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二月,寂静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尖锐呼哨。
露宿树下的阿醒心中一慌,轻盈地跃到树上,举目望去。
远处隐约有些人影在树间晃动,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定了定神,举起右手,露出掌心的一枚黑色鸟儿形状的印记,只见那印记扑棱棱化成一只夜鸦,朝着人声处飞去。夜鸦是咒术所化的灵物,能把它看到的一切传入她的脑海。
透过夜鸦的视角,她看到一名少年背抵着树干站着,手中长剑寒光凛凛,清俊的面容、墨画般的眉眼,多少美梦里、噩梦里挥之不去的容颜。
梓初。
她刹那间把身体缩成一团,发着抖,仿佛他锐利的目光能穿过黑夜和距离看到她。
两年了,她逃出明麓城足有两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明麓城在诸多修仙教派中是个低调的门派,地盘不大,弟子不多。城主倚幕真人游历四方时,捡回一个五岁的弃儿,起名阿醒,收在门下教她修仙之术。倚幕待徒弟一向宽厚,对阿醒却尤其严苛。无穷无尽的艰苦修炼、师父严厉的面容、犯了错的各种惩戒如铅色乌云般笼罩着阿醒的生活。
师兄梓初却是这铅灰色乌云中的一缕明亮光线。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少年看着小小女孩,眼睛弯弯一笑,清澈的眼瞳蓄起阳光碎片,问道:“这就是小师妹吗?”
大概从那一刻起,她就喜欢上他了吧。
两年前,她十七岁,有一天午后,她练功法出了错,又被师父罚了,背上挨了一鞭子,被关在洞穴里的禁制中反省。她蹲在狭小的禁制里,脸埋在膝上,默默流泪,白晰的脖颈露出发红的鞭印。
她忽然听到禁制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爱哭鬼。”
她顿时哭得更凶了,抬起泪眼看着梓初:“梓初师兄,为什么师父对你们那么好,只对我这么凶?”
他无奈地叹口气:“师父严格也是为了你好。”
她内心视师父如父亲,但在师父的眼中,她却只是个不长进的徒弟,非打即骂,这让她感觉不到半点亲情。她摇摇头道:“我觉得是师父讨厌我。”
他把手抵在禁制上,微笑着说:“你若是觉得难过,就来欺负我好了,反正我那么喜欢你。”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未及流下的眼泪如碎星一般在瞳中闪动。
梓初喜欢她啊……那么一切委屈都没什么了,整个胸腔都暖了。
2.
离那个午后不过是过去了两天,梓初的表白如一块糖还没在口中化完,她的世界就崩塌了。那天,她提着剑,蹦跶着去找师兄一起练御剑飞行,却听到窗内传出倚幕冷冰冰的声音:
“你答应我,一定要杀了阿醒。”
她呆住在窗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待她虽然严厉,却怎么也不至于要置她于死地吧?
窗内沉寂了一阵,有人清晰地答道:“徒儿遵命。”
有那么一会儿,阿醒的眼前一阵黑暗。那是梓初的声音。
她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样逃出明麓城的,只记得身后有人追击而来,她运着尚未熟练的御剑之术仓皇逃走,数次摔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血和眼泪粘满脸颊,头都不敢回一下。她也不知逃了多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甩掉了追兵,恨不能逃到世界尽头去,远离无力面对的背叛。
从那时起,她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离生活了十年的明麓城最远、离回忆最远的地方,是她唯一的方向。没想到两年之后,她透过夜鸦的眼睛再见到了梓初。他一直没有放弃追杀她吗?看着幻像中熟悉的脸,她瑟瑟发着抖贴紧树干,生怕被发现。心上本来已结痂的伤口悄悄裂开,鲜血淋漓。
梓初抵树而立,剑尖斜斜指着前方,林中一时寂静。夜空中忽然响过几声扑翅声,他的目光扫过去,瞳深处骤然一闪。
夜鸦。
这种鸟是明麓城特有的灵物,只有他的同门会用,而他的同门……这世上只余一人还能驱使夜鸦。
夜鸦落在他对面的树梢上,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他与它静静对视着。此时此刻,有个人,在透过鸟儿的眼睛看着他吗?
