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闻,银枪杨家少主三年拒四十五门亲事,实为有隐疾是也。
一
一月,隆冬时分。
鹅毛大雪纷飞不断地自上飞落,京城南面青阳街奈川桥末端是一处豪门古宅,石狮狰狞,黑旗烈烈飞扬,无一处不彰显其主人武林巨擘的身份,细雪层层叠叠堆积在那块巨大的红木金字门匾上,那门匾约莫有百年光阴,看着陈旧,与宅子的威武霸气仿佛格格不入,但路过的人,从未有一人敢在门下喧哗。
吱呀一声,一妇人推门而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出来后她站在门匾下就叉腰怒骂了起来:“什么银枪世家!百年世家了不起么,哪家的姑娘都不要,那么本事去娶公主去啊!依我看,这里头住的就是一堆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纵横京城红娘界几十年的张媒婆,哪遇过如此难搞的人家,她本就泼辣,如今更是气急攻心。
我刚领着一队人马解决完几个匪宅,风尘仆仆,还未入府,就听到张媒婆吊着嗓子的咒骂声。
不过就算被人指着门匾骂蜡枪头,我心里也是无所谓的。
反正男人胯下那样东西我又没有,是蜡还是钢也与我无关,而且那媒婆确实蛮有眼光,我们杨家的男人,的确是中看不中用。
暖阁里,爹问完外头的情况,就愁眉苦脸地叹气,手里捧着的茶一口未咽:“天天,是爹对不起你,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本应该在家闲闲地刺绣,是爹没用……”
“爹……”我不忍地提醒他,“你胡子好像又歪掉了。”
“哪儿?哪里歪了?”
他简直吓坏了,即刻捂住嘴巴,生怕被人看出自己下巴那撮美须是假的,畏畏缩缩的样子哪有半点当年名震天下的样儿。
也不怪我爹紧张,他的雄风不振与我的女扮男装可是杨家最高级别的秘密,若被泄露出去,个人名声事小,杨家百年声誉只怕就此毁于一旦,再无翻身之日!
我倒无所谓,当男人好处多多,每天可以大碗喝酒,大肆打架,走哪儿都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简直太风光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些要我娶老婆的媒婆比蚊子还要烦人,我爹也烦恼,家中无主母,于是每天媒婆上门他都得亲自应付,理由编了无数,什么八字相克、性格不合都是小意思。
今日张媒婆上门,他实在是搜肠刮肚也编不出东西了,就说了句:“张府西门有……嗯,有狗洞,与我杨家本宅风水不符……恐怕……”
父女俩愁云惨淡地相顾无言,突然,一记灵光仿佛一枪穿过乌云,在我脑中闪过——
流言虽恼人,但流言,未尝不是一种掩护?
其实做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蜡枪头,好像也是挺不错啊。
二
很快,我便迎来了一个机会。
再过几月,便是我与欢喜岛岛主端木休一年一度决一胜负的日子。
江湖人比武,重则身亡,轻则受伤,多多少少是得损些地方的。
损在那儿,简直太说得过去了,让杨家少爷雄风不再的黑锅,就交给这死对头去背好了。
比武的时间是清晨,地点是京城东郊外十里坡上的山神庙前,我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山。
只见男子一身黑色银边绣祥云纹的袍子,倚站在一丛花树前,皮肤莹然如美玉,细长上挑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来的方向,俊美得无一丝瑕疵。
不得不说,每次见到端木休我都很憋屈。
我数次怀疑其实对方才是真正的女扮男装,因为跟他一比,我几乎都能糙得磨出火光。
兵器谱上,杨家凤凰枪排第四,端木家麒麟鞭排第七,几年前端木休接任岛主之位后,便盯上了我杨家的位置,每年都来挑衅,从不落下一次。他视我为眼中钉,我当他作肉中刺,互相对峙,在凛冽的空气中激荡出仇恨的火花。
我解下凤凰枪,在空中挥舞出几道弧线,枪尖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如凤凰涅槃时的璀璨光泽,我取笑他道:“嘿,端木岛主每次千里迢迢赶来都无功而返,我看着也实在难过,要不,今天咱们就速战速决了?说不定你还能赶上今日回去的船呢。”
端木休自知我在挑衅,手中银鞭一闪,声音淡漠:“废话少说,你杨家早已没落,又何苦一直占着兵器谱的位置呢?”
