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阴暗破败的宫殿内,季幼清已褪去威严凤袍,只剩件单薄素衣裹身。
腐朽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媛得意地走到床前,悠然道:“本宫就是来看看,昔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如今是何等落魄。”
季幼清环抱双膝,目光恍惚,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鲜明蔻丹挑起季幼清的下巴,沈媛恶狠狠地逼视着她,冷声道:“若我是你,就自行了断,免得碍了别人的眼。”
季幼清静静地看着沈媛。曾经的明媚少女,如今已变得心狠手辣。
一个月前的宫宴上,沈媛在她宫中用过糕点后便小产了,种种证据指向她。当朝帝王卓烨雷霆大怒,将她打入冷宫。她知道,沈媛是卓烨心尖儿上的人。可是她没想到这次卓烨会如此震怒,竟不顾季家的面子也要处置自己。
卓烨忌惮季家已久,季家是将帅世家,手中握着大夏国三分之一的兵权。可是她并不是凭着季家嫡长女的身份才入宫为后,而是天命所归的。
卓烨发过毒誓,此生绝不废后。他杀不了她,也废不了她。沈媛想逼她自尽,她偏偏不如他们的意。
【一】
三年前,季幼清和沈媛还是碧玉年华的少女。
那年初春,她们相约去京郊梨山踏青,也就是那日,她们初遇了微服出宫的卓烨。如雪的花海中,少年长身玉立,他粲然一笑,竟比漫山梨花还要风华灼灼。
后来季幼清才得知,卓烨就是刚登基的新皇,那日受司月监所嘱,往梨山方向找寻神女。
大夏国制,历代帝王的皇后均为神女,此举意在让大夏国祚得神庇佑。神女转世十六岁之前与常人无异,十六岁后命中才会出现神格,而司月监就是负责占卜推算神女转世之身的。几日后,一纸懿旨,召镇国大将军之嫡长女季幼清入宫为后。
大婚当夜明月高悬,她却没有等来卓烨。那夜,卓烨在太后宫门口苦跪,称他心仪之人是尚书之女沈媛,求太后收回成命。
季幼清匆匆赶到时,他已跪多时,眉目坚毅且脊背挺拔。她走过去,轻轻地将披风给他披上。
“你这般城府深沉的女子,怎会是神女转世?”卓烨暴躁地扯下披风,看向她的眸子里满是厌恶,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朕真恨这大夏国制。”
夜风中,季幼清嫁衣飞扬。她看着卓烨漆黑执拗的眸子,淡淡轻笑:真是个不懂掩饰情绪的少年啊。今晚卓烨这一跪,只怕明日满朝文武便知帝后不合。
“好,那臣妾便陪皇上一起跪。”她不顾他诧异的目光,缓缓地跪下了。
“惺惺作态。”他轻哼一声,冷淡地转过头去。
半个时辰后,他看着衣着单薄的她,试探性地问道:“你……冷不冷?”