他的目光突然凶狠起来,盯着夜鸦,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口型。
躲在很远的地方的阿醒猛地抖了一下。他凶狠的目光透过幻视,如利箭一般戳进她的心口。他发现她了!她惊恐无比,飞身就逃,一路疾奔而去,树枝在她脸上、身上划出道道伤口。
跑了许久,她突然站定了。
梓初在“盯她”的同时,好像说了一个字。
“跑。”
他说的是“跑”。他不是奉师父之命在追杀她吗?为什么要让她跑?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返身奔了回去。
找到梓初的时候,他已倒在血泊中,胸口被利器刺穿的洞口冒着血沫,四周一片狼籍,分明是刚刚有过一场恶战。
她缓缓跪倒在他的身边,手抚上他染血的脸,颤声唤道:“梓初……”
他半睁的眼睛目光涣散,他费了些力气,才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她浑身发着抖,呜咽道:“梓初,是谁害的你?当初师父又为什么要你杀我?……”
他的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嘴角只露出一丝微笑,一直看着她,直到死去也没舍得闭眼。
3.
她揪着他的衣襟,用力晃他也不能把他唤醒,最终只能抱着他的身体,感觉着他的身体渐渐冷却,却无能为力。
树上传来一声哑哑的鸟鸣。她抬头看着仍站在树上的夜鸦。对了,夜鸦!方才她逃得慌张,忘记召回它,它定然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她抬手召回夜鸦,它化作她手心的印记,同时把它看到的一切尽数带进她的脑中。
她清晰地看见,梓初做了那个“跑”的口型之后,有数名黑袍人从暗影中走进夜鸦的视野,包围了他。看这情形,这些人本就与梓初对峙着,因为夜鸦的视角只锁在梓初身上,所以她当时没有看到他们。
为首的一名黑袍人被斗篷帽子遮去大半张脸,嗓音低沉而阴寒:“你可知道我们小巫祝的下落?”
梓初冷冷道:“她死了,我早就把她杀了。”
黑袍人冷笑一声:“假话。你果然不愧是倚幕的徒弟,跟他一样糊涂。十二年前,他心怀不轨,偷走小巫祝,两年前,你又为一己之私放走了小巫祝,才为明麓城招来灾祸,你自己今日也难逃一死。落得这般下场,你可后悔?”
梓初眼神一黯,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既然不知她的下落,我们也没必要跟你废话了。”黑袍人趁他分神,突然袭去,一柄两端尖锐的青黑手刺袭向梓初,旁边几人也亮出凶器。
……
阿醒猛地摇摇头,驱散了幻影,不忍看接下去他被围攻倒地的模样。梓初的身体已在怀中冷硬,她紧紧抱着他,低声问道:“师兄,那是什么?谁是小巫祝?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明麓城遇到什么灾祸了?你不要死!你醒过来,告诉我,告诉我!”
可惜他已然不能回答。她脑中一片混乱,知道一定有个不寻常的秘密,却无法参透。她的思绪乱成一团麻,胸中郁结越来越多的情绪,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她不停地喃喃自语,渐渐陷入奇异的半疯,眼瞳中突然燃起暗红的火,额角血管突突跳得发痛,有奇怪的力量涌向指尖。
心中纷杂的声音渐渐汇成了一句话:“醒来。”
这句话仿佛是她自己念出的,又仿佛不是,更像是来自幽深的地底、遥远的星空、灵魂的深处。她忽然抬起手,以食指抵住梓初苍白冰冷的额头,指尖亮起红莹莹的妖异的光。
“醒来。”她不自觉地以异样的声调念出这句话,仿佛是隐藏的本能被激发,念着来自古老时光深处的咒语。
妖异的红光隐入梓初尸身的额头,水纹般迅速弥漫全身,消失不见。阿醒突然清醒,看着自己的手,想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脱力,身子一歪,倒地晕去。
4.
睡在被血浸透的冰冷的地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变成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一座黑沉沉的古堡里溜出来,看着外面的世界新奇不已。她独自在路上边走边玩,看到路边有倒毙的饿殍,就走过去,手指点着死尸的额头,用稚嫩的声音念道:“醒来!”
尸体突然动了,慢慢爬起来,木然立在她的面前。她用手指着尸体的鼻子,道:“我赋你命,你听我令!”