杨家的枪,端木的鞭,两样都是兵器谱上攻击力最远的兵器,一旦开战,四处即刻烟尘弥漫,石碎树倒,鸟兽惊散,仿佛遭过天灾。
我昨天早早过来做过手脚,这土地庙的四根柱子都被钻空了,几招后,我假意闪进庙中,麒麟鞭快而狠辣地追来,就在他一招横扫过来时,轰轰数声,整座土地庙哗啦一声全数垮下。
成功了!江湖人都知道我俩不对盘,我若受伤,大家只会怪端木下手阴狠,不作他想,这一石二鸟之计,简直妙绝。
两个时辰后,我假装昏迷躺在床上,房外断断续续传来神医的声音:“岛主不必自责,杨少主性命无忧,只是……”
“只是什么?”
“庙坍塌时有瓦片不巧割中了少主的那儿……恐怕以后,杨少主无后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这年头,神医的演技这么炉火纯青真的好吗?
神医都那么拼了,我肯定不能拖后腿。
一睁眼,却见早应离开的端木休肃穆地坐在床边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向不留情面的薄唇微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故作虚弱地以手撑着床面:“端木岛主不必介怀,我听到大夫的话了,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呢,就算我以后——”我惨然一笑,露出几分看破红尘的意味,“以后孤寡一人又如何,生死由命啊。”
听完我的肺腑之言,端木休半晌没动静,纤长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他离得如此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脸颊边缘深邃鲜明的线条。
我正好奇这家伙是不是酝酿着嘲讽我,他开口了,满脸的不容置疑:“这事是我之责,我端木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将助你重夺雄风。”
不,端木岛主,您该回家洗洗睡了。
三
我本是要借着这次机会,传出我杨天天受伤不举、看破红尘的消息,可没料到端木休在这方面令人意外地有善心。
按理说,他数年约战都稍落下风,以他对胜利如此执着的秉性,这回难道不应该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地诋毁我么?
“杨少主这可失策了,欢喜岛与杨家向来祖辈关系和睦,若这事真传出,端木岛主可是要受万人唾弃的,他又怎会轻易让人拿到把柄呢。”
神医的话颇为中肯,我现在则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端木休此人,之前还对我不假辞色,恨不得吞嚼入腹,现在一知道我要无后了,那态度,那言行,那举止,简直变得翻天覆地。
“贤弟,病了不能总窝在房中,不如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端木休微笑叩我房门时,我赶紧将神医暗度陈仓来的葱油饼塞入被窝,披上单衣,痴痴坐在窗前,继续维持看破红尘、孑然一身的模样:“多谢端木兄,我想一个人静静。”
……你叫谁贤弟啊,以往每次都叫我姓杨的,你这样突然改口不好吧!
端木休可不管我的推辞,几步走到我跟前。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他今日金冠束发,身穿华丽至极的朱红对襟宽袖长袍,腰间金纹翠玉束腰,浅浅含笑,瞳孔亮而润。
“贤弟这病,最忌郁郁不乐,总在房中待着,贤弟是在怕什么呢?”
“……”
红漆画舫,舟行碧波。
等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画舫香暖的阁中了,不禁暗暗自恼,又中他的激将法了。
端木特别会激我,第一次他朝我下战帖时,我躲在家中称病不见客,端木叫小厮给我带话,说杨少爷如此娇弱,改名做杨黛玉如何?喏,这些补身的药材给你家少爷送去吧。
我看着那一箱给妇人补气血用的药材,气得二话不说操起金枪就出了门。
我杨天天一人挑三寨都毫无畏惧,还怕他这鸿门宴不成!
舫内不闻外界风雨,塌上是扬州所出的罗锦被褥,清香袅袅,既来之而安之,这个时节的三味鱼可不好捞,我埋头苦吃上百金一条的山珍海味,端木休懒懒坐在我隔壁,似乎是撑着头在观察我。
他清咳两声,拍拍手,只见舫内两侧的小门应声推开,八个身穿轻薄羽衣的艳妆美人翩翩入内,媚眼如丝,个个倾国。
端木休端着酒,半笑不笑地问我:“贤弟,美人美酒美食,你可喜欢?”
