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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双人格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言情A 热度: 9346
大王叫我来巡山

  1、

  喜婆咋呼着闯进来时我尚在小憩,她年迈的老脸上涂着两团猴子屁股似的浓厚胭脂,就贴在我脸旁一尺之外:“哎哟我说新娘子,这吉时不消一炷香就到了,你怎么还这么悠闲地躺在这里睡觉啊!”

  我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从梳妆台边直起腰来。瞧见铜镜中我身披红霞嫁衣,头戴彩翎凤冠,一副要嫁为人妇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感慨几分。

  几炷香时间后,喜婆把我送到宋府宅前,火盆一跃,隔着薄薄的盖头便见一人同穿大红吉袍,欣长挺拔的身姿。他轻轻执起我的手,十指紧扣着便将我接了过去。

  应该就是我的夫君,宋尘了。

  堂内张灯结彩,红喜辉映成光,新郎官在前边牵引着,寓意吉祥的花瓣随着我的步子飘旋至地,逐渐铺成一片火红的花毯。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算是正常。

  司仪高昂的声音喊到“夫妻对拜”时,与我同时转身对拜的相公却忽然失了重心般,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忽然间晕倒还是怎么了,却见旁边的人还未待扶,他自己又重新站了起来,镇静地理了理稍乱的头发,还微笑地握住我稍显失措的手:“不碍事,不碍事,娘子习惯就好。”

  2、

  宋尘实在诡异。

  宋家是做布料生意的,在这城里算得上是一个大户人家。我苏家和宋家之所以联姻,皆是因为苏家那代代相传、独一无二的绣工。

  本来我作为苏家独女,自是将那绣工的诀窍掌握得炉火纯青,苏、宋两家联姻,无疑是强强联手,城中再无别家绣坊可攀其一角。

  洞房花烛那一夜,宋尘警惕地用帘子把整个窗户和门缝都给包上了,我坐在床上颇为不解:“这个时辰就算是小偷也该睡着了,你把屋子围这么严实作甚?”

  他仔细检查好每处门缝之后才满意地回到我身边,像只餍足的小狗一样搂着我就滚上了床:“为了防那些不三不四的。总有人要闹洞房,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你。”说着脸紧紧贴在我脖颈间,嗅着我的发丝,埋头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喃。

  我点点头,看来相公的占有欲略强,我可以理解。可他现下趴在我的身上,我发现他的后脑勺上竟然还贴着一张镇鬼的黄符,这我就不能理解了。

  “相公,你后脑勺贴着那符纸做什么?”

  宋尘动作顿了顿,有些牵强地说:“防鬼的。”

  “防鬼?这宅子里还有鬼?”

  我惊讶地问。但宋尘没有给我再说话的时间,含糊地敷衍我两句,然后嘟着嘴就急切地扑过来。我下意识地推开他,却不小心挥掉了他头上那张符纸。

  宋尘立即像被抽掉灵魂一般,失力地倒了下来,嘴唇阴错阳差地碰到了我的唇上。我赶紧去扶他,却兀地一惊——

  那瞬间,他的身体竟似冰块。

  宋尘很快自己又醒了过来,看得出来眉目之间带着一层薄怒,看到我唇上亮晶晶的口水时更是莫名地盛怒,生气地拿袖子不停地揉搓着我的唇。

  我以为他生气是因为我不小心把他的符纸给弄掉了,心想或许这是他们宋家的规矩什么的,连忙阻止他,紧握他苍白的手,歉意道:“呃,我不知道你们家娶亲还有这样的规矩,这符不是我故意摘下来的,你要还想贴就拿回去……”

  “不需要。”他冷冷地拒绝我,稍微冷静下来了一些,方才狂乱的眸子变得清明。我诧异地发现他的体温竟然又正常了,百思不得其解间,他径直吹灭了床头的几盏烛灯,又用大红的床被把我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在我身边侧躺了下来。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以手撑额面对着我,灼人的视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光。许是盯得太久,那令我毛骨悚然的感觉竟然有些许熟悉。

