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我必须在三个月内把自己嫁掉,在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显出来之前,而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我已经死过两次,每次醒来都会回到这天同样的场景,肚子里凭空多了一个小生命,不久之后,族里人便会发现我未婚先孕的事实,然后我会被浸猪笼,死去,再醒来……
壹
有风从栏外吹进来,经冬重返的雀儿唧唧喳喳在窗边斗唱,睡意再深,怕是也会被吵醒。我扶额坐起来,能觉出有细碎的阳光铺在自己的睫毛上,软软刷过一层。
可我有些不敢睁开眼睛。
若是猜得没错,这里该是我住了十五年的闺房,一盆短枝迎春就搁置在窗台上,已经有了三个花苞。窗前书案还放着昨日誊抄的诗词,马上玲珑就会推门进来,跺脚说:“这该死的雀儿,吵得我家小姐都睡不好。”
只想想,就已觉得浑身寒意透顶。
忽然门嘎吱一声,有细碎的脚步挪到我床前,便听得一个尚显稚嫩的声音尖尖细细地抱怨:“这该死的雀儿,吵得我家小姐都睡不好!”
我叹了口气,还是认命般睁开眼,玲珑的一衫绛紫对襟夹袄恍惚了我的视线。
“小姐,要不要再躺会儿?”
“母亲可是起来了?”我垂下眼去数床帐边缘耷拉下来的穗子,却说不上到底是沮丧多一点儿,还是庆幸更多。
“司棋姐姐已经服侍夫人起身了,方才还遣人来问过。”
玲珑替我拢好衣襟,正要梳头,我扬手止住了她:“先带我见母亲,我有事跟她说。” 潜意识里,我拒绝任何和那日早上一样的场景,哪怕是同一种发饰。一边走着还不忘指了一下窗台上的迎春花:“把它端下来,以后再也不要往上面放。”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四处枯败的枝条上已能看到一两点绿意,蓬勃着张扬着,阳光是那般美好。母亲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尽头的八角矮亭下,司棋将毯子披在她身上,生怕受了凉,见我过来,忙半弯身作揖:“小姐。”
母亲看见我,却是十分诧异,很快便笑起来打趣:“哟,今儿怎么不赖床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细碎的纹路,却并不显老。母亲保养得一向极好,明明已经年逾不惑,看上去却也不过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但我知道,她三个月后会一夜间白了满头黑发,颤抖着跪在族长面前说:“求你们放了我的女儿,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我别过脸去,有些不忍看她,只低低叫了声母亲,轻轻咬住下唇,却是鼓足了全数勇气才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能不能,给我、给我找个婆家……”
我敢说自己现在肯定连脖根都是通红的。
母亲顿时站了起来,嘴张得老大,连薄毯滑到脚跟都无从察觉,她试着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阑儿,可是有心上人了?”
我一个劲儿摇头,解释得语无伦次:“没,就是想……母亲,你给我找一个吧,不论谁都行……”
天知道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小学女戒长大的女儿家,要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的反常显然是吓到了母亲,她却当即认为我是病了,忙张罗着要请大夫来给看看,一听到“大夫”这两个字我立时吓得手足无措,忙安抚了好一阵子才总算将她这想法压下去,却是再也不敢提嫁人这档子事。
从母亲那儿回来,我靠在栏外的柱子上,左手按住腹部,几乎要虚脱一般。尽管唬住了她,可我自己知道,我必须在三个月内把自己嫁掉,因为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贰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尽管我已经经历了三回同样的场景,每每闭上眼,都是那日因风寒病倒却被诊断出喜脉后的惊骇与族里人冷冰冰的审问,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涟河的水一样冰冷。
我们是汝宁萧氏最主要的分支,在整个湘王郡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族长是已故的父亲的大伯,听说早年曾中过举人,却是最为迂腐陈旧。
我未婚先孕的消息不出一刻便被传入他耳中,有五名男子将我绑上祠堂审问,族里对待不贞的女子通常只有一个办法,便是绑了手脚放入猪笼,再推入涟河。
确切地说,我已经因为同一个理由,死了三次。
然后每一次睁开眼,都会回到三个月前的早晨,和风细细,暖阳如春。
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就像我同样无法解释,肚子里的小东西到底是如何冒出来的,更不知道,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要永远在这样不断重复的三个月里度过,要一次次看母亲瞬间憔悴,重复喝涟河里夹着腥气的凉水。
第二次发生这样的情况后我便已经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心中继而升腾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我可以不死,是不是就能够结束这般无休止的三个月,然后重新回归正常?