“喜欢啊。”别人花钱,我很少有不喜欢的时候。我吃完鱼,随手端起一碗炖汤漱口,还未咽下,就被那诡异得无法言喻的味道呛出了眼泪。
“怎么回事!大厨是换人了吗,还是被绑架了——这是什么糟心的玩意儿?”
我怒极地拍案而起,端木休却制止了我砸碗的动作,温声道:“贤弟不可,这汤中有虎鞭,最适壮阳,你可别暴殄天物啊。”
“……”
难怪这糟心的味道如此熟悉,可不就是我爹日日夜宵的味道吗。
他大约误解了我脸上变幻多彩的表情,将那半杯补阳圣品重新推回我跟前,劝解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兄长的意味。
“讳疾忌医是不好的,咱们有病就要治,何况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千万不能因此心情沉寂啊。”
我古怪一笑:“端木岛主如此关怀,真叫我受宠若惊。”
“我想贤弟对我有什么误会,我虽多年找你比武,但心底总是敬佩你的,所谓英雄相惜,想必就是如此吧。”
我还没弄懂他是什么意思,就见他从暗格里拿出一个描金漆盒,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
我不明所以,也随他跪坐在软垫上接过这个盒子,他用眼神示意我打开,只见盒子里是一本被丝绸重重裹着的缣帛。
“无以表达歉意,还请贤弟收下这份礼物,我想……贤弟以后也许可以用得上。”
哎……看来,他是真的心怀歉意。
他隔着一张低案端坐在我对面,从下颌延伸至衣领深处的线条修长利落,我虽装男人许多年,但幸好审美还未扭曲,比起刚刚的香肩美人,端木的这副样子更让我难以招架。
其实我爹一直弄不明白,为何我与端木的关系会变得如此糟糕,端木家与杨家世代交好,幼时老岛主带着端木休来京城时还感慨:“可惜老杨家生的也是儿子,若是女儿,倒可结秦晋之好。”
我爹苦笑了半天,摸着我的脑袋说:“是啊,真可惜。”
父亲的手大而宽厚,我在很多年后,才明白他那时眼中的酸楚与悲伤。
六岁正是小孩最淘气的时候,加之亲娘去得早,我爬树摸鱼、做弹弓无一不精,而端木休他娘是郡主,他从小就被养得矜持,连掏鸟窝都能训我几句,我初见他时心生的好感,被彻底糟蹋了个干净。
我不耐烦地去找他麻烦:“娘儿们兮兮的,你管我掏什么啊!”
端木睁着自己漆黑漂亮的眼睛,斥道:“我爹说了,你若有妹妹可是要许配给我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决不允许她哥哥像你这副德行!”
小孩子打架是不会留情的,我天生神力,六岁便能举起二十公斤的银枪,将他踢入池塘简直是小菜一碟。
看,结怨的原因可谓源远流长,可现在他都把礼送上了,我不收也未免太过分了,或许人家是真的心中有愧呢,或许真是英雄惜英雄呢……我这样想着,一边小心翼翼掀开帛书。
“如何?这本书,很适合贤弟吧?”
我整个人在看到第一页时,从头到脚都僵成一片瓦凉的冰坨。
此书扉页只有如雷灌顶的八字——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四
这仇,只能继续结下去了。
我算是知道了端木的意图,我这边想着一石二鸟,他那边又何尝不是,明里假仁假义助我治疗,不落人口实,暗里则插刀不止。
为何请我去画舫,为何找美人,不就是想讥我不行,能看不能吃么!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他越是想看我笑话,我越是不让他得逞。虎鞭是吧,我不仅要吃,还要收藏,各种长度来一根,我用不上没事,回头我爹还能吃呢。
人啊,一旦放开脸皮,就能所向无敌。
端木休就这样被我逼上梁上……不,太白山,因为我听说那边鹿茸和老虎多,是壮阳圣地。
他嘴角抽了几下,我故作无辜地说:“我找人算过卦,说太白山是我的福地,端木岛主是不愿意吗?”
接下来,去太白山端木别院的路上,比我想的要精彩许多。
我是要随身带着祖传凤凰枪的,江湖人多有这种习惯,比如端木的麒麟鞭则是随身当作腰带挂在他腰间,而这枪比我还要高出许多,我背着枪去客栈茅房方便时,站起提裤子时一不小心,那号称“点到必死,扫到必亡”的凤凰枪枪头便顶到了茅房顶上。
瞬间,这座小茅房当即四分五裂,碎得“尸骨遍地”。
客栈老板见此,当即毫不留情地将我与端木扫地出门,管我们是不是公子,这单生意他不做了!
