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李九爷这一辈子,享受过荣华富贵的甜,也饱尝过糟糠咸菜之苦。他自诩聪明人,决不会做亏本生意。却因“未婚妻”顾韶华突然上门,而打乱了自己的人生计划。本想将计就计捞上一笔,却在你来我往之中把自己一颗真心都赔了进去。
1
李九爷看到那个姑娘的第一眼,他的左眼皮就止不住地跳。
常言道,左眼跳灾。所以他很快就在心里下了判断——这个姑娘一定不是什么善茬儿。
在李九爷开口前,那个姑娘就先出了声。她说着一口苏州话,尾音婉转:“你莫要怕,我顾韶华是来和你谈生意的。”
顾韶华说这话的时候,侧坐在李九爷最宝贝的梨花木桌上轻轻地晃荡着双腿,光洁而纤细的小腿在黑底绣牡丹的金鱼扣旗袍的衬托下越显白皙。她漫不经心地将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冲着李九爷粲然一笑,殷红的双唇里露出两颗小虎牙。
李九爷一边心疼着自己的宝贝收藏被糟蹋,一边还要故作严肃地板着一张脸,反问道:“谈什么生意?我这儿可不是小姑娘该来的地方。”
李九爷没有看不起顾韶华的意思,只是他这地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万一出什么事,他可不想担责任。
“你也太看不起我了。”顾韶华轻巧地从桌上跳下,道,“生意场上无男女,李九爷你就说你想不想要西边那条街吧!”
西街是南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一年的租金和税收养活小半城人是没问题的。李九爷一时揣度不出顾韶华是真心有意让利,还是只是前来试探,但他的态度有了变化。
“里边请,咱俩详谈看看?”他取下帽子,放在胸前,冲她弯了弯腰。
“谁都知道李九爷最会谈生意,我可不想被你绕进去,赔了夫人又折兵。”顾韶华婉拒了李九爷详谈的邀请,从口金包掏出一叠地契,递了过去,继续说道,“用这些换东林渡口,你看看行不行?”
白纸黑字,官家印章,正是西街的地契。李九爷接过后并未将目光放在地契上,反而正了正神色,打量起顾韶华来。
东林渡口不沿海,只是有条不大的河连接周围几省。和李九爷手下几个傍海的渡口相比,赚不了几个钱。他摸不准顾韶华背后是谁,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劲儿告诉他,用一个东林渡口换西街,这笔生意他稳赚不赔。
“这笔生意……姑娘是来给我送钱的?”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顾韶华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她捂住嘴,笑道:“你要这样想,也可以。我要渡口自有我的用途,反正不会让九爷你吃亏就行了。”
李九爷几乎是白手起家,混到南城一霸,凭的就是艺高胆大,天不怕地不怕。他当即拍板下定,冲顾韶华拱了拱手,说:“那李某恭敬不如从命,就厚着脸皮占了姑娘这份便宜。”
说罢,他正要招人寻来渡口的地契,却被顾韶华制止了。
她摆摆手,从包里掏出纸笔,在纸上轻轻地写了几笔,说:“详细交接事宜劳烦九爷派人去这个地址找管事的谈一下,今日我只是来见见你的。”
见我?李九爷心里嘀咕着,他又不是什么当红明星,值得大老远特意跑过来见一面吗?
“可是姑娘身后有人想……”
顾韶华摇摇头,打断了他的问话。她从纤细的手腕上取下一串珠子,捧在手心,嘴角微扬,回道:“我只是来见见信阳李家的小少爷是什么人,还会不会认下这门亲事。”
珠串圆润而有光泽,一看就是被精心保养过的。熟悉的手串模样,勾起了李九爷的回忆。“咯噔”一声,李九爷脑子里那根弦骤然崩断。
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是他的未婚妻?
2
李九爷最开始并不会做生意。
在被称作李九爷之前,他是信阳李家的小少爷李洵久,话本里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形象正是他当年的真实写照。但叱咤信阳的李家,在革命的洪流下早已被冲击得不成样子,败落得彻彻底底。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祖辈们如戏言般提过的娃娃亲,早就被他忘记了。
如今顾韶华的出现,怎么不让他心慌!
他一边摸着地契,一边在屋内绕圈踱步,连随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劝道:“九爷,您要是不想认这门娃娃亲,不认账就成了。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娃娃亲算哪门子笑话?”
李九爷听到这话,愁容满面,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自言自语道:“我哪里是怕娃娃亲?我是怕我把持不住,答应那个姑娘!”