  “睡吧。”他淡淡道,却不容拒绝。

  我不敢有逆,连忙闭眼就睡。整个夜晚,都觉得那莫名的视线一直灼热燃烧在枕边。

  3、

  翌日天朗气清,和风舒畅。

  这日宋尘起得比我要早些,我迷糊着眼想起来替他更衣,原以为他会像昨夜一样冷冷地拒绝,却见他深潭一样的眸子看了我一会儿,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

  然后把衣服脱到只剩里衫,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

  我原本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尽一下妻子的职责,但没料到他如此认真对待,只好自食其果地爬起来,一件一件地替他穿上。

  许是关着门,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我绕过他的腰替他系上腰带时,他未束紧的青丝有几根散落下来,痒痒地挠在我耳侧。我侧头躲过,瞥见他微侧的脸轮廓阴柔,白皙的脸颊似乎有些……晕红?

  “午膳前我会回来。”他低头正视我,被逮了个措手不及的我视线立即缩了回去,只感觉头顶又是一阵灼热,他的嗓音带上了一点柔和,“带着你最爱的龙须糖。”

  我愣,他怎么知道我最爱吃龙须糖?

  没等我问,管家恭敬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少爷,车备好了。”

  宋尘淡淡看了我一眼:“我走了。”

  我含糊应道:“哦……嗯。”

  但他却没动,矗立了好一会儿,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向脖颈,又盯着我的唇看了一会儿。那注视将我看得痒痒的,十分异样,我忍着没有说出来。

  他在等什么?

  我没有给他反应,他最后淡淡地撤离开视线,终于转身离去。

  宋尘一走,我便松了一口气,再想睡回去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想着宋尘的事情。

  嫁入宋家两月有余,我发现宋尘的个性实在诡异,女人变脸顶多每月固定那么几天,宋尘变脸却是说变就变,一会儿活泼一会儿阴冷,感觉就像两个人似的。

  我越想越不懂,决定起身去问问宋宅的丫鬟。

  一开房门,院子里打扫的丫鬟立即迎了上来:“夫人您醒了,奴婢马上打水来伺候您洗漱。”

  “慢着,别急。”我出声阻拦她,“我先问你一件事。”

  她虽然疑惑,但也乖乖地福着身子道:“是。夫人有何疑惑?”

  我斟酌了一会儿,道:“你们家少爷平时是个怎样的人?”

  她愣了愣,似乎不解,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他的性格,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么阴晴不定,时风时雨的?还是说,他……有什么问题?”

  那丫鬟听了神色一僵,竟然闪躲着我的目光含糊说:“夫人您说什么呢,少爷他哪里有什么问题……”

  我盯着她闪躲的眼,心下便觉得十分不妙。唉,也是,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一个可能性了。于是认真地扳着她的肩,沉重道:“你老实说,你们少爷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丫鬟愣了愣,虽然面上满是尴尬,但神情好似放松了般,嗫嚅着道:“夫人您多想了,少爷他没有精神分裂。”

  我蹙眉,不信。宋尘那变化诡异的性格,摆明了精神分裂。还待追问间,绣坊的掌柜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说荣庄有桩大生意,不知该不该接。

  丫鬟见状,立即装模作样地趁机告退了。

  我无奈,但眼前却是生意比较重要。

  荣庄在暮城中地位不一般,皇宫里进贡的绣匹素来是由荣庄的人严格挑选,重重审核之后才能进贡宫中。苏家和宋家生意虽大,但还没有给皇宫进贡过。眼下苏宋两家合作,若能一举拿下今年进贡的名额,影响必定非比寻常。

  掌柜说:“皇上新纳了贵妃,荣庄今儿派人来绣坊里订了五百匹布,而且全是要苏家独有的双面鸳鸯绣匹。这机会本来难得,但我去库房一查,今年的鸳鸯匹只剩下三百来匹,前些日子绣坊又有几个女工回乡省亲了,恐怕时间有些赶不上……”

  苏家的鸳鸯绣匹绣工独特,每匹需两名女工合作三天才能绣得,又因祖传规矩,懂得这种绣法的只有苏家不到三十个忠诚的女工。

  我沉吟一会儿,问道:“荣庄给的期限是多久?”