我们的马车与包袱行李堆了一地,我讪笑几声,端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去之前,为何不将枪交给我保管?”
我当即护住我的宝贝:“凤凰枪,除了我杨家人,谁都不能碰的!”
“迂腐。”端木休淡淡地收回视线,“那好吧,以后你就别用茅房了,自个找块山坡解决吧。”
“哼。”我爬上马车,准备在里头将就一晚:“说得好像你就舍得把麒麟鞭交给别人保管一样。”端木休收拾行李的手顿了顿,回头瞥了我一眼,我有点说不清他的表情,有点像生气,但更多的是无言的沉默。
夜色已很深了,端木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外是草静虫喧,车内则寒冷而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盖在我的身上,我身子微微一颤,没动分毫。
端木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响起,他说:“会的,我若是信任一个人,别说麒麟鞭,即便是性命,也能相托。”
真是天真,我背对着他,脑袋缩在他的披风里,端木休一定没有遭受过背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江湖中能信任的,一直都只有自己啊。
我爹曾经犯过的错,我是绝对不会再犯的。
十八年前江湖出过一件事,百晓生是如此记载的:元阳十二年秋,青狼天下破军堂主绑架了怀胎五月的杨府女主人。当时我爹正值壮年,在江湖中极有威名,此事一出,江湖哗然,我爹当即与有君子扇之称的义兄王玉风前去营救我娘。
可谁都没料到,在最关键的时刻,王玉风的那把扇子刺穿了我爹的胸膛。
破军堂主几句话便策反了君子扇,他若杀了我爹,便能霸占我娘,甚至连杨府也一并架空。
我爹背水一战,最终倒下去的是君子扇,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子被废了一半。
这时破军堂主挟着我娘出现,那人似乎并不为杀他而来,而是往他嘴里灌了一瓶药水。
那是一种名为散阳粉的毒药。
他们要的不是我爹死,而是永远不得解脱的生不如死。
从此,父亲与太监无异,此时杨家唯一的希望,就在我娘肚子里。
我有时都憎恶自己,为什么不能生而为男,为父解忧,但不要紧,亏我天生大力,凤凰枪我一样能使,扫匪寨、杀恶徒我也样样行,除了一点,我没办法娶老婆。
我郁郁寡欢了几日,这一路只有我与端木,连个说心里的话的人都没有。一日中午歇息时,我忍不住找他搭话:“喂,你也算要脸有脸,要钱有钱的人物,怎么至今还不娶妻呢?”
端木休垂着眼眸,闲闲地把玩自己腰间的麒麟鞭:“那你怎么不娶?”
他把话又扔了回来,我倒不介意,反正嘴皮子闲着:“我啊……我以前说过,想做我杨家媳妇,就得打得过我手上这把凤凰枪,否则免谈。至于现在——我都这样了,肯定不能祸害良家妇女了啊!”
端木休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我倒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愿闻其详。”
他突然冲我一笑,那笑得真是冰雪初融,甜中带腻,眼角都笑出了浅浅的纹路:“勤加练习《葵花宝典》,争取有朝一日寻得夫婿,嫁掉好了。”
“……”
我亮出了凤凰枪,面无表情地刺过去。
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跟谁扯嘴皮子都不能跟他扯!
幸好没几日就赶到了太白山脚下的端木别院,小院雅致,端木说特别适合养我这种病。
小院里有天然温泉,我趴在水里正泡着,只听院外传来推门声,我也不紧张,身子往水里一坐,端木撩开帘子,大步流星地走来。
“贤弟,不是说要上山打老虎吗?”
我不要脸地招呼他:“是啊,先泡泡再去,对了,端木岛主要不要一起来啊?”
我原本是要膈应他,谁想到这家伙二话不说就脱掉上衣,露出精壮赤裸的上身。
我表情僵住,身上鸡皮都立了起来,磕磕碰碰地张大嘴,嗓音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你……你不是真的要下来吧?”
