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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之遥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言情A 热度: 10355
简介:

  宋楚常常蹲在墙角听隔壁萧琅的读书声,从一个小不点儿,出落成大方的姑娘,这漫长的十年痴恋,如同诗经里的故事,通篇读下来,也不过眨眼之间。这十年里,萧琅永远如高山之雪般不可亵渎。世人拜神,宋楚拜他,这样卑微,也不过只求归家时匆匆掠过的那一眼。

  楔子

  宋楚十八岁那一年,按照年头算,已经是喜欢萧琅的第八年了。

  她每天坐在将军府的门槛上,一边听着侍女打探来的又有哪家的女儿喜欢上了萧琅的消息,一边等着萧琅下早朝的马车出现在远处。

  她等着穿着绯红色朝服的翩翩少年郎伸出玉雕般的手,扶着小厮的手臂落地后,对着与他一同归家的她的父亲行完礼,转身时掠过她的那一眼。

  她对侍女道:“你瞧,萧郎对我笑了,笑得多春意盎然啊!”

  宋楚话音刚落,她爹一个栗暴将她敲回现实:“人家是对我尊重,你开心个啥!”

  宋楚哼了一声,道:“他熟悉熟悉老丈人,我能不开心?”

  宋将军嗔了她一眼,也知道女儿对萧琅已经无药可救,叹了口气,走回府里。

  一、

  宋楚比萧琅小三岁。

  据说她刚出生时,萧琅已经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常常将师傅辩得哑口无言,连皇帝都夸赞他将来能有大作为。萧氏已经多年未出过这样出众的人才,府里上上下下对他格外看重。

  宋楚跟在兄长后面在泥巴地里快活地打滚时,一墙之隔的萧府时常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一年四季,寒冬酷暑,那读书声从未停过。

  宋将军和夫人总是一边感叹人家怎么生了这么出息的儿子,一边看着刚放出来就成了泥猴的儿子和女儿,气得心肝儿疼。

  那几年,宋楚的哥哥和京城所有同龄的人都极其讨厌萧琅。倒不是他对他们做了什么,单单是因为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喜欢他,人人都对他们说:瞧瞧萧琅,文武双全,什么都做得好,你们怎么就不好好学学他呢……

  宋楚的哥哥常常和一堆纨绔子弟聚在一起痛骂萧琅,宋楚因为年纪小,虽然偶尔也对爹娘格外称赞萧琅不开心,可对他更多的是好奇和向往。

  母亲常常在她面前感叹萧琅生得好看,从前是说他粉雕玉砌、煞是可爱,这两年更是夸赞他,越发像个仙人了。

  宋楚在哥哥的洗脑下,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她哥更好看的人。

  三月的一天,侍女抱着她爬上高高的院墙,她柔软的小手扒着布满青苔的砖瓦,眯着眼睛努力地从层层的桃叶中探看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他穿着渥丹色的礼服,拿着竹扇和节鞭跳着祭祀的舞蹈。少年的脚上系着铃铛,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神情淡漠疏离,却有一种打从心底生出的对世人疾苦的悲悯。

  宋楚听见自己周身的血液沸腾涌动的声音,像是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找到绿洲,像是一口新凿的井即将喷薄而出的井水。

  她咬着牙,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忽然一只又绿又肥的毛毛虫落在脸上。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感觉,宋楚将眼睛瞪成斗鸡眼,瞧见毛毛虫在她眉间缓缓蠕动,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站在下面的侍女被吓了一跳,赶忙爬上梯子要将她抱下来。

  宋楚哭得不能自已,疯狂地甩着头,侍女也怕虫子,手停在空中,纠结着怎么将那条虫子弄走。

  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握着扇子挑起那条又绿又肥的虫子,宋楚哭得太投入,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侍女先笑着唤了声“萧公子”。

  宋楚傻愣愣地瞧着那张清雅的脸,连虫子爬过蜇得又麻又疼的伤也不在意了,她傻乎乎地打了个哭嗝儿。

  打了个嗝儿还不算,鼻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还冒出了一个泡泡。

  宋楚慌乱地用袖子抹着,垂着眸,一边想瞧萧琅宛若仙人般好看的脸,一边又怕他瞧见自己今日这丑陋的模样。

  萧琅神色淡淡的,扶着宋楚的头,用带着淡淡兰香的帕子抵在宋楚的鼻子前。

  宋楚的臉一下就红了,尤其瞧着萧琅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同侍女叮嘱最近不要让她着凉时,竟有些呆住了。这场景无论多年以后回想多少遍,她都觉得那一刻的萧琅连眼睫毛都比旁人美得多。

  她沉溺于名叫萧琅的苦海不愿回头,更可怕的是,这只是她第一次见他。

  二、

  兄长常常恨铁不成钢地问她,那个萧琅有哪里好?

