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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连

时间:2010/8/25 作者: 刘健彷 热度: 332518
  黑如玉说好了星期六要和丈夫陪着女儿王燕去省城的。报纸上说小城的眼镜店都是温州农民开的,王燕就一直念叨要去省城配眼睛。黑如玉的心豆子般滚来滚去的,到了星期六这天,她还是撇开丈夫和女儿,独自带了礼物悄悄去看公公婆婆。
  
  公公婆婆住在一个叫喊叫水的村子里,地名有点怪,石头缝里还能长西瓜。村里人都在石头缝里种西瓜,就种出了新房子新气象。不像黑如玉的父母,挤在城里的一幢没安装暖气的旧楼里,屋子鼻孔大不说还生着铁炉子。父母常年有病,那些病儿累着黑如玉的心。父母怕累坏她,有病时就忍着,父母忍着她就更累。父亲的心脏病有十年光景了,父亲早不想活了。黑如玉说父亲不能抛下母亲,父亲就坚持活着。
  
  乡下的空气是陌生的。冬季看不到什么景儿,到处光秃秃的。只是天空显得无比高远。黑如玉在公路边下了车,冷风吹在脸上,她感觉到自己要流泪了。
  
  很长时间来,黑如玉的情绪都是乱七八糟的。心烦时想和丈夫吵吵嘴,丈夫总是装猫装狗地不吱声儿。黑如玉累一天,到了晚上丈夫搂着她时她会觉得丈夫是她的靠山。丈夫在法院是个科级干部,家里的荣誉证书黑如玉数了数,有三十八本,可这次还是没提上副处。黑沉沉的夜里,街灯昏暗,点点灯光从窗户透进去洒在家里的大床上,夜夜失眠的黑如玉竟听到丈夫在梦中喊了一句“老子不干了”的话。头次听到这样的喊叫她有些吃惊,后来又听了几次她心头就滋生出一种彻骨的凉意。丈夫心里苦,黑如玉心里也苦。那苦藏在一个深洞里,弄得黑如玉很是压抑,常常在暗夜里潸然满面。
  
  以前每年黑如玉只是在春节的时候随丈夫来一次婆家。
  
  这次她是例外。
  
  她好像是不得不来。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她的婆家像是一个深渊。
  
  黑如玉平时就喜欢东想西想的,这时她站在丈夫的出生地,想象着丈夫就像是一根羽毛,从这里飘向了明亮而高远的天空,最后落在了城里,落在了她的身边。于是她知道这根羽毛叫王国升,她还和王国升结了婚。婆家离城有六十里地,山里的路不是直线式的,拐来拐去的就拐出了漫长的路途来。在黑如玉的心里,这段路走起来太艰难。
  
  城里的日子烦躁,老同学老朋友都比着赛着,看谁混得好。黑如玉有个老同学已是处长夫人,她调教黑如玉,送羊不如送钱。黑如玉算了算,这么多年公公送到城里的羊也有五十只了,王国升转手送出去,看来都打水漂了。黑如玉在学校是语文老师,教的学生作文比赛拿大奖,可她就是评不上高级职称。王国升死绷着,黑如玉浑身的骨头如同拧得过紧的螺丝帽,快要绷不住劲儿了。她想,她不能死扛着,这样她会疯掉的。
  
  黑如玉进了婆婆家,已是响午了。
  
  婆婆让她吃饭,她象征性地扒了几口。公公身板直挺,婆婆脸膛黑红。公公说话嗓门比黑如玉高,婆婆吃饭比黑如玉吃得多。公公年轻时当过村里的村支部书记,据说村民们大多都怕他,谁惹他不高兴,过后都会提一瓶白酒上门讨好。王国升春节回家时不带酒,他带保健品。这次黑如玉回来带的是脑白金,公公婆婆对黑如玉带来的脑白金稀罕得不行,公公说电视上天天播脑白金,吃了脑白金,老头老太太能跳舞。
  
