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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娇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言情A 热度: 10145
千山晚照

  简介:一念修罗血雨,一朝新梦缱绻,一切的错误都于她踏进双阙楼那年开始。她心心念念爱着的,日日夜夜恨着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她从未看懂过的人。

  第一章

  行洛和叶双阙的重逢,是在滔天血光与漫山火海之中。

  各大门派围剿双阙楼,火光吞没了半座双阙山,喊杀声伴着血流,恍若修罗地狱。

  叶双阙一身绛紫缎衣,立于双阙山巅,身后站着双阙楼的四十二卫,再往后便是万丈悬崖。

  行洛手中紧紧地握着剑,她清楚地看到叶双阙纤尘不染的脸上有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这场围剿双阙楼的血战不过是众人不自量力的笑话。

  叶双阙的视线突然落在了行洛的脸上,他似乎是才刚看到她,神情有些意外。行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叶双阙不笑了。

  “阿洛。”叶双阙的声音被山风吹着,遥遥飘了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却不沙哑,道,“你过来。”

  所有人看向了行洛。

  翻涌着的恨意让行洛感觉全身的血液全部冲向了头顶,她握着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行洛一字一顿地道:“叶双阙,我希望你死。”

  桩桩件件的仇,历历在目的恨,还有年少时可笑至极的爱慕与憧憬,她在无数次夜半惊醒的噩梦里,都会一遍遍地幻想,如果她从未认识叶双阙该有多好。

  整座山上沉静了下来,没有哪个门派敢率先向叶双阙动手。叶双阙亲自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人能说出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可怕,因为凡是见过他动手的人,早已黄土埋身。

  却有人见过四十二卫的手段,这四十二个人都是叶双阙的心腹,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千的高手。双阙楼以毒闻名,擅用暗器,这也是无数名门正派所不齿的。

  叶双阙并未动怒,他依旧看着行洛,手握折扇,一袭不染尘埃的绛紫缎衣,像极了鲜衣怒马的翩翩公子。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君心城切切,妾心情楚楚。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行洛突然想起了叶双阙教她的这首诗,情意婉转,缠绵悱恻。那时候的叶双阙在对着她的时候,总是眼角带笑,翩翩公子春风化雨,端的是温润如玉。行洛曾天真地觉得,叶双阙这样的男人,是真正的君子,世上无双。

  可这君子的面目下是怎样的残忍与嗜杀,又是怎样的游刃有余、玩弄人心。行洛被他骗了那么多年,她迷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最终也让她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阿洛。”叶双阙说,“我教你诗书武功,让你锦衣玉食,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是。”行洛咬牙道,“你是教我诗书武功,可是叶楼主,你这么做的目的,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我自然明白。”叶双阙轻声笑道,“阿洛,我对你好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想让你来做我双阙楼的当家主母的。”

  少年时家破人亡,她倚靠着叶双阙的护佑活着,在无数个倾慕着叶双阙的日夜里,行洛都曾幻想过叶双阙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没有。

  如今时过境迁,在这硝烟四起的双阙山上,行洛终于说出这数年来不曾安息的恨意,却听到了这句她曾经日夜以盼的话语。

  她的目光和叶双阙的撞在一处,刹那间的相触仿佛轮转了寒来暑往里的无数日升月落。那数年时光中的温柔光影化成吉光片羽的流星点点,融进这暗夜深处。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行洛想。

  第二章

  十二年前,深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没了整个断砚山庄。

  风头无两的断砚山庄一夕之间覆灭,庄主行正风自刎剑堂,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行洛,从此销声匿迹。

  除了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郑文远,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双阙楼。

  行正风在最后一刻将她推入密道,在她手心放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玉佩,在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说:“阿洛,拿着它去双阙楼找叶双阙,他会照顾好你的。”

  她狼狈地穿过漫长的隧道,一路坎坷地奔向双阙山,终于在数日后抵达。

  满面尘埃与泪水,数日里水米不进,行洛穿过双阙楼无数的琼楼玉宇,站在主殿里青石铺就的地面上,仰起头看向了数层台阶之上,锦衣华服的叶双阙。

  那是她与叶双阙初见的第一瞬。

  叶双阙高高在上,说话的声音很轻,有种万事不在心上的随意,却仿若千钧惊雷在她的耳边炸开。

  这是行洛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哪怕是最擅丹青的画师,也难画出他三分神韵。他低下头看着行洛,暮色如细碎的金子,深深浅浅地落了他满身,让他看上去竟有几分温柔。他柔声对行洛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了,以后你就住在双阙楼吧。”