他肤色极白,肩膀宽阔,但腰部却很柔韧,一双长腿线条优美,那张继承了来自母亲奢华端丽的面容颇为无辜:“咦,不是贤弟邀我下水吗?我当然却之不恭啊。”
耳边传来裤子衣物坠地的声音,我这回是真有点慌乱了,只听哗啦一声,他在斜对角的位置入水,水波一圈圈荡开。
庆幸的是温泉中雾气腾腾,我瞧不太清他的表情,如此推想,他估计也看不清我这边吧。
“贤弟,这边温泉的水不错吧,强身健体不在话下,养颜护肤也甚有奇效。咦,贤弟你怎么了,脸如此之红?”
“呵、呵呵,是、是吗——”
他的视线像会穿洞一样笔直地落在我脸上,我顿时六神无主,冷汗沿着脸颊纷纷滚落,像一只被扒光毛的凤凰,连只鸡都不如。
幸运的是,我胸平,平得自然不做作。
端木休的脸被热气熏得面若桃李,两臂展开,舒展地搭在池边铺好的石沿边上,手臂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暗含力量。
我曾经随父亲打猎,见丛林中的猎豹捕食时,就是这种蓄势待发的感觉,我控制不住动作地缩在一角,慢慢地扯岸边的衣物。
突然,他问我:“贤弟,你觉得我身材如何?”
“啊?”我以为是泡久了,耳朵进水,脑子也跟着进水,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回他半坐起身子,下半身被水遮住,上半身暴露在我的视线中:“你觉得为兄这身材,能入你眼吗?”
这回,我脑子是真的一片空白了。
被发现了吗?我连忙低头一扫,连自己都瞧不出自己的胸口乾坤,他隔那么远,不可能看出来啊!
“……就那样吧。”我勉强稳住心神,平声道,“勉勉强强,如此罢了。”
“哦——”端木休笑了,笑意真诚,仿佛能感染所有人,“那便好,我看贤弟如此拘谨的样子,还以为伤了你自尊呢。”
伤自尊,呵呵。
五
这日子真是够了,那天我从温泉里爬出来,足足晕了好几天,虽然泡后身子骨舒坦了不少,但因为那一遭精神上受了摧残,吓得人虚了半天。
我说我要回京城,端木休不让,他倒打一耙地指责我:“为兄好不容易才把隐居多年的诸葛神医请出,这几日就要到了,你若走了,让神医情何以堪?”
……我又被吓得脸色一白。
神医一把脉,我这女扮男装的秘密肯定保不了,这病我不看,打死也不能看!可据传诸葛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万一能治父亲中的毒……
我这一纠结,时间就耽误了。看病那日,端木休亲迎诸葛神医进屋给我号脉,我近前一步问起散阳粉的事,神医捻须半天,沉吟道:“此毒难解,老夫得回药炉研究看看……”
我好一阵失望,号脉时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端木休,他守在我侧边,眼神关切,突然我心头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会作何表情。
片刻后,神医悠悠收回手,我的心脏顿时被揪起一般,空气仿佛就此凝滞。
“诸葛先生,杨少主这病有得治吗?”这是端木的声音。
神医说:“有得治有得治,吃我开的药,几副下肚保准杨少主龙精虎猛!”
……等等!神医你这种江湖术士的口吻真的好吗?江湖医界已经堕落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目瞪口呆,看着端木休毕恭毕敬地将神医送出,好吃好喝供了几天,我旁敲侧击地提醒他神医不太行,他不容置疑,几乎要亲自动手捏我鼻子逼我喝下药汁。
端木见我泪眼汪汪的模样,嘴角扬高,居然塞了把松糖进我嘴里,我仰着头看他,他摸摸我的脑袋:“乖乖喝药就能吃糖了。”
我脸颊热热的,也没想太多,硬邦邦地低下头。
这一低就麻烦了,本来挺正常的气氛,愣是别扭起来,我赶紧昂起脖子,对上他若有若无的笑,然后我听见他说:“喝完药了,正好,咱们去验证一下神医的药效如何好了。”
我云里雾里地被他拉着出门,半个时辰后,我明白了。
墨城香街,留香院。
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端木休也是大手笔,包下一水儿的美人给我跳舞。我百无聊赖地侧头,见他修长如玉的手搭在椅子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随琴音打着奇怪的拍子。
那一下又一下的拍子,突然像重锤一样捶在我心口。
端木见我脸色有异,伸手探探我额间温度,关切问:“贤弟没事吧?还是没兴致么?”