  宋楚想了许久,对兄长道:“他好看,因为是他我才觉得他好看。他聪慧,因为是他我才觉得他聪慧。他好,因着是他我才觉得他好。”

  “天上的星星因为它是星星才叫星星,月亮也是如此。”

  “我喜欢萧琅,也是因为他是萧琅我才喜欢。神佛予人平安,萧琅予我喜乐。”

  这本是太过情深义重、太过正式的真情告白,任谁听了都觉得动容。

  可宋楚在萧琅二十岁的生辰夜里,手里攥着绣了一个月的香囊,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爱慕时,萧琅沉默了会儿道:“母亲已经在同云容的母亲商量亲事了。”

  云容啊,那可是有名的美人。

  若不是她背后靠着假山,怕是已经跌坐在地上。

  萧琅抿着唇,静静地瞧着她,许久,才接过那个小巧精致的香囊,轻轻地放在宋楚面前的草地上。

  这是她绣了整整一个月的心血,一针一线里,藏着萧琅对她不可能有的恋慕。

  现在却同一堆杂草放在一起,宋楚抠着假山,指甲深深地折断,鲜血淋漓,她努力不让自己瞧起来可怜、可悲、可笑。

  她终于忍不住,在月光投在萧琅身后的阴影里痛哭起来,却捂着脸,害怕花掉的妆容吓到她喜欢的少年郎。

  兄长听闻宋楚那一日肿着眼睛离开萧府,回家又哭了一夜,气得叫了一群人将下朝归来的萧琅堵在小巷子里,正甩起棍子要将萧琅打成猪头,宋楚冲出来,将萧琅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是她在爱慕萧琅的第七年里,第一次抱他。如果在以前,她怕是开心得能蹦上天。

  可是现在,她要在兄长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里、萧琅夹杂着怒气和同情的礼数里,恭敬地赔礼道歉。

  在目送着萧琅离开后,兄长戳着她的脑袋,正要发脾气,宋楚捂着心口,眼泪倏地落下来:“哥哥,我真的舍不得他啊!”

  宋楚缩在房间里消沉了好些日子,连女伴邀她出去赏花都不搭理。

  母亲急得白了头发。宋将军看不过去,踹开宋楚的房门,一把剑甩到宋楚脚下,怒气冲冲,吼得连房梁都震了震:“你不是想同那个萧琅做对鸳鸯吗?拿着剑砍了他,有什么事情你老子我担着!”

  宋楚缩在黑暗里,瞧着她爹怒气冲冲的脸,再看看那把冰冷锋利的剑,上面倒映出自己为了见萧琅,细细勾勒的额间的花钿。

  一个月过去,花钿还是娇艳动人,只是她的脸苍白消瘦,气色如同鬼魅。

  她精心打扮的时候,萧琅不喜欢她,她如今这样丑陋吓人,哪怕是到了阴间,也多的是比她貌美的女鬼。

  她除了比她们多一分对萧琅的执念,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出手。

  三、

  她的那间房紧靠着萧府的那道墙,平日里这个时辰,萧琅的读书声就会响起。她伸长耳朵,想象着萧琅今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嘴角噙的是什么样的笑意,读的是哪段诗词。可是此刻在她爹的吼声之后,任她怎么努力探听,隔壁的院子里都是一片沉默。

  她知道萧琅在的,说不定萧琅的爹娘也在,正凑在一块儿笑她是个廉价卑微的女孩儿,果然还是选云容最好。

  想到这儿,宋楚捂住脸,真是绝望得没有办法了。

  宋楚逼着自己走出房门,同女伴骑马赏花。

  城中正兴酿桂花酒,做桂花元宵,她们随便找了家店准备大快朵颐。刚坐下,店里便走进来一群人,大声嚷嚷着宋将军的幺女爱慕萧琅不得,寻死觅活,还笑着说日后自己的女儿要是也这样,就直接打断她的腿。