  她在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里遇到了葉双阙,在一次次觉得无法再坚持活下去的时候,都因为叶双阙而死死撑住。

  她不可救药地喜欢着这个身居高位、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叶双阙给行洛立了规矩,每日无论去哪里,都必须要提前告知他,而且必须在日落前回到双阙楼。双阙楼就在双阙山上,行洛走在路旁,来往的马车飞马扬鞭络绎不绝,她低着头,数了数怀里郑文远给她的银票,盘算着下次下山该用什么理由。

  叶双阙没短过她吃穿,但郑文远总怕委屈了她,次次见面,总会塞给她一沓银票。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却并未察觉。直到马车停下,朱红色的车帘里突然有人拔剑出鞘,行洛这才反应过来,飞速闪身后退。她的速度很快,然而马车中的人更快,瞬息之间,泛着寒光的剑刃就已经横亘在了她的脖间。

  行洛哭丧着脸,道:“叶楼主,不用这样吧。”

  叶双阙纹丝不动地坐在车中,车帘被剑刃削得稀烂,他冷冷地看着行洛,道:“我日日亲自教你武功,这么久了还是这种水平。今日若是旁人,你还能有命站在这里?”

  行洛心想,旁人也不会没事突然对她下杀手啊。但是她没敢开口。

  她悄悄抬眼,去看叶双阙俊朗的面容。叶双阙眉目深邃,眸若星辰,鼻梁高挺,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凌厉,可若是笑了,便仿佛春风化雨,让人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风景。

  她爬上叶双阙的马车,车内水沉香的气息温暖安神,厚厚的狐裘毯子铺满了整个车厢。

  叶双阙闭目养神,并未说话。行洛看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小声道:“叶楼主。”

  “何事?”

  “你会成婚吗?”行洛问,话刚出口,她便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蠢,便补救道,“你会和什么样的女子成婚呀?”

  行洛故作镇定,目不转睛,却在叶双阙睁眼看她的时候偏过了头看向车外。

  叶双阙反问道:“你觉得呢?”

  行洛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叶双阙这样的人,她觉得没有人配得上他。

  沉默许久后,行洛小心翼翼地道:“大概就是家世好,又很美的女人吧。”

  叶双阙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第三章

  还有三日便是夏至,夏至是叶双阙的生辰。他的生辰宴办得声势浩大,双阙楼张灯结彩,叶双阙还未送请柬,各家掌门便送来了拜帖。

  行洛问叶双阙:“郑文远来吗?”

  郑家经商起家,被称是江南第一富贾。虽然习武之人少,但也地位显赫。上个月最后一次见郑文远,他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爹最近不让他出门,让行洛自己万事小心。

  叶双阙正在喝茶,闻言抬起头,道:“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我好久没见他了。”行洛老老实实地道。

  “怎么?”叶双阙用折扇勾起行洛的下颌,道,“少女怀春了?”

  他带着点儿逗弄般的不怀好意,行洛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仰起脸呆呆地看着他,竟忘了回答。

  叶双阙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他转身走到门口,突然被行洛叫住:“叶楼主。”

  叶双阙顿住身形,转头看她。

  “郑文远只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别的什么。”她说,“我不成亲,我就陪着你,这辈子都跟着你。”

  屋外正是朝霞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叶双阙背对着门,日光落在他的身后,在屋内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脸上的神情全部埋在暗影里,行洛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要陪着我?”叶双阙问。

  行洛突然想起那年初来双阙楼,叶双阙让她住在了他的寝殿旁边。那一年的叶双阙已经二十二岁,他温柔地牵着行洛,漫步走在双阙楼中。

  “阿洛。”那一年的叶双阙叫着她的小名,道,“我在十二歲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突逢变故,父母双亡。”

  叶双阙手掌温暖而坚定,他继续道:“可是我依旧活得很好,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好。”

  “你的父母虽然不在了,还有我可以陪着你。”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行洛都记得叶双阙的那番话,也是那番话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因为你也说过会陪着我啊。”行洛回答道,“所以我也要永远陪着你。”