  公公婆婆住在三间有红顶子的砖房里,屋里有炕有床,电视是看的,洗衣机是摆设。去年盖房时公公让王国升拿钱,其实是给小叔子王国林盖房,黑如玉不同意,王国升几天不理她,她就把钱拿给公公了。黑如玉不喜欢小叔子王国林,王国林长得跟王国升太相象,黑如玉心里觉得很别扭。小叔子先是种玉米,后来改种西瓜。种西瓜要投资,时不时地就向王国升伸手要钱。王国升存了私心,想帮他弟弟致富,结果是弟弟没富起来,黑如玉的家却被掏空了。黑如玉每次和丈夫吵架就拿这事唠叨,王国升吵几句就叹气,还调给她个后背。黑如玉感到他的那些叹息好像是从后脑勺里挤出来的,她又有些心疼他。黑如玉烦小叔子,也烦公婆伸手向老大要钱再填给老二。
  
  冬天的日子短,太阳也小气,只一会儿功夫,太阳西斜屋里就暗下来了。
  
  屋里光线的变化加重了黑如玉心事,她眼神里有一种排斥什么的冷漠。小叔子王国林的新屋离公公婆婆的新屋不远,黑如玉走十来分钟就过去了,可她心里有个坎过不去。她心里恨小叔子,隐蔽的恨意让黑如玉坐立不安。黑如玉嗓子干涩想喝水,端起水杯看看杯口那黄黄的一圈色,她就又把水杯放了回去。黑如玉表面看着对公婆很尊重,骨子里却很排斥,就像排斥杯口的那一圈黄色。公公问了王国升,婆婆又问孙女长高了没,婆婆说她有四百零两天没看见燕儿了。黑如玉被婆婆说的日子吓了一跳,想婆婆干吗要把日子记这么清楚呢。黑如玉说王燕清华北大的苗子,哪儿也不敢走。说到女儿王燕,黑如玉就像双脚落到了实地,她觉得充实、满足,身体里有一种充盈之感。她是为女儿活着的,女儿也为她活着。
  
  正在这时妹妹给她打电话,说母亲中风住进了医院。黑如玉小声问病情怎么样,妹妹说抢救及时无大碍。黑如玉说你在医院守好了,我办完事就赶回去。黑如玉没多说,她怕公公婆婆听见了又问长问短的,她嫌罗嗦。黑如玉挂了电话,心想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啊,她心里阴郁得都要拧出水来。没想到啊,母亲竟然又病了。去年父亲心脏病犯了住院时,父亲想不开就从医院的窗户跳了下去。父亲想死没死成,父亲还连累了医院心脏科的一个专家。很多人都骂父亲,说父亲想死在医院里就是为了弄钱。只有黑如玉心知道,父亲是一时糊涂,肯定没想弄钱不弄钱的事。
  
  黑如玉心里惦记着母亲想回城,可小叔子王国林出现在她脑子里,就像一个黑色的惊叹号。王国林如果不是告状,他这辈子也不会干出什么露脸的事来。可他现在露脸是露脸了,那张脸却是花花绿绿的说不清是啥脸了。黑如玉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妈,国林呢?他最近还在忙着告状吗?
  
  公公假装没听见,端了一碗水喝。婆婆听见了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好像是要守住一个什么秘密。婆婆大概猜到了黑如玉来的心思,她就盼着二媳妇冬梅这时能来她家。
  
  院里有几个小屁孩棍棍棒棒地玩,乱打一气。婆婆倚门框站在门口,喊着小三,小三,去把你小姨叫来。那个叫小三的小孩扔下手里的棍子,对小伙伴们晃了晃胳膊就跑走了。
  
  过了一会儿,小三和冬梅一起来了。
  
  婆婆看见二媳妇,就冲着屋子喊:如玉,如玉,冬梅来看你了!
  
  进屋,冬梅看见黑如玉那张能拧出水来的脸,心就虚虚的了。她吭哧半天说:大嫂来看爹妈了,大哥咋没来?
  
  黑如玉抬起头,说是冬梅哪,你大哥都快活不成了,他还咋来?
  