  女伴气得扬起马鞭要打人,未等起身,突然听见那群人叫着跳起来,指着二楼骂人,却又突然一噎。

  宋楚顺着视线看过去,二楼栏杆上靠着个俊俏男子,手里握着个不见壶身的茶壶盖。他对楼下的人微微一笑,道了声“抱歉,手滑”后,便转身进了包厢。

  进包厢前,那个每日清晨都要见着的人,又轻轻地掠过自己一眼。

  女伴瞟了眼宋楚,瞧她一直盯着那扇同萧琅心门一样紧闭的包厢门,抓着她的手道:“城南有座月老祠,听说灵验得不得了,我们俩去求一求姻缘,说不定过两日就遇见如意郎君了呢?”

  宋楚垂下眼睛,心思动到拒绝自己的某人身上,但想想人家终究已有婚约,觉得还是算了。但今日这一遭,又算是什么呢?可怜她吗?真当她一辈子就吊在他身上了吗?

  宋楚咬着牙,用尽力气道:“我宋楚不找到个比萧琅好上百倍的男人,就不姓宋!”

  女伴瞧着宋楚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二楼,叹了口气,道:“忘掉萧琅那个王八蛋,世上多的是好男儿!”

  宋楚和女伴在月老祠门口从天亮蹲到天黑,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遍遍地扫视着来来往往的男子。

  宋楚一口气叹得长而又长,年少时果然不能见到太优秀的人,不然旁人都入不得眼了。

  正无望时,穿着白色长袍的道长走过来,递给宋楚一条红线,对着她身后眨眨眼,道:“姑娘红鸾星动,正是好时机。”

  四、

  宋楚一愣,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瞧见矮墙边一片绣着新竹的袍角闪过。

  道长的脸笑得越发像朵花:“把握当下。”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落水,挣扎着喊救命。

  宋楚和女伴循着声音跑过去,老远瞧见池塘边有个黑影跑开,女伴的轻功极好,几个跳跃便追着黑影不见踪迹。

  宋楚跳进水里,游向落水的人。那人似乎没什么劲儿了,闭着眼睛往下沉。宋楚深吸一口气,钻进水里,挥着手试探人在哪里。

  找了好一会儿,她才摸到那人的衣角。宋楚游過去,搂着那人的腰正准备往上浮,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拽着自己的脚。

  宋楚奋力甩着脚往上游,可是那东西越拽越紧,越拽越用力。宋楚急得心脏发紧,咬着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等女伴回来。可是一口气再长,也经不起她这样消耗。

  恍惚间,她似乎瞧见萧琅拨开水流向她伸出手。

  据说人死前都会快速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宋楚眼前微弱的光芒照着那张在画纸上描摹了千百遍的脸和自己十八年里短暂的过往。她在高高的院墙上望过他,蹲坐在门槛上等过他,也在他发高烧却还坚持处理政事时守过他……

  那还是在太学里读书,她用尽了办法求他去休息。可是萧琅目下无尘,握笔的手都在抖,身子却挺拔依旧。

  宋楚跪坐在他旁边,伸出手,把温热的汤药递进萧琅如玉般修长好看的手中,抬起头,望进他如深夜般漆黑的眼眸中。

  少年的手滚烫,烫出了爱慕着他的少女的眼泪。宋楚红着眼睛颤抖着声音道:“萧琅,你休息一下,把药喝了吧!”

  少年的身子一僵,恍如遇到的是洪水猛兽,飞快地抽回染着眼泪的手,抱着折子起身,逃离房间。

  宋楚的眼泪混在肮脏的水里。她想,就这样死去也挺好的,终于可以了结这段孽缘,说不定到了来生,萧琅也能如她爱他这般地爱她。

  后来,宋楚被人捞上来,昏昏沉沉中,她瞧见萧琅如玉的脸上满是焦急,竟然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后来,当瞧见萧琅同云容并肩而行,无比登对的样子时,她才明白,那不过是场梦。

  五、

  母亲瞧着她醒过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女伴瞧着她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宋楚愣愣地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果然没有任何萧琅留下来的痕迹。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是梦啊。