见她面不改色地摇头,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默地跪着。
最终太后松了口,允沈媛入宫。但太后也令卓烨发下毒誓,终生不得废后。卓烨深深地叩首谢恩。
此后,沈媛风光入宫,赐住栖霞宫,跃居贵妃位,得盛宠优渥。
卓烨真是将沈媛捧在手心里呵护,放在心尖儿上宠爱。
他知道沈媛喜爱江南美景,便令人在栖霞宫造就了玉桥流水。沈媛偶感风寒,他亲自为沈媛试药,彻夜不眠地陪伴她。他为沈媛描绘妆容,两人就犹如民间夫妻一样琴瑟和鸣……
相比之下,季幼清这个皇后反而是有名无实。除了每月十五的帝后圆房之日,卓烨从不肯踏入她的寝宫半步。
卓烨心中认定她的神女之身有蹊跷,他疑心季家买通了司月监。不然神女是谁不好,偏偏是季家女。无怪卓烨这样猜测,其中的确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婚后,皇帝手中的大夏兵权,从此帝后各持一半,分而制之。
季家早就重权在握,如今更是权势滔天,不排除有季家为了兵权从中作梗的可能。
卓烨不喜她,季幼清心若明镜。但如今她、卓烨、季家手中各持三分之一的兵权,饶是她再不得圣心,卓烨在表面上,对她也不会怠慢。
但每月十五,卓烨来她寝宫时,总是气势汹汹。面对这个存心找碴的少年帝王,季幼清总是面容寂静,低眉顺眼。
【二】
“这茶都凉了,你不知喝凉茶会腹痛吗?”卓烨俯身,一口将茶喷出,皱眉将杯子重重地一摔。
季幼清马上命人重新沏了杯滚烫的新茶。
“罢了。”卓烨皱眉,随手将一根琉璃簪甩在案上,道,“这是琉璃国的贡品,赏你了。”
她微微一顿,一时立在那里,静默不语。
“你不知道皇后要威仪得体吗?”他上下打量了妆容清谈的季幼清一番,俊朗的眉毛微微挑起,道,“你成日穿着素白衣裳,是要咒朕早死吗?”
她抬眸,靜静地看着卓烨,不觉好笑:他是带着偏见来的,怎么都会看她不顺眼,这世上为何会有心性如此孩子气的人呢?
“怎么,朕说得不对吗?”卓烨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眼神躲闪着,道。
“是臣妾失礼了。”她低声细语道,再颔首退下。半晌后,她换上威严凤袍,描绘妆容后,姗姗而来。
卓烨坐在椅子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季幼清如此而来,他又不觉一愣。
“马上就要就寝了,皇后这番装扮,是不想朕留下吗?”他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道,“也罢,朕今晚去御书房。”说毕,他起身,欲匆匆摆驾。
两人擦肩而过时,季幼清叫住了他。她转身毕恭毕敬地对着他施跪拜礼,抬首轻笑道:“刚才皇上赏臣妾一根簪子,谢主隆恩。”
突受此大礼,卓烨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他脸红着扶起她,眼神看向别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皇上是否在内心里早认定了臣妾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子?”在他出门的瞬间,她拉了一把他的袖子。她清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迷茫的眼,轻声道,“皇上英明,臣妾就是。”
不等卓烨说什么,她已含笑福身,恭送圣驾。
卓烨走后,三月颇为不解地问:“娘娘冰雪聪明,若想讨得圣上欢心……”endprint
她抬手制止了心腹宫女的话,道:“你可知入宫后,我为何将你赐名‘三月?”
三月蹙眉想了想,回答:“因为娘娘喜爱的梨花在三月开!”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初遇卓烨时,也是三月。
身为季家的女儿,她博览古今,饱读兵书,深谙心机权谋,后宫的钩心斗角还不在话下。她想得宠易如反掌,但她不愿对自己的夫君用手段。
她深知,这世上最不能谋取的,便是情爱。
她不急,反正还有一生的时间,让他接纳她,爱上她。
【三】
明黄凤袍加身,她戴上繁复的凤冠,描绘着精致的妆容。一朝母仪天下,一世做他端庄贤淑的皇后。
不管卓烨如何待她,她总是宠辱不惊。日子久了,两人倒也相敬如宾。
月庭中梨花盛放,寂静宫闱中,棋盘上,白棋已是走投无路。
“皇后入宫快满三年了吧。”卓烨轻笑道,“你这性子,当真不像将门之女。”
季幼清淡泊如莲,身上并无半分英气。她暗叹:也许卓烨就喜欢沈媛那样活泼的女子吧。
“晋王私授兵部侍郎银两这事儿,你怎么看?”卓烨又执一粒黑子落下。
“壮士断腕。”她抬腕,一子定乾坤。
“晋王可是朕的四弟啊。”卓烨望着起死回生的白棋,喃喃自语。
隔着棋盘,季幼清幽深的眸子静静地对上了他的视线。她轻声说:“皇上可还记得去年,江都兵营遇刺?”
