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
初初相识,便遭遇乐川表白,王灵均诚惶诚恐。深知两人已结怨,王灵均百思不得其解,向半仙易子策求助,只换来一句——“妄想症属于精神分裂的一种”。这头开出一朵不知是真是假的桃花,那头又有忘年之交的老爷子试图撮合王灵均与爱孙小五。早已心有所属,可惜所属只属于别人的王灵均,表示很为难……
一顿便饭,清爽可口。老爷子手不离酒,喝得面色红润,畅谈起陈年往事,关于理想,关于奋斗,关于爱情。爱情的主角叫郁芳,是老爷子的爱人,也是易子策的表姑奶奶。她自幼受家庭熏陶,卫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军医护士,与老爷子夫妻走过数十载风雨历程,于五年前因病先行离去。
老爷子如今儿孙满堂,大家各有家庭事业,逢年过节才聚一聚,平日里常伴他身旁的只有小孙子。酒过三巡,老爷子又干出了一件惊人之举——坚持要把他孙子的百日照送给我留作纪念。面还没见,我先拿他一张光屁股裸照也不合适,于是我百般推辞。老爷子不依,说这怕什么,瞧我孙子白白胖胖,多招人爱,留着图个开心也行。
在回校的公交车里,我看着照片里团子似的小胖墩,肉乎乎的小脸往芝麻头上一安,喜感十足,便忍不住笑了。照片右下角印有“小五百天纪念照”几个字,估计是他的小名,我才想起来忘记问老爷子孙子的大名了。
既然收下了,就不能随便乱放,我拿出钱包把照片塞进夹层。等回到学校,从易子策手里接过书包后,我想想不合适,又取出照片插入手账册,准备回了宿舍再另寻个地方保存。
易子策看见了,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老爷子给的。”为表感谢,我将老爷子给的两盒点心分了他一盒,“想不到你和老爷子是亲戚。你应该和他小孙子很熟吧?”
“高中同学。”
“他长得怎么样,帅吗?”听多了小孙子的事,我不能免俗地问。
易子策估计觉得我太肤浅,淡淡地睨了我一眼,说:“和照片上差不多。”说完,他扬长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消瘦背影,我忍不住想,今天应该问问老爷子,是不是易子策从小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
“那人是谁?”背后传来姜谷雨的声音,我转过身,她正望着易子策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呢喃,“好像有点儿眼熟。”
“易子策,我跟你提过的。”
她像恋花的蝶,不舍得离开,又伸长脖子张望了会儿,方收回目光:“哦,那个年年把你压屁股底下的奇葩学霸。我以为他长相和成绩一样惊人呢,看背影还不错。”
说到考不过易子策,我就不服气:“哪有年年,我夜观星象,这回能考第一。”
向来不以考试论英雄的姜谷雨不屑地“嘁”了一声,然后接通了手里突然响起的手机,说没两句便递过来:“找你的。”
找我的,为什么打给她?
我不解,动作一慢,姜谷雨已以物易物,用手机换点心,道句“正好晚饭没吃饱”便拎着点心盒坐进了一旁的长椅。屏幕上显示是乐川的来电,我反应稍顿,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隐约听见手机里连喊了几声我的名字,才拿到把它耳边,回了声“喂”。
“王灵均,几天没见,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乐川的话语里带着一贯的戏谑调笑,听我没回答,又透出几分不悦,“说话呀,不会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吧?”
“想起来了。”
“我说你怎么不跟我联系?”他埋怨道。
“没你的联系方式。”我老实回答。
他笑了:“不会找姜谷雨要吗?”
“你不也没找她要我的。”
“别生气,我在新加坡比赛,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话赶话赶到那句而已,我生哪门子气,更不认为他有解释的必要,于是随口问:“什么比赛?”
“国际无人机飞行器创新大赛。”他那边似乎很热闹,人声喧哗,像在开Party。我听见有女孩喊他名字,于是不愿打扰,想挂电话,却听乐川又道,“我后天回去,你想要什么礼物?”
“不用……”没说完,我自己先停顿了,想了想,笑着改口说,“帮我把狮头鱼尾像带回来吧,我要原装的。”
“行啊,今晚上我带齐家伙就去。如果明天国际新闻出现了某中国籍男子因盗窃国家象征被捕的消息,你记得赶紧跑路。”
“为什么?”