“啊?”
“你想想,有钱有势,人还长得漂亮,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现在给我李洵久撞上了,我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李九爷顿了顿,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只是万一人家看不上我那可怎么办?”
李九爷有两个特点,一是胆子特别大,二是脸皮特别厚。
对于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找上门来这件事,常人可能会觉得棘手,但在李九爷看来,顾韶华是天降的“香饽饽”,送钱的“金龟媳”,他讨好还来不及呢!
李九爷这边还没纠结完,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南城炸开了。
东林渡口做起了军火买卖的生意,现在管事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她手段利落,不过半个月就打通了这条内河沿岸的所有渡口。她胆大心细,谁的生意都敢接,又能巧妙地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
李九爷哆嗦了一下,抿了一口茶定神深思,在腦海里迅速翻阅有关顾家的资料。
顾家商贾起家,家底丰厚,四代从政,背景深厚。掺和军火生意,顾家完全有资本与底气。
沉思完的下一秒,李九爷一跃而起,喊道:“把压箱底的那套翡翠首饰翻出来,再装上几匣子进口的东珠,都给顾小姐送过去!”
“您这是要做什么?”随从不解了。
李九爷乐呵呵一笑,道:“解决我的终身大事。”
礼物送了过去,但谋取一个好身份,可不是光凭送个礼就行的。
李九爷开着新买的进口小汽车“嘟嘟嘟”地朝渡口去了。他打听过了,顾韶华很在意这笔军火买卖,白日里都在渡口忙活。为了能给她留个好印象,他特意绕了路,给顾韶华买了一束花。只是花还没送过去,李九爷就先被拦下了。
拦住他的是渡口管事的,他指了指不远处停放的大量车辆,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对李九爷说道:“来找顾小姐的人太多了,车不方便放过去,麻烦九爷步行。”
李九爷直觉不妙,他怎么就忘记了,南城别的不多,就是黄金单身汉多?顾韶华一来,那是入狼窝的小绵羊,那狼个个都虎视眈眈。
啧,这追个未婚妻,怎么还要排队?
3
穿过重重人群,他远远地望见了顾韶华。
西式的洋裙衬得她皮肤更为白皙,宛若一株亭亭净植的白莲,正静静地绽放。她一笑,便眉目含情,纤纤玉手半遮着脸,将梨涡与贝齿藏在手掌后,透出几分若即若离的意味。李九爷分明看见围在她周围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
“顾小姐,我来……”许是太大意了,李九爷刚刚靠近顾韶华,话还没说完,就不知被谁阴了一把——人群里突然伸出了一条腿,绊倒了他。
因是下坡路,他像车轱辘般,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停的位置也有些尴尬,恰好在顾韶华脚下。他无须低头,就能瞧见她浅杏色的高跟鞋里光洁白嫩的脚丫,他手中散乱的玫瑰花恰好掉了几片花瓣在她脚背上,红白映衬,竟十分好看。
“扑哧”一声,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了声,继而揶揄声、调侃声此起彼伏。李九爷这一摔,可谓是“出场隆重”。他麻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装作没事人一样,冲周围人拱拱手,乐呵呵地一笑,道:“顾小姐天人之姿,让李某倾慕到五体投地,惭愧惭愧!”
众人嘴角一抽,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像李九爷这样脸皮厚到刀枪不入的。
顾韶华不接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朝李九爷走了一步,掏出一方手绢,将他蹭到脸上的灰擦去,道了句:“怎么这般不小心?”
她声音极轻,又靠得极近,除了李九爷,没人听见她说了什么。
李九爷突然发蒙,呆了呆,仿佛有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但仔细一回忆,他又抓不住任何东西。他明明已是二十六七的人了,撩起女人来也是一把好手,却被她此刻的小动作给迷得失了魂。
李九爷觉得这样不妙,他退后一步,顺手取过她手里的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大声嚷嚷道:“多谢顾小姐厚爱!”
旁人只见二人亲密接触了一番,心生艳羡,觉得这小子运气真好,摔了个大马趴还能得到顾韶华的青睐。
顾韶华露齿一笑,明眸善睐,偏了偏头,对李九爷伸出了手。本是极为稚气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毫无违和感。只见她朱唇微启,问道:“不是要送给我吗?”