于是第三次,我尽量不让自己出事,以免把大夫招来,只是天不遂人愿,哪怕我用尽了所有办法,该来的还是要来。
认清一切后,摆在我面前的便只剩了一条路——嫁出去,在我怀孕的事还未暴露之前,找个男人嫁了,给我肚子里的孩子找个父亲。
母亲这边已经行不通,而我除了节日被允去庙中上香,便再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更不要说能认得什么未曾成家的男子,真是愁人。
还夹着丝丝料峭寒意的风将裙摆吹起很小的一个弧度,露出绣花鞋上新簇的穗子,被吹得稍显凌乱,我忙拉下衣裙欲将它遮上,幼童朗朗的读书声夹在风里被从河对岸送过来。
“逝者如斯夫——”
接着,便听得一清朗男音继续念道:“不舍昼夜。”
有青色布衫从学堂窗前晃过,我睁大眼睛,不过仅捕捉到一抹残衫。
我躲在河这边,让光秃秃的青梅树遮住自己,慢慢就笑了。
叁
族长最重仕途,而家中旁系子弟又多,便专门在院内风水最好的地方建了学堂,又从外面请了先生来教。童子顽劣,一年来已经不知气跑了多少文绉绉的夫子。
前日用膳的时候便听母亲提起过,这次被请过来的是个年轻的先生,只隐晦提了几句,我却明白,想必是那学堂离我院子太近,为了防人闲话,让我少往那边走罢了。
我刚刚想要提裙从桥上绕过去,玲珑便小声拽住了我:“小姐?”
“玲珑,你看,那边的梨花像是要开了,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玲珑拗不过我,加上年纪小玩心又大,很快便妥协。
我咬咬牙抬步便上了桥,手一直都紧紧攥着裙摆,掌心全是汗渍,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引起一个男人的注意,但想想藏在床底下的画本,里面但凡才子佳人,想必都该是如此相遇吧?
雀儿依旧喳喳叫着,像嘲笑我的不知羞耻。
学堂外种了许多梨树,春末盛放的时候,满眼都会有层层雪白堆叠,被风一拂,跌落满地。然而现在也不过是光秃秃一片,甚至连枝叶也未曾抽出芽儿来。
玲珑嘟着嘴小声抱怨:“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我却早已将全部心思放在了那雕花的窗栏上。
男子清冽的声音便能听得更清,不算脆,却带着泉水的干净,一下下砸在我的耳膜上鼓荡,还未见面,脸就先红了三分。
有这样好听声音的人,想必相貌也该不差吧?便又多添了两分勇气。
我选了个正对窗口的位置,侧过身子抬手去指那处的梨枝,好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玲珑,你瞧,那儿的枝条发芽了!”
至于到底有没有发芽的,天知道。
话语刚闭,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忽然觉得那朗朗的念书声竟稍稍顿了片刻,掌心有汗又沁了出来,心口乱撞有如小鹿。
玲珑果然来了兴致,一同站过来顺着我的手指往上找,直到脖子都酸了也没找见,小嘴嘟了起来:“小姐,到底在哪儿啊?你又骗我!”
我下意识地去看那窗口,读书声接连,无一丝异样,却再不见青衫。
母亲曾说过我虽外表柔弱,性子却也最是倔犟,因而那平静无波的读书声非但未曾消磨掉我的坚持,反倒让它更为坚定。
想想,便再顾不得矜持,继而加大了声音:“不就在那儿吗,我们把它折下来吧……”
说着忙扶了树干去够那顶端的枝条,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响动,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树枝自然是未曾够到,不由得便有些挫败。
“小姐?”
“回去吧,”我仰头看看天,“明日搬凳子过来。”
我就不信,一连半个月在他窗前晃荡,就引不出他来!
肆
不想让我一语成谶,这一折,果真便在他窗前晃了大半个月,除了偶尔晃过视线的青衫,却是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当真失败极了。
连玲珑这般粗线条的人都察觉了我的心思,却被我的离经叛道吓得面色惨白,她一边仰头看我踩在小凳上折枝,口中全是慌乱:“小姐,我们回去吧,若是让夫人知道,准得打断我的腿!”
