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住的小区最近新搬来一个女生,她又高又瘦,是欧美模特那种一字肩,短发,发质有些天然的微黄细软。她总是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和小男生们打篮球,从背影看,就像个帅气的小伙子,但回过头来,是一张精致的脸庞,皮肤白得几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有些混血的特质。她很像电影《哈利·波特》里演赫敏的那个小姑娘,尤其是额头,用老话讲就是,天庭饱满。
我和所有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一样,喜欢这种干净通透的孩子。年轻就是资本,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这女生一看就是个懂事儿的乖孩子。
听门卫说,女生叫骆谨言,22岁,也是本地人,刚从体院毕业,因为在附近的那所小学当体育老师,所以才来这个小区租房住。
“租的谁家的房子?”我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薛家的了。”门卫仰头望了望小区最高处那个霸气的自建屋顶花园。
我住的这个老小区虽然看着不起眼,却处在全市最中心的位置,除了少数几家像我这种当年因为平房改造搬进来的地道老市民,住的大多都是退休高干。
那个屋顶花园下面的一整栋楼,都属于薛家。
“好像这个小骆和薛家的孙女是初中同学,挺要好那种。”门卫又说。
骆谨言每隔一天来我的烟摊买一盒点五的薄荷爱喜。年前的时候我提醒她,我过年期间不出摊,劝她最好买一整条回去,省得到时候犯烟瘾抓狂。
“还是不了,买多了我更没办法克制,正好用这段时间试着把烟戒了。”
这孩子不像那种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不良少女,我有点儿好奇,问她是怎么染上烟瘾的。
“上初中的时候,尤其是夏天最晒的那一阵,每到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大家都会抢操场上不多的那几处树荫,朋友多的人才能抢到最大的那处树荫……”
“然后就不小心交上了坏朋友是吧?”我把烟递给骆谨言。
她腼腆地笑了笑。这孩子从不在人前吸烟,每次一接过烟就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她自己知道吸烟不是个好毛病,但坏习惯是最难戒掉的。
像往常一样,她买完烟就过马路去对面那家便利店买润喉糖。她说过,她讨厌自己身上、嘴里有烟味儿,所以,每次抽完烟都要吃润喉糖。恰好润喉糖的盒子都设计得很可爱,时间长了,她就有了收集各种不同的润喉糖盒子的爱好。
我也发现骆谨言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她天天打篮球,身上却一点儿汗味儿都没有,所有运动服都是纯白的,浆洗得崭新崭新的,她几乎可以算是有洁癖了。
骆谨言刚走,小区里就又走出来一个姑娘,光听那一身首饰乱撞的叮当声,我就知道,是薛家的孙女,薛春官。
我和薛家也算是老街坊了。薛家是旗人,据说给孩子起名字也是有讲究的,至于具体什么讲究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总觉得,给一个姑娘起这种又怪又老气的名字,应该就是很宠很宠的意思吧。
薛春官的祖父就她爸一根独苗,薛春官又是独生女,她家一家三口都不工作,像吸血鬼一样吸附在祖父的这栋大房子里。说实话,我有点儿看不惯,但人家的事儿,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叮叮当当——”薛春官走到我的烟摊前:“来盒苏烟!”
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她今天又是浓妆艳抹,大白天画得像鬼一样,脸上那层粉底搓下来都能蒸个馒头,又厚又长的刘海儿几乎快要戳进那双画着烟熏妆的眼睛里了。
这孩子从小就不学好,刚上初中就跑我这儿来买烟,我不卖给她,她就撒泼打滚,骂出来的话十分难听。
我忽然想起,骆谨言的“坏朋友”,不会就是她吧?
“听说你和小骆是初中时上体育课认识的?”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说骆谨言啊?”薛春官的语气有些不屑,“那家伙以前又高又胖,我们都喊她叫骆驼。我才懒得和她玩儿,多丢人啊!是她自己非凑过来的,我赶也赶不走,正好就拿她的影子遮阳了。你是不知道,她胖得跟堵墙一样,影子底下站仨人都够够的!哈哈哈!”
