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她以借种名义接近这个死囚,目的却是在死期之前杀了他。目的将成,她在他双臂禁锢里逐渐沦陷,却发觉这她不过这场戏剧内的丑角……
一
苏庄第一回见到陈子安,是在里城的监狱里面。
幽暗的牢房里潮湿发霉的气味充斥在鼻间。陈年不更换床单的单人床似乎已经霉烂得零零碎碎,孤高的明月从高处的小窗内投射进寸方的月色,冷冷清清,反而更添这牢房的岑寂。
而陈子安跷着二郎腿,端正地在牢房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坐着。
他的头发有些长,白色囚衣略显宽大,俊秀的容颜略清减,然而半开半合的双目之中,精光流转不息。
这是一个精铁镣铐与紧闭幽禁也无法损伤他半点的男子。
轻微的脚步沿着牢房之间的石板路走来,柔软的千层鞋底在地面上摩挲出细碎的声音。
“少爷!”
长衫老人惊叫,扑到铁门前,为陈子安的境况感到无比心酸。
警官手里的钥匙串叮叮当当响,他浑身酒气打开了陈子安的房门,离开前,掂了掂手里的银元,对陈子安发出一声意味莫名的嗤笑。
老者进到牢房,望着陈子安口不能言,晶莹的泪花在混浊的眼中打转:“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这简直是虐待!”
陈子安却对老者的话不以为意,他只是看着跟在老者身后悄无声息进入牢房的人。
那是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素色披风内的人,面容隐藏在兜帽下,看不分明。然而从披风下露出的裙裾却分明表示,这是一名女子。
陈子安眯起眼,打量那无法看清容颜的女子:“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抹了把眼泪,把那女子朝陈子安面前一推:“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少爷你……”
女子踉跄一下,兜帽顺着发丝滑落,少女苍白不失明媚的脸庞曝露在清浅的月光底下。她有一双点墨样的眼,干净不染尘埃,但陈子安看不到她的眸底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苏庄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即使被告知她只是来与陈子安交合,好给陈家留下一点血脉。她仍旧是裹着她那一身素白色的斗篷,抿着樱唇立在一边,眉眼里都是恭顺淡然。
本来很不愿意的陈子安,却因为苏庄这样的神色而更改了心意。
而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
苏庄很痛,但她只是咬紧自己的下唇,不发一声。陈子安的心里忽然腾起了不知名的火气,于是他动作更加用力。
陈子安问她:“愿意给死刑犯借种,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庄会来,也的确身负任务。
不过她的任务并非顺利借种,为陈家诞下微薄血脉——这只是一个接近陈子安的借口。
她的任务,是杀死陈子安。
而给她这个任务的人,就是让她来借种的陈老夫人。
那个银发苍苍,被众人称赞有海量巾帼之风的陈老夫人,一脸阴鸷地端坐在陈年梨花木椅上,苍老沙哑的声音充满了冷漠与痛恨。
“我会付给你足够的金钱。但你必须让陈子安死去。我无法等到秋后了,我要让他现在就死!”
陈老夫人的实木拐杖在地板上拄出极大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苏庄心上。
她不得不恭敬地跪在陈老夫人面前:“苏庄不会让老妇人失望的。”
苏庄不得不这样做。
她需要钱。
一次似乎并不足以保证苏庄有孕,于是这样的事情在两个月内接连发生。
陈子安不得不承认他得到了享受。对于一个惹毛了当地最大势力的没落世家弟子,即将在不久后被枪毙在菜市口,此时只是等候着死亡的重刑犯而言,这样的临终福利,让他觉得有趣。
更有趣的,是苏庄的反应。
他捏着苏庄的下巴,轻笑着开了口:“你可是我孩子的娘,可做爹的我,一句话也没听你说过。”
苏庄躺在他身下,失神的双目终于从铁窗上的残月转移到陈子安身上。她的唇翕动:“你要我说什么?”
她声音太轻,要不是两人是耳鬓厮磨的状态,陈子安几乎听不见。
他笑一笑:“有很多事可以说。比如,你的名字。”
陈子安笑起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像是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更像是一个握着书卷的佳公子。
“再比如说,你这样大好年华的女子,却甘愿委身与我这样的重犯的理由……为了钱?”