李九爷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他正欲把花递过去,却发觉因他摔了一跤,原本包装好的花儿已有些散乱了。他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讪笑道:“今日不凑巧,这花儿被顾小姐你的美貌折服,有点儿害羞,上不了台面,改明儿我再送你一束。”
顾韶华摇摇头,道:“无碍的。”
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李九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将花递了过去。只见顾韶华欢喜地接了过去,轻轻地掸掉上面的灰,抱在怀里。
她望向李九爷,笑了笑,问道:“好看吗?”
“好看!”好事者迅速接话。
紧接着回过神的众人也迅速拍起了马屁。
“花好看,人也好看!”
“顾小姐你要是喜欢,南城的花儿我都给你买来!”
这时,再也没人会觉得拉下面子去讨好一个小姑娘丢脸了。因为,这可是顾家的小姐!入了她的眼,别说南城了,在江南这片区域都能混个样儿出来。
“我很喜欢。”顾韶华对他眨了眨眼睛,笑了笑,也不知说的是喜欢花,还是喜欢他。
李九爷瞧见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他应酬了两句就找借口告辞,完全不见来时信心满满的样子。直到车子驶离渡口,他还有些心慌不定。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心脏仍在怦怦跳个不停。
“娃娃亲成了?”随从打趣道。
回答他的,是李九爷在他脑门上的重重一拍,以及听不出喜怒的自言自语:“顾家小姐……还是算了吧,别耽误人家姑娘了。”
李九爷不算是个好人,起初他也打算接近顾韶华,借此在江南打开局面。这种事他干得多,暧昧不戳破,得利及时收手,商场情爱不过如此。但不知为何,今日顾韶华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竟让他倍感心虚,总觉得于心不忍。
看到李九爷这般纠结,随从问道:“九爷,您不会是看上那姑娘了吧?”
话音刚落,又换来李九爷在他脑门上敲了几下。
“我李九爷是什么人?我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什么女人吗?”他故作潇洒,一字一顿道,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
他说是这么说,可加速的心跳,以及记忆里那个愈发清晰的人影,都让他觉得不妙。
4
顾韶华第二次主动来找李九爷的时候,李九爷正窝在“大世界”看歌舞。
半瓶洋酒下肚,他神情恍惚,却还能鼓掌喝彩,兴致上来时,也能哼上几句。他只要一开口,哪怕走调走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旁边陪酒的女人们都会拍手称好——有钱就是大爷,谁也没胆子说不好。
除了顾韶华。
“九爷这歌唱得,若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谁在唱丧歌呢。”
她身后跟著四五个保镖。他们老老实实地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由于都是军旅出身,步子整齐划一,在“大世界”这种地方,就像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令顾韶华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听到这话,李九爷还含在口里的酒悉数喷了出来。
顾韶华挪了挪脚,极为轻巧地避开了。
“你……你怎么来了……”李九爷嘴皮子有点儿哆嗦,他都没发觉自己脑子里已经开始自行计算最佳逃脱路线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说得坦荡,完全不在意旁人惊诧的目光,拍了拍皮椅上并不存在的尘埃,随后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她坐在了李九爷的正对面,因而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的眼里。他的右手搭在了腰间的枪匣上,飘忽不定的眼神将整个歌舞厅都扫了一遍,最后落在了顾韶华的手上。
他在防备她,确切地说,他害怕她。
如果不是她的保镖将这一小块天地团团围住,李九爷或许早就随着那些有眼力见儿的陪酒女们一同退下了。
当然,也有没眼力见儿的。等着看好戏的人伸长了脖子,吆喝道:“九爷,怎么不唱了?玫瑰小姐还在台上等你送花呢!”
李九爷张了张嘴,想要对她解释,却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顾韶华解释什么。他已经不是李洵久了,顾韶华与他,不过是从前相识的故人而已。
她甚至可能早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是谁,纯粹是拿娃娃亲当幌子,诓他把渡口换出去,好给顾家开辟一条连接各条内河的新水路。
他心中微定,声音渐渐沉稳,端起酒杯敬了敬顾韶华,道:“顾小姐吃好,喝好,玩好,今日我请了。李某还与人有约,恕不奉陪。”
然而李九爷刚起身,就被人拦下了。
“多坐一会儿吧。”她在和他打着商量,语气里带了难得的恳求意味。
澄澈的眼眸变得晦暗不明,李九爷自认阅人无数,却猜不出顾韶华究竟想做什么。他半揶揄半威胁地说道:“顾大小姐想要人陪,说一声就是,前仆后继的人绝对可以塞满整个‘大世界,何必拉着我?”
顾韶华没说话,却也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双方人马无声地对峙着,蓄势待发,只等一声号令,便开启枪林弹雨的篇章。
李九爷忍不住了,该心虚的又不是他!