  黑如玉口气里透着不满。
  
  冬梅几个月不见大嫂,大嫂的头发也没了光泽,脸皮黄黄的,眼睛下面的眼袋也越来越大了。大嫂的眉心有一颗痣,说是富贵命。据大嫂说她小时候觉得这痣长在脸上不好看,经常对着镜子用指甲往下抠,但始终没抠下来。后来听说是富贵痣后就当宝贝一样保护起来了。冬梅想大嫂真是命好,穿得好吃得好又是科长夫人,说不定以后还是处长夫人呢。春节时冬梅看着大嫂额头的痣真是妩媚,现在看着怎么有点不对头呢,好像有些狰狞呢。冬梅心里琢磨大嫂脑门上的富贵痣时,公公递给她一盒脑白金说:冬梅,这是你大哥让你大嫂捎给老二的,你拿回去让老二喝。冬梅接过脑白金看了大嫂一眼说:大嫂,哥还惦记着国林,国林也常念叨哥呢,他说哥喜欢啃嫩玉米。
  
  黑如玉听冬梅这样说,心里更是阴惨惨的。有一年秋天下着雨,王国林顶着一块黑塑料跑到家里说要让哥尝尝他种的新玉米。王国升去外地开会了,王国林就塞给黑如玉一个小玉米,让她尝尝。她尝了,有一股粮食的清香留在了心里。王国林走时说等他哥回来他再送小玉米给哥偿,可王国升一直没尝到王国林种的玉米。后来才知道王国林不种玉米了,改种西瓜。上面统一发放西瓜种子,王国林种到地里,长出的瓜秧只结出了一些稀稀拉拉的瓜蛋蛋。村里有一半的瓜地都这样,村里人议论是种子有问题。王国林脑子发热就跑到乡上去评理。评理演变成了闹事,王国林和李书记在争吵中竟从乡政府办公楼的二楼跳了下去。王国林不顾后果做出这样的事,黑如玉当时就骂他是楞头青。
  
  王国林腰折了。
  
  他住进医院接腰时,认识了一个叫冯大的告状专业户,王国林就着了魔般地去告状了。冬梅和公婆都是追随者。王国林告状的事黑如玉和丈夫刚开始都没当回事。据说是冯大指点王国林把事情闹大闹到北京去。王国升单位的人都说是王国升给王国林撑腰,王国林才敢到北京去告状。只有黑如玉知道,王国林告状的事像一片薄薄的云,飘来飘去的在王国升的心头下不成雨,王国林就绕过他哥投靠了冯大。冯大指点王国林坐在轮椅上。冬梅推着王国林去了天安门。王国林看见外国人就把印成传单的状子散发出去。王国林的举动惊动了官方。乡政府给了王国林十二万元的赔偿款。
  
  王国林一时成了名人,网上说啥的都有。说王国林为了钱把中国的事捅给了外国人,这和卖国有啥两样?王国林的事传到了黑如玉所任教的学校,学校的老师都从外国网站上看到了王国林的事。大家议论着这件事,竟说王国林散发的告状传单是黑如玉写的。还说王国升就是王国林的后台。那段时间,黑如玉的眼睛忧伤暗布,流溢出沉沉的哀愁和凄迷。她走在街上时头重脚轻,满腹的委屈也长时间丝丝缕缕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黑如玉这次没和王国升吵,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王国升,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弟弟成为汉奸呢?
  
  王国升有些诧异,他说:你怎么也挤兑我?单位的人成天拿这事说我,我压力已经够大的了,你就别凑热闹了。
  
  黑如玉说:你找老二谈啊,他告状也不能害我们啊。
  
  王国升这次听了黑如玉的,他第二天就打电话找来了王国林。王国升本来是想见到王国林时给他一个大耳光,可是真见到了王国林,他的手就举不起来。他说:老二你真是个混球,有些事是不能找外国人的。王国林说:大哥你不懂,我告了两年为啥告不赢?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王国升说:你愿意不愿意你都成了汉奸!王国升把王国林关在屋里一整天。道理说了一箩筐。王国林却固执地说他得到了赔偿并不算他赢,那个姓李的调到别处仍在当官,姓李的没有倒台,就说明他告状没价值。王国林还重申自己是村里的一面旗帜,告不倒姓李的他决不罢手。王国林说到价值和旗帜这样的词时,把王国升吓了一跳。王国升发现自己根本管不了弟弟了。王国升觉得弟弟的身体里似乎钻进去了一个魔鬼,是那个魔鬼在上跳下窜、兴风作浪,是那个魔鬼折磨得弟弟不安分。弟弟身体里的魔鬼不时地又跳到他身上,折磨得他也焦灼难耐。
  