苏庄忽然想到,那些人想要杀掉陈子安,也许不是没有理由。这个人,不给人一点情面,非要把人的伤口撕开来,血淋淋地摆着他才会快乐。
陈子安明明没有打她,但苏庄感觉到被娘亲狠狠扇了一耳光一样痛楚,她的脸颊似乎又在火辣辣地疼痛。
“是,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足够我摆脱现在生活的一笔钱。”苏庄仿佛豁出去一般说道,“只有我有钱,我才不会被人嫌弃,不会被骂作赔钱货,不会被打耳光。相比之下,为你这样的人生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陈子安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的手指沿着苏庄的脸颊摩挲。
苏庄有着一张清秀雅致的小脸,而肌肤也足够滑嫩,这样的触感让不久后就会被问斩的陈子安很是流连。
他低下头去轻轻说道:“现在我觉得,你又太过诚实了。这张嘴,还是不讲话的好。”
二
出了监狱,苏庄裹紧兜帽披风,脚步匆匆。
青石路面上一夜的凉气,似乎能透过鞋底渗入身体里。她瞥了一眼天色,天光熹微,黎明将过——天快亮了。
苏庄越发脚步匆匆,清晨便拿了陈老夫人预先给她的钱去购入了一批滋补的药材,送到石靖那里去。
“苏庄,这段日子多谢你的照顾。”石靖咳嗽得厉害,整个人蜷曲成一团,容颜苍白得叫人害怕,“如果不是你,我这条命早就成了黄土,真不知怎样回报你才好。”
苏庄心里发堵,勉强笑了笑:“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足够。”
是的,她付出那么多,所求的不过是石靖的康复。
她是家中长姐,从小就不被重男轻女的父母关爱。而石靖,是这个阴暗肮脏而令人厌恶的世界赐予她的唯一明亮。
她总是记得石靖搬进来养病的第一天,他提着行李,混身上下高洁得如同山巅白雪。而苏庄落魄不堪地被母亲毒打在外。他伸出手拉她起来,嘘寒问暖。
只一眼便让苏庄仰慕并且沉醉,唯独他不会用估价或者淫邪的目光看她,还给予她渴望已久的关怀。
那是第一次,苏庄自己并非尘埃那样低微。
她不问石靖过去,石靖不问她的未来,两人建立起微妙的平衡与默契。
“少爷,求你开开门吧。”
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屋内两人俱是沉默,门外低声下气的人更加谦卑:“少爷,求你了,我不会再把你的消息透露给本家。少爷你让我继续服侍你吧,你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
“抱歉,请回。”石靖脊背笔直,身为读书人,来自骨子里的清傲让他不屑于任何的背叛,“我已经不是你家少爷。”
“少爷,我知错了,求你了。”
石靖不言,门外的人踟蹰片刻,无奈离去。
苏庄低声:“阿来对你也算忠心,你……”
“苏庄,”石靖打断她,“这世上有些底线,是绝不能去触碰。一旦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
她几乎想把自己与陈子安的事情全盘相告,但忽然之间,她失去所有勇气。
石靖只须一句话,就能让苏庄万劫不复。
她站起身,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你好好休息。”
石靖看了她一眼,眉眼是全然的温和:“苏庄你是个好姑娘。再会。”
好姑娘是不会把毒药一点一点从唇上渡给他人的。
想起石靖的话,苏庄心底莫名觉得讽刺。她沉默地穿好衣服,陈子安在身后伸了个懒腰,问道:“你还没喜讯?”
“我也希望早点有喜讯,这样,我们彼此也不必勉强见面了。”
面对陈子安那张总带着嘲讽笑意的脸,苏庄向来很好的自制力总是会缺失。
“是吗?苏庄,你知道你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吗?”陈子安抬起手,腕上沉重的镣铐相互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你来见我的目的,并不是借种。”
苏庄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滑倒,她故作镇定:“我的目的不是借种,还能是什么?”
“嗯,或许你其实早年对我心生恋慕,见我行将断命心有不忍,所以甘愿以身献上,好求得我一点血脉,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慰藉你的相思之心?”
