杜思桃冷得打了一个激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小小的客厅内顿时被站得满满当当。正当她不知所措地面对这突来的情境时,一道颀长而挺拔的身姿走进了她的视线。
那人身量出众,亦是穿着一身军装,外披了一件军装大衣,乌黑的头发利落地倒梳脑后,五官深邃如天工斧凿。他悠悠地走进来,如鹰隼般的目光将房间扫了一遍,才开口问道:“你就是华南女中的杜先生?”
低沉而淡然的声音自耳边飘过,杜思桃愣怔地点了点头。
“杜先生,幸会,我是督军府的刘远山。”刘远山报上家门,只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显然没有多少敬意,他道,“杜先生,还请你告知在下,你的学生赵梦楠去哪儿了?”
杜思桃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良久,才低声道:“我……我不知道。”目光闪烁,声音怯怯。
刘远山勾唇一笑,慢慢走近杜思桃,俯身看着她道:“是吗?”
杜思桃是标准的南方姑娘,身材娇娇小小,她不敢直视对方,只能低着头。感觉到一道阴影自头顶覆盖而下,杜思桃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睡衣,站在这么一群衣冠整齐的军人里,顿时感到无所适从。
“嗯。”杜思桃声若蚊蚋,但若是细辨,尚能从中听出一丝慷慨赴死的豪逸之气。
刘远山嗤笑一声不再多话,稍稍抬手,杜思桃以为他要对自己粗,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他。那是一副只能称作秀气的样貌,但那双如小鹿般黑白分明的双眸格外引人瞩目,此刻像是被清晨的露水沾湿,荡着隐隐的水光,纯净得令杀伐决断的刘远山都愣了一瞬。
领会了刘远山手势意思的手下们,得令后开始动手搜查屋内,杜思桃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刘远山的意,难为情地不敢看他戏谑的表情。
很快,房间内传来女子的娇声怒骂。
“别碰我!刘远山,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赵梦楠的聲音响彻云霄,大声嚷道,“杜老师,救我!”
杜思桃匆匆进屋,就看见赵梦楠被人一左一右地架住往外拖,正要上前解围,手臂就被身后的人拉住。刘远山轻而易举地就制住她,他淡声道:“杜先生,有些事儿,您还是少管比较好。”
杜思桃哪能就范?见赵梦楠反应激烈,她亦是挣扎着要上前相助,只是抓着她手臂的力量坚实如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梦楠就那么被架出了门。小客厅内顿时又恢复了空旷,刘远山亦松了手要走。
“梦楠!”杜思桃欲追上去,刘远山一个侧身,杜思桃便被一个坚硬的胸膛堵住了去路。
刘远山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子,无奈地叹气道:“放心吧,赵梦楠不会出事儿的。”
二
杜思桃辗转难眠了一夜终究放心不下,翌日下了早课便直接赶去了督军府。
三层楼高的小洋房外守备森严,杜思桃还未靠近,就被门外两位哨兵拦住了。杜思桃看见哨兵腰间的弹夹,强装镇定道:“军爷,我是华南女中的教师杜思桃。今日未见府上赵小姐来上课,特来拜访。”
一位哨兵道:“你且稍候,我进去通传。”
很快,那通传的哨兵去而复返,将杜思桃请进了门。
杜思桃被领进了大厅,刘远山就坐在厅中那张显眼的朱红色皮质沙发上。他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上,悠闲地跷着二郎腿,正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枪支,头也不抬地道:“杜先生来了。”
话未落,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破碎声,伴随着赵梦楠的吼声:“我不吃!你们饿死我算了!”
刘远山手中的动作一顿,杜思桃清晰地看见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像是在极力隐忍着。蓦地,他将目光投向杜思桃,惹得杜思桃心下一慌,只听刘远山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听见了吗?”
“啊!”杜思桃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到,顿时六神无主。
刘远山将手中的枪拍在小几上,站了起来,颀长的身子绕过茶几向杜思桃逼近,手指着发出响声的二楼,恨恨地说:“这就是你们华南女中教出的好学生!逃课!绝食!闹着跳楼!哪样不会?”