尸体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她开心地拍着手:“你陪我玩!”
尸体学着她的样子,动作僵硬地一跳一跳……
有个青衫男子走了过来,对她说:“小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好吗?”
“好。”她愉快地答道。
男子伸手抚摸了她的脑袋几下,喃喃念了几句什么,她的脑子里忽然像起了雾一般,意识渐渐模糊,视野中只能看清那个男子的脸。
那是师父倚幕。
阿醒从梦中醒来,感到彻骨地冷,眼睛未睁开,手臂就下意识地紧了一下,臂弯中却空空如也。梓初的尸身呢?
她忽地爬了起来,四下张望,猛地看到离自己不远处僵直地站了一个人。
那身形熟悉又陌生。她惊恐地睁大眼睛,那不是梓初吗……他不是死了吗?!她吓得就要惊叫出来,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慢慢站了起来,绕到那人身前。果然是梓初。他胸前的裂伤依然张着,血液已经干涸,他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是睁开的,眼神却空洞茫然,落在虚无的地方。
她紧紧捂着嘴巴,眼泪透过指缝渗入嘴角。
一个词从苏醒的记忆中跳了出来:人傀。
她六岁前的记忆是被师父封印了。现在她可以依稀记起幼年时生活在一个阴森的地方,那里有些阴森的人,管叫她“小巫祝”。被封印的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唤醒死人,将其变成人傀,为己奴役。目睹梓初死去,带给她强烈的刺激,封印破碎,她在失去理智的状态下“唤醒”了他,回忆也接踵而归。
根据她的记忆,人傀会变成她的奴隶、只听她的指令的行尸走肉。她不想让他变成奴隶。她看了看梓初苍白的脸,转身跑走。
不久之后,她又折回来,看到他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木桩一般。她挥手赶开了落在他身上的鸟儿,低声说:“我不能丢下你,也不愿奴役你。你其实已是死了,我还是送你安息吧。”
她缓缓抬起手来,捏出一个指诀,犹豫许久,却迟迟念不出咒语,终是泄了气,道:“我下不了手。”她伸手拉住他冰冷的手,道:“梓初,随我走吧。这两年我孤单太久了,我……很想你,即使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没关系,你在我身边就好。还有……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
她从明麓山逃出来的时候,身后有人追杀她,其实是梓初帮她拖住了追兵吧,否则她怎么能那么顺利地逃脱?梓初从来就没有背叛她。
梓初脸上毫无表情,呆呆地任她拉着。她拉他一下,他便前行一步,走不多远,她便累得满头汗。她知道,只要她念出“我赋你命,你听我令”的口诀,他就会变得非常顺从,但她永远不会对他念出这句话。
5.
带他投宿客栈的时候,尽管她用衣物把他头脸都包裹起来,掌柜的还是看到了他身上的血迹和他青白的脸颊,吓得险些坐在地上。
她急忙解释说朋友病了,推着梓初僵直的背进了客房。她要来热水,细细地替他清洗了血污,包扎好那个可能永不会愈合的伤口,又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把他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梳理好。打理完毕,他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俊美容颜如昔,只是脸色依然苍白。
她推着他躺到床上去,自己偎在他旁边。他身上寒气逼人,她朝他靠了靠,企图用体温温暖他,他却连眼睛都不会合上。她替他抹上茫然睁着的双眼,偎着他昏昏睡去。
要躲开那些黑袍人啊……睡去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非常害怕再遇到那些黑袍人。
那些人好像在找她,但他们散发着重重的邪气,她压根儿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必须到更偏远的地方躲起来。带着这样的梓初,以她的修为尚不能御剑飞行,而搜遍了梓初的身上也没找到几两银子,想买车马代步也做不到,只好步行。这一路上,她拖着一个未施完令咒、没有主动行动能力的人傀,一天天地赶路,简直是苦不堪言。她却没将他当成行尸走肉,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话。
“梓初啊,你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去玩耍的后山吗?这个时候,那里的杏花应该开了吧?”