陈子安耸耸肩:“你知道的,现在的女孩子学了西方的知识,胆子总是大得令人吃惊。”
苏庄一肚子火气都变成了无奈:“我只能说,你想得太多。”
陈子安眼睛笑得眯起来:“你的话总是太少,我不得不想尽办法让你跟我多说些话。你看,我被禁锢在这个小房间,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说话的对象。”
他被单独囚禁在监狱的最里面,左右与前后都空荡荡,除了送饭人和苏庄,没有人会走到这里。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瘦弱可怜得像个孩子。
陈子安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你知道吗?安静,也是会让人发疯的。”
接着,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一种疯狂的前兆:“我只能自言自语。没有人能听见我,没有人回答我。到了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是真的在开口说话,还是其实都是我脑子里面的一场闹剧!”
他猛然扑上来,阴鸷和绝望的气息刹那间将苏庄钉在原地。
冷汗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苏庄知道,只要她稍有挣扎,脖子上的双手就会瞬间合拢加力,陈子安会当场掐死她。
这个被禁闭了太久的男人,他已经疯了。就算没疯,离他崩溃,也只有一线之遥。
然而下一秒的陈子安却只是近乎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脖颈,迷醉地享受着怀里的馨香柔软。
“苏庄,只有抱着你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是活着的。”
三
“石靖。”
苏庄又一次踏进这座破败的小院。
但这一次,石靖没有像以往那样微笑着感谢她。他只是皱紧了眉头:“苏庄,我最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我很在意。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日子买药的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苏庄默了一默:“你不必管,拿去用便是了。”
“苏庄。”
石靖没有接过东西:“我观察你家好些天了。这段日子你每晚都不在,你告诉我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莫非你堕入了风尘?”
苏庄的沉默让石靖不可置信,接着勃然大怒,一把提起药包扔了老远。
他看苏庄的眼神,陌生得让苏庄退缩:“苏庄,我从未想过……我从未想过你竟然这样不知廉耻!为了一点钱财就出卖身体。那么以后呢?你是不是连你的心都丢在那里!喀喀——”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呼吸急促得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
“石靖!”
苏庄哀求:“这些事我们之后再说!你冷静下来,先喝药好不好?”
她慌不迭地从药罐里倒了一碗中药,还没送到石靖嘴边就被石靖一掌打翻。
“不要碰我!”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空气里晕开。
石靖不断喘气,而苏庄颤抖不已。
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病人。
石靖心里掠过一丝不忍,但旋即他捂住胸口,闭上眼:“你走吧。东西也带走。”
苏庄艰难起身,耗尽全身力气朝门口挪去。她离开前最后一秒,石靖的低喃给予她最沉重的一击——“苏庄,你真叫我失望伤心。”
片刻后,阿来从屋内闪出来:“少爷,你都知道了。不是阿来骗你。”
石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说出话来:“阿来,收拾东西吧,我愿意回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了。”
他自嘲:“原来这世上,终究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一直纯净。”
苏庄追了出去,冰凉的雨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可是再冷也不抵石靖的那些话。
但,苏庄一滴泪也流不出。
这一回苏庄来监狱的时间有些晚。
即使故作镇静,浓厚的鼻音很快让陈子安发觉到不对劲。
陈子安一把将苏庄扯到怀里,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旋即为烫手的热度吃惊不已:“你病了。”
苏庄头重脚轻,昏头昏脑。她只记得自己必须来到这里,完成跟陈老夫人的约定。她的手哆哆嗦嗦的,要去解开自己的衣带。
陈子安皱着眉头按住她,忍不住讥讽:“病成这样还不忘你的任务,真是尽职尽责的姑娘。”
苏庄的脸色因为这句话,更显苍白。她别开脸,双手死命攥住衣摆,不断告诫自己压下心中的羞耻。
陈子安恼怒万分,猛然扣住苏庄的肩:“你就这样听从他们的命令!你究竟把你自己当作什么?!”
他无法理解自己心中这酸涩难耐的心情,不过是一个借种的人,他都自顾不暇,何必替这种拿钱办事的人操心!