卓烨身子一震,他当然记得。
去年奉太后懿旨,帝后南下江都兵营巡查,晋王随驾护卫。就在守卫森严的营帐内,卓烨却遇刺了。箭上淬了毒,他昏迷不醒,刺客却没有抓住。
那时他身中剧毒,发作时如万蚁噬骨,痛不欲生,不发作时他便浑浑噩噩,浑身冰冷。同行的太医束手无策,都认定他活不过那一夜。
季幼清一反清冷的性子,果决地拔出断箭,一面喝令太医想出对策,一面广招江都名医。
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样子。在凄冷的夜里,她流着泪用温水擦拭他的伤口。他毒发时,将她胳膊咬出了血印,她不吭一声,依旧抱紧了他冰冷的身体。他昏迷时,模糊中听见她在温柔地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
他有些恼怒,想努力睁眼问问她,是谁给她的胆子,竟敢直呼他的名讳。
后来,他奇迹般撑过了那夜,却依旧命悬一线。
有个游方郎中说有一以毒攻毒的药方,但须得有一人试藥。这种没有谱的事情,谁都不敢以身作试,只有她当即拿了那半截毒箭,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柔弱的肩窝。
要想试药,须得中一样的毒。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如他一般痛彻心扉。当他虚弱地睁开眼后,看到的是她枯瘦憔悴的脸,还有她眼中欣喜的泪光。
回朝后,他下令彻查此事,最后却是无疾而终。
卓烨看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女子,面容复杂地道:“可并没有证据表明,晋王与那件事情有关。”
季幼清垂眸,专心看着棋局,不再言语。庭中袅袅清香袭来,月华顺着窗棂泻入她的袖中。
卓烨心中微微动容,温热宽厚的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手。他温柔地道:“说起来,朕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季幼清的呼吸一窒,内心有一丝慌乱,抬眸却撞进卓烨满含笑意的澄澈眼眸中。
那情意缠绵的一夜,来得这样迟,也这样缱绻。
几日后,兵部侍郎称病辞官的消息传来。她立在庭前,看在凉薄春雨中摇曳、零落的梨花,摇头叹息:卓烨还是太仁慈。
卓烨来季幼清宫中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两人吟诗作画,醉酒抚琴。这个心性淳厚的男子,渐渐对她打开了心扉。
无数个夜晚,她深深地望着熟睡在身边的卓烨,嘴角不可抑止地上扬。她的手指静静地抚过他俊朗的睡颜:浓厚的剑眉,高耸的鼻梁,柔软的嘴唇。这就是她交付一生,要与之白头偕老的夫君啊。
【四】
倏而夏至,鱼跃荷开的五月,季幼清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举办了宫宴。
凉亭中,沈媛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在众嫔妃的谄笑中众星拱月般坐在中间。季幼清偏开目光,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面上却是风平浪静。
“皇后娘娘,臣妾馋娘娘宫中的花生糕了。”沈媛偏头一笑,若孩童般无害地道。
季幼清心下了然,便让人上了一盘花生糕。眼角余光瞥到沈媛一块糕点下肚,她端庄地抬手,举杯浅笑道:“上好的金骏眉,姐妹们品茗吧。”
茶香还在众人唇齿间缭绕,沈媛却突然跌落在地,面容痛苦扭曲,只见她的下半身渗出了大片血迹。众人手忙脚乱,季幼清却出神地站着。后宫纷争不断,一个计谋套着一个计谋,何时是尽头?