“梓初啊,有次师父罚我跪,你接着也犯了错,跟我一起跪,你记得吗?你是故意去陪我的,我都知道的。”
“梓初啊,夏天的晚上,我们经常玩捉迷藏,你找一会找不到我就急得一直喊‘阿醒,阿醒……”
“阿醒。”
她猛地站住脚步,扭头盯着他的脸:“梓初,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他的脸微微低着,目光依然涣散,原本俊美的五官毫无生气,发青的唇紧紧闭着。
“听错了吗……”她失望地转过头,眼中忍不住沁出泪来。人傀本无生命,怎么可能说话呢?她难受地揉着他僵冷的手指,一直揉得有些温热了,心里才舒服些。她擦去眼泪,笑了一笑说:“没什么,你在我身边就好。”她拉着他继续走,心中五味杂陈,没有留意到他的脚步比先前柔顺自然了许多。
落后半步的梓初,无光的眼眸深处忽然微微闪了一下,又瞬间熄灭。
6.
小路旁边的林子里传出一声尖哨时,她知道是遇到山贼了,便抽出长剑挡在梓初身前,却听到旁侧有冷箭破空之声。她刚想要躲避,一个有些冷硬的身躯突然歪倒在她的身上,同时,她听到利箭没入身体的声音。
她掀开倒在身上的梓初,看到利箭在他背上深没至箭尾。她怔怔地看着箭,再看看梓初仍无表情的脸。他怎么会突然倒过来挡住?是碰巧没站稳吗?
发愣的功夫,三个贼已冲了过来,嚷着“把钱财交出来”,她正在思索着,简直懒得理他们,不耐烦地提剑站起来应付。明麓城的弟子,岂会把几个山贼放在眼里?尚未动手,却见三人突然脸色大变,像见了鬼一样,腿软地跌倒在地。
她讶异地回头,见梓初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背上支楞着箭,苍白的脸木呆呆的,就跟诈尸一般,怨不得山贼吓破胆。山贼趴在地上,哆嗦着嚷道:“人傀!是人傀!”
这小山贼倒见识广。她一剑插进他脸侧的泥土中:“说什么呢?什么人傀?”
山贼吓得直磕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认得姑娘是铁翼堡的巫祝大人。巫祝大人饶命……”
这正是打听事情的好时机。她睨他一眼:“那你可知道我们铁翼堡的厉害?”
他发抖道:“早年间,铁翼堡靠着巫祝大人的本事,把多少厉害角色做成人傀,吞并了许多仙山教派,这些年,他们虽然低调了些,可那威名也足够让人闻风丧胆的。”
“那么,你可知铁翼堡有几个巫祝?”
山贼拼命拍马屁:“您这样的厉害人物岂能有多?小的听说了,铁翼堡巫祝世代单传,且都是女子,您的本事绝无仅有、举世无双。”
她的眉心紧蹙起来,怪不得铁翼堡的人到处找她。失去她,是失去了最厉害的武器吗?为了凭借巫祝人傀之术稳固地位,铁翼堡必不愿宣扬巫祝走失的事,是以这些年只在暗中寻她。
她威胁三名山贼若是回去乱说就把他们做成人傀后,便挥手让他们滚蛋了。
回头看去,梓初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叹一口气,走过去替他把箭拔出来。虽然人傀没有知觉,也不觉得痛,但她仍是心疼,柔声安慰:“痛吗?没事的,一会我替你包一下。你怎么会突然倒在我身上呢?”
忽听到低低的一句“你没事吧”,她的动作猛地顿住,然后一把捧住了他的脸:“梓初,你说什么?”
“阿醒,没受伤吧?”
这次她听清了,是他说话了!他的目光也分分明明是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又哭又笑,抱着他,亲他的脸:“梓初,你醒过来了?!你活了,你活了……那么,刚才你并非偶然倒下,而是有意帮我挡箭的,对吗?”
死去后被变成人傀的梓初活了。阿醒狂喜之后才发现,他虽是有了意识,会说话,却并没有变回原来的梓初。他仍是没有记忆,只是在变成人傀之后,不知何时有了意识,感觉到了身边这个女人,手被她温暖柔软的手指握着,耳朵听到她的说话声,喋喋不休地说着“梓初”和“阿醒”的往事。他黑如暗夜的意识忽然晕起一点光亮,像有一个梦境浮上来。
阿醒……这两个字如此美好,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念了出来。
但是他的头脑还是像一张生宣一般干净,教他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教他就木着一张脸呆在那里。人傀毕竟跟人是不一样的。
7.