  “一个月。”

  “还差几匹?”

  “一百五十匹。”

  “接。”

  掌柜愕然:“小姐,我也知道这次机会难得,可是时间明显不够啊。绣坊里剩下的二十四个女工日夜赶工,一个月最多也只能赶出一百二十匹,还差三十匹呢!”

  我道:“我也去绣。”我苦练了十八年的绣工,自然比绣坊里的女工精湛许多,一天一匹不是问题。

  掌柜欲言又止,最后犹豫着道:“可,姑爷他会同意吗?”

  我想了想,决定等宋尘回来的时候与他商量一下。

  4、

  正是潋滟的初夏,湛蓝的天空干净得一塌糊涂。

  我去绣坊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听闻宋尘已经先我一步回来了,于是捧了一碗解暑的莲子汤走进书房。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卷书,修长的手指轻捻在素净的纸张上,轻轻翻过一页,便瞥见了站在门口的我。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在看书?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他摇摇头,把书卷放在一边,笔直地朝我走了过来。不知是否穿着素净白衫的缘故,他的眉目显得愈加清秀,看起来精神焕发。

  我将莲子汤摆在桌子上,舀了一勺:“天有些热,我炖了莲子汤,你尝尝。”

  他看着我的手,眸中暗流涌动。我以为他不习惯别人喂他吃,便有些尴尬地想收回来,却见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眉头舒展,竟然就着我的手吃了起来。

  末了,诧异道:“冰的?”

  我道:“方才其实来过一次,见你看书太认真,不好打扰,就叫人拿去冰镇了一会儿。”

  宋尘的眸子两泓深潭似的紧紧将我盯着,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他那眼神看得我有些不自在了,我便把勺子放回碗里,红着耳根道:“不喂了,你自己吃。”

  他抬手捉住了我欲逃离的身子,指腹捏在我的下巴上,我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他淡粉色的薄唇覆下来,轻轻烙印在我微张的唇上。

  这是他第二次吻我,与第一次的误打误撞不同,这次他吻得格外认真,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舌尖在我的唇上按着轮廓描绘。睁开眼,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轻轻覆下一片阴影,鼻梁笔挺,神情专注,轮廓阴柔俊美。

  想到这样的人就是我的丈夫,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暖暖的自豪感。

  忽然,透过他的脸,我瞥见他身后案台上摆着一个有些破烂的蹴鞠球,隐隐有些眼熟。

  “这……这不是……”

  5、

  暮城的河,潋滟如春。

  那年我刚及笄,在暮城河边和丫鬟们一起踢蹴鞠,球正欲飞向球门之时,却兀地被一抹青衫拦了去路,半空中一声碰撞的闷响,咕噜噜地就滚偏了球门。

  进球被拦,我自是十分恼的,追着球一直跑到了河边,球却被一双修长的手先捡了起来。

  我皱眉,对那抹青衫道:“喂,这是我的球。”

  他回过头,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眉目极其清秀俊朗,黑眸沉静。他看了看我叉腰的神态,又看了看手中的球。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他淡淡道。

  我被呛得连咳几声,觉得这人思路极其诡异,但明抢显然不妥,于是转而道:“可这是我的绣球,你捡了,那就得娶我!”

  他愣了愣,白皙的脸颊不察觉竟然染上了一抹红晕。看出来他有点犹豫,我大度道:“你要是不想娶也行,球还给我就好。”

  哪知他居然说:“婚姻大事,还得同父母商量一会儿。”他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珠定了定,道,“明天我会来给你答复,你要在这儿等我。”

  彼时我只觉呆若木鸡,没有察觉他嘴角泛起的那一抹浅浅的笑。丫鬟们把这事告诉老爷之后,我顿时就被呵斥一场,禁了一个月的足。

  自然也就没有去赴那个少年的约。

  现在看来,那少年竟然就是宋尘。转眼不过四年的模样,虽然眉目没有多大变化,气质却沉稳了许多,不像是当日说出那话的少年,导致我第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来。

  我抱着那颗当年十分喜爱的蹴鞠球,欣喜道:“你居然还留着?”