  从她踏进双阙楼到如今的几年时光里,叶双阙教她诗书,授她武功,一直陪伴着她。

  叶双阙的身世她知道个大概,他的父母也曾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十二岁的叶双阙便消失了。传闻中说叶双阙在世外仙山中得了高人指点,等二十二岁他再出江湖时,武功已经自成一派,天下再无敌手,自此名动天下。

  她不是双阙楼中的弟子,更不是仆役侍从,但大抵是相似的命运让叶双阙对她格外宽容,在双阙楼中,行洛活得和从前在断砚山庄时并无多少区别,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无论价格有多么昂贵,多么难以找寻,叶双阙都会满足她,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三日后,叶双阙生辰宴正式开始。

  行洛在入场的人群中看见了郑文远,她招手示意,郑文远便悄悄地溜了过来。

  “阿洛。”郑文远神色严肃,“我爹知道我帮你查断砚山庄的事了。”

  行洛收了笑意,道:“怎么了?”

  “他让我转告你,不要再查。”郑文远说,“我也打听过,几乎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和断砚山庄曾经有些瓜葛的人,我也去探过口风,他们……”

  郑文远欲言又止,犹豫片刻,道:“他们都说不知道,可是神情非常恐惧。”

  行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浑身血液滚烫,道:“都告诉我不要查,可那是我爹娘,断砚山庄是我的家。”

  郑文远道:“我觉得叶楼主肯定清楚,行叔叔当年让你来他这里,这些年他这么照顾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行洛低下头,道,“我来双阙楼的第二天,他就给我立了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不要去打探断砚山庄的事情。”

  她失魂落魄地和郑文远告别,遥遥地站在远处望着叶双阙,他今天穿着一身玄色武袍,长身玉立,泰然受了各家掌门的恭敬行礼。

  这场盛宴直至亥时才彻底结束,叶双阙今天多饮了些酒,半倚在床边,注视着替他脱去靴子的行洛。

  “你很喜欢我?”叶双阙说,“你今天一直在看我。”

  行洛抬起头,目光和叶双阙的撞在一处。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儿什么,却看叶双阙突然笑了起来,眼底却神色冰冷。行洛愣了刹那,便见他飞身而起,一只手抱起自己护在怀中,另一只手拔出了剑。叶双阙武功的精妙在这一瞬体现得淋漓尽致,行洛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便听耳边俱是箭矢与兵刃相碰之声,等再安静下来时,她缩在叶双阙的怀里,看见了遍地残箭。

  行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叶双阙抱着她踢开门,院中几个负责打扫庭院的仆役倒了一地,十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叶双阙的声音带着怪异的笑意,他说:“子杰,蒙面做什么?”

  赵子杰是他的亲信之一。

  行洛愣住了。对面的人大抵知道今日必然不能善终,索性撕破脸。赵子杰摘下蒙面,骂道:“世人不过是怕你,才叫你一声叶楼主。你这种邪魔外道,早就该被天诛地灭。”

  “在我的酒里下药,想乱箭射死我。”叶双阙脸上笑意不减,道,“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么恨我。”

  “你记得景怀仁吗?”赵子杰愤恨道,“我本不姓赵,我姓景,景怀仁是我爹。”

  “死在我手里的人太多了,不记得了。”叶双阙懒得再听,他一只手抱着行洛,另一只手手起剑落,赵子杰便没了声音。

  叶双阙就连杀人都看上去像在谈笑,十几个人,不过瞬息之间便通通没了性命,他甚至还柔声对怀里的行洛说:“闭上眼,不要怕。”????这是叶双阙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杀人,行洛任他抱着,却完全呆住了。

  叶双阙终于想起来松开怀中的行洛,他伸手将她的乱发拨到耳后,道:“怕了?”

  行洛怔怔地站着,没有回答,刻骨铭心的恐惧顺着她的脊梁直冲上头顶。这些年,她学武却从不动手,就连叶双阙也从未在她面前动过手,因为他知道她怕。她在经历了断砚山庄的那一夜后,噩梦里便是滔天大火与血海,她怕极了这样的场景,更习惯了叶双阙平和得近乎温柔的态度,她险些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如今名震天下的双阙楼之主,他怎么可能会是那种温柔平和的人?