刘远山军人出身,此时恼火起来,声音仿佛能掀开这楼顶。他每说一个字,杜思桃便被吓得颤一颤。
等刘远山撒了气,便看见杜思桃缩着脖子慌乱地看着他,像只独自面临风雨的小鹌鹑,瑟瑟缩缩显得可怜。他微微闭了闭眼,平息了下自己的火气。良久,他压制着自己的声音道:“去吧,劝劝这位祖宗,送她出国是她父亲的意思,也是为了她好。”
杜思桃得令,忙乖巧地点了下头,绕过面前危险的“大山”向二楼跑去。刘远山回头,只见她步伐匆忙,活像见了阎王,顿时又觉得好笑。只是笑意还未达嘴边,就见杜思桃在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怯怯地回眸,不料与刘远山的视线遥遥相撞,顿时惊得她脚底生风,瞬间消失不见了。
三
杜思桃被下人领着到赵梦楠的房间,还未进门,就飞来一个玻璃杯子在她脚边炸开了花。
以为刘远山的人又要进来唠叨的赵梦楠没好气地正要开骂,转眼却瞥见了杜思桃,赵梦楠脸上霎时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问道:“杜老师!我没伤到你吧?”杜思桃摇头说:“没有。”
先前,赵梦楠曾声泪俱下地向杜思桃诉说自己的心事,说她不愿被只身送到异国他乡,说她家人不在了,寄养在刘远山的家里如何被苛待,千万般恳求杜思桃收留,而杜思桃一时心软便答应了。谁知昨日夜里,刘远山就那么声势浩大地将人架走,杜思桃怎么都难心安。
现下见到赵梦楠还能全须全尾地在房间内发脾气,她总算将心落下了。
杜思桃能理解赵梦楠不愿背井离乡的心情,但想来也是她家人的意愿,不好多加干涉。只能好言相劝,让她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好说歹说了一通,赵梦楠总算是听进了一些。
待杜思桃从房间内出来,已经不知是几个时辰后。下了楼,刘远山刚好换了身衣裳从房间内走出,一派雄姿英发的模样。杜思桃一见他就心慌,低着头怯怯地问候了一句就要走,却被刘远山叫住。
“杜先生,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要出门一趟。”
“不麻烦督军了,我自己回去吧。”杜思桃牵强地笑道。
刘远山大步跨出,从她眼前走过,头也不回,带着不容商榷的语气说:“今日劳烦先生相劝,那祖宗才开口吃了饭,于情于理,都不该让杜先生走着回去,走吧。”
黑色的小轿车在集市上四平八稳地行驶。车内,杜思桃正襟危坐在后座一隅,生怕眼珠子一个不经意,就撞上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敢问那小祖宗跟杜先生说了什么?”大概是车内沉寂太久,刘远山主动开口道。
杜思桃想,一定是刘远山的气势实在太过强势,明明不过随意的一句询问,却让自己顿时如坐针毡。
“也没什么,都是些女孩子间的体己话。”
“体己话?”刘远山似是嗤笑一声,转而道,“听口音,杜先生是江浙人?”
“是,浙江杭州人。”
“杭州人?杭州是个好地方。”
……
终于,在刘远山盘查户籍的过程中,车子到了目的地。杜思桃连声道谢后下车,她拭去额角冒出的冷汗正要转身回家,刘远山又叫住了她。
杜思桃回头,刘远山降下车窗道:“杜先生,赵梦楠那丫头生性顽劣,但好歹听得进你的话,还请你多劝劝她。”
站在原地的杜思桃想了一想,出声道:“督军,或许您该尊重她的意愿。我知道您和梦楠的父亲都是为了她好,但一个女孩子被只身送往异国他乡,到底也是会怕的。”
这是杜思桃第一次对着刘远山说出这么多字的话,亦是主动开口。刘远山看着站在窗外的人,阳光下,她白皙的脸上透着一股坚毅,看起来干净而充满书卷气息。
四
一周后,杜思桃正在课堂上讲课,突然门外一阵骚动,一群穿着军装的人步履匆匆地闯入,将课堂包围,仿佛那夜的场景重现。杜思桃尚来不及思考,只见刘远山跨进教室内,将正在上課的学生们唬得大气都不敢喘。
这次刘远山直接走到杜思桃面前,道:“杜老师,赵梦楠又不见了。”他悠悠地加重了那个“又”字,杜思桃如惊鹿般的双眸波光粼粼地望着他。
赵梦楠在昨夜靠着一条床单从督军府的二楼偷偷跑掉,刘远山思量着左右她都无路可去,又想起自上次杜思桃上门相劝后,这几日赵梦楠都乖顺得诡异,怎么想杜思桃都逃不了干系。
听闻赵梦楠突然不见,杜思桃亦是有些担心,赵梦楠性子烈,难保做些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儿。杜思桃害怕之余,左右想了想,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刘远山亲自开着车带杜思桃驶上寻找赵梦楠的路,刘远山问道:“还请杜先生告诉我,那日你是怎么劝赵梦楠的?”