“放心吧,有我在,母亲不会罚你。”我拉下一枝花苞,仅仅半个月,绿意便已拂乱了整座花园,便连这顽固的一树梨花,也显出生机来。
“那枝开得不好,你右手边那枝才最茂盛。”
身后忽然跌宕出一轮男音,就在离我半步不到的地方渲染开,这声音我整整听了半个月,甚至能分辨出每一寸韵脚。
我的背顿时变得有些僵硬,连折枝的手都带了些许颤抖,然而机不可失,我小心地向旁边移了半步,装作要去拉下他说的那一枝花,鞋面忽然踩空,整个人立时就失了平衡,眼见便要跌下来——
“小心!”
一双手从后面接住我,继而我便落入一个宽阔的胸膛,我无声无息地咧开嘴,笑得眉眼弯弯。
“小、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玲珑忙跨上来扶住我,一把打开那人的手,显然是对他有所不满。
我酝酿好自己的表情,含羞抬头,轻轻瞧了他一眼。
“谢谢你……”
待看清男子的相貌,我想我的脸又红了。真是好看。
父亲就曾是闻名郡里的美男子,享有温文雅玉之称,却不想他死后,我还能再见到比他还要好看的人。
原来那画本之上,深闺小姐对误入园中的男子一见钟情的戏码儿都不是假的,原来真的能有如闺阁诗词中描绘的那般美好。
我垂下头去,有些不知所措,事先想好的那些说辞全被抛到脑后,连耳垂都是滚烫的。
先生轻笑了一声,却不显逾矩。
“你这半个月都折了数十梨枝,瓶里还能插得下吗?再折下去,我窗前这棵梨树,怕是真的要秃了。”
我脸上更烫了,又一时间找不到话反驳,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在他面前全成了摆设。
先生却不再说话,而是垂下身去将小凳扶起来放到一边,自己伸手将他说的那枝折了下来。不同于一般的孱弱书生,他显得很高,身形也不如那般单薄,张开手臂,该恰好能环下一个我。
真是不知羞耻……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忽然一枝花苞递到身前,抬头,是男子浅笑如墨的眉眼。
“拿去吧。”他把枝条往前送了送,身子便也跟着向前移了半寸,声音压低,“下次不要这样了,若是摔倒,便是汀之的罪过。”
我下意识地接过,恰好触碰到他的手指,不想在这四月初春季节,竟十分冰凉。这种温度,我只在父亲死后的手指上感受过。
待我握好花苞,先生才浅浅一笑,转身便又进了学堂,就站在窗边,青衫侧影,茫茫落拓。
耳边起伏的读书声像打了拍子的音符,听了这么久,就只这一次,最为舒畅。
伍
那枝梨花就一直插在我窗前的青花瓷瓶里,孤零零一枝盛放,却并不显形单影只。那几日,我的心情从未有过的美好,说话都带着笑意,若不是连吃饭也比平日里多添了半碗,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想要接近他的目的。
不禁担忧,若是他以后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怪我?
可我更没有退路。
用过早饭,便又装作不经意踱过了长桥,却不闻稚子读书声,正疑惑着忽然瞥见水上凉亭中一抹淡青,先生侧倚在长凳之上,正含笑看着我。
我那点儿小心思在他幽潭般的眸子里顷刻无所遁形。
忽然止步。
我有些尴尬地站在桥上,桥的另一头连着他,那般含笑的眉眼,几乎让我夺路而逃。
先生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的石桌,上面两盏清茶,一杯是他自己的,另一杯放在对面,无人。
这杯莫不是留给我的?
这个认知让我顿时欢喜起来,再顾不得矜持与否,提裙便一路小跑过去,直到亭边止步,弯身行礼:“先生。”
“汀之,顾汀之。”
他坐起来,语意含笑。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顾汀之是他的名字,忙在心中叨念数遍,越觉口中余香袅袅,但见顾汀之还在侧头浅笑看我,就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是萧……”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萧阑珊,我说的可对?”
我顿时睁大双眼:“你怎么会知道?”
顾汀之抬眸,眼中五分执拗并五寸温柔:“你每日自我窗前停三刻,折我一枝梨花,折枝的时候会刻意放大声音,明知够不到,又偏偏去选最高的枝条,你说,我若再不知道小姐芳名,岂不是成了木头?”