  “还喜欢我吗,阿洛?”叶双阙退后了一步,离行洛远了一些,剑刃上还在滴血,他漫不经心地将血迹抹去,没再看她,道,“你看,其实我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晚风还带着未消散尽的暑意,一轮明月当空,竹影婆娑斑驳一地,院子里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许久,就在叶双阙觉得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行洛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

  “嗯。”行洛说,“喜欢的。”

  行洛白日里多喝了几杯酒,连胆子都比平时大些,她像是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了叶双阙。

  “喜欢的。”她说,“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一念修罗血雨,一朝新梦缱绻。

  怀里的少女毫不设防,满心遮掩不住的爱慕。叶双阙还提着剑的手有些僵硬,他想要抬手回抱住她,却又迟迟没有动作。

  “阿洛。”

  “嗯。”

  “你就好好待在双阙楼。”叶双阙说,“以后不会再有今天的事情了。”

  这承诺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叶双阙没有说。他突然开始想以后的事情,他想或许应该换一个地方去住,双阙山地处西北,夏日燥热,冬日严寒,行洛总是抱怨太过干燥。

  江南倒是小桥流水,连春日都比这里长些,叶双阙漫无目的地想,他要在江南最繁华之处买下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宅子,他要讓行洛住在那里,让风吹不到她,雨淋不着她。他要在院中栽满最馥郁缠绵的桂树,在秋日里满院飘香。

  第四章

  叶双阙待行洛很好,这是双阙楼全楼皆知的事情。

  但他也是一个性情多疑残忍、心思深沉缜密的人。这也是除了行洛,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笑起来春风化雨的叶双阙,亦是心冷手狠的叶双阙。

  可惜行洛二十一岁,才终于看清这个事实。她活在叶双阙为她编织的幻梦里,险些把眼前的一切当了真。

  她查了这么多年断砚山庄的事情,细数着所有和断砚山庄曾有过节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从一开始就查错了方向,她满心信赖与爱慕的男人,才是真正杀她父母,灭她全庄的仇敌。

  这件事是郑文远帮她查出来的。郑文远二十二岁正式接手了郑家,而郑家最不缺的就是银两,只要银子给足了,多少销声匿迹的往事都能重现于世。

  但是郑文远还是太年轻,他和行洛都没有明白一个道理,为什么这些年会没有人知道有关于断砚山庄被灭门的一点儿线索?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就像是没有听说过一样?

  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没有人得罪得起。除了如今的双阙楼,还能有哪家门派?

  还有七日,便是行洛二十二岁的生辰,她神色如常,坐在双阙楼最高的凌云阁顶,漫不经心地等。

  叶双阙上个月南下去临安,七天前启程回来,今日该到了。

  她纹丝不动地坐着,从日出等到日落,遥遥地看到一支车队插着叶字大旗,正从正院大门依次而入。

  叶双阙下了马车,抬起头,和远处的行洛遥遥相望。

  楼中各扇门次第而开,叶双阙手里提着一包用油纸包裹住的点心,缓步走到凌云阁下,他冲着行洛招了招手,道:“阿洛,下来。”

  行洛捏紧了袖中的匕首。她一跃而下,站在叶双阙面前,看叶双阙将点心递了过来,他道:“临安的一品酥,带给你的。”

  行洛没有接,她直直地看着叶双阙,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到了极致,也在此刻让她觉得可怕到了极致的脸,问道:“叶楼主,我爹是被你逼死的吗?”

  叶双阙的反应和行洛设想的所有反应都不一样,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递给行洛点心的手也没有收回,他问:“你不爱吃吗?为什么不接?”

  行洛知道,叶双阙这是默认了。

  她将手背在身后,匕首滑出衣袖。

  “郑文远帮你查出来的吗?”叶双阙笑了起来。

  行洛的心头仿佛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堵住,让她连呼吸都困难,她道:“谁查出来的不重要,我只是想不通,我爹为什么要让我来找你。”

  叶双阙随手将点心扔在了地上,似乎忘记了这是他千里迢迢专程为行洛带来的,所有温和的表象在一瞬间从他的身上褪去,他的笑容变得有些邪气。

  “行正风不过是用整个断砚山庄换你活着。”叶双阙说,“他知道他迟早要死,不如自己解决了自己,还能换你一线生机。”

  “什么叫作……我爹知道自己要死?”行洛藏在身后的匕首划破了她的手掌,她死死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

  “郑文远查出来的东西还是太少了。”叶双阙抬手勾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家有一把绝世名剑,名叫刃雪,你应该知道,对吧?”