可是……
他掌心下的肩膀这样瘦弱,此刻还在微微颤抖。而苏庄的脸色比夜晚的月光还要惨白,仿佛只要他松开手,苏庄下一瞬便会如纸片一样翩然落地,再无声息一般。
陈子安按住苏庄双手,压低了音线轻声道:“苏庄,你不必勉强自己。”
苏庄的眼圈,因为陈子安这句与温柔搭不上边的话而迅速泛红。
她垂下头,青丝从耳边滑落,掩去表情。
“我需要尽快怀上你的孩子。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姣好的面庞滑落:“要是不能尽快从这里逃离,娘就会把我卖给东街上的军爷做姨太太。”
苏庄不愿去回忆,当她见到娘难得地对她满面笑容时,她是多么受宠若惊。
可娘转瞬便旁敲侧击地说,家道中落至此,弟弟需要钱财才能在机关里面谋求一个高一些的职位。
“你是姐姐,为弟弟做一点事是应该的。”娘笑着说,“白老爷看上了你,愿意花一笔钱娶你回去做姨太太,到时候你衣食不愁,还能帮你弟弟谋点好处,真是再好不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向苏庄的眼神仿佛是看待一件高价的商品般欣慰。
而石靖……
石靖。
她唯一坚守的那抹光亮也终于失去。
苏庄的眼泪忽然被人抹去,陈子安叹着气,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有些闷:“今晚休息。”
“可……”
“往后我再努力些,不可以?”
真是奇怪。
这个男人对她而言,不过是任务对象。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但真论起来却只是陌生人。
此时此刻,这陌生人却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深重的疲惫涌上来,苏庄不再言语,埋首在陈子安胸前。
不管是谁都好,就让她软弱一次,也没关系吧。
明明是个穷凶极恶的重犯,为何让她觉得如此安心?若是这人知晓自己来此,只是取他性命,又会如何待她?
思绪紊乱,苏庄头昏脑涨,然累意上涌,她不由得昏昏沉沉睡过去。而按在她脊背的那只手掌,有热度源源不断涌进她身体。
陈子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睡吧。”
于是,两人挤在囚房的那张狭窄单人床上,依偎而眠。
陈子安撑着头,空出来的手在苏庄面上轻柔摩挲。他的眼神,是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连绵柔和。
翌日苏庄是在陈子安的怀中醒来的。
她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跌出陈子安的怀抱。
陈子安打着呵欠,揉揉惺忪双眼:“你这就要走了?”
苏庄整理衣装的手一顿:“是。”
她与陈子安,说到底不过是金钱交易,这样仿佛问候关切的话语,真不知道陈子安怎能这样轻易说出口。
而她,居然会因为这样一句话心神动摇。
就在苏庄起身要离去的前一瞬,陈子安忽然身动,扣住苏庄手腕。
他的唇带着呼吸的热度贴近苏庄耳际。
“你很需要钱吗?”
苏庄惊了一下,无法挣脱他,只能忍耐着耳际的酥痒:“与你何关?请放开。”
陈子安低声一笑:“孩子的娘,怎么没关?你去东城宝行,只消说‘浣水洗砂这句话,三千元以下的银元随便给你周转。掌柜的若问你,你便说是三爷派你去的。旁的人再如何问你,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明白了没?”
说完,他手上一松。苏庄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回望陈子安。
这还是她与陈子安首次清楚地看清对方的容颜。
晨光从破窗斜斜照入,有流尘飞舞。而陈子安坦然落座,嘴角笑意轻盈。
苏庄不敢再看,慌忙逃窜。
四
东城宝行的那笔钱,苏庄到底还是没有取。
她拿了陈老夫人的钱,就要替她完事,没有道理再去借助一名死囚。然而每想起陈子安一次,苏庄心里莫名的歉疚与心虚就多一分。
她心不在焉,耳边陡然响起一声冷哼,脑海中浮现出娘亲冷嘲热讽的嘴脸,怪自己倔强不肯帮弟弟念书求职。弟弟,弟弟,母亲又何曾顾及过自己也想求学的那份心?
捂着胸口,整理好思绪,苏庄面无表情立在牢房前,等待狱警打开陈子安的牢房门。
正是深夜,头顶的白炽灯微弱地亮着。
狱警一边开着门,混浊的眼神却在苏庄身上曲线窈窕的部位流连不去,索性口无遮拦地朝她嚷:“这里面关着的可是重刑犯,没几天好活。反正你拿钱办事,与其跟他,不如让警官我好好跟你乐一乐,如何啊?”说着,手不安分地朝苏庄身上摸去。
手还未碰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到了牢门前的陈子安,双手扣住狱警那只胳膊一扯一扭,狱警一声惨叫,但惨叫刹那间也被陈子安扼于咽喉。
狱警的手臂被陈子安的镣铐紧紧缠住,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被迫贴近铁栏的脸因为疼痛和惊惧而变形:“你……你这是袭警!”