原来他真的都知道。
我吐吐舌头,绞着手上的帕子不知所措,顾汀之继而笑出声来,轻轻将茶水推到我手边,那抹绿意荡漾在青花瓷盏中,慢慢升腾,骤而下降。
霍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我狠狠放下手中帕子,抬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那顾汀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刚说出口,我便后悔了。
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举止轻浮的女子。
果然,他咯咯笑出声来,连肩头都一抖一抖,却是第一次,我觉得他的声音是这般刺耳。恼怒顿时溢满心头,当即便要站起来离开,自此再不要去招惹他。
一只手覆在我的腕子上,阻止了我要起身的动作。
顾汀之指骨搭在我脉间不过停了片刻便轻轻松开,眼中情绪复杂,错落中似有诧异惊喜甚至失落数种,我看不懂那里面的烦琐。
“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笑什么?”
顾汀之狭长凤目便又弯折下来:“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坦白的女子,还请小姐不要误会,汀之并无任何要嘲笑小姐的意思。”
用母亲的话说,我倔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尽管心下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辞,但既然已经说出了口,索性丢人到底,我豁出去一般将全部矜持抛于脑后,开口再问:“那你的回答?”
顾汀之瞳深如墨,笑容一时间点亮浅薄的苍白唇色:“汀之坐在这里等小姐,这便是我的回答。”
这句话随即照亮了我灰败却无尽头的生活,便也是这句话让我意识到,也许我对他,再已不仅仅是浮于相貌之上的喜欢。
陆
转眼两月已过,距离我被诊出喜脉,已没有多少时日了。
自相互表明心迹,桥外学堂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他上课的时候我便趴在窗栏上,有顽劣的童子对着窗口做鬼脸,被他当场抓住,罚着要倒背《论语》,我笑得前仰后合。
顾汀之转过头冲我淡淡一笑,再转回去就又变成严厉的先生。
学堂匆匆下课,等童子走尽,我才从侧面转过来,探头向里面看过去,忽然有身影遮住我头顶日光,下一刻,便已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我当初猜得没错,那里的位置,刚刚好能容纳一个我。那时,我只想给肚子里的生命找个父亲,而现在,他也成了我的生命。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有些诧异地垂下头去,想必是没有想到我也会问出这般难缠的问题,继而笑笑,反问:“那你说呢?”
“不喜欢,”我小家子气地嘟起嘴来,“你看,我倚在你怀里,可你的心都不会跳的。”相较于我满心的小鹿乱撞,他的心跳确实慢得近乎可以忽略。
顾汀之脸上笑容忽然一滞。
“顾汀之,我已经及笄了。”我赌气抬头,双目亮晶晶地看着他,话里的暗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懂。
汀之唇边继而漾起一抹浅纹,那冰凉的指尖点点我的额头,眼中全是宠溺:“你个鬼灵精!”
他果然听懂了我的意思,我踮起脚凑到他下巴轻轻啄了一口,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便快速逃开,捂嘴偷笑着,像只偷了腥的猫儿,自是未曾见到他眼底一闪即逝的复杂。
汀之,我等你来娶我过门。
一路跑回院子,却发现四周有种诡异的静,一整排丫头跪在青石的地面上,有轻轻啜泣传出来,是玲珑。
“母亲?”我垂头小心走进去,恰见到母亲坐在院落正中,一脸嗔怒,见我进来,一掌便拍在案上:“给我跪下!”
我不明所以,除却三次东窗事发,却是从未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忙上前两步跪在她脚边,心里暗暗琢磨,到底是什么惹母亲生气了。
“阑儿,你实话告诉我,顾汀之是怎么回事?”
心下一惊,忙侧头去看玲珑,后者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我看过来,忙摆手解释:“小,小姐,不,不是我说的……”
“你闭嘴,我在问她!”
“母亲,”我慌忙抬起头,一咬牙几个字便脱口而出,“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四下顿为一静。
母亲却是气得浑身哆嗦,随手要抄起东西打我,落在半空却又不忍心下手,最后终是跌坐回长寿椅中,轻声叹气。
“求母亲成全,”我就着跪下的姿势向前走了两步,抓住她的裤脚,“阑儿是真的喜欢他,汀之说要娶我的……”
母亲别过脸,许久才蹙着眉转头吩咐司棋:“去请王媒婆过来。”
却是再不愿看我一眼。
我终是伤了她的心。
可若比起前几次她跪在地上拉着我恸哭,我宁愿,她此时对我失望。
柒
母亲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厅上,我坐在下手眼睛不断乱瞟,虽知道汀之一定会答应,但心里还是没底。司棋走进来通报:“夫人,小姐,王婆回来了。”
我噌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见母亲狠狠瞪过来,忙揪着帕子坐下,眼睛却始终不离门口。
人未至,王婆身上厚厚的香粉味儿就已经袭满整间屋子,她号称天下没有说不成的媒,从来都是趾高气扬走路一步三扭,而今却是耷拉着眉眼,即便进来,也是小心赔着笑不敢看我。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可是成了?”