  黑如玉见兄弟两个谈不拢,她实在忍不住就说了要断绝关系的话。王国林愣了一下把头一拧说断就断吧。后来黑如玉才明白,兄弟之间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了的。
  
  公公毕竟当过几年村官,会做人,公公把黑如玉给他买的脑白金给了二媳妇,说是老大送给老二的。公公知道兄弟两个吵架的事,公公就想通过脑白金把断了的兄弟情再续接起来。冬梅拿了脑白金,就对黑如玉说:嫂子,你来看爹妈,来就来了,还给国林买什么脑白金?他现在脑子灵光着呢。黑如玉苦笑:什么灵光啊,他的脑子现在长在那个告状专业户冯大的肩膀上呢。冬梅听黑如玉说起冯大,脸“呱哒”就拉了下来:大嫂,你这话什么意思?人家冯大帮国林告赢了状,我们也得到了赔偿,你怎么说起风凉话了?黑如玉说:我跑这么远不是来说风凉话的,我是来告诉国林,上面找他哥谈话了,本来这次他哥是要提副处的,就因为他告状的事,他哥提副处的事黄了。现在他哥都气病了。冬梅说:大哥是大哥,国林是国林,大哥提副处与国林告状有啥关系?黑如玉说:道理上是这样,国林是老百姓,老百姓告状有法律保护,可上面不是拿国林没办法了吗?你大哥是公务员啊,条条框框限制着他呢。冬梅说:哟,大嫂的意思是大哥没提上副处是国林害的了?大嫂这是跑来兴师问罪吗?副处是多大的官啊?
  
  婆婆听大媳妇二媳妇说话都带了火药味,婆婆就为老二开脱,婆婆说老二一准不知道告状会连累老大,老二要是知道连累老大,老二哪怕冤死也不会去告状的。
  
  公公提高嗓门问:大媳妇,你说什么?你说老大这次没提上副处?
  
  黑如玉从冬梅刚才的话里听出了挑衅的腔调,她索性撕破了脸皮提高嗓门说:没有提上去,上面找他谈了话,让他先管好他弟弟。有国林这样告状的弟弟,国升这辈子算完了,以后说不准还会被开除公职呢。黑如玉说这话时有点煽风点火的嫌疑,但她不管不顾了,她总觉得这个家里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过不去。一种本能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就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怨气发泄出来。
  
  公公听黑如玉这样说,突然就把正喝着水的白瓷碗扔到了地上了,公公说老二的事搅了老大的事,公家也真会抓瞎。白瓷碗碎在冬梅的脚边,水湿了冬梅的鞋面。公公骂:乡上的事到县上告就行了,去北京发什么贱气?冬梅听出公公变了心思,眼角就挂了两滴泪。
  
  公公骂完从冬梅手里拿过那盒脑白金出了门,他说他去找老二,老二要是不听他的话他就抽老二。黑如玉点了火她心里也难受,她拉拉冬梅的衣袖,想说句安慰话。可冬梅躲了,冬梅盯着自己湿了的鞋面终于哭出声来。
  
  黑如玉沉着脸,等冬梅止住了哭声,她才说要去冬梅家看看。黑如玉和冬梅走在前面,婆婆跟在她们身后,担惊受怕的样子。婆婆说:如玉,冬梅,你爹那老不死的打人下手狠呢,他要是打老二,你们可得劝劝,千万别添火啊。黑如玉知道,婆婆这是说冬梅,婆婆是怕冬梅不省事,添火凑自个丈夫揍自个公爹呢。
  
  太阳亮晃晃的,有一阵一阵的山风吹来,吹进了黑如玉的脖颈,她缩着脖子一路走,心里稍稍有些自责。她不喜欢王国林也不喜欢冬梅,可王国林和冬梅都是王国升的亲人啊!
  