“哦?反正我时日不多,多一条罪名也无关紧要。”陈子安毫不在乎,眼底却阴鸷,“下一次,不管我看不看得见,你要是碰她一下,我有的是方法终结你的狱警生涯。比如伤残,你认为呢?”
心有余悸与被维护的暖意交织,苏庄攥紧衣襟,声音颤抖:“陈子安,够了。”
她相信,陈子安这样疯狂但理智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被放开的狱警赶紧仓皇逃窜。
陈子安半边脸覆盖在阴影里,嘴角却是微笑:“来。”他对苏庄伸出手,腕上的镣铐清脆一响。
握住那只手的一瞬,苏庄有些恍惚。她隐约知晓,一旦踏出这步,陈子安背后蓄势待发的黑暗就会将她彻底吞噬。
“苏庄,你只能被我抱。”
被那双戴着沉重镣铐的手紧紧拥住,苏庄头脑一空,竟再也想不起石靖半点。
陈子安宽厚的大掌覆盖在苏庄的小腹,摩挲的动作称得上温柔。
“苏庄,你能不能应我一事?即便这孩子出生之后你不要他,也不要厌恶他好吗?”
苏庄尴尬地别开眼。
自从上回陈子安貌似失控,他整个人便变了样似的,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但她根本不敢说,这个孩子不可能出生。
就算出生,那时候陈子安也早就成了菜市口的一抹鲜血。
是以她含糊回应。
陈子安饶有兴致,解释:“你知道郑伯克和段于鄢的故事吗?讲的是郑庄公生母并不爱他,偏爱他的弟弟,所以想着法子要置他于死地,好将王位给他弟弟。不被母亲怜爱的孩子,有我就够。”
这话,苏庄分不清真假。
陈老夫人冷漠而真实的恨意,陈子安淡然而无波的回应,苏庄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大户人家一些不可告人的私密。
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过了今天她再也不用来这里了。
苏庄伸手去开房门:“我明日还会来。再见。”
再也不见吧。
“至少给我留个信物吧,当作你我这一场春梦的结束,可好?”
苏庄浑身一松,他竟然知道。
陈子安被单独囚禁,不是没理由的。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深不可测。他太危险。
但苏庄不知为何,忽然心软疼痛。
只是还没反应陈子安已经来到她身后,径直伸手入怀,掏出了苏庄的半截玉横揣进了他的怀里。
“这就留给我吧。”
苏庄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陈子安最后亲吻了她:“谢谢你。”
苏庄忍不住回吻。
陈子安笑起来:“糟糕,我开始害怕死亡。要是我不死,你还愿意和我这样吗?”
可是死亡不可避免。
她忍住泪意,平静地望进陈子安的眼中:“陈子安,你死的那天,我会去看你的。”这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具勇气的决定。
“呵呵,到时候,我会在人群里找你。”
没过多久,苏庄回到南城。
这座古老雍容城里的贫民区里,依然充斥着落败、肮脏与廉价。
两条街外,石靖住的院子已经收拾一空。
他一身青衫,负手站在黄包车的旁边,抿唇看阿来将行李一件件提上去。
“石靖。”
苏庄走上前:“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石靖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
“苏庄,其实以你我的关系,你不必向我解释。”仿佛时间回转,石靖仍旧是他两年前初来此地时的模样,冷漠、孤高、拒人千里之外,与周围截然不同,“我很感谢你这段时日的照顾,稍后阿来会给你谢礼。”
阿来应声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苏庄拽紧了袖口。
“以后你有难,可以去找我。但,”他上车,“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苏庄垂下眼帘。
石靖就是石靖,性情高洁不与淤泥,但凡有一丝不洁,便会彻底了断。
当真是,无情得很。竟不如陈子安那个死囚。
车轮转动,车内忽然掷出一件翠影,哐当跌落在地。
是半截玉横。
与她怀中那半截,本是一对。
苏庄仍旧记得石靖将玉横递过来时,微红的耳朵尖。
正是这一对廉价的玉横,阻延了苏庄逃家的冲动。继而让她处境越发艰难,无路可走地走向了陈家。
苏庄拾起那半截玉横,心里无端荒凉,只是生不起疼痛。
还有半截,在陈子安那里。
这个名字似乎给了苏庄勇气。
再度抬头的苏庄,心内下了一个决定。
苏庄紧了紧手,在陈老夫人跟前跪下。
陈老夫人双眼如有寒光,刺得苏庄心上凉寒。
“你说,你不想做了是什么意思?”陈老夫人冷哼一声,“莫非你要反悔?”