真不知道老薛家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小恶魔的。我自然不信薛春官的话,但也清楚,这之中必有隐情。
我记得有一次看骆谨言打篮球,天气热,她把衣袖挽到肩膀处,露出左臂上的疤痕,那疤痕看着像数字“13”。我问过她,她说是初中时犯中二病,几个要好的女生说要义结金兰,组成“洪兴十三妹”,她年龄最小,就用刀在胳膊上刻了个“13”。
此刻,薛春官正穿着一件很暴露的吊带裙,蜜色的胳膊上,光滑得没有一道疤痕。
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问道:“听说你们当年有个‘洪兴十三妹,你没加入?”
薛春官笑得前仰后合:“你听骆驼说的吧?当年我就随便那么一说,说拿刀在胳膊上刻上排行。人家都知道我是开玩笑的,只有她,抢过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划。你说她是不是傻?她真是头傻骆驼!”
听完,我偷偷换了一盒假烟递给薛春官。她接过,直接拆包抽了一根。看她被假烟呛得咳出了泪,我心里很爽,有种锄奸惩恶的快感。
我打算有机会还是劝骆谨言尽早离薛春官这种人远一点儿,但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烟摊附近就是小区的篮球场,最近有几个小痞子和骆谨言他们抢球场,说要斗牛决胜负,三局两胜,谁输了谁就把地方让出来。骆谨言是专业的,当然不怕他们,但防不住小痞子们使阴招,用各种下三烂的小动作,一局下来,她被撞倒N次,白皙的皮肤上不是血痕就是瘀青,洁白的运动服也被弄脏了,还被扯破了好几处。
我和门卫正商量着要不要管一管,这时,薛春官冲了上去,一通泼妇骂街加“九阴白骨爪”,把小痞子们连滚带爬地撵了出去,然后,她转身检查骆谨言的伤口,那温柔心疼的表情,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骆谨言的运动服里还有件篮球背心,薛春官帮她上完药,就小心翼翼地把她外面套的那件白色运动服脱了下来。她说:“要实在洗不出来,我就再给你买套新的,别心里难受了,小洁癖!”薛春官像对待孩子一样,轻轻地摸了摸骆谨言微黄细软的寸头,又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角,骆谨言也像受伤的孩子一样依偎在薛春官的怀里。
原来,骆谨言那些纯白的运动服,都是薛春官帮她洗的。
我摇摇头,必须得承认自己是上年纪了,如今,小女生之间的相爱相杀,我是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了。
2
年后,骆谨言来我这儿买烟的频率果然越来越低了,从隔天来一次变成了一周来两次,最近,一周只来一次了。
我支持她戒烟,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残废,干不了别的营生,我也不愿意干这种荼毒健康的生意。
不过,我发现,骆谨言戒烟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健康。
最近,她烟买得少了,往对面便利店去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那家24小时便利店是去年才开的,自从开业,白天门口就一直停着一辆兰博基尼。为此,我还专门打听了一下。
据说,那辆兰博基尼是陈家的少爷陈清晨的。陈家经营着本地最大的家族企业,光有几万个员工的工厂就开了好几家,好像骆谨言的父母也在陈家的工厂打工。
要说这有钱人的玩法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听说陈家这位小少爷不愿意继承家族产业,天天嚷着要自力更生,于是,他爹就给他找了一份便利店收银员的工作。我算了算,收银员的那点儿工资,还顶不上兰博基尼的一半油钱。
这种小便利店,顶多有两个收银员,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骆谨言每次都是白天去,只买一盒润喉糖,却逛半个小时才出来。况且,她每天都要买一盒润喉糖,别说吃不吃得完,就算是为了收集不同的盒子,可便利店里哪有那么多种润喉糖让她买?