沈媛小产了,并且终生再难受孕。听闻这个消息后,沈媛哭得歇斯底里。
龙颜震怒,卓烨下令彻查。太医很快查出花生糕里含有五行草。
据太医院的记录簿上所写,这半年来,三宫六院中,只有季幼清宫内的一个洒扫小太监吴伟,在二月的时候因被蜈蚣叮咬,去太医院领取了些许五行草。
侍卫赶到时,吴伟已上吊自尽,只留下一封遗书,交代他拿五行草是受皇后指使。那名叫竹雪的做糕点的宫女也出面指认,是皇后的心腹宫女三月,在宫宴开始前交给她五行草,逼迫她给沈贵妃下药的。说完,竹雪当场咬舌自尽。果然,侍卫又在三月的贴身荷包里搜出了五行草。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是季幼清指使吴伟拿到五行草,而后将五行草交给三月随身携带,伺机谋害沈媛的。宫宴当天,三月将五行草给了竹雪,逼迫她下药,从而导致沈媛小产。
卓烨沉默了许久,最终下旨将季幼清打入冷宫,禁足终生。
【五】
沈媛从冷宫离去后,季幼清幽幽地叹了一声:是时候翻盘了。
天边乌云翻涌,她把玩着手中的锦色荷包,漫不经心地对三月说:“傍晚,皇上会在御书房议事,你去求他,依计行事。”endprint
三月应声退下。不一会儿,窗外大雨如注。
饶是卓烨再怎么厌弃她,也定不忍心一个宫女跪在暴雨中哭求。她颓败地靠着床柱,笑自己还是对他用上了算计。
狂风肆虐着檐下的宫灯,窗户肆乱地开合,房中烛火摇曳。
“你的宫女来喊冤,朕就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卓烨闭目坐在案前,皱了皱眉,终是不忍地道,“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他微微颤抖的声音中透露着一丝无奈。
季幼清身子笔直,她按照礼节参拜后,才娓娓道来。
事发半个月前,三月顺手帮了兰贵人身边的沁儿一个小忙,沁儿感激涕零,赠予三月荷包一枚。后来就在那荷包里,搜出了五行草。若三月在宫宴前就将五行草交于竹雪了,那荷包里应当是空的才对。
她托季家的人多方打探,才得知吴伟与竹雪都是沁儿同乡。据调查,吴伟从未念过书,目不识丁,更不可能留下遗书。宫宴前,吴伟和竹雪的家人都各自收到了他们托人送回的五千两银票。很明显,这是替人卖命的钱。
她是有备而来,季家人早已携同吴伟和竹雪的家人在宫外求见。
听闻了证人的证言后,卓烨翻了翻呈上来的银票,沉吟道:“如何证明,那荷包是沁儿所赠?”
“荷包的用料是去年进贡的云锦,宫中只此一匹。”若是她没记错,那云锦当初被赐予了沈媛。她眉眼低垂着,道,“沈贵妃和兰贵人同居栖霞宫,沈贵妃一时兴起,将云锦赏赐给了兰贵人也未可知。”
卓烨的视线落在手中的锦色荷包上,目光晦暗不明。他冲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声音低沉地道:“去查。”
一炷香后,侍卫回来禀报。
虽然侍卫在沁儿房间里没有找到云锦,但查获了她与竹雪往来的信物与银票。铁证如山,沁儿当场招了,说自己是受兰贵人的指使,买通了竹雪和吴伟来栽赃陷害皇后的。
卓烨当即颁旨:兰贵人谋害皇嗣,陷害皇后,今赐毒酒一杯,以正后宫风气。
良久,卓烨踱步到季幼清面前,亲自将她扶起。
“想不到一向柔弱的兰贵人,竟如此歹毒。”他皱着眉,语气中却带着如释重负。
怯弱的兰贵人怎么可能是主谋?她内心凄笑,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回。沁儿是被沈媛买通的,兰贵人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此案疑点重重,只要细思,就会明白,兰贵人出身卑微,不可能拿得出大量银票,但尚书之女沈媛就不一样了;何况当日是沈媛主动提出要吃花生糕的,满桌佳肴,为何竹雪偏偏就在花生糕里下了药?还有那个锦色荷包,她曾在晋王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方才,他分明对那荷包起了疑心……
她静静地看着他。或许他早就猜到了吧,赐死兰贵人只是为了偏袒沈媛,让此事不了了之。他护沈媛,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皇后受委屈了。”卓烨轻轻地别开目光,不再看她。
“不委屈,”她垂下眼眸,说,“臣妾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雨已经停了。夜风微凉,曲折游廊尽头,有一黑影负手而立。
“晋王殿下,好兴致啊。”季幼清嘴角泛起冷笑,独自疾步走去。
“本来有要事儿求见皇兄,不巧却赶上他在处理后宫内务,害本王吹了好久的风。”晋王转过身来,笑得阴沉。
“事情缘由,你我心知肚明,可惜殿下选错了人,”她仰起头,不惧地盯着他的眼,轻声细语地道,“殿下何必舍近求远呢?”