  十月的时候,皇帝突然下令让宋将军出征戎狄。宋楚经历过生死,已经不大爱往外跑,母亲瞧她性子稳重了不少,开始四处在京中的世家走动,想为她挑个好夫婿。可母亲又怕宋楚还执迷不悟,让女伴试探地问她喜欢怎样的男子。

  宋楚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逆反,只静静托腮,瞧着从萧府延伸过来的竹叶。

  女伴怕她想不开,陪她住了好几天,却依旧没有任何不对劲儿。只除了有一日夜深,她醒来没有瞧见宋楚,找了许久,才发现宋楚坐在屋顶上,瞧着萧府发呆。

  她心中一痛,默默退回房里。等到天亮宋楚回来,她问道:“阿楚,你若舍不得放弃,咱们就一条路走到底好不好?”

  宋楚脸色苍白,对挚友露出一抹比哭还丑的笑,道:“情深不寿,我为他要死要活,他说不定只当我是个笑话,何苦呢!”

  “从此以后,我苦海回头,早悟兰因。”

  说着,宋楚拍了拍女伴的肩,道:“你可以告诉母亲,谁都可以,我相信她的眼光。”

  半个月后,宋楚隔着屏风同那位少年人说话。画着山水的丹青映出少年人模糊的轮廓,谈吐举止很有大家风范。但短短的交谈中,宋楚总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人有种熟悉的感觉。她绕过屏风盯着少年人的脸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少年人被她一脸凄苦的样子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宋楚勾了勾嘴角,道:“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同萧琅很像?”

  少年人一愣,对她点点头,道:“按照族中排位,我得称他一声堂兄。”

  宋楚瞧着少年人与萧琅像极了的眉眼,似是痴了,竟忍不住伸出手去细细抚摸。少年人吃惊地望着她,却见宋楚蓦然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握住宋楚冰凉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眼睛,问道:“我真的长得很像他吗?”

  “像,可是又不像。他是爱他之人的星辰、月亮、太阳,也是利刃,一刀刀凌迟人心。”

  “那,你可愿……成为我的星星?”少年人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只倒映着她的身影。

  宋楚觉得这目光有些眼熟,同她望向萧琅的眼神一模一样。

  宋楚抽回手,移开目光。少年人对她笑了笑,眼里却有了泪,他道:“姑娘瞧着月亮,却不知道,有人瞧着姑娘呢。”

  宋楚说不出话,只得落荒而逃。

  回府的路上,宋楚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脑子一片空白。她一生爱慕别人,使自己连骨血都卑微到尘埃里,她总是一身孤勇去地追逐萧琅,她害怕一回头,承受不住数不尽的流言蜚语和萧琅的冷漠,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尘世也有个人为她而来。

  六、

  不知不觉间,已经能瞧见在家门口焦急等待的女伴。宋楚正纠结该如何解释自己怎么撇下男方回来了,穿着玄色银丝云袍的萧琅从宋府里走出来,风度翩翩,光风霁月。

  他对着宋母行礼,转身回萧府时,瞧见打扮得端庄秀丽的宋楚走过来。

  母亲轻声在他面前感叹:“隔壁家的女儿终于也要嫁了。”

  母亲瞧他不说话,笑着问他:“你可知宋家瞧中了谁家的郎君?”

  他问了一句“是谁”,母亲笑着道:“你堂弟,三房的萧冉。”

  他一生不贪恋红尘。即便母亲给他選择的妻子云容是天下闻名的美人,那也不过是母亲中意的。他从来不懂爱而不得的痛苦,也不懂放弃一个爱到骨血里的人的痛苦。

  可此刻,他蓦然有些失落。

  兴许是日后没有人再在身后尾巴一样地跟着自己了吧。他这般告诉自己。

  他对走近后看到他发愣的宋楚点了点头,经过她身边时,他笑道:“恭喜。”

  宋楚一愣,脸上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

  她抬起眼,望着萧琅那张蛊惑了自己十几年的脸好一会儿。它那样平静,那样冷漠,一丁点儿同情和卑微的希望都不愿意给她,何其残忍,还恭喜自己终于不再纠缠他了,恭喜他终于能够不再瞧着这张不愿看到的脸了。

  可为什么,要在那些挖苦她的人面前袒护她呢?