所以,骆谨言的目的,只能是指向陈清晨。
但,我怎么看都觉得骆谨言不像是那种攀龙附凤的孩子。
果然,禁不住我几次话里话外地试探,这个老实孩子就对我实话实说了: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话一出口,骆谨言的脸就红了。她说她每次看到那个收银小哥就挪不开步子。她知道那个小哥不抽烟,就害怕让他闻见自己身上的烟味儿,害怕他嫌弃她。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被逗乐了:“怎么了?你喜欢上他了呗,傻孩子!也到岁数了,该谈恋爱了……”我正要鼓励她去勇敢追求真爱,一旁的门卫忽然对我使眼色,让我住嘴。
骆谨言走后,我问门卫为什么打断我,他看了看表,说:“过会儿,你自己就能看明白。”
下午四点多,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妇走进小区。大概是不想声张,他们特意把他们的豪车停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小区。
直到吃过晚饭,那对中年夫妇才走出来,长年深居简出的薛老市长,也就是薛春官的祖父,居然还亲自下楼送他们。
“谁呀,这么大面子?”我被惊着了。
门卫指指对面的便利店,小声说:“小少爷他爸妈。”
原来,早在半年前两家人就在撮合薛春官和陈清晨了,陈家父母这次过来,是替孩子来订婚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呢?”我有点儿替骆谨言不服气。
“不管什么年代,都讲究权钱一家、门当户对,况且,人家孩子也没意见啊!”门卫话里其实也有点儿冒酸水。
转天,骆谨言骑着自行车下班,路过我的烟摊时停了一下。她一条大长腿支着车子,弯腰凑到我耳边说:“叔,我昨天想了一夜,你说得对,我决定跟他告白了!”
我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就骑向了便利店。
我只好自我安慰——咱小骆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儿有个头儿,工作也稳定,哪里都比薛春官那死丫头强,只要陈家少爷眼没瞎,肯定会有奇迹发生。
但,三千世界,恒河沙数,当我在期待奇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奇迹不会发生了。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就看到骆谨言蔫头耷脑地出来了,身后跟着手挽手的薛春官和陈清晨。
“今天是白色情人节,晨晨请我去吃自助餐,正好有‘三人同行,一人免单的活动。骆驼,算你捞着了!走,跟我们一起去!”
我总觉得,薛春官是故意嚷给我听的。
没错,她还回头朝我翻了个白眼——她肯定早就知道骆谨言暗恋陈清晨,故意不说,就是等着骆谨言送上门去,一击即中,一刀狠狠地扎进骆谨言心里。
这个女魔头!
3
骆谨言又来找我买烟了,变成了一天一盒。
她每天一下班就在篮球场打球,就像要把愤怒和委屈转化成汗水一样,直到满身大汗地瘫软在地上,才爬起来悻悻地离开。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她说了薛春官的事儿,说薛春官是怎么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又是怎么故意破坏她的告白。
让我没想到的是,骆谨言听完后毫不惊讶,淡淡地点头,说她都知道。
“小春很可怜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离开她,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我真的有些怀疑骆谨言这孩子的智商了——薛春官哪里可怜、哪里孤单了?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玛丽苏小公主好不好!
薛春官来我这里买烟的频率倒一直很稳定,而且,自白色情人节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和陈清晨出双入对。
她是我见过的最年轻的老烟枪,一天两盒最贵的苏烟,抽烟和抽钱一样。
一天午夜,她又赶在我收摊前过来买烟。我也是嘴贱,问了她一句:“你爷爷每天收那么多好烟好酒,你何必来我这儿折腾?”
薛春官啐了一口,说:“我就不想帮死老头省钱,怎么了?你有意见?我是欠了你钱还是掘了你家坟啊?给钱不赚,你有病啊!”
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没被她气晕过去,却也不敢说什么硬气话:“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儿了!你爷爷多疼你呀!”