“因为你是幕后指使者,我肯定第一时间把你供出来将功补过。”这时乐川应该走到了安静的地方,背景不再吵杂。他沉默片刻,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王灵均,我想你了,后天我来找你。”
这一句话仿佛伴着新加坡燥热的海风,透过手机吹得我半边脸颊发烫,不知该说什么。
“听傻了?”他含笑问。
装不来淡定,我急匆匆地道:“國际长途很贵,没别的事,那就再见吧。”
“哦,害羞了。早点儿睡,后天见。”
乐川没事人似的先挂断了电话,我却站在原地,怎么也抚平不了加速跳动的心脏。前一句还在插科打诨,后一句又立刻无缝切换到情话绵绵,谁的心脏承受得起?逼自己低声背诵一遍辨证用药金口诀,勉强恢复平静后,我坐到姜谷雨身旁,抢过半盒点心,一手一个往嘴里送。
“你怎么了,接个电话食欲大增?”她说着抬手摸摸我的脸,改用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念经没用的,该动心的时候还是会动心。”
我仍难以置信,鼓着腮帮子道:“不会吧。我和他认识才几天,一共只见过两次面。”
“有什么关系,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也不来电。”
“万一他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我突然觉得味同嚼蜡,艰难地咽下满嘴的点心,正襟危坐,严肃地对姜谷雨说,“你跟我说说乐川这个人吧。”
姜谷雨扑哧一笑:“你不要紧张,他又不是洪水猛兽。虽然我们做了三年初中同学,但是关系一般。乐川那时候挺胖的,成绩好,人缘也不错。我记得初二那年他没参加期末考试,一个暑假后回校瘦了好多,人也变帅了。大家都在传,是因为他被喜欢的女生拒绝了,才痛下决心减肥的,也有人说他生了场重病,还有人说他家里出了很严重的事。不过一上初三,学习紧张,这事没有人去求证,各种传言也就不了了之。”
聚精会神听完了每一个字,我忍不住问:“现在呢?他真的交过很多女朋友?”
姜谷雨盯着我的眼睛,小心地点点头:“你很介意?我敢保证,他现在肯定是单身。”
“那是因为六月没过完。”我明白想了解一个人,不可以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便收起流露出的嘲讽语调,又问,“你知道他有个六月不恋爱的怪癖吗?”
“不太清楚。”姜谷雨踌躇地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灵均,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我对乐川说过你暗恋廖繁木的事,也向他提过能不能追求你,帮你摆脱单恋。他当时没同意,现在又追求你,所以我也不能确定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不出于真心,我就放心了,毕竟这就有了自我开解的理由。
“我没对他动心,是有点儿被吓到。”不想再继续讨论乐川,我话锋一转,说,“说吧,找我什么事?我不信你只为联络感情。”
姜谷雨给了我个“你懂我”的表情,卖关子地什么也没说,开始嚷嚷“吃多了肚子胀”,拉着我到田径场夜跑。
临近期末,坚持锻炼的人少之又少。姜谷雨说自己是竞技型选手,没对手跑起来没劲儿,所以没跑两步,又无趣地坐到看台观赏起月亮了。夜深人静处,我连打了几个哈欠,终于等来姜谷雨想说的事。
“上次你扮医女,效果不错。下学期社团招新,我准备在宣讲会里增加二十分钟的中医学讲座,你来主讲,好不好?”
昏昏欲睡的我顿时耳清目明,只差脚底抹油开溜:“你太高估我了,不行,我会怯场,也没那么大能耐。”
“那些文言文一样的中医学理论,你不是张口就来吗,还有你刚才背的口诀,一般人谁能听懂?办讲座要的就是这效果,把懂的人讲到不懂,把不懂的人讲到更不懂,最后大家一起不懂装懂。”
姜谷雨灌迷汤有一套。我像听绕口令似的被绕进去了,云里雾里地问:“我讲什么?”
“主要目的是宣传社团,你只需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往那儿一站,随便讲什么都有人听。我估计到时候来的女生居多,你可以讲如何祛痘啦,美白啦,减肥啦……多简单。”
听起来似乎不难,我头点到一半,灵光乍现:“我给你找个肚子里有货,颜值有保障的人来主讲,怎么样?”
她双眼晶晶亮地问:“谁?”