杜思桃感到自己冤得很,她哪曾说过什么?不过都是些安抚小姑娘的话,让赵梦楠不要伤害自己。唯一一句歧义,大概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倒是会劝人。”
刘远山冷哼一声,余光瞥了她一眼。今天的杜思桃穿着蓝白格子的棉布连衣裙,外加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外套,规矩地将扣子扣到最上面,露出一截洁白修长的脖颈。乌黑的长发绾在脑后,五官清秀,肤色白净。明明看着文弱的小姑娘,偏偏给人一种小古板的气质。
车子行到杜思桃说的地方,所幸杜思桃的直觉无误,还真就在赵父的坟前找到了昏睡过去的赵梦楠。刘远山和杜思桃几乎同时看见她脚下散落的药丸,心下一沉。
“梦楠!”杜思桃失声叫道,正要跑上前,身后的刘远山却疾步越过她。这片是公墓,一层一层的阶梯紧凑,杜思桃不防被他猛地撞了一下,重重跌落在下一层台阶上,瞬间感觉到脚腕一阵钻心的疼痛。但此时也顾不上自己的痛感,见刘远山抱起赵梦楠往车子方向走,杜思桃忍着疼跟在他身后照料,帮着刘远山将赵梦楠放在了后座。
医院内,因为刘远山的到来医护人员忙得人仰马翻。赵梦楠被推进了急救室,杜思桃的心都被揪了起来。当她正忧心时,刘远山走来将她按到一旁的座椅上,而自己单膝跪在她身前。杜思桃未及反应过来,刘远山已轻轻地将她受伤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褪去鞋袜,杜思桃这才看见自己脚上的伤,脚腕早已高高地肿起,白皙的肌肤上紫红一片。
似是怕她疼痛,刘远山的动作出奇地温柔。从杜思桃的角度看去,男人的眉眼深邃而英俊,斜飞而上的剑眉、鸦黑的长睫、高挺的鼻梁,无不令人心动。感受到自己脚上传来他身上滚烫的体温,在这一瞬间,杜思桃仿佛被外界隔绝了,只能听见自己那单调而急促的心跳。
“啊!”杜思桃没有沉迷多久,就被一阵钻心的痛唤醒。
刘远山捏了捏她肿起的部位,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道:“忍一下。”说完,他手一重,杜思桃感到自己几乎被痛晕过去,冷汗霎时全冒了出来。
刘远山的声音如冒着火星般在耳边“嗡嗡”响起,他说:“忍一会儿就好了,稍候再拿些冰块敷上消肿。”
那铺天盖地的阵痛渐渐缓过,刘远山让她试着动动自己的脚,杜思桃听话地照做了。却不知为何莫名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掉下眼泪。
见她的泪珠像连串的珍珠一样“啪啪”往下掉,刘远山蓦地有些慌神,忙问道:“怎么了?还在疼?”