  被我挣脱开的宋尘有点郁闷,但看着那球的眼神却十分柔和。他点了点头,然后从我手中再一次夺走了那球:“我的。”

  我不禁黑了脸,这一点倒是多年都不曾变。

  然而转念一想,他留着这蹴鞠这么久,难道当年在暮城河边一面之缘,他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吗?

  我看向宋尘如墨画般清秀的眉目,想到他信守当年的承诺不曾改变,一点动情的涟漪荡入心底,不禁感动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宋尘微红了脸,目光愈加沉静灼热,我预感到他可能又要灼灼地将我盯上好一会儿,连忙扯开了话题:“荣庄来生意了。”

  宋尘目光收敛了下,示意我继续说。

  “皇宫订了五百匹苏家鸳鸯绣匹,还差一百五十匹,我也去帮忙的话,一个月的期限应该没有问题。”我顿了顿,又说,“做得好的话,很有可能一举拿下今年纳贡的名额,正是大施拳脚的好机会。”

  我怕他拒绝才补充了后半句,毕竟给宫里做事不像平时这么简单,若出了差错少了几匹,圣上怪罪下来那是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而宋尘只是轻点了点头:“嗯。”

  嗯?只是嗯?这答应得也太轻易了吧?

  “你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他轻声说,载着柔光的眸子将我注视着,“需要帮忙就和我说。”

  没想到他这么通朗开明,我内心是极欢喜的,立即就要去着手准备。

  出门前,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你也是我捡到的,你是我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回头诧异道:“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去吧。”

  6、

  和掌柜简单交代了一下绣坊的注意事项后,我快速地开始着手这笔单子,可还是低估了宋尘变脸的速度。

  “不行,我坚决反对!”

  暮色沉沉的傍晚,斜阳把云彩也映照成黄昏的颜色。

  宋尘从用完晚膳开始就缠着我要取消荣庄的单子,昨天还一副低沉阴冷模样的人,今儿怎么就忽然换了副耍赖似的神色?

  我一边吩咐丫鬟烧热水,一边无奈地想,宋尘前几天还是阴柔低冷的,今儿又变得活泼黏人了。

  我说:“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为什么忽然又要更改?昨天问你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

  宋尘咬着牙矗立半晌,忽然委委屈屈地黏上来:“这不是因为你天天都要去绣坊,都没好好陪我。”

  我愣了愣,他觉得我冷落了他?

  尽管已过弱冠之年,宋尘委屈起来还是像个得不到满足的少年,而我竟暗暗地觉得那副模样十分可爱,不免软了心:“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绣坊,晚上还是会回来陪你用膳的。”

  宋尘还待说什么,却听得旁边端水的丫鬟哎呀一声,不知被地上什么东西绊倒,一盆滚烫的热水迎面朝我泼来。

  “桑桑!”

  一声急切的呼喊,我脚下一跄被人拉入一个浑厚的怀中,只听得盆哐当一声落地,冒着白烟的热水尽数泼撒到护着我的宋尘身上,肩膀和整只手臂都被浇红了。

  我着急地唤人把烫伤药给拿来,把脸色白成一张纸的宋尘扶到房中坐下。刚从柴房里端出来的热水,光想一下都觉得皮肤刺痛。我心疼地用包裹着冰块的手帕替他敷着:“疼不疼?”

  他皱着眉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可我手中膏药一抹上去,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皱得变形了,嘴角还僵硬地翘着。

  我忧愁地握着冰块:“相公,你还是别笑了,怪瘆人。”

  宋尘:“……”

  宋尘的烫伤挺严重,但总算他没有再跟我提取消荣庄生意的事情。

  夜里我和掌柜到宋家的布料铺子里挑选了一百五十匹上好的布料,正欲送到绣坊里去,却远远听闻街边有人惊慌地喊:“不好啦,不好啦,巷头走水啦!”

  我和掌柜闻声望去,只见西边巷头人头攒动,屋檐后边红光映天,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未沉寂下去的火烧云。

  掌柜颤抖着说:“小姐,西边巷头,不就是我们的绣坊吗?”