“顾韶华,从前你就自恃清高,把小爷我的好意踩在脚下,现在翅膀硬了,又想留住我,你够格吗?”
李九爷鲜少用这般刻薄的话语和人说话,但顾韶华眼睛眨都没眨,直直地望着他。她从前听过更多尖酸刻薄的话语,她不会把这话放在心上。
只是她随后那微微下垂的眼帘,让李洵九心头一悸。
空气渐渐紧张起来,谁也不退让,围观群众也缩起了脑袋,静静地看起了这出好戏,心里纳闷着,李九爷前不久不是对顾家小姐颇为有意吗?怎么半个月不见,和见着仇人似的?
这时,持枪的护卫小跑着来到楼上,身上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火药味儿,他报告道:“小姐,事儿解决了。”
顾韶华这才软和下来,示意保镖们退下,给李九爷让出了一条路。
“九爷,方才是我得罪了。”她道了歉,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李洵九起初不解她这个笑究竟是何意,等到出了“大世界”的门,手下人见了他后,焦急地把刚刚发生的变故说了一遍,他才懂了。
他本应命丧于此的。
死对头联合起来设下了重重埋伏,枪都不知准备了多少把。他从“大世界”出来的那一刻,本该被射成筛子的。
但顾韶华逆转了这个局面。
她没有要求什么回报,甚至没有提及这件事,浑不在意让李九爷误会她任性。
车子驶离,李九爷看向车窗外渐行渐退的景色,在心底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李洵久,你真是个孬种。”
5
李九爷想起顾韶华这个名字,是在前不久的某个夜晚。
淅沥的雨声为夏季平添了几分苦闷,暖黄色的白炽灯从透彩灯罩里散发出光亮,驱逐了黑暗。李九爷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忽然想起顾韶华的。
顾家和李家不一样。李家家大业大,却只有李洵久一根独苗。顾家人口众多,钩心斗角的事儿也多。顾家的女孩子,如若没有出众的父辈或兄长撑腰,总归是要过得艰难些的。
顾韶华就是那位过得比较艰难的顾家小姐。
李洵久第一次到顾家做客的时候,她甚至没资格上桌。长辈介绍她时都是匆匆略过,只说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小姑娘,连名字都没有提起。
她的模样,同顾家其他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相比,并不算出众。但那双眼睛,李洵久第一次见到,就挪不开眼睛了。
所以,宴席结束后,长辈们要洽谈生意,把他们这些小辈赶出去玩儿的时候,李洵久不自觉地就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女孩子们相互排挤的方式十分幼稚,不过是污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父亲都是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她更没有踏进李家大门的可能性。
顾韶华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手。她不如她们受宠,莽撞行事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成为她们的笑柄。
但李洵久出手了。
他在李家当小霸王当惯了,李家里的姊妹们哪怕嫡庶有别,却都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李洵久哪见过这般欺负女孩子的场面?更别提她们的话涉及了自己。
“小爷我想娶谁还要你们同意?”
他挡在了顾韶华的身前,挺拔的身子才初见发育的端倪,但比起瘦瘦小小的顾韶华仍然高了一截。那些想要继续找碴儿的小姑娘们听到这话红了脸,悻悻地离开。
然而,顾韶华直视着他,脸上不见丝毫羞赧的神色,问:“你以为我会谢你吗?”
不应该道谢吗?李洵久狐疑地望着顾韶华,自己可是帮她解了围!
“你知道你走后,我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吗?”她冷冰冰地说着这些话,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大爷会问我,是不是攀了高枝;二爷会问我,用了什么手段,教教其他姐妹;我爹会给我置办新衣裳,好让我卖个好價钱。”
“然后我就成了顾家的新晋宠儿,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别人提及我的名字时,总是第一时间思考,既然我得了李少爷的青睐,指不定在其他地方也能用上。”
“李家少爷,你真的觉得是帮了我?”