“没有。”我烦躁地挥开他的手,“我都说了,我痿透了,别问了!”
言罢,我甩袖出去透气,留香院建在水榭上,回廊上也聚了不少陪人来的江湖侠士。
江湖儿女,多是豪爽,没几下大伙就聊起来了,就在我与人称兄道弟互拍肩膀时,端木休不知何时也出来了。他站在风口处,逆风吹得他袍子猎猎作响,他铁青着脸,仿佛随时都能从上头敲出一块冰渣。
他大步上前拉我离开,我实在不解他这风一样的怒气究竟是为何,他砰的一声关上别院大门,冷冷道:“一转头就跟别人聊上了,还说江湖无人可信,我看再聊几句,你就要把家底交代给他们了,是不是?”
我一头雾水:“你要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啊?”
我们离得近,他一下就抓住了我的肩膀:“还是说,贤弟现在只对男人有兴趣了?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远,我不合你眼缘吗?”
顺着抓肩的动作,他的唇准确无误地印了过来,软软的,带着凉气与几分薄酒的味道。
我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差点撞到墙角的花瓶,羞愤地抄起花瓶砸过去,端木休轻轻侧头躲过这一击。
他鬓间的发丝被热汗津湿,衣领因为刚刚一番动作而凌乱,目不转睛盯着我的模样更是平添几分英俊深情。
然后我看到他笑了,他说:“杨天天,我爹非要跟你家结亲,但你看,你的妹妹到现在连影都没有,我实在等不下去了,要不你把自己赔给我如何?”
六
真……没料到,端木休居然是个断袖。
“断袖咋啦?”
与我对饮的侠士正是那日在回廊认识的,他露出一副“你真的很土”的表情:“其实那天他拉你走,我就看出你们不对劲了,他醋意很大啊!”
“这,这……”看不出大伙都那么火眼金星,我心头忐忑,“不会吧……”
“怎么不会,多少断袖都是从兄弟做起的,你看江湖上,兵器谱上的碧云笛与赤云环,还有那凤凰枪与麒麟鞭……”
我惊悚:“什么?!他们、他们俩是清白的吧!”
“麒麟鞭每年七夕都给凤凰枪下战帖,绝不简单呐……”这个江湖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这些天我一想起那天的吻,便整个人不对劲,脚软心乱。这样太危险、太容易暴露身份了,恰好近日杨家旗下的一处镖局被人劫了,我也正好借此离开。我在别院竹林中找到端木,他手上捏着一封信,我未开口,他已看过来。
他说:“天天,青狼天下……重回中原了。”
青狼天下是江湖中一个绵延了数百年的神秘组织,几十年前在武林齐心协力下被赶出中原,却依然无法被铲草除根,二十年前害我家不得安宁的,便是其旗下之一的破军堂。
我全身的血液,在听到这名字的一瞬间彻底沸腾,不光我,我背后的凤凰枪也察觉到我的躁动,枪尖嗡鸣。我一手夺过端木手中的密信。
“前日,兵器谱排第十的碧云笛啸封,尸身分离,被挂于洛阳城门上。昨日,排名第九的狂剑金桐,同样惨死。今日……”端木一双幽眸深不见底,映不进半点情绪,“位于第八的赤云环姜涛声,死于家中。”
我听到这,控制不住力道,狠狠抓住他的手腕,失声道:“麒麟鞭位于第七,他们明天——”
端木休一手甩开我的手,嘴角线条冷硬讥诮,表情像极从前他向我下战帖时的模样。
“对啊,就是明天,杨少主不是要过来辞行么,最好不过了,你走吧,再也别回来。”
七
端木休真的将我扫地出门了。
他漠然地关上门,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夕阳西下,在我身上打出一道萧索的影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被人狠狠在脸上抽了一巴掌还难受,我想起当时深夜里端木休的话,他说他若是信任一个人,别说麒麟鞭,即便是性命,也能相托。
他为什么就不愿意跟我并肩作战呢?留我在这儿很难么,他一句话都不用说,我自然会留下,不是因为义气,而是因为我的确……舍不下他一个人。
没人知道,每一年他向我下战帖,我心里其实都是盼着的。
他跟我说话,跟我对招,我都不觉得讨厌。我知道欢喜岛与杨家定下的婚约,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我能恢复女儿身,端木休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点呢?