  为什么给予希望,却又冷漠地将她打回原形?

  萧琅低着头,看那姑娘泪水汹涌,正从怀里掏出手帕来。姑娘抓住他的衣角,用尽全力把他推倒在地。

  街道里来往的人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吓了一跳,宋母和女伴率先反应过来,急忙跑过去,将萧琅拉起来。

  宋楚面如菜色,嘴唇发白,浑身都发着抖。

  萧琅震惊地看着宋楚,前一秒端庄秀丽的女子此刻如同疯妇一般发髻散乱,她指着他,怒吼道:“萧琅,你这样的人,就应该爱上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痛苦一生!卑微一生!”

  话音未落,宋楚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大概两天之后,宋楚悠悠转醒,听见母亲同兄长一脸担忧地商量她的人生大事。

  京中嘲笑宋楚的流言此时传得更加厉害,连茶馆里的说书人都将她那日的疯癫添油加醋地讲进她和萧琅情感纠葛的故事里,讲得听者伤心、闻着流泪。

  经过这一番折腾,母亲也拿她没法子,远在边关的宋将军寄回家书,点名让宋楚洗干净脖子等着,等回来不把她打得连祖宗都不认识,他就不是她爹。

  宋楚一边为萧琅伤心,一边掉眼泪,骂她老爹不心疼闺女。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宋府刚忙完长子的婚礼,一片喜气中,突然收到前线战报,宋将军被困三山城,弹尽粮绝,城破,无人生还。

  宋夫人听闻丈夫身死,捂着心口半晌说不出话,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惊怒之下,一病不起,短短几日,就随丈夫而去。

  七、

  父亲的葬礼还未准备,就要添上母亲的白幡。宋楚跟着兄长刚哭完灵,天子又传令来,要宋家长子出征。

  兄长红肿着眼睛,把妻子的手交到宋楚手里,让她保护好嫂嫂。

  随后,兄长在腊月里出征。

  那是宋楚过得最悲惨的除夕。没有红灯笼,没有春联,没有父亲母亲催促着的团圆饭,没有每年吵着闹着放一夜的烟花。

  她和嫂嫂穿着丧服,听着街上的吵闹,为父母烧纸钱。

  新年的饺子还没端上桌,宫中来了急报——宋小将军孤军深入,中伏。

  宋楚喉头吞着鲜血,捧着信纸不敢相信,嫂嫂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朝中重文轻武,宋家父子一死,没有敢上阵的将领,文臣建议和亲。皇帝不忍送走自己的女儿,就从宗室中挑选。恰好宋楚的母亲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和亲名单中也有宋楚的名字。

  宋楚知道这事时,扯了丧服一路冲到皇帝单独召见臣子的朝露殿,哭道:“我父母、兄长尸骨未寒,你让我去嫁给仇人?陛下,您好狠的心哪!”

  皇帝蹙眉不悦。宋楚却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脖子上,道:“陛下不是已经差人准备我的八字和喜服了吗?”

  “陛下不是早就听闻父亲居功不满已久了吗?此番断了宋家的香火,宋家军已被收编,陛下可安心了!”

  “可怜我父亲兄长一心为国,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

  利刃划开肌肤,流出鲜红的血。突然一只手抓住匕首,殷红的血涌出来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

  萧琅皱着眉将匕首一寸寸地挪开,瞧着宋楚眼底的厌恶,他道:“天子面前岂容胡言!”他一把将宋楚推倒在地,将她的头重重地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你凭什么管我!”宋楚挣扎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她道,“全天下,就你最没有资格管我!云容的父亲贪生怕死,私扣粮草,就停在三山城十里外,却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饿死在城里。他以“敌众我寡,徒增伤亡”为由,不接应我死里逃生的哥哥,看着他被戎狄捉回去折磨至死。你父亲也在,却不念在多年同僚与邻居的分上替我父兄说话!”

  “萧琅!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昨日你授封相国,有多少是你父亲和云容的父亲为你铺的路!”

  宋楚呜咽着,全身颤抖不已,脸贴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磕得流出温热的鲜血。

  她对萧琅道:“你不是厌烦我吗?来啊,杀我啊!”