  王国林告了两年状也受了不少罪,王国林的腰时好时坏的,据说还得做一次手术,那腰才能彻底好。王国林住在医院接腰那会儿,卧在病床上皮包骨头的,冬梅守在医院里披头散发,成天啃干饼子喝凉水。医院催交住院费时冬梅拿不出钱就找王国升要,还得巴结讨好黑如玉。王国升最初看到弟弟的惨状时也很气愤,他站在医院的走廓上给那个李书记打电话,没想到人家口气很硬,说王国林诽谤污蔑他,他要告王国林诽谤污蔑罪。人家骂了一连串娘后还丢下一句狠话:他妈的,老子就不相信白的能变成黑的!王国升没本事骂娘,他能怎么办呢?拿菜刀杀了那个姓李的?不行!弟弟也有过错。王国升怔怔站在那儿,他只能让黑如玉拿家里的钱给弟弟治病。那时黑如玉就在心里叫:黑如玉啊黑如玉,你可真是嫁了根羽毛啊。
  
  黑如玉来到小叔子的家。小叔子的家和婆婆家大同小异。只是红顶新屋里多摆了一个麻将机。家里聚着几个人赌钱。王国林站在旁边大声喝彩,为他们助兴。
  
  黑如玉的到来,王国林似乎有些始料不及,手脚都不自在。黑如玉笑着说:耍钱呢?王国林好像是想了一下才说:没事干,看看呗。王国林可能觉出聚众赌博不是什么好事,就轰那些赌钱的人:你们这帮龟孙子真是瞎眼了,看见我家来亲戚了还不快滚!那些人看看黑如玉,有的春节时见过她,便笑着打招呼,说要去栓子家玩,就散场了。
  
  黑如玉没看见公公,她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婆婆看着黑如玉的脸色说:老二,你告状的事害了你大哥。
  
  王国林看了黑如玉一眼:怎么了?我大哥怎么了?
  
  黑如玉就把刚才在公婆家说的那些话又重说了一遍,只是语气有些变化,神情也更加悲伤。她强调王国升提不上副处与王国林告状有关系。黑如玉心里的伤痛是实实在在的,她把这伤痛挂在脸上,还真唬得王国林有些不知所措。
  
  王国林眉头拧在一起吼道:啥世道?老子告状是老子的事,与我哥有啥牵连?我哥没帮我,我哥还和我断绝兄弟情份了呢!
  
  王国林的吼声显得很陌生,他的脸有点儿浮肿,眼球都红了。王国林变多了,眼神变得古怪而坚韧,原来粗壮的身子变干硬。但更大的变化好像在他心里,他由原来的简单变得复杂,他无论是坐在轮椅上还是站在地上,都有了一种重量感。黑如玉知道,这种变化是从告状开始的,他心里似乎藏了太多的事。
  
  冬梅从伙房端来一盆子洗好的苹果让黑如玉吃,黑如玉吃苹果时公公从外面走了进来,黑如玉忙放下苹果过去扶公公坐在婆婆身边。婆婆扯扯公公的衣角,半个身子缩在公公的身后。公公挪了挪身子,先咳嗽了几声才说:国林,我刚才来时又进了栓子家,听说他这次也和你们一起上北京告状呢,我说了他几句,这次是不是栓子又扇动你去北京啊?
  
  黑如玉听出这是公公在她面前为老二开脱呢。公公讲究体面,凡事都要讲究个面子,他想让老二在大嫂面前有个台阶下。公公的做派让黑如玉有一种异样感,生活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老王家的生活先是掺进了一个告状专业户冯大,现在又掺进来一个叫栓子的。黑如玉突然感到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她想这时要是王国升在就好了。
  
  王国林听父亲问栓子的事,他没多想,也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父亲凡事讲究,还爱讲究个策略。他不讲究,他说话不讲究,穿衣不讲究。在过去的两年里,为了告状,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破破烂烂,不洗澡不理发。他好像是为告状活着,只要说到告状的事,他两眼就放光。父亲提到栓子,他就顺着栓子的话题说开了,他说不是栓子扇动他,而是他扇动栓子去告状。现在告状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组织了十五个人的告状团。冯大让他们全体去闯外国领事馆。王国林说这话时好像一直在发抖,这好像有点不正常,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黑如玉感到了他在发抖,她想可能是激动引起的,人太激动了也会发抖。其实黑如玉是一种错觉,是她在发抖。她太意外了,她被王国林所说的告状团吓住了。
  