苏庄想起陈子安揽她入怀的力度,与那些温柔的低语,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只能更加地垂下头去:“陈子安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再者陈子安已经难逃一死,无论是毒发,还是枪杀,他都没有几天好活了,老夫人便让他过完这最后一程吧。毕竟,他是您的儿子,不是吗?”
“儿子?我看是冤孽才对!如果他真是我儿子,怎么不顺我的心意,早点死呢!”
“母亲,我不知你竟对我如此痛恨。”
苏庄浑身一僵。
这声音,属于陈子安。
“你——”陈老夫人眯起眼,“你竟然被放了出来!”
陈子安褪下一身囚衣,此刻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缓步而来,翩然佳公子的模样。
他露出可惜的神色:“母亲,你算计我,让我得罪岚帮的长老,让我身陷囹圄,永无翻身之日,你便好把陈家的家业都掌握在手。我愿意给你这样一个打压我的机会,我愿意试试看母亲你和我的可能。但母亲,你竟连我死前最后一点宁静都不肯给我。”
苏庄头脑一片空白。
陈子安看也不看她,只是望向陈老夫人,笑容越发灿烂:“可是母亲,你未免太过高估自己。你能花钱陷害,我怎就不能用钱脱身?只要我付出更多的筹码,扳回一局并非不可能。”
陈老夫人不可置信:“你说谎!你这样的货色,怎么可能——”
陈子安低笑:“是。我这样的人,不择手段,谎话连篇,只是个烂泥糊不上墙还非要霸着家主之位的废物。无论我做了多少事,如何容忍退让,在你眼里仍旧只有弟弟那样心气高洁的人才值得你疼爱。”
此刻,有人急匆匆自外闯入。
“母亲!我今天才听说大哥进监狱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石靖。
他睁大了眼:“大哥,你……你没事?”
陈子安似笑非笑:“弟弟似乎很想我牢底坐穿啊。陈家这点家底,我本也不想要,”陈子安故作摊手,“无奈母亲总忌惮我待你狠毒,不为你争到家主之位不肯罢休。”
“大哥!”石靖痛苦低吼,“你明知我无意与你争夺任何东西。”
母亲憎恶大哥,偏爱于他,这等偏心让他也无奈。
为避免母兄的争斗,他甚至离家而走,甘愿在南城那样破落之所待了整整两年。但原来这些都是徒劳吗?
“大哥,你就不能与母亲服个软吗?”
“靖儿,”陈老夫人沉声,“何必与这个人多说。像他这样阴狠毒辣,连自己亲生母亲都能算计的人,不配做你的大哥!”
陈子安好整以暇,陈老夫人绝情的话语伤不到他半点:“母亲真是舌灿莲花,说得好像往我牢房里送了一位每日想着弄死我的姑娘的人,不是你一样。”
苏庄缩在屏风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他竟知道。
那么那些暗夜里的抵死纠缠,耳鬓间的绝望甜蜜,算是什么?