  她这样叫嚣折腾,萧琅却沉默着握住她被反扣的手,不着痕迹地写着字。

  一切有我……宋楚一愣,手指间都是温热黏稠的鲜血,她那颗爱慕萧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细细麻麻地疼起来。

  萧琅见她安静下来,对着皇帝跪下行礼,道:“宋楚一时伤心,头脑不清,冲撞陛下,还请陛下看在已逝的宋夫人面上,多多担待。”

  皇帝不语,又听见萧琅道:“臣有一计,不若让宋楚戴罪立功,出征戎狄,宋家军只听宋家人调遣,恰好宋楚是女子,以她为帅,可让对方轻敌。陛下若有任何不放心,臣可随军出征,出谋划策。”

  萧琅把纱帽摘下来,捡起长剑割掉一缕头发,道:“戎狄不除,犹如此发!”

  十八岁那一年,宋楚从爱慕萧琅不得到厌恶自己的心上人,再到此刻两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萧琅却还帮着她活命。

  她越发看不懂他了,不,是她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八、

  皇帝思考良久,才对着萧琅点头,他指着宋楚道:“她的话,不要传出去一个字,但凡泄露,满门抄斩。”

  萧琅低头应了声“是”,扣着宋楚走出大殿。朱门一关,宋楚用力把萧琅推开,惡狠狠地说道:“别指望我会感谢你,父债子偿,这是你们犯下的罪孽!”

  宋楚以为萧琅会骂她不知好歹,哪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从胸口掏出手帕,轻轻地捂在她的脖子上。

  萧琅低声道:“回去不要沾水,饮食这几日清淡些,去心火。多看些你父亲兄长留下来的兵书,听说你前段时间功夫练得不错,这几日再练练。”

  “我会嘱托我信任的人照顾你家里,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萧家……”

  “战场之上记得不要鲁莽,有勇有谋,一切有我……”

  他们之间离得那样近,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宋楚细细地打量萧琅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如玉的脸颊。

  她蓦然笑起来,道:“萧琅,你莫不是爱上我了?”

  萧琅许久没见过这张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了,似乎自从爱上他,这个女孩子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直接终结了。

  他曾经觉得女子温柔娴静才好,可是这一刻,他的心也开始悸动。

  萧琅伸手拂开宋楚被风吹乱的碎发,唇畔挂了春风一般的笑意,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这话,若是她单纯地喜爱他时,能从他口中听到多好。宋楚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道:“昨日夜里,我已经把红线给了萧冉,若我能活着回来,孝期一过,我便叫你一声堂兄。”

  萧琅一愣,脸色开始复杂起来,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道:“那只望你我都活着回来吧。”

  出征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三,宋楚安排好一切,一路行军,过了半个月,才赶到距离父亲战死的三山城附近。

  三山城易守难攻,宋将军当时也是因为城中无粮被活活饿死。此番萧琅本也打算围城,耗死敌人,没想到他们围城的第三天,三山城门大开,走出来一群畏畏缩缩的、脚上系着绳子的老人小孩。

  城墙上站着一排弓箭手,有人向他们挑衅:“城中多的是中原人,围城一日,粮食少一日,便一日有人死。”

  萧琅脸色阴沉地走回营帐,宋楚看着他,想了一会儿,道:“半个月后是戎狄祭祀的节日,防备会有所松懈。可以找人从营帐挖条暗道,趁戎狄人喝醉带百姓逃走,将士们也可趁机入城。

  “这次出征,我还准备了足够多的炸药,可以由将士带进城里四处布置,到时候由外面投石车扔火石进城里引爆,我要让戎狄人粉身碎骨!”

  萧琅看了一眼宋楚,道:“我带队入城。”

  “不用。”宋楚将剑刃擦得锃亮,道,“这是我的仇,我要亲自报回来!”