  王国林真是太激动了,他一提到告状的事就控制不住,脸上就有欲望在翻腾。他说上次告状得到的赔偿款还剩五万元,他要给告状团的成员垫付这次去北京的费用,等大家得到赔偿了再还给他。王国林做着他的美梦,他还哧哧地笑。
  
  他眼里有火苗窜着。这火苗真是可怕呢。
  
  黑如玉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脑壳像瓦罐裂开般突然剧烈地疼起来。
  
  黑如玉坐不下去,跑出屋子跑到院门外拿手机给王国升打电话。王国升听她的声音哑哑的,就问她:你在哪里?黑如玉说了自己在哪里,又说了王国林要去闯外国领事馆的事。王国升那边很静,好大一会都没声音。黑如玉还以为手机出毛病了,就对着手机大声喊:喂!喂!你手机是不是出毛病了?这才听到王国升厌厌的声音:你别管了,他已经疯了,你管不了他。黑如玉还想说什么,王国升就挂断了电话。黑如玉生气地对着手机喊:王国升,你真要看着你弟弟当汉奸啊。黑如玉喊完挥挥手真想扔掉手机,好像手机就是王国升。
  
  看来王国升是真不管王国林的事了,可黑如玉不能不管,她还有女儿。听说家里有常年告状的人,孩子考大学考得再好也过不了政审的关,清华北大就别指望了。黑如玉不知是真是假,可从她听了这话开始,她心里就堵得慌。黑如玉得不到王国林的支持,她气得跺跺脚,还是不解恨,又抬脚踢身边的枣树,边踢边骂:王国林你这个汉奸,你害人不浅哪!你这样胡闹连下一代都要恨你了啊!
  
  黑如玉骂着仍不解恨,她又打王国升的电话。王国升已经关机了。
  
  公公和国林在屋里吵了起来。公公的声音是吼出来的,国林的声音是喊出来。两种声音冲出屋顶,分不出谁高谁低。
  
  黑如玉跑进屋,看到公公脱了鞋拿鞋朝国林身上胡乱打,国林从这边跳到那边,从那边跳到这边,国林躲着公公的鞋。公公扑了几次,还是朝国林头上掠了一鞋底。婆婆过去拉公公,公公一把就把婆婆搡到地上。黑如玉过去把婆婆拉起来扶她坐到炕上去,黑如玉又过去从公公手里夺过鞋。黑如玉坐到国林身边,摆出要护着他姿势。
  
  冬梅冷眼看着黑如玉,恍惚地发觉黑如玉眉心的那颗痣变大了变得比以前更黑了,黑如玉好像一会儿功夫就变丑了,显得蠢蠢笨笨的。冬梅一直没说话,愤怒在肚里翻滚,她硬压着。她知道自己欠黑如玉的,她得装好人。
  
  黑如玉说:国林,你都已经拿到赔偿了,为什么非要把事闹得不可收场呢?
  
  国林还是以前的话:姓李的还在台上,只是调了个地方,只有把他告倒我才收场。
  
  公公插嘴说:你告个屁,你没把姓李的告倒,你已把你哥告倒了。你害你哥提不上副处,你还有理了你这个贼骨头?
  
  国林说:当个副处顶屁用?叫我说我哥这辈子也当不了多大的官,别在那条道上挤了!
  