  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跟人赶了过去。果然,绣坊从里边烧了起来,扛着水桶救火的居民们来来往往,我看那火势集中的地方竟是苏家双面绣匹安置的库房。

  “掌柜!”我喉咙一紧,紧迫地盯着掌柜的眼眸,吩咐道,“是双面绣匹的库房,马上安排人手灭火,越快越好!”

  “是!是!”掌柜看出事情的严重性,头也不回地着手去办了。

  我站在绣坊外,按捺不住焦急地来回踱步。所幸绣坊平日里便做预防好此等事故的准备,除了布匹一律不会多放一样易燃物,所以火势蔓延得不快。再加上附近乡邻的及时援助,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事后,我命人清点库房被烧的情况,双面绣匹被烧了五十余匹,其他库房由于离得较远,并未受到波及。

  掌柜松了一口气:“还好我还没派人答复荣庄的人,不然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匹布,到时交不了差可真完了。”

  我蹙眉沉思。

  这分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事故,绣坊里那么多处地方不烧,偏偏集中了装满双面绣匹的库房,极有可能是别家绣坊打探到了荣庄给苏家派生意的消息,担心苏家因此竞争到给皇宫进贡的名额,所以蓄意陷害。

  “掌柜。”我唤了声,掌柜急忙应了过来,我冷静道,“把回家省亲的那几个绣工高薪请回来,告诉她们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啊?”掌柜大吃一惊,“小姐你的意思是,这单生意还要继续做?”

  我冷笑一声:“他们越是要阻止我,我越是要将这笔生意做成,要让他们看到我苏家的实力!”

  7、

  接下来的一个月,紧张又令人兴奋。

  自从去年爹爹打定主意要将我许配给宋尘之后,我便极少参与苏家绣坊的事务了,成日在家里和嬷嬷学习相夫教子,是以,重新踏足那熟悉的绣房,心中竟隐隐生出一种激动的感觉。

  宋尘也激动得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直接咬到了舌头,气急败坏的,话都说不出半句。我好笑地放下筷子,顺着他的背安慰着他。他蹙着眉,甚是用力地吐出几个字:“为夫不准!”

  许是舌头不太灵光,他的声音混杂模糊,我“啊”了一声:“你不举?”

  大堂一下沉默了,管家和丫鬟悄悄地红了耳郭。宋尘瞪我的眼睛都能瞪出两个窟窿来,我心下凄婉了一下,然后大度地宽慰道:“不碍事不碍事,听说城东有个大夫专治这个,明天我就派人去请……”

  宋尘沉默而愤怒地折断手中筷子,离席而去。

  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一个月,我和绣坊的女工们日夜不分地赶工,总算是在一月之限内完成了余下的一百五十匹双面绣匹。

  掌柜欣慰地安排人把布匹送去荣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宋宅,原以为会遇上还在生闷气的宋尘,却没想他已经冷静了下来,还很有闲情地在院子里赏月。

  丫鬟唤我一声,宋尘便闻声望了过来。他站在庭院的一棵树旁,长身玉立,身姿挺拔,月华般皎洁的白衣被笼罩在斑驳树影中,本就阴柔的轮廓看起来又清秀几分,斯文俊雅,我一眼就跌入他深不可测的双眸之中。

  他笔直地朝我走了过来,步伐稳重,和前些日子爱闹脾气的模样不同,我竟有种仿佛许久不见的感觉,看着他越走越近,心里抑制不住地怦怦跳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时,我一个紧张就不甚说出内心的想法:“好……好久不见……”

  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莫名,今早还和他一起用膳来着,总共分别才不到几个时辰,遂干笑着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公与我几个时辰不见,我觉得好像已经有十天半个月没见了似的……”

  他一愣,脸上忽然浮现浅浅的笑容。要知道他长得本来就十分好看,这一笑,当真是冰山融化成了流水,如春风拂面般,生生让我看红了一张脸。

  唇上被人轻轻地一啄,宋尘轻声说:“我也很想你。”

  顿时,我的心好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溢满整个心间,连笑容都不大会控制了。

  然而,荣庄的事情却忽然急转而下。

  翌日我还没醒,掌柜急切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无奈地起床,开门却见他一脸焦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昨儿我派人送去荣庄的布匹,今儿收到消息说,那一百五十匹双面鸳鸯绣匹全是仿冒的!”