“我们班的大杀器易子策。”
我没把握说服易子策,可我相信只要安排他和姜谷雨见面,凭借姜谷雨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宣扬汉服文化的一颗热忱之心,没准儿能把他搞定。
姜谷雨显然动心了:“找时间约出来见见。”
“没问题。”
茫茫夜色里,我和姜谷雨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即便有种出卖朋友的愧疚感,但它仅维持了不到一秒钟,便随风消逝,荡然无存。谁让易子策先舍我不顾,卑鄙地逃掉守夜,害我单独在实验室里度过了一晚。
第五章 我的心事,你的秘密
学医不易,课业紧、学制长不说,常常还要面临各种误解。像学西医的强调不用手术刀切牛排一样,学中医的也要再三声明,我们没事不给瞎给自己吃药,不炼丹、不算命,针灸考试也不是拿着无菌针互相扎,比赛看谁扎得准……
就在几分钟前,某位找自习室的男生无意中看见教室白板上写着“针灸治疗学期末考试”,立刻变得异常亢奋。他站在门口守到我们交卷后,兴冲冲地跑进来说自己正痴迷金庸和古龙,问能不能帮他扎通任督六脉,好入少林学武。
不巧,他问的人偏偏是易子策,于是不能幸免地遭到了眼神鄙视,如同冷冷冰雨在他脸上胡乱地拍。老班仁慈,将武痴男生招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有办法让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飞踢出一脚。希望重燃,男生赞叹着“好霸道的招数”,又忙追问“是什么”。我也作故弄玄虚状,手挡在嘴边,悄声与他道来——那一脚,江湖别名“膝跳反应”。
男生白着脸悻悻而去,我和老班大笑着击掌,热烈庆祝又一次成功捍卫了中医学的尊严。易子策看着我们像在看两个现世活宝,他低嗔句“无聊”,举步正要走,被老班叫住。
“同学们,待会儿班里聚餐。”迈上讲台的老班大手朝我一指,自以为豪气云干地振臂高呼道,“我们一起为王灵均壮行,祝她今晚一切顺利,全身而退。鼓掌!”
而后,掌声雷动。
说真的,同学们的反应之热烈,表情之亢奋,就算开运动会加油助威的时候,也没这么声势浩大。
“老班,我有话要说。”待掌声平息,我弱弱地举起手,“我能不能申请不参加壮行宴,万一感动到哭晕在厕所里怎么办?”
“沒事,晕倒了我负责抬你进实验室。”老班固执地坚持。
“可、可是我已经有约在先了,不能爽约。不信,你听。”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点开乐川最新发来的一条语音微信——“小灵子,我快到了。”
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我才会觉得乐川轻浮得恰到好处,近乎套得无可厚非。
老班那贼贼的小眼神若有似无地滑过易子策,又改换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正义面孔来到我身旁,压着嗓子小声问:“是你暗恋的人?”
这个误会来得漂亮,我顺水推舟地点点头:“是的。”
“好,批准你的缺席申请。”老班又跳回讲台,再次挥舞手臂,以更加饱满的热情道,“因为王灵均有事在身,我代表班委会临时决定,把壮行宴改为‘庆贺解剖课顺利开课的班级联欢。同意的请鼓掌!”
世态炎凉啊,人情冷暖啊,掌声多热烈,我的心就有多凉。
集体K歌的时候,说好的做彼此的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彼此呢?原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脚踏掌声离开教室,直到走到宿舍楼下,我仍久久不能平静。士可杀不可辱,这激烈的情绪使我信心过度膨胀,甚至觉得自己今晚和实验室的遗体捐赠者跳个贴面舞也没问题。乐川一条语音发过来,说他在三食堂门口等我,我又冷静下来,开始转换脑子琢磨理由放他鸽子。
那晚隔着手机,乐川一句“我想你了”都能把我吓得够呛,真要见面,脸对脸、眼对眼,我怕他又语出惊人,说出什么扰乱人心跳节奏的话。毕竟胆量就那么大,如果无度地消耗在他身上,那今晚我自己该不够用了。
一条条理由在手机里改了又删,删了再编,反反复复,我始终不满意,连给廖繁木发微信也没这么纠结费心。想到廖繁木,苦等的灵感终于来敲门了,我打字如飞。
“廖繁木和学生吃散伙饭喝多了,我给他送醒酒茶汤。”
“汤呢?”