杜思桃不说话,抽抽搭搭地哭着。她是真的悲从中来,刚刚一路上因为担心赵梦楠都顾及不上痛,眼下赵梦楠也尚不知如何。她虽不是金枝玉叶出身,可自小也是被父亲捧在手心上的明珠,规规矩矩地长大至今,何曾遭遇这般惊吓?她也不想哭,却止不住泪,索性放纵自己一次。
五
医生说赵梦楠胃里的药量不多,抢救也及时,吊过水醒来就没什么大碍了。杜思桃这才将悬着的心落下。她偷眼看向身旁的人,撞见了刘远山投来的一瞥,连忙心虚地将视线收回。
现在想来,赵梦楠那个小人精怎会求死?不过是吓唬刘远山罢了。
经过一场大哭,杜思桃黑白分明的杏眼红肿着,模样委屈地、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刘远山无奈地暗叹了口气,心道难怪古人最怕小女子,她方才分明是一副要将天都哭塌的架势,现下又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好像他怎么她了似的。
到底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屋里躺着的,这外头站着的,都难养!当了半辈子兵的刘远山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赵梦楠醒来又闹了一番,刘远山早已没了耐性,眼见就要叫人给赵梦楠打一针镇静剂,被杜思桃拦住了。杜思桃陪着赵梦楠回到督军府,将她安置后准备离开,却被赵梦楠抱着手臂不放。杜思桃好不容易将她安抚好,已是深更半夜了。
杜思桃下楼时,刘远山正大大咧咧地瘫坐在楼下的沙发上,闭着眼小憩,眉间疲态尽显。听到杜思桃下楼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着她走下楼站在自己的面前。刘远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直勾勾的,盯得杜思桃不自在地将脚缩了缩。
“还疼吗?”
“不疼了。”其实依旧有些胀痛,但已经好了许多。
刘远山抬手在英俊的脸上使劲儿地搓了一把,站了起来,依旧丰神俊朗。杜思桃悄然地后退了稍许,引得刘远山又皱起眉头,他严肃地问:“你很怕我?”
如鹰隼般的目光似是要生吞了她,杜思桃颤了颤,忙否认:“不怕。”又意识到这话有歧义,慌慌张张地想要弥补,却听刘远山“扑哧”溢出一声笑。
杜思桃愣怔地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刘远山这样笑。平日他总是一副唬人的架势,让人不敢多看,现在这么一笑,本就长得好看的脸如春风化雨,杜思桃感到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热。
见杜思桃看来,刘远山收起笑意,正声道:“今日情况紧急,是我的错,对不住你了。”
他在跟自己道歉?杜思桃哪里敢接,慌乱地摆手说:“督军客气了。”
杜思桃正不知所措,忽见一张放大的脸突然逼近自己,惊得她杏目圆睁、呆若木鸡,丝毫不敢动弹。刘远山的脸在咫尺的距离却停下,戏谑地打量着她,嘴角含笑。
他说:“杜思桃,你说你这眼睛里怎么能掉出那么多水珠子?”
跟奔腾的山洪似的,简直让人毫无办法。
六
刘远山是铁了心要将赵梦楠送出国,他早已托人买了三天后前往英国的船票。为了在这三天稳住赵梦楠的情绪,他甚至“请”杜思桃留在府中,还“贴心”地为她向学校告假。
夜半,在陌生环境下难以入眠的杜思桃感到口渴,她不想惊扰他人,独自摸黑下楼到厨房倒了杯水,却在上楼梯时瞥见一道黑影。杜思桃定睛看去,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她依稀能看见那是穿着一件白色浴袍的赵梦楠,她正鬼鬼祟祟地蹿向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是刘远山的房间。
杜思桃感到疑惑,刘远山房间内没有灯光,应是早已入睡了,赵梦楠这时候跑进去是为何?杜思桃怕赵梦楠又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想了想,悄悄地跟了过去。她守在房门外,本想等赵梦楠出来,却听到了刘远山低声怒喝的声音。
“赵梦楠!你知不知廉耻?!”