  暗道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天完成,宋楚换上夜行衣,将地图上戎狄人聚集的地方背得烂熟。夜里,她猫着腰钻进暗道,匍匐着爬了好久,终于隐约听见欢快的鼓声。

  他们爬出来的地方离城门有些远,但是守卫不多,可以放心布置,也能引导百姓离开。

  众人沿着民居摸索着前进,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才看到人群聚集的广场。

  宋楚几乎按捺不住杀人的欲望,她咬着牙,让将士分开绕着这群人布置炸药。

  她和萧琅约定好,她出发半个时辰后开始攻城。月亮刚过梢头,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距离宋楚五百米的地方火光冲天。

  九、

  人群一阵骚乱,宋楚挥手示意所有人冲上去,自己也抽出剑机械地砍人。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短暂的骚乱后,打碎酒坛拿出斧头和大刀。

  宋楚也知道对方可能会猜到自己的意图,所以带的人是一群死士,她在一群壮汉里格格不入,数不清的人先来攻击她。

  宋楚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会拖后腿,拎起一包火药就往城门跑。

  对方的首领跟在她身后叫嚣,用弩弓向她射箭。宋楚咬着牙险险躲开,从口袋里掏出火折子,咬开盖子,使劲儿吹起火星,那时距离城门不过三四百米,宋楚却跑得筋疲力尽。

  她疯狂地喘着粗气,知道只要炸开城门,萧琅就会带着人蜂拥而入。可是她浑身酸痛,胸口像极了溺水时窒息的痛苦。

  她想起父亲,是不是临死前也这样期盼着援军的到来;想起兄长,是不是也这样期盼生存的机会……她从年少时就开始闯祸,爱慕萧琅到旁人都嘲笑她的地步,也不知那些人在背地里嘲讽过她爹和兄长多少回,可她爹和兄长对她的爱没有一丝减少,甚至明里暗里默许她一直跟在萧琅身后……

  她身为女儿,确实不孝,报仇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她有何颜面去见父母兄长?

  宋楚咬破舌尖,痛苦令她更加清醒,她点着引线,抱着火药包,扑向高高的城门。

  这时候,她又看见那碎片似的一生在眼前掠过。

  这一年,她的眼泪好似流不完,为自己,为父母,也为萧琅……这个承载着自己一生狼狈的人,她喜爱他,憎恨他,却又怜惜他……

  人生两次最后的一刻都想起他,宋楚不明白这是幸,还是不幸。其实她从未因为父兄的死责怪萧琅,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做事从不偷懒,从不撒谎。她曾经那样爱萧琅,萧琅也不愿因为同情给她一丝垂怜,她感谢他,给她最后一丝尊严。

  她听见萧琅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时,内心雀跃又悲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過不了自己那关。

  她只有那个战死沙场一身荣耀的父亲,她是宋大将军的女儿,卑微了半生,以这样惨烈光荣的方式死去,也不愧对宋氏祖上的荣光!

  可惜萧琅了,他才刚爱上她。

  不过,幸好他才刚爱上她,时间会消磨一切痛苦,对了,他身边还有云容呢,才貌双绝,一对璧人,或许能成就一段百年佳话。

  而宋楚,终究只会是他们故事里一个小小的过客。

  耳边突然响起震天的响声,木屑飞舞散乱,宋楚瞧见萧琅一身绯红的铠甲很是亮眼。她笑了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真可惜,她还没有告诉他,来生愿意和他在一起呢!

  十、

  萧琅七十一岁的时候,距离宋楚离世已经整整五十年。二十一岁拜相,百朝以来,闻所未闻,尤其第一次出征,便大胜归来。

  史书记载,萧琅一生光明磊落,唯有一件,不为人道。

  三山城一战,俘虏几千,萧相不顾劝阻,命人将俘虏如畜生饲养至夏日,绑在烈日下暴晒,折磨致死。

  新帝命人修改史书,但是萧琅本人毫不在意。

  离去那一日,他穿着绯红的衣裳,发冠整洁。

  他凯旋的时候退了云容的婚事,一生未娶,一生无儿无女,只有宋家唯一的血脉宋明远做徒弟。

  这孩子长得同他姑姑有三分像,尤其性格倔强得跟头牛似的。小家伙儿总说他倔,不肯给他找个师娘。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会用扇子敲敲小家伙儿的头,把左手系的红绳给他看,道:“这是你姑姑亲手送给我的,虽说当时她把我认成了我的堂弟萧冉,生怕拒绝似的威胁说还回来就死定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真正爱上这丫头。

  离去那一日,他等了许久。

  他护着宋明远出生,长大,教导他成才,看着他生儿育女。

  他知道的,宋楚死前一直牵挂着这孩子,他便完成她的遗愿。

  只是不知道,他做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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