我喜欢他,尽管未来不能在一起,我也喜欢他。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我说不太出,但若真能说出个一二三,明轻重利弊的话,大概也就不是喜欢了。
管他明日是刀山火海,我手中的凤凰枪,只懂破敌,不懂后退!
别院西侧是连绵的山林,我找了处高地,靠干粮撑了一天,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听到院内传来一丝动静。
所有点着的灯笼、烛火一瞬间全数熄灭,随后远方传来凌厉破空的鞭声。
我即刻飞驰而去,身影融在有星无月的黑夜中,勾住房檐,敏捷地跃上房顶。
突然,顶下的墙壁连同那扇朱漆大门由内炸开,端木休的身子随之飞出,撞断大树,直直陷落在院墙上。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如此霸气的内力,江湖中能敌得过的,绝不多于五人。
我屏住呼吸,背后的凤凰枪如我一样安静地潜伏着,端木休一手握鞭,一手捂住伤口处,强撑起半个身子,咳出几口污血。
“不愧是破军堂堂主,真有两下,不错,不错。”
这个时候端木休还笑得出,从房内悠悠走出的人也不禁颇为赞赏地夸了一句:“后生可畏,麒麟鞭的主人不该只排第七,不过你不用担心,等我杀光了你们,自然会给你们排个谱,还你个公道。”
那声音清爽年轻,我伏在屋顶上,只觉有三分熟悉,但见那人背影挺拔有力,微微侧头时露出半张脸,我惊得呼吸都滞住了。
破军堂堂主,赫然就是那个约我出去喝茶聊天的男子!
我脑中响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破军堂堂主生性弑杀,但比起杀人,他更喜欢看兄弟反目,情人结仇互相残杀,越让人生不如死他就越快乐,二十年后他劣性依旧。
他自觉胜利在握,用剑随意挑起端木的脸颊,左右看了看,叹道:“啧啧,端木家可是一代比一代无趣了呢,想当年,端木家与杨家可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对了,令尊的手还好吧?当年令尊一心求死的样子,真让我热血沸腾呢,不知道杨家现在如何,也是时候去看看了。”
我的身体里像被彻底的分裂成两边,一边是被仇恨淹没的烈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即刻拔枪与那混账决一生死;但另一边,理智将血液冻成极寒的冰,火在冰下,生死一瞬。
向来被端木休称为火爆无脑的我,居然在这一瞬间,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武功极高,若要偷袭就必须一击即中,他拿刀在端木身上胡乱比画,很快就割出了无数伤痕。就在剑尖停在胸膛中间时,电光石火,端木的视线越过障碍,直直落在我潜伏的方向。
他的右手第二指曲起,与大指头形成一个弧形的手势。
那是当年,我们一起玩耍时做的一个暗号,他做这手势代表时机已成熟。
我眼瞳骤缩,全身真气汇集在右手掌上,提气站起,凤凰枪瞬间破空而出,比闪电更迅速,仿佛一只凌驾于万物之上涅槃重生的火凤,以势不可挡的力量从天而降,璀璨耀眼的金光逼得破军堂堂主几乎无法睁眼。
“哼,小把戏,真是——”
破军堂堂主这句话的后半段永远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一条银白的鞭尾不知何时已经稳稳地缠住了他的脑袋。
“你们,你们——”
他身体猛地僵住,脖子上青筋尽现,费力转过脑袋,端木休温文尔雅地朝他一笑。端木休虽没看我,但我知道,他这句话是在对我讲的。
“玩弄人心很有趣是么?但你似乎忘记了一样东西。”麒麟鞭逐渐收紧,端木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人与人之间虽有怀疑、嫉妒、憎恨……但同样,也有信任。”
我呆呆站在砖瓦上,手掌上皮肉被磨破,本应疼得火辣,却一丝痛感也察觉不到。
“所谓信任,就是即便中途有过质疑,但最终也会选择相信对方,这就是信任,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是的,我信任端木休。
在他不顾风度拉我离开水榭回廊时,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端木家风严谨,他虽对我常常言语锋利,但对外从来是君子儒雅,喜怒哀乐不露分毫,又怎会做出如此有失风度的事?