劉远山应是克制了自己的音量,但在寂静的夜里,杜思桃还是听得清晰。刘远山的话刚落,杜思桃又听到赵梦楠哭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你,你要了我吧。”
“你才十七岁!懂什么是爱?再胡闹,老子把你扔出去!”刘远山低吼道,伴着一阵窸窣的声音。
无意听到这些的杜思桃已经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正打算悄悄离开,门却突然被拉开了,杜思桃就这么没有丝毫防备地与穿着深色睡衣的刘远山面面相觑,他身后的房间里传来赵梦楠的啜泣声。
刘远山应该是没想到门外会有人,面露诧异地看着她。杜思桃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想要解释,刘远山却迅速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用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强势地将她拉走。杜思桃想要提醒他自己手中有水杯,可哪儿还出得了声音?她几乎是被推进了她所住的客房,刘远山回身将门反锁,将杜思桃抵在了门板与他之间。
黑暗中,刘远山俯下身与她对视,低声道:“别出声。”
杜思桃忙点头,他的手掌宽厚,力气又大,几乎快将她闷死过去。等刘远山终于放开她,杜思桃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还是个小丫头,不懂事儿。”刘远山开口道。
杜思桃知道他是在解释,眼下她虽然还未从震惊中恍过神,但既然刘远山这么说了,她只得点头称是。乖顺的模样让刘远山感到满意。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她圆圆的发顶,勾起一抹笑意,说出的话带着些威胁的意味:“要是敢传出去,你就死定了。”
杜思桃没听出他话中的戏谑,霎时惊慌地抬头看向他,为了极力向他证明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惹得刘远山没绷住笑意。杜思桃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刘远山轻咳了一声,手没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温温软软,还真像一团滑腻的面团。
七
那晚之后,赵梦楠在第二日就要被匆匆送往伦敦。许是知道了自己怎么挣扎都无望,对于提前走抑或是两天后走,她都没有异议。
翌日,在码头送别时,刘远山没有出现,赵梦楠神态恹恹的。杜思桃不知她是否后悔昨夜的行为,但到底是女孩子家隐秘的心事儿,她无意撞见,也不能过问。道了别,那艘巨大的游轮笛声长鸣,在视线中渐渐远离,杜思桃捋顺了被海风吹乱的鬓发,转身便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刘远山。
他到底还是来了。
送别了赵梦楠,杜思桃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中,每日教书授课,她的日子本就单调。
“思桃,今晚陪我去个地方呗?”
杜思桃正在整理学生的作业,邻座陈老师探头过来,神情显得有些许兴奋。杜思桃不解,问道:“什么地方?”
“总之是个好地方。”
待下了课,杜思桃被半哄半拉地领到“千杯醉”门前,那是这里有名的歌舞厅。杜思桃不愿进去,陈娜哀求道:“思桃,你就陪我进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来过这种地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陪我去一次吧!”
经不住哀求的杜思桃最终还是陪陈娜进去了。一踏进装潢奢靡的大厅,就听见舞台上歌女的靡靡之音,看见往来的衣香鬓影,她们像两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一样不知所措。但陈娜一向活泼,又不愿让人觉得她见识短,有人上前来邀请跳舞,她便大方地应下。
杜思桃拒绝了来邀舞的人,百无聊赖中,视线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只见在那舞厅的一角,刘远山散漫地靠坐在沙发上。灯光影影绰绰,他长腿交叠,轮廓深邃的侧脸如峰峦起伏。杜思桃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冷峻得令人感到难以接近。可明明并没有相处多久,这样的不期而遇,又使她突然觉得那张英俊的脸并不如初见时那般陌生冷峻。自送走赵梦楠后,杜思桃不知为何总感到些许怅然若失,现在她似乎找到了根源,杜思桃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她跟他,怎么会有可能?
杜思桃强迫自己断了脑中的绮念,再看去,只见刘远山面前坐着的人神态十分谦恭,但身旁立着三位穿着黑色西服、神色肃穆的保镖。
杜思桃不动声色地上前,坐在了他们隔壁的座位上。她身材娇小,刚好能被沙发靠背所掩盖。刘远山对面的人果真是日本人,杜思桃只听他艰难地说着什么“友谊依旧”“还请刘督军多多照顾”之类的话,心沉了下去。
外界皆有传闻督军府和日本人私下往来,眼下虽局势混乱,但与日本人勾结无异于通敌卖国,她始终对刘远山抱有一丝希望。杜思桃正欲再听下去,突然,太阳穴贴传来冰凉的坚硬的触感,杜思桃抬眸,就见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发现了她,正面无表情地用枪抵着她的脑门。
那个日本人款步上前,看着杜思桃,问道:“你是谁派来的?”他身后悠悠跟来了刘远山,刘远山看见她后,目光一滞,但随后在众人都未及反应过来时,蓦地肃声道:“你怎么来了?”
那日本人侧头看向走来的刘远山,道:“你们认识?”