编辑完微信,耳旁突然响起乐川轻飘飘的声音,我手抖了下,紧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直到感觉到他走到面前,才万般无奈地缓缓抬起了眼睛。四目交接,乐川双手抱臂,好整以暇,似乎就等着看被当场戳穿谎言的我大出洋相。
“你说什么?”我侧耳,装没听清。
“醒酒茶汤呢?”
“哦,他已经拿走了。”
“他人呢?”
“拿了汤走了呀。”
万事开头难。扯过第一谎,以后就一个比一个顺溜,我还能嫌弃地撇撇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
乐川煞有介事地环顾左右一圈,说:“正好,他走了我们就去吃饭吧。听说你们学校三食堂的红烧带鱼做得很有特色,今儿人太多,改天再去尝尝。”
避开他伸过来牵我的手,我仍站着没动:“我们学校的解剖实验室也很有特色,你要不要改天去参观参观?”
“好主意!”他直接上手扳到我转过身,推着我往前走,“改天我们打好红烧带鱼去解剖室,边吃边参观。”
“没常识,实验室里禁止吃东西。”我又不是板车,你又不是收旧家电的,推什么推。侧步退到乐川身旁,我没好气地问,“你想去哪儿吃饭?”
他丝毫不被我的低潮情绪影响,清爽笑容拂面而来,说:“反正是你请,看你诚意咯。”
“为什么我要请你吃饭?”我长得很像冤大头吗?
“为我庆祝啊!”乐川神采飞扬地说着,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自豪感,“无人机飞行器创新比赛,我们队拿了第一。”
近一周没见,乐川似乎晒黑了,他面带倦色,但看得出是真的很开心。也许这个比赛并不简单需要花费大量精力,也许他是因为一下飞机就赶来学校才如此疲惫……我做着没有根据的猜测,不忍破坏他的好心情,欣然同意了。
一刹那,乐川竟如释重负般松了松肩膀,深深地舒了口气。他好像很紧张,很担心我会拒绝,忐忑得如青涩少年,而不是恋爱无数的花花公子。
如果这是真实的乐川,便像极了廖繁木面前的我自己,敏感,紧绷,患得患失。可我们又怎么可能相提并论,我暗恋廖繁木十年,他认识我却不到十天。
我们不一样。
学校附近的“食为天”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依旧是毕业生居多,仿佛有吃不完的散伙饭,诉不完的离别之情。
坐在店外排队等位时,乐川给我看了很多无人机实时航拍的照片,有碧海,有蓝天,有林立的高楼,有世界各国的年轻面孔,他们以相同的仰望姿态着,对空中的这架来自中国高校的无人机投以惊艳的目光。而人群中央正在操控手柄的人正是乐川,其神情专注而自信,双眸澄澈又明亮。
一个眼神便能看出乐川对无人机的热爱,如信仰般纯粹。
我不禁把目光从手机里的照片转移,去看身旁的他,并好奇地问:“你学的飞行器设计专业到底是什么?”
“我的专业全称应该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面向航空、航天等国防科技领域,主要从事飞行器总体设计、结构与气动性能分析计算、导航与制导系统设计等方面的理论研究……”乐川认真地讲解到一半,停顿了一下话音,笑着问我,“又听不懂了?”
“有点儿深奥。”隔行如隔山,我实在没法假装听天书听出乐趣,便更加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
“很枯燥,对吗?”乐川眯了眯眼睛反问,得到我如实的肯定答复后,他声音不大,但格外肃然坚定地回答,“因为我有‘航空报国的理想。”
这个时候从乐川口中听到“理想”两个字,显得那么贴切应景。店里的毕业生们,也许正为即将奔赴理想而举杯,也有可能为梦碎而痛饮,或踌躇满志,或惆怅失意,以“分别”为共同主题,却各有各的欲说还休。
我也有理想,但脑中无法对乐川说的“航空报国”形成清晰概念,又不自觉地联想到老爷子家中展示柜里的军机航模。不仅如此,乐川和老爷子还有另一个何其巧合的共同点。
“你为什么叫我小灵子?”