  8、

  掌柜声音急切,事情看来十分严重。

  我暗暗吃惊,连忙追问:“荣庄的人来的消息?”

  掌柜点点头,苦着脸说:“而且他们还把货退了回来,我一查,虽然和我们苏家的绣工的确很像,可在行的人定睛一瞧,便知那是仿冒的。”

  我皱紧眉头:“送货的人可都干净?”

  “全都盘问过了,我亲自检查完后盯着他们送过去的,不可能有差池。”

  “那怎么会……”我喃喃道。按理来说,掌柜是苏家两代元老了,比我爹还大的年纪,办事不可能出错。可我们和荣庄素来干净,他们没道理要骗我们。

  掌柜声音都快带着哭腔了:“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圣上明天就要纳妃了,就算查出是谁在背后捣的鬼,恐怕也来不及了……”

  我告诉自己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后,决定去找宋尘商量商量。

  伺候他的小厮说:“少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我问道:“去哪里了?”

  小厮唯唯诺诺答道:“少爷没交代,但小的推测应该是和前些天一样去荣庄了。”

  荣庄?

  我眸中一紧,连忙追问:“你说什么?少爷他前些天去过荣庄?”

  小厮被我急切的模样吓到了,拿着个扫把缩着身子说:“回……回夫人的话,夫人在绣坊工作的时候少爷常和荣庄的千金荣小姐一起外出……”

  我顿时呆怔。

  和荣庄合作的这件事,宋尘起初是不发表意见的,后来虽然忽然改变主意,但据我了解,他和荣庄的人并不相识,若识得,一开始就应该会同我说,他到底为什么隐瞒我?

  百思不得其解,我决定先派人去和荣庄道歉。原本想等宋尘回来再和他细细讨论的,我在他的书房里烦躁地胡乱想找些书来看,却不慎某本书中滑落出一张信笺。

  拾起来细细阅读,上面写着一行诗:“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始知相忆深。”

  落款的日期隐隐有些熟悉,我仔细在脑海里一想,正是当年我遇到宋尘,约好翌日见面的那天。

  我又看了看那首诗,心下一阵动容,他居然将当时的约定看得那么认真,那天竟一直在等我吗……

  心中一暖,起身时却不甚撞落了书架,书卷一捆捆滚落下来,散乱地摊开在地上。我倒霉地嘟囔一声,真是万事不顺。拾起几本后,忽地觉得不对劲。

  书卷中做有许多宋尘的标记,我细看之后发现,那字体竟然不全是一样的,一种苍劲沉稳,另一种却有些歪歪扭扭,不太熟练的样子。而信笺上的字迹,是前者。

  我愈加觉得奇怪了,宋尘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极其强,我送他的那个蹴鞠球被被好好地安置着,连我也不许多碰几下,生怕玩坏了,又怎么可能让别人碰他的书?

  可这字迹该怎么解释呢?

  我细细想了想,不知不觉便把这件事和荣庄的事情联系了起来。如果宋尘真的和荣庄的千金认识,那这字……

  再者,绣坊里双面绣匹的放置位置,除了我,掌柜就只告诉了宋尘,连苏家那三十个女工都不知情。我越想心越寒,不敢再往下想。

  恰在此时,掌柜回来了,他凝重着脸对我说:“小姐,我按照您的吩咐去跟荣庄道歉了,带回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您要先听哪个?”

  “好的。”

  “荣庄那边派人来交代了,这次的事荣庄会替我们瞒过去,用去年进贡的绣坊家的布匹,圣上那边不会怪罪。”

  我心暂且一松,但我知道这件事必不会如此轻易结束,便问:“坏消息呢?”