  公公一听这话就又要脱鞋打国林。冬梅护住自己的男人:爹,您要打就打我,我不是老王家的人,您打我您不心疼。冬梅一出面,公公有些脸红,就没把鞋脱下来。公公管不了老二,竟抖着胡子哭起来,眼泪鼻涕抹在衣袖上,又抹在沙发扶手上。他说他对不起老大,为了老二他多次跟老大要钱,谁知老二还是把老大害了。
  
  黑如玉见公公管不了王国林,她真是感到了绝望。想想前段时间,黑如玉那位当了处长夫人的同学,曾打电话和黑如玉聊天,让她拿几万块钱去活动活动,没准王国升的副处就提上去了。可黑如玉拿不出几万块钱,同学就取笑她是铁公鸡。她苦笑,铁公鸡不是一毛不拔,而是没有毛拔。小叔子把公鸡身上的毛拔光了,害得黑如玉成了被人取笑的铁公鸡。黑如玉压抑很久了,今天突然突然打开了缺口,一下子暴发出来。她捂着脸痛哭失声。边哭边痛说革命家史。她从嫁给王国升开始说起,把这么多年来婆家从王国升身上揩去的油水算了一个总账,又说到了王国升的升迁,王国升的病。她把王国升的病说得很严重很吓人,她说王家没了王国升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她说她不能看着王国升死,她来乡下是想借些钱给王国升治病的。她说王家可以没有王国升,她不能没有丈夫王燕不能没有爸爸。黑如玉越说越绝望,越说越投入,说到后来她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公公婆婆灰白着脸。
  
  王国林和冬梅瞪大了眼睛。
  
  黑如玉刚开始都说的是真的,后来就夸大言词编着王国升病重的故事,她眼里的泪也汹涌成串滴落在大家的心上。她把手机掏出来递给小叔子,她让小叔子给王国升打电话。她说:你哥现在不但不想治病,还不愿见人,就在家等着死呢,连手机都不开了。黑如玉说着把手机塞给王国林,让他给他哥打电话。王国林愣着,黑如玉催他。王国林看看爹妈,狐疑地拨打王国升的电话。一直打一直无人接。
  
  王国升那边一片空白。
  
  就是这片空白竟让王国升突然变得极其重要起来。
  
  全家人都在那片空白中怔住了,各自的脸色也越来越灰白。黑如玉捂着脸还在哭。
  
  屋内显得有些空旷,空气也凝固起来了,大家叹出的气如深渊中升起的雾,说不出的迷茫。婆婆下炕跌在了地上,她爬在地上哭,她说她要去城里看老大。公公忘了自己刚才也曾哭过,他见不得老伴哭,他说:死老婆子,你嚎啥?国升有病我们找钱给他治病。国林盯着黑如玉说:大嫂,我哥,我哥莫非他要换肾?
  
  黑如玉说:不是换肾,是换心肝。他说你告状的事他不管了,他没力气管。他说他谁也不想见,见了闹心。
  
  黑如玉顺着自己的心情说话,完全忘了婆家人的情绪。不是她忘了,而是她打定主意就要这样说。这么多年来,她尽顾着婆家,婆家哪里顾过她。婆家把王国升当成万能胶,想往哪贴就往哪贴。好像王国升没老婆没女儿似的。
  
  黑如玉没猜错,婆家人都被王国升的病吓住了。虽说王国林闹腾得欢,可王国升有社会地位。王国升完了,老王家就全完了。黑如玉让王国升得了重病,其实是拿刀捅公婆的心。这种痛疼王国林也会感觉到的,黑如玉不相信他会铁了心不管他哥的死活。就说王国升是根羽毛,黑如玉也要让他先成为老王家的靠山,然后再成为她真正的靠山。
  
  黑如玉哭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把心里的怨气都哭出来了。这样大哭了一场,她心里就不那么堵了。哭声渐渐变成了低泣。黑如玉说她得回去守着王国升,她怕他想不开。她还说国林腰折了有国升出钱治腰,国升病了谁出钱给治病呢?她没处找钱不得已才来乡下的,她得回去借高利贷了。黑如玉把借高利贷的事说了几遍。她知道公公婆婆听不得这样的话。
  