为什么选在那个时机去青楼,还有他那次随着琴音打出的节奏奇怪的拍子——
事出反常必为妖,那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或人。
在那场失控的亲吻中,我奋力用手肘推开端木,他身子后倾的一瞬间,在我耳边以微不可察的声音说:“相信我。”
我相信他,这一点从不动摇。他赶我走,我便假意骑马离开,一路狂奔,在山脚转入深林,乘机脱身重回别院。
而监视我们的人,却没料到我会再次回来。
八
晨曦渐出,初升的暖阳赶走了别院狼藉的阴霾,我与端木并肩坐在门槛上,他一边低头认真地给我包扎受伤的手掌,一边跟我说了段往事。
还是二十年前,伪装身份的破军堂堂主,与我爹、端木岛主、君子扇三人在江湖相遇,四人皆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十分投契。四人闯荡江湖,誓言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谁会料到,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你爹只告诉你,破军挟持了你娘,其实他说的,并不是真相。”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看着被摧毁了大半的别院与已经断气许久的那具尸体,端木休露出了一抹苦笑:“他挟持的,其实是我爹。”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你爹他——”
“我爹对他毫无戒备,中了圈套,破军要看的就是兄弟相残,他以我父亲的性命作要挟,逼你爹吃下散阳粉,因为他知道,以你爹的性格,即便是痛苦一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丢了性命,他也知道,以我父亲的性子,让他看着自己的兄弟受此侮辱,比杀了他更痛苦……”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女儿身。我爹见我性子爆烈,眼中不容半点沙子,生怕告诉我真相后,我会因此埋怨端木一族,所以我扮作男装,端木一家便也配合我的一举一动……
“我这些年,一直都很想告诉你,什么事咱们一起来担着。可是破军一日不除,我们皆无宁日,若让他知晓你的身份,知道我们互有好感,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所以你这些年一直借着兵器谱排位的事,年年找我下战帖,让江湖人知道我们关系恶劣……”我渐渐明白过来端木与我爹下的这盘棋,意图何在,“那天在留香院,你是在与人接头?”
端木露出一脸“你怎么也会用脑子”的表情:“没错,歌姬里头有我布下追踪破军行踪的暗线,我那时只知道他或许隐藏在留香院里,并不知他究竟是谁——直到那天,他主动上门找你喝茶。”
我傻愣了半天,直到端木休拉我上马车,我都没消化完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我喃喃自语了一句:“这些,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呵呵……”端木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发出微妙的笑声,我还没听出这“呵呵”究竟作何意,一个劲地回忆过去十几年的种种,好像整个世界翻天覆地了一样。
我自顾自感慨:“端木,真看不出原来你那么有城府,我还以为,你跟我的脑袋都相差无几呢!”
端木偏头一笑,璀璨生辉,在我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你这傻瓜,你真以为我每年七夕找你都是为了排名啊?”端木休忍无可忍地提醒我,“你究竟有没有认真看帖子啊?!”
“战帖有什么好看的,大同小异,不就是为了干架吗!”
“藏头诗?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喂喂,你别不理我啊!”
九
九月,杨府对面的荷花池开得一片灿烂。
也就是那天,诸葛神医将研制多年的散阳粉的解药送了过来,我与父亲望着那枚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药丸,喜极而泣,彼此相拥。
正所谓苦尽甘来,我们杨家蜡枪头的衰名,终于要洗清了!
我爹的意思是希望我恢复女儿身。按照他的审美,我的造型应该与我杨家凤凰枪一样高贵灿烂,金碧辉煌,让人一看便心生出高山仰止的敬畏感……
“呐!端木你看!穿襦裙是这种感觉,原来当女人也不简单呐,这头上居然要顶十斤重的簪杈——怎么样,我爹帮我选的首饰衣裳,好看吗?好看吧?”
半晌,男子扶住额头。
“虽然对岳父的审美不应有微词,但……你真的决定要这样么?”
“当然啊,我一直男装,万一大伙以为你是断袖怎么办?”
我理所当然地揽镜自照,铜镜里的人,烈焰红唇占据了大半张脸,胭脂如红云,全身金玉珠环叮当作响,这身衣裙,可都是用纯金线织成的呢。
我斜睨端木,如此富贵侧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哎,还未成亲呢,我就这么为他着想了,自己都小小的被感动了呢。
“天天,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大家对我们的误会,只会继续加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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