暗沉夜色里,晋王俯视着她,深邃的眼睛里似在思考着什么。
【六】
“還好娘娘早有准备,才能有惊无险啊!”回去的路上,三月仍心有余悸。
此事初露端倪,是在宫宴的半个月前。
季幼清闲来无事时,就会练丹青。玉墨紫砚,她细细地描绘着画中人。一旁磨砚的三月不住感叹:这画真是栩栩如生。
季幼清不禁翘起嘴角,瞥了三月一眼,淡淡地说:“腰间荷包不错。”
三月低头,笑着将这荷包得来的缘由,解释了一番。
季幼清越听面色越凝重。果然,在她用剪刀豁开荷包后,发现香料里面混着五行草。三月面色惨白,这五行草可是堕胎的猛药,如今宫中有孕在身的,唯有最得宠的沈贵妃。
她让三月继续戴着荷包,同时暗中调查其中的猫腻,不出几日便有了结果。
“竹雪、吴伟、五行草、锦色荷包、沁儿、栖霞殿……”每条线索逐渐明朗起来。她低叹一声:沈媛终于忍不住了。
三月疑惑不已,为何不会是兰贵人借刀杀人。
她摇头。兰贵人胆小怯弱,也不得宠,就算沈媛落胎,她这个皇后倒了台,兰贵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沈媛就不一样了,身居高位又深受隆宠。最重要的是,沈媛对卓烨,恨之入骨。
沈媛在入宫前是有心上人的,就是晋王。可惜卓烨宣她入宫,硬生生断了她的念想。那锦色荷包,在江都兵营时她见晋王戴过一样的。她笃定,沈媛入宫后一定与晋王还有瓜葛。
季幼清不知道,晋王对沈媛的情意有几分真假,但对于晋王来说,沈媛有利用价值。
这一计,明显是冲她来的。皇后故去,妃子被册封为新后,在前朝不乏这样的事例。如果她这个威胁不在了,沈媛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后,并手握兵权。
所以,沈媛才会虚与委蛇,做卓烨的宠妃。真可怜了卓烨的一片痴心。她渐渐收拢手指,攥成拳头。
也许沈媛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明明控制好了五行草的量,为何还造成了终生难孕的后果。
那是因为季幼清在金骏眉里,加了藏红花。
她特意举办宫宴,就是为了成全沈媛的计策,她笃定沈媛会迫不及待地出手。宴会上,她将计就计,佯装不知情,等沈媛一块糕点下肚,才笑意盈盈地举杯。五行草加藏红花,所以药效才会来得那般迅速,那般猛烈。
她暗自冷笑,那太医想必也被沈媛收买了吧,面对满桌佳肴,就只检查了花生糕,谁都没有注意那杯茶。
她那不敢奢求的卓烨的真心,沈媛竟如此践踏。那她就让沈媛知道,什么叫自食苦果。endprint
深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倏忽间,一只温热的手环上了她腰间。她惊起,转身却发现是卓烨,此刻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你哭了?”卓烨微微愣怔,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皇上怎来了?”她垂眸道。
“来看看你,见你歇下了,就没让他们惊动你。”他面容复杂,伸手摩挲她的脸颊。
“皇上看过了,就回去吧。”她生硬地别过头去,道。
“你……这是在赶朕?”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居然赶他走。
“臣妾身子不适,无法侍驾。”她双手紧紧地抓住薄被,身子微颤。
若她没有未雨绸缪,若她没有提前告诉季家要暗中保护竹雪和吴伟的家人,若她没有找到证据,想必就得在冷宫中孤老一生了吧。
卓烨看着她,沉默许久,终是轻叹一声,嘱咐她好生休息后,便抽身离去了。
【七】
那夜之后,一连几日卓烨都至中宫门口,却欲进又止。他抬起脚,迈进来又收回去,终是垂首离去。季幼清听着三月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由得嗤笑出声。
到了十五那夜,卓烨早早就来了中宫,她却将他拒之门外。
“其实你从来没有信过我吧。”隔着门板,她冷冷地说道,“因为我是季家女儿,你忌惮我,厌恶我。我是神女转世,你不信我。沈媛落胎,你也不信我。”