  行洛知道这把剑,不仅行洛知道,天下人没有谁不知道这把绝世宝剑。只是断砚山庄如今早已覆灭,那把刃雪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是我娘的。”叶双阙漠然道,“你知道这把剑为什么会在断砚山庄吗?你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十二岁父母双亡吗?”

  话说到这里,行洛已经听懂他的意思了。

  “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她冷冷地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爹罪有应得,可是我娘呢?我全庄上下几百口人,难道都该死吗?”

  叶双阙大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行洛的质问,道:“偏偏我侥幸偷生啊,阿洛。所以后来我重出江湖,创了双阙楼,等到双阙楼在这江湖之中立于不败之巅的时候,你爹就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来找我,说愿意以死谢罪。”叶双阙的神态非常放松,道,“当年的断砚山庄如何的风光啊,阿洛,行正风武功高绝,山庄内处处是奇珍异宝、秘籍古典,那些宝贝,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说他愿意把断砚山庄所有的一切送给双阙楼,只要我答应,让你能好好活着。

  “谁都知道我叶双阙虽然睚眦必报,但是我答应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所以你爹才会来求我,为你拼一线生机。”叶双阙微微笑着,偏过头问行洛,“你说我答不答应呢,阿洛?”

  回答叶双阙的,是行洛猛然出手的匕首。

  以叶双阙的速度,这把匕首本不该伤到他分毫,可叶双阙没有躲。

  深秋的落叶萧萧如雨下,冰冷的刀刃覆盖着温热的血液,叶双阙的脸上仍然带着春风化雨的笑意。

  行洛却像被烫了手一样,突然松开了手中的匕首,她知道这把匕首如果她再用力一分,叶双阙或许就会死在这里,可是她偏偏收住了手。

  “阿洛。”受伤的叶双阙微笑着看着她,道,“如果想杀了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他说得极其郑重,似乎觉得死在行洛的手里,也是不错的结局。可行洛看了他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要拦她的人被叶双阙拦住,他看着行洛的背影,突然叫住她。

  “阿洛。”叶双阙说,“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这句话问得实在太过可笑,行洛没有回头。

  叶双阙目送着行洛的身影远去,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行洛,他这次去临安,是为了给她二十二岁的生辰准备礼物。

  他在临安买了一座偌大的庭院,那庭院依山傍水,走出百米便是集市,他想行洛一定会喜欢。

  可是她不会回来了。

  他的仇报完了,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小姑娘,终于看到了对她而言恶陋可怖的真相,也离开了。

  叶双阙捂着渗血的伤口,却似乎已经失去了痛觉。

  第五章

  郑文远死了,死在了双阙楼四十二卫之一的手里。

  行洛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就已经被彻骨的寒意击垮。

  牵着她的手,温和而坚定地告诉她以后有他的叶双阙;笑着教她背“君心城切切,妾心情楚楚”的叶双阙;总是容忍着她的任性,纵容着她一切的叶双阙,逼死她的父母,杀了她最好的朋友。所以为的纵容,不过是他信守承诺,让她当真衣食无忧。

  千般爱意转瞬成最讽刺的恨,她甚至更恨她自己一些,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她,如果没有她,或许断砚山庄和郑文远,都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在行洛离开后,叶双阙突然间撕破了所有以往温和的表象,他不再容忍任何惹怒了他的人或者门派,他公然灭了整个郑家,仅仅只是因为郑文远帮行洛查明了当年断砚山庄的事情。

  若是有人心怀不满,双阙楼的四十二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江湖之中腥风血雨、人心惶惶。

  所以在无数武林正派決定联手讨伐双阙楼的时候,行洛毅然加入其中。

  叶双阙说:“阿洛,我对你好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想让你来做我双阙楼的当家主母的。”

  前尘旧梦皆已远走,双阙山火海如浪,情意与恨意扭曲在两人彼此对望的眼里,一如多年以前临别时的最后一幕。

  “你何必收留我?”行洛道,“你灭了我断砚山庄,逼死我的爹娘,又杀了从未与你为敌过的郑文远。你明知道郑文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叶楼主,如今我对你没有半分感激,我只想要你死。”

  叶双阙说:“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感激,阿洛。”

  他想要什么呢? 他看着行洛,发现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拥有如今的地位,他经历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手建立双阙楼,却仅仅只是为了报仇,并不是为了活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想好好活着了呢?