不过七八天后,两人夜间在山坳露宿时,她终于教会他笑了。虽然那个笑是她硬用手指给他捏出来的,但他嘴角那一抹弯让他沉如枯井般的眸子仿佛活了起来。她开心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他像吃了一惊,微微低下脸。
“啊,梓初知道害羞啦!”她咯咯笑着道。
他忽然抬手捂住了胸口。她吓了一跳:“怎么了?伤口痛吗?”人傀的血脉停滞,伤口就不会愈合,却也不会有痛感。难道随着行为的复苏,感觉也复苏了吗?
梓初摇摇头,道:“这里忽然有些奇怪,好像是……动了一下。”
“动?……”她愣了一阵,忽而大喜:“是心跳!你的心开始跳动了吗?”她急忙去探他的胸口,却再也没觉察到任何悸动。
“又没有了。”他说。
“没关系!”她鼓励道,“就像你开始认知我、开始说第一句话一样,你有了第一下心跳,也会慢慢有全部的感觉。”
“什么是感觉?”
“感觉有很多种,触觉、味觉、嗅觉……。感觉带来疼痛、欢喜、悲伤,还有爱。”
“爱又是什么?”
“爱啊……”她微笑看着他说,“爱就是此时我对梓初的感觉。”
他迷惑地道:“我听不懂,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
她摸摸他的脑袋:“你会懂的。你曾经会说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呢。”
“是吗?……”
看着他如此熟悉、又与往昔很是不同的脸,她的神思飞回许久前的明麓城。那时的他有着和煦的笑容、温暖的眼神,他对她说:“你若是觉得难过,就来欺负我好了,反正我那么喜欢你。”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流浪的这两年,深夜寒冷难耐时,把这句话在心里翻一翻,心窝都会变暖。
“是啊。你现在是忘记了从前,没有关系,我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只是那喜欢在这里睡着啦。”她指了指他的胸口,“它会醒来的。”
他抚着自己的心口,有些茫然。
旁边忽然刺耳的一声笑,如尖刀插入耳膜:“我们的小巫祝居然跟人傀谈情说爱。”
她忽地站起来,做出防御的姿态。
暗影里走出黑袍的身影,斗篷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目光阴鸷。“那山贼果然没有撒谎。你既然带着人傀,那必是我们的小巫祝了。许多年不见,你长大了。可是,这个人傀怎么有些异样?”
阿醒不答,眯眼看了来人一阵,道:“我认得你的脸,我见过你。”
黑袍人道:“我是铁翼堡堡主泊佑。上次见到小巫祝,你还只有六岁。小巫祝既然恢复了记忆,为何不回家?”
她顿了一下,道:“我的家是明麓城,那里怕已是被你们毁了吧?”
“明麓城敢打小巫祝的主意,我们自是应该教训一下,不能留他们的活口。”
尽管早就猜到师父他们已遇害,她的心口还是狠狠地痛了一下:“你们太狠毒了……”
泊佑道:“小巫祝,你本是铁翼堡的人,在明麓城养了几年,已是被养糊涂了。我且告诉你,倚幕老儿拐走你,是看中了你能支使人傀的异能,其歹心深不可测。”
“闭嘴!”她厉声喝斥,嗓音哽咽,“师父拐走我,绝非有什么歹心,而是为了救赎,救赎她,救赎世人。
从山贼那里了解了铁翼堡的作为后,她就渐渐想通了师父拐走她的本意。师父拐走她,封印她的记忆和能力,将她藏起来,教她修习正道法术,是希望正道修为能压制她天性里的邪气,让那逆天邪术得以终结。 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师父对她尤其严格。
师父本可以一剑杀了她,让巫祝绝后即可,他却没有。
师父一直是真心疼爱她的。
直到两年前那一天,倚幕得知铁翼堡打探到了小巫祝的下落,他深知铁翼堡的狠毒,怕是在劫难逃,而他费尽心思想保住的阿醒,也怕是保不住了。那天他叮嘱徒弟梓初:“如果保护不了阿醒,就一定要亲手杀了她,让万恶的人傀之术绝于世间。”
……
师父拼上了整个明麓城,想要救赎世人,又想要保护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女孩。
8.