  掌柜神色变得很难看:“我在荣庄撞见了姑爷,姑爷没看到我,但我听荣庄的手下说,他们正在准备荣家大小姐的婚礼,新郎是……姑爷……”

  我顿时有如当头棒喝,预想过荣庄会找我们要相应的好处,也预想过会因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代价竟然会是宋尘。

  我稳了稳摇晃的身子,掌柜咬咬牙骂道:“老爷这回真是看错人了,那姓宋的摆明了是利用了咱们苏家,吞并苏家绣坊之后,又借势吞并了荣家,看准的就是小姐若不答应,苏家就要被圣上怪罪这一点!”

  我喝斥道:“闭嘴!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不得胡说!”

  掌柜脸变了变,憋了半晌,仍不甘心道:“我知道小姐你不愿意怀疑姑爷,可你仔细想想,知道绣坊鸳鸯绣匹所在位置的,除了我,就只有你和姑爷了。我李常在对天发誓,此事若对他人有半点泄露,当即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见他一个老人家发誓发得那么毒狠,我也不忍再重声责怪,只好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但这件事事关重大,宋尘回来,我会和他问个清楚。”

  9、

  宋尘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宋宅门前那盏为路人而留的夜灯也逐渐昏暗,夜风一吹,就将将熄灭。院子里树梢头上那轮明月明明同昨日一般皎洁,今日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心情欣赏。

  我站在庭院之中,心情沉重得提不起笑容来。宋尘一进门便看到我,他的黑眸紧紧地锁了我一会儿,便目光沉重地朝我走来。

  “桑桑。”他的声音喑哑,神情晦暗不明,看到他这副模样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死了一半。

  我问他:“听掌柜说,你要娶宋家的千金?”

  他眸子一暗,见我心凉的模样又喉头一紧,捉住我的手急切地解释道:“桑桑,你要信我。我……我拒绝过她了的,但若不这么做,荣家不会放过你。桑桑,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不似往日活泼,但莫名的,我能认出他是那个爱跟我黏糊耍赖的宋尘,只是神情变得苦涩和凝重,看起来倒像他比我还痛苦似的。

  我挥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盯紧他的眸子问:“我不在意荣家是否会放过我,我只想知道两件事。”

  顿了顿,我道:“荣庄的小姐,你是否早先认识?”

  他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我默默收紧了拳,第二个问题提至喉头,却又苦涩得直想下咽。

  “那场火……是不是你放的?”

  夜风微凉,我听到我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微弱的颤抖。

  我凝视他漆黑的双眸,往日熠熠生辉的深潭,此刻里边充满了犹豫、摇摆,又有挣扎、痛苦。最后,他暗下眸子,声音拉紧,哑声道:“是。”

  睫毛微颤。

  漫天的异样情绪铺面而来,心中那点隐隐的希冀也重重沉了底。

  我怎么也不愿相信的,那个因一句玩笑便娶了我的宋尘,那个替我挨了一身滚烫热水的宋尘,最后竟然会背叛我。

  但现实何其残酷,他既已亲口承认,我是很想抬手狠狠给他一巴掌的,可手指好像也被抽空了力气,掌柜的话又浮现在耳旁。我沉寂良久良久,终于说道:“你若想娶她便娶吧,那绣匹的事情我自会向圣上禀告,无须她假惺惺相助。再坏,不也就是一条命吗。”

  宋尘慌了,连忙抓住我的手:“不,太冒险了,桑桑……”

  我冷冷地甩开他:“宋尘!”深吸一口气,我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了扩张宋家的事业不惜利用我,念在夫妻一场,我不阻拦。那么,我走,请你也不要多加干涉!”

  他的脸唰的一下白成纸,声音也发紧:“桑桑,你莫要这样,莫要像上回一样,又不肯原谅我,不肯来见我……”话到末尾,竟似喃喃。

  我觉得他的话甚是诡异,冷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尘盯着我的眸子复杂难懂,眸中暗流涌动。我见他实在诡异难懂,便冷冷地欲决绝地转身,却听得他一声惨笑道:“桑桑,我不是你的宋尘。”

  10、

  “桑桑,我不是你的宋尘。”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般,握紧了拳头,直视我的眼睛,“我是从下一世穿越过来的魂魄。”

  下一世?穿越?