她打開门,眼圈红肿。
“既然皇上认定了臣妾不是良善之人,又何必再来。”她下了逐客令。
卓烨动了动喉结,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他紧紧地拥着她,把头埋进她的肩窝,声音沙哑地道:“幼清,是朕不好。”
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缠绕着她,她身躯一僵,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是朕误会了你,冷待了你。”卓烨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神色紧张地说,“给朕一个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他又将她拥入怀中,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她暗自挑眉,内心愉悦:不就是装无辜吗,谁不会呀?
果然卓烨就吃这一套。第二日,卓烨又来了。
“看看朕给你带了什么?”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短笛,上面雕刻着精美的梨花。
她眼前一亮,少有地露出了小女儿姿态来,抿嘴笑道:“皇上怎知臣妾喜爱吹笛?”笛子是她小时候的最爱,只是入宫后就不曾碰过了。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温和地笑着道:“你可是朕的皇后,朕怎么不知道。”
她怀抱着那支精美短笛,嘴角不可抑制地翘起。看着她满足的模样,卓烨反而有些羞赧,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为她精心准备礼物吧。他摸摸她的头,满怀歉意地说:“你喜欢就好。”
他对她仿佛上了心,一连两月都留宿中宫,还经常带来一些小玩意儿哄她开心。谁也没想到,默默无闻多年的皇后,竟会突然得宠。
那夜,卓烨又留宿中宫。不料栖霞宫半夜来人,说沈媛身子不适,请卓烨去一趟。
他悄悄起身,却还是惊醒了熟睡的季幼清。他穿衣服的手一顿,仿佛一个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般,那样手足无措。
“沈媛她自小产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嗯。皇上安心去吧。”季幼清垂眸淡笑道,然后起身帮他更衣。
季幼清默默地目送他远去。她心里明白,想彻底清除沈媛在他心里的位置,要一点点来。
【八】
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边疆动荡,东南部的金环国一举入侵,顿时烽火连天。有传言说,当今皇后并不是真正的神女,因此惹怒了上苍,才会发生战乱。而后季家军请缨上阵,出兵平反。
听到风言风语的季幼清并未言语,比起战乱,她更担心的是内忧:朝局动荡,如今晋王已找借口拿到了京畿防卫。她不能再等了。
深秋十月,金环国终于请降求和,季家军带着使臣凯旋。
卓烨携满朝文武,摆了庆功宴。宴会上,沈媛和季幼清一左一右,坐在卓烨身侧。
那夜,沈媛打扮得明艳动人,千娇百媚地靠上了卓烨的肩,还不忘给她一个挑衅的眼光。季幼清别过头去,心凉了一半,这么正式的场合,他竟也由着沈媛胡来,可见沈媛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金环使臣提了要求,他们金环国与他国建交有一条规矩:对方国家的人需要赢得金环国国宝,金环蛇的认可。说罢,金环使臣命人呈上了一个小木盒,盒子顶上有一个洞。
使臣说道:“这盒里有蜈蚣、蜘蛛、蝎子、毒蛇大小百余种毒物,金环蛇也在其中。若贵国有人将手放进去,能完好无损地拿出来,就是得到了金环蛇的认可。”
场面瞬时一片死寂。
“若得不到金环蛇的认可,两国就无法修好了吗?”卓烨面色不善,坐直了身子,说,“如果朕不呢?”