“我好后悔。”泪水顺着阿醒的脸颊滑下,“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一切,我会立刻自尽,不连累师父和同门。”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句:“不,阿醒。若是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我们又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泊佑的目光移到她身后梓初苍白的脸上,有些惊奇,有些蔑视,冷笑一声:“活?你难道是活的吗?小巫祝,你离了铁翼堡,连造人傀的本事都弱了,这是造了个什么东西?”
阿醒道:“他虽是死过的人,却比你有人味。”
泊佑变了脸色:“少废话,先跟我回铁翼堡再说。”
泊佑手一挥,众多黑影悄然从暗夜中现身,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手中的青黑武器泛着冷光。阿醒心中凛然,看这阵势,今日是难以逃走了。
梓初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她的前面:“阿醒走,我来挡住他们。”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阿醒拉着他的手臂。
梓初用人傀特有的寒冷声线道:“少啰唆,快走!”
泊佑哈哈笑起来:“一点也不听话,这算什么人傀啊?”忽而又声音一沉,“抓住小巫祝。”
梓初把她朝身后一推,说了一声:“跑!”
黑袍人如乌云般涌过来,一柄尖刺猛地刺进他的胸口,他低头看了看,反手把尖刺拔出来拿在手中。人傀不知疼痛,就算心脏被刺破也没有感觉,可一旦被激怒,便具备比活人强数十倍的力量。他执着这柄尖刺,凭着人傀的异样巨力,以一当十,与黑袍人混战在一起。
初时只听惨叫连连,黑袍人倒地数人,但毕竟人多势众,没多久,梓初就撑不住了,混战中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外围的阿醒看到梓初的右臂被砍断,断肢掉落,更多的利器刺穿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
泊佑知道她是逃不掉的,不疾不徐地向她走过来。
她心中充满绝望,突然把剑逼在自己咽喉,嘴角弯起凄然的笑,高声道:“我不会被你们抓住的!我要把人傀之术带进地底。”
泊佑变了脸色,梓初嘶哑地喊了一声:“不要……”
她看向他,在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了痛苦的神色。
啊,她的梓初终于有感觉了!可是他唯一感受到的为什么偏偏是痛苦啊?真不公平!
她到这世上走这一遭,不知给多少人带来了苦难,她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
心脏紧揪在一起,胸口也剧烈地疼痛起来,如火灼烧,剑锋向咽喉划去。
泊佑急忙冲过去想抢下长剑,却见剑锋在划破她颈子的前一刹静止了。抬眼再看,只见她的瞳中跃动着两簇烈烈火焰,她周身都泛起诡异的红色光晕。
“我赋你命,你听我令。”
她的嘴唇翕动,念出古怪的语句。泊佑吃了一惊,这是驱动人傀的咒语啊!可是这里并没有可供她驱使的东西啊?他左右张望,惊慌不安。夜风突然凛冽,有危险逼近,却看不见在哪里。
脚腕突然一紧,一只怪异的手从泥土探出,抓住了泊佑的脚腕。其他黑袍人也被地底出来的奇怪东西抓住,有人惊叫:“坟场!这里是坟场!”
这片野地本是片老坟场,巫祝的绝望唤醒了她体内的邪力,人傀术不自觉被施展到极限,把地底沉睡了上百年的亡者唤醒、驱使。
黑袍人们想逃跑,脚却根本离不开地面,一旦倒下,被一点点拖入地底,直至消失不见。
9.
阿醒在梓初的声声呼唤中清醒过来。她睁眼四顾,野地里一片狼籍,却不见了黑袍人的影子,只有梓初被几把利刺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一截手臂还落在不远处。
她急忙上前帮他把尖刺从身体里抽出来,心疼地问:“痛不痛?”
“不痛。”他晃了晃身子,断骨发出吓人的声音,他的表情却平静得一如既往。
她抹了一把冷汗:“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了眼她的身后,不答。她回头一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身后静静站着数十个缺胳膊少腿的“人”。
“呜,这都什么啊?”