“疼我?”薛春官冷哼了一声,拿刚抽了一半的烟头又续上了新的一根,烟像雾一样朦胧了她化着浓妆的脸庞,她的声音忽然落寞下去,“你知道吗?旗人管女孩儿叫‘哥儿,男孩儿才叫‘官儿,我爷爷做梦都想有个孙子……”
薛春官说,从小到大,只要家里来个男孩儿,她爷爷就会夸人家男孩儿好看,长得俊,骂她丑,但她也没觉得那男孩儿有多好看。只是,她被骂得不敢抬头,低头看着那男孩儿的脚,觉得脚趾圆圆的,可能还算好看吧。
“……后来就成了习惯,只要是和男生说话,我就抬不起头,只敢看他们的脚。”
听薛春官说完,我一下懂了骆谨言那句“小春很可怜的”,大概她的浓妆艳抹、恶语相向,也只是为了遮掩她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吧。
我把轮椅挪到薛春官身旁,正想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忽然看到她双肩抖动起来,然后爆笑:“死瘸子!你还没听懂?我是在讽刺你没有脚啊!哈哈哈……”
我收回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恶人天生就是恶人,不要对他们抱有一丝希望。
4
骆谨言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已经影响了健康,有时打球打到一半就会停下来弯着腰在场边喘气。
我不肯再卖烟给她,她求我,说不抽烟就满脑子都是陈清晨,整夜整夜地失眠。
“何苦呢?”我真心疼这女孩儿。
“他已经和小春订婚了,我不能失去小春这个唯一的朋友。”
她自己想不开,我说破喉咙也没有用。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骆谨言忽然风一样地朝我跑来,手里高举着一盒润喉糖,兴奋得都结巴了:“叔叔叔……你你你看!”
她把那盒润喉糖给我看——就是一盒包装挺可爱的糖,盒子上印着两个像河马一样的小动物,还有我看不懂的外文。我没看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这是姆明!我最喜欢的姆明!国内根本没有卖这个牌子的,便利店也不可能进货!”
我懂了,陈清晨发现骆谨言喜欢收集润喉糖盒子,也观察到了她的背包、钥匙扣都是这个姆明图案的,所以特地自己买了糖放在收银处,装作是便利店里的商品卖给骆谨言。
这就叫两情相悦啊!
骆谨言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脑子里肯定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叔,我问您个问题,您别生气啊。没有脚是什么感觉?”
陈清晨现在就是她的脚,没有他,她就寸步难行。
我想了想,说:“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脚,我根本不知道有脚是什么感觉的,这就是我的常态,所以我没什么感觉。”
我的这个答案显然一点儿建设性的作用都没有,骆谨言喃喃自语:“可是……小春也是我的一只脚啊……”得到陈清晨就会失去薛春官,反之亦然。她不想失去任何一只“脚”,就像我不曾拥有任何一只脚。
我继续说:“但,哪怕只给我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甚至一秒,让我体验一下脚踏实地走路的感觉,我也愿意。那些说什么与其注定失去,不如从未拥有的人,都是放屁!他们只是吝啬地不想给、怯懦地不敢拿。人的这一生其实很贫穷的,有时,一秒美好的回忆,就能支撑一个人一辈子。”
骆谨言若有所思地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出门摆摊。晨雾中,我看到一对小情侣手牵手向我走来,远远看着,女生比男生好像还要高个半头。
“叔!”女生做贼心虚一样小声地喊我,透过晨雾,我看到了骆谨言好看的脸。
她右手边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陈家少爷陈清晨。
俩人都红着脸,扭扭捏捏的——这才是20出头的小情侣该有的样子嘛!
“叔,我想好了,也和清晨说好了,等他和小春确定了婚期,我俩就分手,就谈这么一阵。您可要替我保密啊,千万不能让小春知道!对了,叔,我彻底戒烟啦!以后,我要再找您买烟,您就揍我,别手软!”明明说出的是荒诞、悲凉的话,骆谨言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大概,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一条能走下去却不失去任何一只“脚”的路。
我苦笑,她还是没听懂。我是鼓励她大胆爱别顾忌啊,她却理解成了谈一秒的恋爱拿来回忆一生。是我的表达方式出了问题吗?还是她到底太年轻,还不懂?有时候,看似什么都不会失去的路其实才是荆棘之路,走到最后,血肉模糊,一无所有。
我狠狠瞪了一眼那个白白净净的陈家少爷。这种约定他也能答应?现在的男孩子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担当?!