她清冷的眸子好似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李洵久不懂,他所受的教育,便是如长辈所愿,长大成人,继承家业,除此之外的事情,便是犯了天大的错,还有李家给他兜着。
“那就张狂一点儿!”他毫无顾忌地说道,“你去告诉他们,你身后还有我撑腰,让他们掂量掂量。”
“旁人不能给你,你就自己提高身价。等到有朝一日,别人提起你时,不是用‘顾家小姐这个称谓,而是字正腔圆地尊唤你的大名!”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留给她的还有他顺手取下的一小串珠串。那是先前登山烧香时,母亲带给他的。
借势立威这事,顾韶华若是想这样做,他便不介意借她个名号,毕竟这事儿是因他而起的。
珠串圆润,还残留有他的体温,落在顾韶华手心里,却烫得宛若从火中取出的一般。
仿佛有涓涓暖流融化了她心底的坚冰。
那是顾韶华第一次见李洵久,她过去从不看话本,不信儿女情长,却在他说出这番话后,头一回生出念头,想要去翻翻话本,瞧瞧那些女主角春心萌动时,是不是也会如她这般模样。
如她这般悸动不已,无比渴望光阴倒转,好让自己在他面前呈现出更好的模样。
风吹得窗扇哐哐作响,将李九爷从记忆中唤醒。
现实与记忆交织着,令他的大脑愈发混沌。他瞅了瞅西洋镜里的自己,虽说还年轻,但总归不是十几岁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了。
信阳李家没落了,他也不是一呼百应的李洵久了。旁人尊敬称他为九爷,心里却指不定在骂他破落户、奸商。但顾家依旧如日中天,红红火火,顾韶华声名鹊起,已不是当初那个面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小姑娘了。
从前是旁人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却是命运倒转,竟成了他配不上顾韶华了。
6
李九爺最终还是让人备了份谢礼,送给了顾韶华,好似这样就能把他们俩的关系定义成施救者与被救者一样。
然而,既然都是南城的生意人,少不了再碰面的机会。
“九爷,你瞧,那顾家小姐旁边站的是不是张副官?”
李九爷本无意去关注她的消息,奈何周围人总是时不时地和他说些南城的八卦轶事。比如,据说那位顾小姐曾经有过一门娃娃亲,但对方也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上门求娶;比如,据说留洋归来的张副官对她青睐有加,时常有人见到他俩一同逛展览,说的尽是些旁人听不懂的外国话。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九爷往顾韶华那儿匆匆一瞥,像是怕被她发现似的,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天气乍暖还寒,她早早地穿了一身无省倒大袖螺彩旗袍,外面罩了件宽松的披肩式外套,如若不是室内暖气颇足,她定要冻出毛病来。
今日他是受邀来帮忙的,因而行事也比其他人方便些。他低声唤来仆从,令他们把原本备好的凉菜撤去一碟,多加了一碗乌鸡参汤。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自个儿突然想喝汤了,和顾韶华穿多穿少绝对没关系!
旁人的高谈阔论对李九爷来说不过是耳边风,他站在会场的边缘,瞧着人群中的她。仿佛连灯光都格外青睐她一般,柔和得恰到好处的光线映衬着她姣好的五官,令她看上去那样炫目,简直是闪闪发光。
记忆害人啊……
李九爷猛灌了一口酒。如若不是想起顾韶华同他还有那样一段过往,他绝对也会像无数想要巴结她的男人那样,觍着脸凑上去,试图和她搭上关系。
限制他的不止是过去,还有如今。
李九爷不是傻子,从用西街换渡口这件事,到“大世界”那次不愿邀功的救命之恩,顾韶华明晃晃的示好,已将她的心意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行事的李家少爷了,顾家或许不介意和门当户对的信阳李家结亲,但一定会介意把自家价值颇高的姑娘下嫁给一个在刀尖上谋生的破落户。
“九爷,回回神,该你上场了。”旁边的人推了推他,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聚焦,就被推了出去。
掌心相触,他没来得及理清现在是什么情况,本能地想要收回手,但顾韶华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在他厚实的手掌的衬托下,她白嫩的小手简直不堪一握,好似稍稍用劲儿就会留下红印。
说来也是奇怪,李九爷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顾韶华穿得那么少,手果然冰凉。
留声机在厅内播放出旖旎的曲调,场上像他们这样舞步不太一致的人很少,更没有人会像他们俩这样,心跳的速度格外快。
谁也没有先开口,似乎是在比谁更加沉得住气。直到交换舞伴时,变故发生了。
“砰”的一声枪响,强行结束了这场舞会。
“趴下!”利落的命令出自顾韶华之口,在李九爷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将他往身后一推。
紧接着,第二枪,第三枪,像是毫无目的一般,在宴会厅内响起。尖叫声划破了整个舞厅热闹祥和的氛围,汩汩的鲜血从伤口处涌出,玷污了佣人们前不久才擦好的地板。
“顾韶华!”