“是你,唤醒它们的……”
“这可怕的人傀术,我绝不会再用了。”她肝颤地念叨着。
阿醒以解咒之术让骷髅们重得安息,收拾一下残破得不成人形的梓初,带他匆匆离开了这恐怖的地方。到了有人烟的村镇,她买了针线,躲在客栈里,把梓初的断肢一点点缝上,把他肉身的破洞修修补补,像在修补一个破布娃娃。
缝好了,她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手艺很是不满,他低头看着自己,也深感忧虑。
她抱歉道:“对不起,缝得有点丑。你不用担心,我会带去你寻找仙家灵药,让你的肉身恢复完好,一个疤痕也不留。”
他看她一眼,凉凉的手指忽然抚过她颈子上被剑锋浅划的那道伤痕:“阿醒,我知道爱的感觉了。”
她一喜:“哦?那你说说看。”
他的眼中闪过疼惜:“爱就是疼。”
“为什么这么说?”
“你拿剑要杀自己的时候,我的心口好疼。”他说,“我想,那就是爱吧。”
她的眼中溢出泪花,含泪笑着摇摇头:“不对。”
他茫然了:“不对吗?”
“不对。爱其实是很甜美的滋味,我慢慢教给你。”她揽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他一口。
让一个人傀变成像活人一样拥有七情六欲,必是个漫长的过程。阿醒并不心急,每天里只要能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就觉得心满意足。比起她来,梓初要困惑得多。他时常看着她明明近在眼前,却像隔了一层膜,想要感知什么、表达什么,却像被困住了一般。
他的肤色异样的白,眼瞳尤其黑,心中有些惶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也不懂得躲闪一下。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悄然飞红。
他好奇地用冰凉凉的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面颊,触指细滑、温热,心口深处忽然又悄悄动了一下。难道碰触可以唤醒心跳?
他专注研究的眼神让她忍不住要逃,他伸臂将她困在墙壁,认真地道:“我好像找到窍门了。”
“什么?”她有些慌乱。
他不理会她,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急切,倾身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她是这般温暖、柔弱,暖意传到他的胸腔,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处渐趋热烈。
他贪恋地将她抱得更紧,她慌张地挣扎了一下:“梓初啊,凡事也不要急于求成,你要先弄懂什么是爱,然后才可以抱抱什么的……”
“只要能成功,为什么要管顺序?”他抱着她想了一会儿,道,“还应该做什么?是像你一样吗?”
她迷惑道:“什么像我一样?”
“就是这样……”他低头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像她每次开心时啄他的脸一样。
她结结巴巴道:“梓初,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个情场老手。”
他的举动如此放肆,眼神却清澈、单纯,她又不得不相信他仅仅是在学习和探索。
他抱紧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想这样一直抱着你不放开,是不是就是爱了?”
……
十多年过去了,巫祝和人傀的恋情传说还在人间流传。明麓城后山的杏花林中,阿醒倚在梓初的怀中,力气渐渐流失,生命如烛火将熄。
妖邪异能有损阳寿,巫祝的寿命都很短,三十岁已是尽头。
她不觉得遗憾,与梓初相伴十几年,他已学会体味丰富的情感,知晓了爱的滋味、活着的感觉。
他的长发上粘着飘落的浅色花瓣,他紧紧抱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虽是人傀,你却一点点地赋予了我生命。你教会了我体味那么多感觉,有一样我却永不想知道,那就是悲伤,我不想知晓悲伤的滋味。阿醒,你离开之前解去我的人傀之术,让我随你睡去,好吗?”
她抬手,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光洁的额。这些年,他们寻遍仙山灵药,补好了他破损的身体,现在,他的模样这般好看,她看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够,可惜再不能看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叹道:“随我去吗?我……不舍得呢……这么伤心的事,你忍心让我做吗?……”
他握住她的手:“好,你不愿做,我便不强迫你。阿醒带给我的悲伤的滋味……再苦涩我也愿意品尝。”
她嘴角浮起美到缥缈的笑意,缓缓阖上了眼睫。
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下。
啊,这就是悲伤。只是一滴眼泪,却像海一样把人淹没。阿醒走了,没有解他的人傀之术,他就这样成了不死之身,要在没有阿醒的世上孤单地活下去。
他沉在这悲伤的海底,永生永世也走不出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