“大喜的日子,皇上何必动怒。臣妾去呗,大不了就是一死。”沈媛笑得一脸明媚,说罢就要起身,却被卓烨一把摁住。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不要胡闹。”
沈媛眼波流转,道:“那不如,就让皇后娘娘去。娘娘是神女转世,定不惧小小的蛇。”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众人悄悄地议论起来,有人大着胆子小声附和。
季幼清的兄长一瞪眼,把酒杯一摔,怒斥道:“在座满堂男儿,竟要推出一个女子挡在身前吗?”
满朝噤了声。季幼清却在此刻站了起来。她看向面色为难的卓烨,问道:“皇上希望臣妾去吗?”
卓烨俊眉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道:“如果……”
“臣妾去,”她打断他的话,转身面向座下群臣,笑得云淡风轻,“听说有人质疑本宫神女之身,今日倒是个力破谣言的好机会啊。”
“幼清!”背后,卓烨焦急地起身,却没能拉住她的衣角。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径直走下长阶,平静的表面下,内心已是血肉模糊。
他刚才的犹豫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果断地拦下了沈媛,却没有拦住她。是她想错了,她以为他爱纯真无邪的女子,只要他知道了沈媛的真面目,就不会再爱沈媛。endprint
可她忽然明白,他爱沈媛,就如她爱他一般,执迷不悟。
她闭目将手慢慢地放进木盒,片刻后拿出来,双手洁白如初。满朝沸腾,感叹“皇后娘娘果然是神女转世”。金环使臣当场与卓烨约定,永不互犯。
宴会席中,季幼清身体不适,便率先离席,回了中宫。
她藏得很好,一直撑到了寝殿门口,但终是浑身发冷,昏厥过去。
聪慧如她,早就知晓金环国的习俗,所以她赴宴前就用硫黄水洗过手,在指甲里也藏了硫黄粉。她早打算为他承担这个难题,只是没想到,却是在那样难堪的情形下。
虽万般小心,她的腕口,还是被蜈蚣咬了。
【九】
因之前为卓烨试药,季幼清的体内留有余毒,如今又身中剧毒,她昏迷了一月有余,才虚弱地醒来。
她仿佛经历了大梦一场,身心疲惫。她吩咐三月,闭门谢客,并免去了三宫六院的一切请安。
从深秋叶落到飞雪玉花,她卧床的日子,卓烨日日前来,她日日将他拒之门外。她心里清楚,他只是愧疚罢了。真心试了,手段也试了,她终究没能让他爱上她,如今她已不再奢求。
不过眼下,她还有件要紧的事儿要做。
那日她冒雪求见卓烨。许久不见,他似乎沧桑了许多。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他轻声询問,伸手欲拉她。她后退一步,脸上满是冷漠疏离,卓烨的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欲言又止,终是将手垂了下去。
她此番前来,是求卓烨带她一同去冬狩的。卓烨望天轻叹,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求他,他怎忍心不允。
狩场山脉连绵,崖边白雪皑皑,季幼清与晋王相对静立。
晋王笑道:“今日,是动手的日子,娘娘没忘吧?”
“没忘。”她垂视着万丈深渊,道。如今她已是强弩之末。
“虎符呢?”晋王凝视着她。
她轻笑,想起在御书房外的那夜,晋王答应与她结盟。他要皇位,而她只要卓烨。其实她骗了晋王,卓烨爱民如子,她又怎忍心覆了他的王朝?