  大概就是行洛来到双阙楼之后了。她满目仓皇,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她不知道这根浮木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仰慕着他。

  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期盼未来,他给了行洛与他相似的命运,却又牵着她,护着她,像是牵住了自己心底最后的温情。

  “阿洛,我记得你说过,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会喜欢。”?叶双阙叹了口气,道,“所以你是骗我的吗?”

  行洛双眼赤红一片,身后杀声四起,短暂的平静最终被讨伐双阙楼的众家子弟打破。

  叶双阙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来。

  第六章

  武林门派围剿双阙楼的事情,大概在百年之后仍会是江湖中的传说。

  双阙楼被灭,然而所有门派都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双阙楼四十二卫,几乎杀了半数颇有名望的大家门派。

  叶双阙自始至终都未曾出手,他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行洛,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刻,究竟想了些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有人为行洛送来一张地契,说是叶双阙送给她二十二岁的生辰礼。

  可是如今的行洛,已经二十六岁了。

  她报了仇,雪了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她一路南下,去了临安。

  临安很美,和从前叶双阙给她形容的一样,温暖湿润,小桥流水,果然要比双阙山舒服许多。

  叶双阙买的院子很好找,她在秋雨绵绵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穿过热闹的集市,一路向西。

  几百米后,她站在一座院落门前,抬头去看门匾,上面书着三个大字——洛神林。

  很多年前他教她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他说:“阿洛也很美,就如洛神一般。”

  数年往事如梦,大梦初醒,荒唐黄粱

  她打开院子的大门,院中栽了数十棵桂树,如今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满院深深浅浅的细碎花朵在飘摇秋雨里落了满地,却依旧馥郁袭人。

  行洛走进前厅,桌上摆着一封落满尘埃的信封,行洛正欲打开,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在一瞬间近乎惊喜地回了头,在刹那间,她的心里轮转过无数个念头,随即又嘲讽地笑,直到今日,她竟然仍幻想着,被她亲手杀死的叶双阙会不会活过来了,毕竟那可是叶双阙,怎么会死得那么轻易呢?

  当年她伤过叶双阙一次,叶双阙没有躲避,也没有还手。那一夜在双阙山的滔天火海之中,行洛伤了他第二次,这一次,她没有留手,叶双阙却依旧没有还手。

  叶双阙死了,最后的表情却是微微笑着的,他看着行洛,依旧是从前那般的温和。

  一切的仇怨爱恨终于告一段落,行洛却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得可怕。叶双阙不该这么死去的,他为什么还是像那一年一样不愿躲开,他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了呢?

  来者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他朝行洛拱手道:“您是叶夫人吧?”

  “我从四年前就在这里看守院子,打理草木,您终于来了。”那老者道,“叶公子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行洛回过神来,却又怔住,她说:“我姓行,未曾婚配,也不是叶夫人。”

  那老者愣了片刻,才開口道:“当年一位公子买下这洛神林,说是送给他夫人的。夫人姓行,喜欢穿黛青色,额角有颗朱砂痣,我听他形容,想着应该就是您了。”

  “叶公子对您是真的好。”那老者道,“他在这临安选了许久,才选中了洛神林,说他的夫人名中也有洛字。

  “那时候,他说他的夫人总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他,我看他站在这里,神情很难过。您要是和他闹了别扭,就不要计较了吧。”

  行洛安静地站着,院外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下来,只闻落叶与风声。

  她拆开那封信,泛黄的信纸上起首处是叶双阙的字,只有一个“阿洛”。行洛不知道叶双阙为什么要写这封信,除了一声阿洛,信笺上便全是空白了。

  行洛几乎能想象得出来叶双阙写这封信时的样子,他或许在写下行洛的名字后突然发现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便戛然而止,封上了信封。

  又或许,他想说的话,从来都无法宣之于口。

  翩若惊鸿照影,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如果时间能回到当那年,她一定不会去双阙山了。

  她怔怔地站着,在满园桂香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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