或许我思维跳跃得太没逻辑,乐川怔了怔,拉起我一绺披在背后的长发,绾个结搭在我耳侧。
“因为你那天垂耳兔一样的发型,很像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
“那叫垂挂髻。”推开乐川不老实的手,我代替姜谷雨做起了传统文化的推广人,“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也不叫小灵子,男的叫善财,女的叫龙女。”
“你的意思是,让我叫你小龙女?”乐川摩挲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嘛。”
“我没那意思。”
“那就是想让我叫你善财。”他高高低低地又喊了几声,颇为难地道,“还是叫小灵子吧,叫善财容易把谁家的狗招来。”
没把谁家的狗招来,倒先招来我们老班了。他正打着电话往外走,看见我,尤其是看见我身旁这位后,便直直地倒退着又回到了我们跟前,肆无忌惮地审视起乐川。乐川也不怵,目不斜视,一派从容自得地随他看。人来人往的店门口,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激情四射地对望,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老班,你有事,你先忙。”我赶紧道。
老班沒理我,热络地招呼乐川:“甭排队了,一起吃呗。人都在里面。”
见乐川顺着老班手指的方向往里好奇地张望,我解释道:“我们班聚餐,欢庆王灵均这个倒霉鬼今晚守夜,与大体老师同眠。”
“瞎说什么大实话!”老班不满地横了我一眼,拿起官方腔调道,“王灵均同学,全班兄弟姐妹与你同在。走走走,吃完饭大家一起送你上路!”
“上路……”我只觉得肝颤,于是拽着老班的胳膊如诉如泣地说,“老班,明年的今日你们是不是还打算聚餐缅怀我?要不要我也上来与你们团圆?”
“我们不进去了。”乐川起身一把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对老班说,“小别胜新婚,我想和小灵子单独约会。”
小别什么玩意儿?
防不胜防,我替乐川理直气壮鬼扯的行为感到羞愤,抵死不从。
“好好,春宵一刻值千金。”老班像可算卖出了家里傻闺女的老财主,热情洋溢地推了我一下,然后挥手相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情,我懂。别玩太疯,记得晚上有正经事要办。”
内蒙汉子嗓门嘹亮,唱大戏似的,满大街的人都转头看我和乐川。我没这二位脸皮厚,于是甩掉乐川的手,低着头疾步快走。
乐川追上来问:“你还真想一起吃饭啊?”
“不想。”
即使他不开口拒绝,我也不可能带他和全班同学吃饭,那等于坐实“他是我暗恋对象”这个假消息。不愿不从的外在表现,只为证明我内在具有反抗精神。
他不知怎的便笑逐颜开地说:“你为了等我,所以不参加聚会?”
也可以这么讲,但我不想承认:“我是为了给廖繁木送醒酒茶汤。”
“你不是要和他保持距离?”
“我会的。”
说出来的肯定句,却在我心里打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十年漫长,我早已将年少时的喜欢,经岁月的粬,酿成了深爱的酒,醉得执迷不悟,也因此做了太多太多的傻事。
小时候,我模仿过姐姐的穿着打扮,模仿过她的言行举止,以为那样廖繁木会喜欢上我。大一些,因为太在乎廖繁木,他的一句话,一个小动作,乃至他的思想,我都会想揣摩清楚,渐渐地,也就失去了自我……
有些道理,不经历,永远不会懂。可一旦经历,那也是永远铭记的痛。
如果他喜欢你,你是任何人他都喜欢。相反,如果他不喜欢你,你也变成不了他喜欢的任何人。想要做他的唯一,就要先做独一无二的自己。先自爱,再爱人。
道理我都懂了,可那又如何,如韩寒所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我不知道,乐川出于什么原因许下“航空报国”的理想,而我仅仅是为了不准自己太失败,将未来人生输得一无是处。又宏伟又渺小,又广阔又狭隘,又想爱又不敢爱,对家人如此,对廖繁木如此,这便是我过往人生的写照,“矛盾”二字以记之。
沮丧来得突然,令我无法释怀,我又神游太虚,昏沉不醒。鼻尖飘过一阵香气,我和乐川已经坐在了主教楼前的台阶上。他打包了一份麻辣烫,拿着串海带在我鼻子前晃来晃去,试图勾起我的食欲。
注意到他脚边摆着啤酒罐,我接过海带,说:“我从不喝酒。”
他踢踢瓶罐,说:“买麻辣烫送的。”
“我信你才怪。”
麻麻辣辣的海带绽放在味蕾之上,我一下子饿得像头绿眼狼,三两口吃完海带,又和乐川争食。他半点儿风度不讲,嚷嚷着没买我的份,小里小气地护着打包盒死活不给。客气什么,抢啊!我双手并用扒拉他胳膊,不管用,又改扯他的脖子。一不留神,他衬衫领子被我拉扯得有点儿妨碍风化了。隐隐约约的,我发现他左锁骨下缘有一行刺青。
“你看见了?”乐川敛笑,微抿着唇问。
“没看见。”我摇头。
饿死事大,趁他动作停顿,我手疾眼快取得了最终胜利,大快朵颐。抢来的东西,吃起来就是香。乐川或许不饿,什么都没吃,玩着啤酒罐,但一直没打开。
“暗恋的滋味不好受吧?”他忽而问我。
类似的话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语气却大不相同,上次是戏弄调侃,这次语气里似乎含着一丝疼惜。
手捧打包盒,我笑了笑,说:“不太难受。”我没有故作坚强。
都说暗恋太难,可有时候又很简单,不需要制造甜蜜,不需要浪漫回忆,甚至不需要他爱你。一个人,一份爱,足以撑起一个专属于你的孤单舞台,不毁,不朽。
铝罐被乐川捏得咯咯作响,他又问:“你喜欢他什么?”