李九爷几乎是反射性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张。
嘴上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可行事处处与言语相违背。言不由衷与自相矛盾,在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在被顾韶华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的脑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画面。但最为清晰的,还是她抱着那摔散了的玫瑰花,偏着头对他笑着说“喜欢”的场景。
最初随从问李九爷的那个问题——“九爷,您不会是看上那姑娘了吧!”
李九爷在这一刻,终于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李洵久。”她喊了他很久没有用过的那个名字,说着俏皮话,“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然而失了血色的双唇,微微翕动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7
顾家的手,借着顾韶华受伤这件事,终于彻彻底底地伸进了南城。
南城的天变了,但受影响的大多是高官巨贾,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特别大的关系,底层百姓们最在乎的还是今天菜价又涨了多少之类的日常生活小事。
自诩为小老百姓的李九爷也是这样认为的。
日子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连日出日落他都能看上好一段时间,自顾韶华走后,南城的日子,终于也开始无趣起来。
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座无趣的城,只是因为有了不一样的人,才显得鲜活。
“九爷,您瞧,大世界的玫瑰小姐亲自给您下了帖子,邀您去听她明晚的歌。”
“去去去,去个大头鬼!”李九爷想点支烟,等了半天,没有眼力见儿的随从也没递上火来。他只能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九爷像是会唱歌的人吗?”
“那您也不像是个会去火车站蹲点等人的人。”随从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李九爷一听这“等”字,立刻站直了身子,说:“就她也配我等?小爷我还没算她阴我这笔账!”
回想起自己当时哭得如丧考妣的模样,李九爷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了。都怪他当时失去理智,没想通关键点。
单不说枪声响得太过奇怪,除了碎了几个花瓶,烧了几处地毯外,只独独伤了顾韶华一人。更何况哪个受了枪伤的姑娘,在他抱着她送上车时,还有气力把藏在披肩暗袋里的血包不动声色地塞到他口袋里?
這姑娘果然不是个善茬儿!
李九爷头一回觉得自己的第六感如此准确。
连通渡口做军火生意只是第一步,设局也好,伪装受伤也罢,顾家要的从来都不止是一条河运航线,他们要的是搅乱南城这片天,顾韶华正是最关键的一步棋!
火车的轰鸣声渐近,继而出站口人潮汹涌而出,人们大多拖家带口,扛着大包小包,步履蹒跚,因而仅仅提着个行李箱,悠哉悠哉慢慢走来的顾韶华显得格外突兀。
李九爷一眼就瞧见了她。
“你的胆儿挺肥的啊?竟然阴到我身上来了!让我陪你演了这出大戏。”他的语气颇为轻佻,倒有几分年少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他道,“你就不怕我把血包这事说给上头的人听?真不知道顾家给了你多少底气!”
说是这么说,可他话里话外都不见迁怒之意,反倒是暗含劫后余生重逢的欣喜。
“九爷,你错了。”
“我仗的从来都不是顾家的势,我仗的自始至终是你的势。”
她停下了脚步,立定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说着。
李九爷或许不懂,当年他说的那番话对顾韶华怎么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一次又一次被嫡出的姐妹们欺负、孤立后,在一遍又一遍被母亲教诲隐忍不争时,李洵久是第一个对她说要活得张狂一些的人。
她孤立无援,他便让她借了自己的名号,去嚣张,去争夺自己该有的一切,他甚至还夸过她的名字好听。
“‘韶华这么好听的两个字,怎么能被随随便便用‘顾家小姐四个字替代!你要让自己成为无可取代的人,让别人一提起你时,第一反应不是谁谁谁的女儿,而是正儿八经地喊出你的名字!”
多少个不眠的深夜里,顾韶华就是借着这段回忆,与内心的怯懦与退缩做斗争。李洵久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她的梦呓。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顾韶华还完了顾家的生养之恩,用数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和生意,换回了婚嫁的自主权。那么,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格外明确。
“那你又回来干什么!顾家的人接手了你的事,你不是应该当个甩手掌柜去逍遥了吗?”
李九爷嘴里叼着烟,说话都有点儿含糊不清,可细细分辨,语调分明带了些许傲娇。
“我已经无处可去,不过是想来问问李家少爷……”她顿了顿,觉得自己措辞不太准确,又改口道,“不过是想来问问李九爷,这门亲事,你是认还是不认?”
顾韶华伸出手,将纤细的手腕上那串保养得当的珠串呈现给他看,匿有星子的双眸里,写满了希冀与期盼。
李九爷极为自然地接过了顾韶华的行李箱,发出一声极轻的浅笑:“那就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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