刘远山嗤笑一声,上前一把拉起杜思桃,将她圈在自己怀中,转而看向那日本人道:“让您担心了,这位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大概是听了我今晚要来‘千杯醉,女人嘛,总是爱吃醋。”
那日本人毫不掩饰地审视了他们一番,见刘远山神色坦然,终于跟着笑道:“原来是刘督军的女朋友,失礼了。”
才从枪口下逃了一劫的杜思桃,感觉到握住自己肩头的手掌微微收紧,会意后,淡淡地冲那日本人笑了笑。
大概是顾虑她的出现,那日本人与刘远山没有继续谈下去。在“千杯醉”门前,刘远山揽着杜思桃送走了那个日本人。见危机解除,杜思桃想要离开刘远山的怀抱,却被他生硬地推上了回督军府的车子。
“我朋友还在里面!”
刘远山锋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道:“堂堂华南女中的教书先生,竟有偷听墙角的癖好?杜思桃,你本事得很!”
杜思桃被他一瞥,顿时感到心虚,默默地往另一边车窗那儿靠,试图远离刘远山。可没想到刘远山扯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过来与他对视,宽厚的手掌攀上了杜思桃纤细的脖颈,他道:“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近在咫尺的距離,杜思桃能看见他目光中的阴狠。她蓦地想起,眼前的男人是军阀刘远山,骨血里总归是带着狼性的。
“我、我只是……”杜思桃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索性梗着脖子视死如归地道,“我只是不想看见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为非作歹!”说完,杜思桃紧紧地闭上眼,仿佛下一秒自己的小命就会断送在他的手中。
刘远山看着她清秀的脸上虽依旧恐惧,鸦黑的羽睫还在微微颤动,但偏偏一副凛然就义的模样。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明明怕得要命,却还在逞着强想要保护赵梦楠。看着那么渺小软弱,可似乎只要是她认定的东西,便会傻到拿命去守护。
八
杜思桃没有等来死亡,脖子上的力度蓦地松开了。她疑惑地睁开眼,只见刘远山的侧脸冷峻,他看着车子行进的方向,道:“你会如愿的。”
车子行到了督军府,杜思桃想要回家,下了车便被刘远山揽在怀中。刘远山不顾她的挣扎,在她耳边低声道:“恐怕这出戏你得陪我演下去。”
杜思桃只觉得耳边一阵温热,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人,面无表情的守卫,低眉顺眼的管家,已经暗沉的天幕下,不知是否还蛰伏着方才那日本人的眼线。莫名地,她觉得刘远山不会伤害自己。
杜思桃不知道刘远山为什么要将自己留在督军府,她被安排在客房过夜。翌日,杜思桃醒得早,到后园透气时,看见府中的老妈妈正在开垦墙根边上的一块荒地。见了杜思桃,那老妈妈恭敬地问候道:“杜小姐,您怎么起这么早?稍等一会儿,老婆子马上给您热饭。”
杜思桃笑笑:“叫我思桃好了,我习惯了起早,您先忙。”
老妈妈面容和善,见杜思桃也和气可爱,不由得微笑道:“思桃?真是好听的名字。您家里父母都叫你阿桃吧?”
杜思桃在旁边蹲了下来,看着老妈妈继续干活,说:“我母亲叫阿桃。”
“那您父母定是很恩爱吧?”老妈妈笑道。
“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走得早,父亲觉得亏欠她许多,才给我取名思桃。”
“这……”老妈妈自知失言,面露愧疚。杜思桃却笑笑道:“没事儿的,都过去很久了。”
老妈妈怜爱地看着杜思桃,余光瞥见二楼的身影,抬头道:“督军,您也醒了?我给您热早餐去。”
杜思桃闻声看向二楼,只见刘远山不知何时已站在阳台上。晨光初上,打在白色的墙面上金灿灿的一片。杜思桃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刘远山转身回房。
饭桌上,刘远山自顾自地喝着牛奶看早报,杜思桃看了他几眼,却始终等不到他的回应。她终于开口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刘远山这才放下杯子,将目光移向她,悠然道:“或许明天吧。”
夜里,杜思桃正要入睡,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窸窣声,睁眼便看见一道人影向自己走来。杜思桃心下一凛,只见那人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鼻尖是一阵熟悉的气息。
“先别说话。”刘远山的声音低沉。杜思桃睁大了眼睛,刘远山迅速地解释道:“督军府有内奸。”
杜思桃点点头,刘远山这才松开了她。借着窗外的月光,杜思桃隐约可见他穿戴整齐。刘远山见她惊恐的模样,蓦地调笑道:“不是连死都不怕?这样就吓到了?”