5
我们都低估了薛春官,也是,好人一辈子就提心吊胆地做一丁点儿坏事儿,必然逃不过积恶成疾的恶人之眼。
薛春官把骆谨言和陈清晨的那点儿小猫腻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如何能最大限度地伤害她“最好的朋友”,薛春官有使不尽的阴招。这一次,她选择了直接告诉陈清晨的父母。
之后,我就再也没在晨雾中见到过那对牵着手的地下小情侣了。
这一年的春天拖得特别长,马上就要五月了,气温还没攀上二十度,昼夜温差大,早上特别爱起雾。
还是一个大雾天,我远远地听到自行车铃声,望过去,发现在我摊前停下的,却是陈清晨。
“哟,陈少爷,怎么没开您的小跑车啊?来民间微服私访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句嘲讽的话,真不乐意理他。
陈清晨在我轮椅前蹲下,仰头看着我:“叔,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我别过头去,不给他脸。
“我也瞧不起我自己……”陈清晨说,他父母知道他和骆谨言的事儿后,拿骆谨言的父母威胁他,说他要再不听话,就让工厂开掉那老两口,“叔,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实特羡慕小春,她花着家里的钱,却还能无理取闹乱折腾。我就不行,越折腾我就越能看清自己的无能和软弱,看清我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我只能乖乖听话。没爱上谨言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除了窝囊点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现在我心里有人了,我就不能让她跟着我一起窝囊……”
原来,是我错怪了他,这也是个老实的乖孩子。他认为,只有自己经济独立,才有不听话的资本。之前他帮骆谨言四处搜罗润喉糖的时候,正巧有家芬兰的糖果公司计划打入中国市场,他和那家公司的代表接触下来,觉得有利可图,想要争取代理权。
“我把那辆车卖了,偷偷开了一个小公司,正在参加代理权的竞标。您可能又要笑话我了,车不也是我爸给我买的吗?但现在时间太紧了,他们想让我下个月就和小春结婚,我只能先这样,等我以后赚了钱,我再慢慢还给他们吧。”
陈清晨说他打算一争取到代理权就和父母摊牌,到时候,就算父母不同意,他也能搬出来自己住,有自己的生意,不会让骆谨言和她的家人受委屈。
他让我暂时帮他保密,一是想给骆谨言一个惊喜,二也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但还是走漏了风声,且走漏的不是陈清晨说的这个消息。薛春官把骆谨言和陈清晨秘密交往的事情告密给了陈家父母,大概是工厂里有些风言风语,骆谨言父母听到了,就回家质问女儿。骆谨言又不是真傻,她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是薛春官下的绊儿。
人都是有底线的,骆谨言可以容忍薛春官之前的种种,但如今流言传得越来越难听,已经危及她父母的名声以及两个老人家干了一辈子还指望着养老金的工作,她就忍无可忍了。
于是那天,我终于目睹了我一直期待的“好孩子与坏孩子的决裂”,其惨烈程度,却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
那天,骆谨言把薛春官逼入小区一角,紧咬着嘴唇,高举着拳头,而薛春官仰头望着她,泪水晕染过烟熏妆化为黑色泪滴淌过化着浓妆的脸颊。
过了许久,俩人一句话也没说,完全不像女生之间吵架。
骆谨言的拳头终究还是没落到薛春官的脸上。她转身,对着那面映着薛春官身形的废弃试衣镜,薛春官心脏的位置,一拳打过去,血顺着镜片的裂缝蜿蜒流下,就像薛春官的心在滴血。
骆谨言捡起一片碎裂的镜片,狠狠地剜掉了自己左臂上的“13”。她用淌血的手指指着薛春官,又指指自己的心,哽咽着说:
“我权当已经亲手把你杀死了,你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6
五月喜事儿多。
从一号开始,小区附近就天天有人办婚宴。
陈清晨和薛春官也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踏上了婚前旅行的游轮。薛家父母一副开明家长的模样,说:“先让孩子们培养培养感情,等回来就让他俩去领证!”