  我越发觉得可笑,为了欺骗我,这等荒谬的东西都拿出来说了吗?!

  “原本这一世的我和你,也是因为被荣庄陷害而导致分离。荣家的大小姐早先便属意于我,我拒绝了,只因多年之前,有个踢蹴鞠的小姑娘说我抢了她的绣球,就必须娶她。”

  他凝望着我的眼,回忆真挚而又痛苦:“当时你接了荣庄的生意后,我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没料到她为了嫁给我,竟利用你来加以陷害要挟,我不得不娶她。你当年比此时还要刚烈许多,断定我与荣家合谋吞并苏家后,甚是决绝地离开了。

  “你不肯原谅我,于是我孤独了半辈子。原以为你我曾以青丝做红线,下辈子定能再遇见你,这样,我死也是无惧的。可你不肯原谅我啊。桑桑,我等了你一生一世,为什么你没有来找我?即便是恨也好,为什么不肯投胎,连恨都不愿意分我一点……”

  他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眸中的哀伤浓稠如墨,强烈地浸入我的心里。

  “我怕以后生生世世都见不到你,便决意回到前生来解开这个心结。我以为,这一次我可以的,放火是想烧了布匹让你知难而退,可你丝毫没有惧怕。阻止无效之后,我只好主动去荣庄和她了断。可命运如此强势,我竟无法改变。”

  夜风飒飒吹着,我的思绪和簌簌作响的树叶一样纷乱,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实在难以置信。

  “你若不信,去书房看我的书法便知。这一世的我,默许了我的存在,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让你们之间的缘分因此而断。”

  那书法竟是他的……难怪他性格时阴时晴,这倒能解释。

  我握紧拳头,心下已经半信半疑:“若果真如此,为何你不早说?若早些告诉我,事情自然不会发展到今天。”

  他苦笑一声:“告诉你,你会信?”

  我愣,确实难以相信。

  “我能回到这一世,唯一需要遵守的条件就是不能泄露未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若泄露了……”他紧了紧拳头,注视我的双眸,“桑桑,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错愕地看着他的身体周围渐渐晕出一层光辉,面容似幻似真,竟像随时会离去一般。

  “宋尘……”我慌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那触感虽有实质,却若即若离。我预料到他也许要离开了,心中涌起浓浓的不舍,若早知,早知……

  可叹谁曾料到今天,我只能咽下鼻尖的酸涩,回视他道:“会,我会。不管是你这一世的灵魂,或是下一世的魂魄,我都不曾后悔喜欢过。”

  他眸中骤然火热,兀地用最后一点力量拥住我,紧紧的,只听得那声低哑的嗓音在耳边沉沉落下,怀中光芒消失,温度倏然变冷。

  “下一世,我等你来找我。”

  我怔怔地感受着那冰凉的温度,过了一会儿,那胸膛又有了跳动,现世的宋尘回来了。

  我埋下脸,啜泣渐渐濡湿了他的肩头,他轻轻环抱住我的腰,低柔地安慰:“别哭,这一世,有我陪你。”

  尾声

  宋尘根据魂穿夫君提供的线索,得知绣坊那一百五十匹假布是被荣庄掉包之后,立即着手调查了一番,最后果然在荣家仓库里找到了证据。

  若宋尘将此事公开,自然会对荣家的名声不利,荣家大小姐因为忌惮这一点,再也无法拿此事要挟宋尘,于是只好解除了他们的婚事。

  这一切终于告一段落后,我忽然想起那个魂穿夫君曾说过什么“以青丝做红线”,便问宋尘是怎么一回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淡淡笑道:“在捡到你的绣球以前,我们就已经相遇过了。”

  我一愣,半晌回神。

  那年还远在及笄之前,贪玩的我迷路在街头,眼馋一个少年手里的龙须糖,用几束青丝编制成了一个马尾戒套在他的手上,换他带我回去宋府,顺便分我两口甜丝丝的龙须糖。

  记忆如同一坛尘封的酒酿,芬芳的回味缓缓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幻想,下一世茶靡花开的时候,会不会再遇到一个笑意满盈的少年,温柔握紧我的小手:“桑桑,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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