“夫人,小姐……”王婆肉疼地将怀里事先付下的定金掏出来搁到桌子上,话里扭扭捏捏,“那顾、顾夫子说,说他一届穷书生,配不上小姐……”
只觉脑中轰的一下,若不是牙齿咬得嘴角灼灼疼痛,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怎么可能?
“你一定是听错了……你没见到他所以自己胡乱编造的是不是?”我摇头站起来,全无意识地向外走,身后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喊声,被我直接抛于耳后。
汀之就站在桥边凉亭,有风鼓荡起他青袍衣角,发如绸缎跌宕,越发衬得面色苍白。他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来从我身上慢慢掠过,又重新转回去,还是那般好看的眉眼,却再无温度。
“王婆说……”
“她说的是真的。”
我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不待我继续问下去,他又再次开口:“我想知道,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你是否还会选我?”
晴天霹雳!
我慌忙扶住雕梁,避免自己站不稳跌落到水里,抬眼看看自己的腕子,忽然想起那日在凉亭里他单指压向我的手腕……不是要扶我,那根本就是在切脉!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周身暖洋洋的风也变得凉飕飕的,一丝丝从领口钻入,不由得就打了个寒战,带起我周身再压抑不住的愤怒:“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答应我?既然已经答应,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反悔?”
顾汀之的眼睛看着水面,却始终未曾放在我身上,隔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三个月,快到了。”
“你?!”
他转过头,面容苍白,双瞳空泛,始终面无表情,陌生得让我几乎认不出他。
顾汀之抬手缓缓覆上自己的左胸,终于抬眼看我:“我这里……根本就无法跳动。”
“你猜得不错,”不等我回答,他已经接话,“我其实早就死了,甚至和你相隔了三百年光阴,我现在不过是一抹借用了他人身体的魂魄,时间一到就会消散再无法轮回。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一只轮回蛊,只要吃了它,便能重复在某一时间内轮回,我在这儿等了许久,直到你出现在我窗前……
“我必须要回到三百年前,阻止自己的死亡。”
“可是你不确定那蛊到底在不在我身上,所以你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我艰难地说出这个事实,原来竟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甚至会有一点点喜欢我……这么说,我肚子里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孩子,而是一只蛊虫?”
忽然大笑起来,嘲笑自己的天真,笑世事弄人。
原来我倾尽心力的感情,竟还比不上这样一只蛊。
“顾汀之,你听着,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根本,不会选择你!”
捌
一回去,我便病了。
却始终倔犟地拒绝看大夫,母亲见我一日日憔悴下去,终是无法,只偶尔别过眼,再回来的时候,眼圈还泛着微红。
三个月眼见就要到了,我不知道顾汀之要如何得到这只蛊虫,其实他若是真的想要,我何尝不能给他?而现在心都凉透了,我再也不要相信才子佳人的鬼话。
暮色有些凉薄,浓黑渲染开来,四下一派沉静。
忽然有许多火把灯笼拥入小院,一时间人声嘈杂。母亲被这喧闹惊醒,忙要起身出去,恰好遇见家主带人跨入我的闺房,不由得大怒:“大伯,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闭上眼,心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家主给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有两人挡住母亲,一名老者上前半坐在床边,道了声得罪,两指便覆在了我的腕子上,许久才缓缓点头:“确实已有了三月的身孕。”
家主冷着的脸一时间变得漆黑无比,音如朽木森寒:“孩子是谁的?未婚先孕你可知是什么罪?”
我始终闭着眼,不忍去看母亲此时的表情,我知道她已经被吓傻了,我被拖出去的时候她会哭着跪倒在地上求情,家主会踹开她,骂句家门不幸。
即便到了此时,我心里还在隐隐期待着,顾汀之能站出来,说:“孩子是我的。”
家主见问不出什么,重重冷哼出声:“带走!”