原来。
石靖是陈子安的弟弟。
原来。
她不过是母子相争,兄弟阋墙这出闹剧中的一个丑角。
苏庄无法听下去。
她潜行在阴影里,从陈家大宅走了出去。
苏庄不知她的眼泪为谁而流。
石靖,陈子安,或是她自己。
五
苏庄终于在将要被送到白老爷家做他的第十六房姨太太的前几夜,逃跑了。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悲伤,生存的压力很快让她陷入忙碌,无暇回忆往事。在这样一个混战的年代,想要一口饱饭,不算容易。
后来兜兜转转又过了三年,时间不长不短,足够苏庄在南方的城市勉强站稳脚跟,比起周遭人,她已经足够幸运知足。
不过苏庄并不总是幸运的。
因为身边人犯罪,作为嫌疑同伙,苏庄被抓进警局。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官,不需要任何逼供,苏庄老实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
她留意到,当她报出名字时,负责审讯的那位警长,眉毛挑了一挑。
苏庄自认没有把柄,但身后一声拉长的呼唤,让她一张脸顿时血色尽失。
“苏庄,你让我好找。”
陈子安在她面前坐下,姿态优雅得和当初囚房内那个颓废而绝望的男人没有半点相似。
“陈少。”警长挥手遣散审讯房内的其他人,态度恭敬,“我就在门外,您有事叫我一声。”
只剩下两人的审讯房,反而更加憋窒。
苏庄很快恢复平静:“不知道陈大少找我,有什么事?”
“一点小事。关于当初你对我下毒,试图谋害我的事。”
算账而已。
苏庄苦笑:“是我小丑跳梁了。陈大少既然一早就清楚内情,把我耍得团团转,现在却来跟我追究责任了?”
陈子安撑着下巴笑:“三年不见,话倒是多了些。”
“毕竟三年了。”
三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比如将一段撕心裂肺般的剧烈痛楚淡化成一个结痂的伤疤。
陈子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着我们也有交情,这警局的事我就帮你一次。毕竟蹲牢房的滋味,你也见识过,并不好受。”
苏庄握紧双手,陈子安挑起人阴暗情绪的本事还是一样厉害。
陈子安如今家业兴起,当初与他结仇的岚帮现在和他称兄道弟,他带人离开警局,不过一个招呼的事。
苏庄被迫陪他走了一路,身后保护的黑车也跟了一路。
再往前走,就到了自己的住处,苏庄不得不停下:“多谢你。再会。”
“就这么点话?不多叙旧?比如我们为何恰巧在警局遇见,再比如问问我的母亲、我的弟弟。对了,他跟你说他叫石靖对吧?我听说你的那半截玉横,还是他给你的?”
苏庄深深看向陈子安,还没开口就被陈子安打断。
他自言自语般:“母亲被我送去外地一处清静的佛堂了,石靖去了国外留学念书。整个陈家,现在没什么人在。”
“这对你来说应该很好。你眼界高远,陈家自然不在话下。”苏庄不想继续,尤其不想在“石靖”这名字上继续。
陈子安眯起眼:“看来我弟对你的影响还在。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卖身给死囚犯,嗯?”
苏庄深吸一口气:“我很感谢陈少刚才出手帮助,我无以为报,以后会每天为陈大少供奉三炷清香。就此别过。”
陈子安锃亮的小牛皮鞋出现在苏庄视线里。
“我没想帮你。如果你今天没被抓来,过两天我也找上门了。”
苏庄垂着头,试图从旁绕开。
然而陈子安并不打算放过苏庄,他猛然欺身,将苏庄禁锢在墙壁与双臂之间。
“苏庄,当年我在牢房里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只有你,才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炽热的唇压上来,陈子安声音喑哑:“哪怕我知道你在下毒,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你!你离开牢房的每一天,我都在疯狂地想着你!你跑了之后,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给我抓到,我就把你像我之前那样关起来,每天每天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陈子安,你疯了。”
“这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他断绝人伦,囚母遣弟,早就不是正常人了,“而且你也不讨厌我这样,不是吗?”
那段发生在阴暗角落内的扭曲羁绊,改变了的不只是陈子安。
三年内会回想那段日子的人,也不只是陈子安。
就好像现在,只是被眼前这个人拥抱住,心里被压制得死死的情绪就汹涌得快要溢出来。
被戳破心思的苏庄恼怒:“你不介意我还喜欢你弟?”
陈子安摸了摸下巴:“本来介意,但现在看你这反应,倒像是喜欢我的。不过,就算你喜欢他也没辙,他不会回来了!”
陈子安直接将苏庄抓上了他的黑色小车。
“你不是要替我生孩子吗?跟我回去,你好好替我生孩子可好?”
“陈子安,你这个疯子。”
“你不是就爱我这调调?”
黑车绝尘而去。
天穹苍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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