她撑着不适,缓缓地走到晋王身边,浅笑着从袖中掏着什么,口中道:“虎符啊,在——”
下一秒,一把匕首猛地刺入晋王的心脏。电光石火间,她拼尽全力扑向他,抱住他一起滚下悬崖。
落风呼啸,她闭目含笑。
不属于自己的,终究还是得不到啊。传言没错,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女,真正的神女三年前在梨山已失足坠崖。是她苦求父亲,买通司月监送她入宫的。
那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执念呢?
或许是那如雪花海中,他回首一笑。自此,一见钟情,一生钟情。
【十】
皇后娘娘失足坠崖,晋王殿下出手相救却也不慎跌落悬崖。消息传来时,卓烨掀翻了桌子,双目通红,怒吼道:“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卫们找了整整七天七夜,终于在崖下的积雪中搜到了晋王残败的尸身,但依旧没有找到季幼清的踪迹。
卓烨不信季幼清会死。
下棋时、冷宫时、中毒时,哪次她不是绝处逢生,又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谈笑风生?对,说不定这次也是她设下的局,卓烨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就在第十五天,季幼清的心腹宫女三月求见皇上。
三月将一枚虎符和一封信交给了卓烨,信上清楚地记载了晋王谋逆的证据。
季幼清明明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除掉晋王,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她怕他被天下人诟病手足相残,为了保全他的面子,所以将这次谋杀佯装成晋王救皇后的佳话。她就是这样一个事事为他考虑周全的女子。
卓烨双手颤抖着,看完了手中的信。
“这是娘娘手中的虎符。娘娘说,季家满门忠君爱国,皇上不必忌惮。”三月神色冷冷地看着他,道,“娘娘不愿再回宫中,余生她会长伴青灯古佛,日日祈祷大夏国泰民安。”
卓烨猛地抬头:他就知道!她没有死!
“她……好吗?”
“好。皇上不必再找。”三月早已学会波澜不惊,淡淡地道,“娘娘说,从此各自安好,永不相见。”
各自安好,永不相见。卓烨喃喃着这句话,愣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身居帝位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鲁莽少年。其实很早之前,他就勘破晋王与沈媛的奸情了,但迎来的并不是预想中那样的心痛。而如今,想到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他胸腔内一阵悲怆传来。
他紧紧地抓住了手中那枚虎符:她怎么敢离开他?!她怎么敢……
他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告诉她。京畿防卫是他故意给晋王的,继续宠爱沈媛,为的也是麻痹他们,等候时机。他还没解释,庆功宴那天,他没说完的话其实是:“如果非要一个人,那朕去。”
她一定是心如死灰了,才会离开他的吧。他捂住胸口,是什么时候把她放在心里了呢?她云淡风轻的笑,她倔强清冷的眸子,她故作镇定的平静。
可惜他意识到得太晚了。高座上,年轻帝王的手颓然垂下。
从此日升月沉,山河寂静,唯有他一人。
【尾声】
三月从狩场回京后,径直去了京郊。
她跪在一座孤坟前,深深地叩首。
卓烨不知道,季家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曾经的皇后娘娘季幼清,如今孤零零地葬在这荒郊野岭,只余一座青冢孤坟。
季幼清从昏迷中醒来后,太医说她那日拖延太久,毒已入五脏六腑,命不久矣。用银两打发太医走后,她紧紧地抓住三月的手,仔细交代了后事。三月哭着点头答应了。
季幼清坠崖后,三月按照她的吩咐,将她的尸身付之一炬后埋到了京郊。为的就是让卓烨认为,她活得很好。
三月想,娘娘大概爱极了皇上吧,所以一点儿负罪感,都舍不得让他受。她恍惚地回想起,季幼清闭门谢客的日子,每日都在画卓烨的丹青。
彼时季幼清已快油尽灯枯,她痴笑着抚摸着画像,殷殷鲜血自嘴角溢出。她道:“我与他的缘分,只此一世,到此为止了。”
只此一世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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