游轮离岸那天,骆谨言偷偷地去送了。她回来后对我说,海上雾特别大,她什么也没看清。
我本以为,离开薛春官之后,她会渐渐地开心起来,但,大概离开一个坏朋友就像戒烟一样,生活貌似步入正轨,心里却空了一块。
骆谨言越来越瘦了,加上她又高,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失了魂魄似的。
五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她依然那样失魂落魄地去上班,下午回来时却蹦蹦跳跳地冲到我面前,一扫之前的阴霾:
“叔!叔!清晨今天上午在船上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拿到了代理权,等回来就和小春分手,就……”话还没说完,她忽然盯着我摊上的那个老式黑白电视机,张大了嘴,刚才瞬间还泛着红晕的脸颊变得惨白。
我也扭头看电视——“北京时间今天下午4时许,一艘从大连出发的高级游轮在冈比亚附近海域倾覆……”
我感到,骆谨言的最后一缕魂魄从喉咙升腾而出,在迷雾中,彻底散了。
薛春官和陈清晨双双丧生,但据法医的解剖调查,他俩的死亡时间均早于海难发生时。有幸存的目击者说,是薛春官先把陈清晨推下了海,然后自己又跳入了海中。
法医还说,通常殉情的人的尸体都会紧紧抱在一起,但两人的遗体距离很远很远。被打捞上来时,俩人手中都紧紧攥着一个润喉糖的盒子——陈清晨的盒子上印着姆明的图案,薛春官手里则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薛春官的祖父以“反正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入祖坟”为由,迟迟不去认领薛春官的骨灰,更别说为她办葬礼。薛家最近闹得厉害,据门卫说,是薛老市长逼着儿子和儿媳离婚,想再找个年轻的儿媳为他生孙子。
于是,我想起了薛春官当初那些真假难辨的话,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吧。
“其实,上初中的时候,小春比我高,喀喀……”自从海难发生后,骆谨言就不去上班了,从早到晚坐在我的烟摊旁,边抽烟边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地讲那些往事。她的白色运动服被烟熏黄了,散发出难闻的味道,闻起来,像艰涩的青春——
她说,以前她又矮又胖,上体育课时,几个女生把她拖到太阳底下,说她唯一的用处就是给她们遮阳。她们挤在她宽宽的影子里,对她各种讥笑……
“……然后,小春走了过来,嘴里说着‘我也要乘凉,却站在了我面前,替我挡住了最毒的阳光。她一直都是这样,做好事儿却从来不说好话,生怕被人发现她是善良的。她说,人善被人欺……”
骆谨言说,抽烟和在胳膊上刻字,都是她自己非要做的,她觉得这样就能离薛春官更近一点儿,变成瘾、刻入血肉,就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而我却亲手把她杀了!”骆谨言狂抓着自己左臂还没愈合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喊着。
“我的第一盒润喉糖,就是小春帮我买的……她陪我减肥,每天和我一起跑步……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啊……”
女生之间细碎的纠结,骆谨言一遍遍、一遍遍地讲。听多了,到后来,有一刹那,我会错觉自己是薛春官,而眼前的骆谨言,是我唯一能抬头望的人,只有她才能让我不再卑微,保护她、关心她,让我觉得自己是有存在的意义的。我不能失去她,我要杀了那个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的男人!然而,就算杀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她心里已经没有我了啊……
我摇摇头,驱走这绝望的幻觉。骆谨言抽的是她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她抬头望着升腾的烟,笑了:“叔,你看,像不像清晨走的那天,海边的雾?”
“来盒苏烟!”她捻灭烟蒂,边咳边对我嚷,语气像极了薛春官。
她咳嗽时挡在口前的衣袖上已经有喷溅的血迹,我却不想再管她了,把烟递给她,然后别过头去。
我已经管得太多了,我本来就没有资格踏入这雾中情网。
活到今天,我才发现,这,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儿。
薛春官和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薛春官给她买润喉糖陪她戒烟,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还陪她跑步减肥……她却因为爱情亲手把她“杀”了,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永远的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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