母亲撕裂的哭声顿时填充了整个夜空,那声音一下下划在我心头,疼得都能淌出血来。
有人站在旁边冷嘲热讽,有人揪着我的头发大骂贱人,有人将口水吐在我身上,可是顾汀之,始终不曾出现。
审问无果,我被关在祠堂里整整一晚,第二日凌晨刚近,便有人将我拽出来绑上手脚,涟河边上放着梭形竹篾编成的猪笼,族里人推推搡搡将我抬进去,笼外绑上石头。
族长看看时辰,忽然板着脸慢慢点头:“时间到了。”
猪笼被滚动着推下水去,河水如记忆一般冰凉。这期间我看到一人慌慌忙忙地跑过来,满头白发,直扎得我喘不过气来。
若是还能轮回,我情愿早早儿死去,不再要母亲禁受这样的痛。
母亲的哭喊渐渐弱了,河水缓缓流入我口鼻,恍惚间似是有人自河底靠近我,打开那猪笼,将我抱入怀中,唇舌慢慢覆上来,有东西自我腹部涌起滑入他口中。
忽然清醒。
我一把推开他,借着最后半口气质问:“是你告诉他们我怀孕的是不是!”
大片河水再次涌上来,我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也从未这般恨过。
如果真的还有轮回,我再也不要遇见他。
玖
“小姐,醒醒啦,再晚些就来不及了!”有人摇着我的身体,稚嫩的童音软软荡在耳边,那般熟悉。
我睁开眼,撞入一团艳红。
母亲从外间走进来,手上捧了一件大红嫁衣,一边开怀笑着,眼角有细碎的纹路。
“快些穿上,让司棋给你梳头点妆,再晚些姑爷就要上门了。”
我有些迷糊地来回看看,好半天才弄明白眼前状况,不由得大惊,这,这是我要出嫁?
那新郎是——
“顾汀之?”
母亲笑着点点我的脑袋:“还迷糊什么呢,顾夫子早在年前就离开了。”一边说着一边将衣服递给我,让司棋伺候我穿好,还不忘叮嘱,“姑爷娘给你看过,不论相貌还是人品脾性都是极好的,你嫁过去定不会受了委屈。”
忽然恍惚,难不成我一直轮回的三个月和现在是共同存在的?
也就是说,我终于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
而那些不断轮回的三个月,也不过仅仅存在于我自己的记忆中?那他,是不是也已经回了三百年前重生?
窗外街角的唢呐声在阵阵爆竹声中婉转着曲调,有人挑帘进来,却是王婆。
“恭喜夫人,新郎官到了!”
那顶盖头覆在我头上,遮住了我的视线,有泪瞬间从脸上滑下来,很快便融入嫁衣。
母亲说得对,新郎果真待我极好,他是白家的大少爷,和萧府门当户对,我嫁给他,再理所当然不过。
新婚夜里一如想象那般疼痛,哪怕他已极致温柔。落红过后,我很快便昏睡过去,继而渐渐入梦。
梦见我一觉醒来,外面依旧是我的闺房,那盆迎春的三个花苞已经泛出暖暖嫩黄,风在摇曳着,玲珑推门进来,娇声嗔道:“这该死的雀儿,吵得我家小姐都睡不好。”
窗外有一片青衫飘过,经过我的窗口,忽然笑了,那般好看的眉眼,将整个寒春都炸出洋洋暖意来。
“汀之。”
“你终于回来了。”他淡淡笑着,面颊苍白如初,“我想了许久还是不忍再回到没有你的日子里,即便是再回到三百年前,阻止了我自己的死亡,又能怎么样?那里没有你。所以我回来了,吃了轮回蛊,我选了重新回到和你相识的那三个月,这里也有一个阑儿,她会陪着我不停地轮回,我便再也不会失去你……阑儿,那些人不是我引来的,那时我体内的魂魄三月活动期满,被困在了涟河里不得出去,我无法站出来护你周全,你若能听得到,不要恨我好不好?”
我刚想搭话,忽然被人细声叫醒,我睁开眼,便看到白慕略含担忧的眸子,手背正轻轻将我眼角泪水拭去,然后紧紧将我抱入怀中:“都是我不好,可是还在疼,怎的睡着睡着就哭了?”
我一摸脸颊,果真一手的湿冷。
悠远错觉中我听到有人说会永远在我生命的那三个月里轮回,再仔细些,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窗外浓露跌宕,夏夜如殇,唯有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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