杜思桃不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刘远山道:“我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但总归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这些年,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上为虎作伥,我早已下定决心要铲除他们。若是今晚我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个东西离开这里。”
刘远山将一卷羊皮纸塞在杜思桃的手中,杜思桃一头雾水,只听他道:“这是他们在这里的军事布防圖,督军府内外早已渗透了他们的眼线,今晚我打算攻其不备,一锅端了他们的老巢。”
杜思桃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突然,难怪他将赵梦楠送走,难怪白日说她明日就可以离开,原来他早已打算好今晚要跟日本人撕破脸。杜思桃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下不知是何种滋味。
刘远山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最后冲杜思桃笑了笑,揉乱她的头发道:“我走了。”但他没走成,衣摆被微弱的力道牵扯,刘远山低头,只见杜思桃目光如水地看着自己。
“你……小心点儿。”
“担心我?”刘远山眉梢微挑,突然凑近她笑道,“这样吧,笨桃子,如果我能回来,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儿。”
杜思桃缩了缩脖子,看见他眼底的笑意。
她想,此去凶险,他又是腹背受敌,却还能在这种时候谈笑。
杜思桃轻轻地点了下头。刘远山见状,笑容绽放。他起身要走,衣摆却依旧被扯住。杜思桃从领口掏出一道护身符,然后摘下道:“这是阿爹给我的护身符,我自小就戴着,你戴上它吧。”
刘远山愣怔地看着那小小的一块金黄色布料被放进自己的手中,上面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那微弱的温度像被烙进了掌心。
“这就把定情信物给我了?”他故意调侃。
杜思桃霎时羞红了脸,嗔怒道:“才不是,这只是护身符。”
见她气急,刘远山笑了笑。他看向窗外的月色,道:“这次我真走了,我会回来兑现你答应我的事情。”他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尖:“不能耍赖。”
九
听说那日城西郊外起火了,枪声不断,城中的百姓才知那郊外原来一直驻扎着日军。又听说,刘远山带着不过百十人的精兵硬是奇袭了千人的日本军队,虽然将那些日本人打得惨败溃逃,但自己也受了重伤,生死难卜。
城中百姓都道刘远山是个真英雄。上一任赵督军曾与日本人勾结多年,倒卖鸦片,欺凌百姓,民生早已凋敝寥落。如今赵督军死了,他膝下的义子反倒做了一件义事。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病床上的人已经躺了七天,身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英俊的脸上亦是伤痕遍布,而他的手中却还静静地握着一枚金黄色的护身符。
连日的困乏让杜思桃感到疲倦,刘远山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杜思桃趴在床边沉沉地闭上眼。就这么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到颊边微痒,她蒙眬地睁眼,却看见那紧闭已久的双眸此刻正看着自己。
“你醒了?!”杜思桃眼睛一亮,忽地站了起来,将身后的椅子也掀翻在地,发出一阵响动,引得门外他的亲信闯入。刘远山正艰难地捂着胸口坐了起来,亲信见刘远山醒来,惊喜道:“督军,您醒了!我去叫医生。”说着,迅速跑了出去。
杜思桃也想到此时应该叫医生来,慌乱中就要跟着去,却被刘远山一把拉住。刘远山轻咳了一声,道:“你去哪儿?”
“叫医生过来啊。”
“有人去了。”
杜思桃这才反应过来她太紧张了,以至于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但现下她留在病房中,面对着已经醒来的刘远山,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刘远山开口问道,此刻他带伤在身,又昏迷多日,声音不及往日清朗。
见杜思桃点了点头,刘远山勾唇一笑。突然,他轻轻动了动,杜思桃不防,跌坐在床沿上,瞬间被他揽进了怀抱。刘远山身上还缠满了纱布,鼻尖是浓浓的药味儿,杜思桃不敢挣扎,只能任由他这么抱着。
“笨桃子,我还记得你欠我的承诺。”
“什么?”
“做我的女人。”刘远山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说过了,你不能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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