“好看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很早以前,我也问过自己,那时那么小,到底是喜欢廖繁木长得好看,还是喜欢他,刚好他又长得很好看。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并不重要,喜歡就是喜欢,不论基于长相,或者基于性格,最终所投入的感情都没有区别,一样奋不顾身,一样心甘情愿。
“肤浅。”乐川笑嗔一句,轻挑眉梢道,“有我好看?”
“没你好看。”我不能睁眼说瞎话,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慢声道,“廖繁木是我家邻居,在我印象中,他从小到大就没有难看的时候。幼儿园时没有挂过两条浓鼻涕;青春期没长过痘,没非主流过;读大学时没有被传染理工男的呆板气质;工作到现在没发胖,发际线也没后移。”
“嘁!没有经历过蜕变的人,再好看也不惊艳。”乐川嗤之以鼻,但笑意不改,“他不是大你好几岁?说得好像你看着他长大的一样。”
“六岁。我姐姐告诉我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乐川提到蜕变,我就想起了姜谷雨的话,“听说你初二一个暑假从胖子蜕变成帅哥,怎么做到的?”
他身子后仰,双肘抵着高两级的台阶,懒洋洋地望天,指间仍捏着未开封的啤酒罐。
“有一天起来照镜子,我问,魔镜魔镜,这世界上谁是最好看的人?它说,瘦下来你就会变成最好看的人。所以我瘦了。”
胡言乱语,我一笑了之,不再言语,也抬头仰望夜空。
月色……没有月亮,星光……没有星辰,月黑风高,果然适合与大体同眠。
“喂,小灵子。”乐川戳我肩膀,等我回头,他问,“你表白过吗?”
“当然没有。不过,我对着老家的大海喊出来过。”
那晚的夜空星光璀璨,近得触手可及,仿佛随时会落入眸子幻化成晶莹的泪。面朝大海,我用尽力气喊出“廖繁木,我喜欢你”。涛声回响,又将它卷了回来,从此我将这份感情锁入心房,不曾开启……
走失于回忆长廊之中,我再度沉默。
不知多久后,我找回自己,转身面对乐川,轻轻地道:“我看见了。”
他似乎一直盯着我的后背,声色未动:“看见什么?”
“你的刺青。”隔空指指他的锁骨,我也感叹自己好眼力,“‘J-25,什么意思?”
“秘密。”乐川忽地挺身靠近我,大喇喇地送上半边脸颊,说,“想知道,亲我一下。”
又玩这套,烦不烦!
我想完心事,填饱肚子,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该回宿舍收拾收拾,准备去守夜了。你一个大男生,不用我送了吧?再见。”
乐川没说话,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恢复刚才懒散的姿势,继续仰头看天。
走出去很远,我回头,他仍旧坐在原地。身后几节台阶上多了个男生,高挑,笔直,消瘦,半边身子隐没于阴影之中。隔着一段距离,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相识,他们只是同样在望着夜空。
我也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头顶一片黑漆漆的天,却实在觉得乏善可陈。难不成他们一个个颈椎病犯了?要么就是装逼症犯了。
下期预告:
嘴巴上说不陪王灵均守夜的乐川,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解剖实验室的门外。漫长一夜,相互陪伴,乐川娓娓道来初恋往事,换得王灵均的同情宽慰,谁知往事其实是故事。王灵均勃然大怒,两人险些闹掰,好在乐川即使送出礼物,挽回颓势,然而就在此刻,实验室突然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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