  黑如玉把该说的话说完,把该搁的事搁下,把一片沉默抛到身后,她就走出了小叔子家的院门。她匆匆向公路边走去,她要坐车回城。
  
  公公婆婆追出来喊她。
  
  国林也追出来了,他喊着大嫂,后面的话让风阻挡了,黑如玉没听见。
  
  冬梅推着自行车追出来,说要送嫂子去路边坐车。
  
  黑如玉没坐冬梅的自行车,她走到路边时刚好过来一辆公共汽车,她跳上车看见冬梅站在车下向她挥手。
  
  她真是不喜欢冬梅。
  
  黑如玉回到城里赶快去了医院。
  
  父母没生儿子,就生了两个女儿。黑如玉要换妹妹在医院守夜,妹妹见她憔悴的样子,就让她回去休息,晚上让李刚来守夜。李刚是黑如玉的妹夫,下岗后找了几次王国升,等王国升给他找事干。妹妹常说家里就指望姐夫了,妹妹天天在家给观音菩萨烧香,除了求李刚能找到好工作,就是求姐夫能当个大官。黑如玉听妹妹这样说感到心酸不已,妹妹是指望不上她这个姐姐了才转身去求观音的。妹妹是个好妹妹,就是日子过不好。
  
  黑如玉在母亲的病床前坐着不走,妹妹催了她几次,她才拖着石头般的身子离开。
  
  回家见了王国升,黑如玉心里有些忐忐,便把电视调到他爱看的电影频道,自个忙着下厨做饭。黑如玉想到自己在乡下说丈夫病重这件事,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说丈夫得了重病了这不是咒他吗?咒这个词一冒出大脑,把黑如玉也吓了一跳。
  
  黑如玉做了羊肉小揪面,又拌了萝卜丝,就喊国升,国升,吃饭。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她走过去见他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画面上有一对男女抱在一起亲热。不知怎么,黑如玉心中升起一片柔情。她关了电视轻轻坐到王国升身边,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竟是满目的疲惫。
  
  她静静地在丈夫旁边坐了一会儿。
  
  吃饭时黑如玉还是把她做下的事对丈夫讲了。她说:国林又要上外国领事馆瞎折腾,可我们还要活人,还要工作和生活,无论如何不能让国林疯下去。王国升听黑如玉说着话,筷头的一片面掉在桌子上,他把这片面挟起喂进了嘴里。王国升不说话低着头吃面。黑如玉吃了两碗面,他才吃完一碗面。放下碗,他就进了书房。黑如玉洗了碗洗了锅,又擦电磁炉。后来又看电视,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脑子进水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进去。她想了想,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对王国升说:为了不让国林告状,你这病要装下去!
  
  第二天,国林拿着五万块钱来黑如玉家。国林穿了一个黑色的像面包一样鼓起来的黑棉袄,看着怪怪的。他球一样滚到王国升面前,他说他对不起哥是他把哥气病的,他劝哥要好好治病,不然哥的大学白上了老王家也没指望了。国林说了很多,他一直一个人说话,还带了爹妈的话,说爹妈还在筹钱,筹好了再送来。国林说到没话说了时,王国升还是一句话都没有。王国升不望国林,他望着窗户外面。
  
  国林就走时国升也没动一下。
  
  黑如玉送国林出来。
  
  国林说:大嫂,我退出了告状的队伍,栓子他们还是要去北京了,他们骂我是汉奸。
  
  黑如玉说:他们才是汉奸,你不管他们,治好你大哥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送走国林,黑如玉回到屋里,她对王国升说:你太会装了,国林硬是没看出你在装病,他把钱送来了,他真的不告状了。
  
  王国升看了她一眼:不是你让我装的吗?
  
  黑如玉没接他的话茬,她说起她母亲的病,说李刚在医院陪床的事,问他给李刚找工作的事。王国升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就没了下文。黑如玉有些不满,但她忍着。
  
  家里突然有了五万块钱,黑如玉的心活蹦乱跳的。她一会儿觉得这钱是她的,一会儿又觉得这钱是国林的。睡不着觉,她就跑到阳台上打电话,和那个当了处长夫人的老同学聊天,她说她真不是铁公鸡,要是现在花五万块钱能把国升的副处解决了,她真愿意花。同学笑她是铁树开花,笑完老同学又建议她去找谁谁谁,怎么怎么把五万送出去,这样就先给王国升的升迁挂上了号,下次提副处时王国升就会戴上帽了。黑如玉打完电话躺在被窝里还是睡不着,她一会儿想着把五万送出去,一会儿又有些舍不得。这样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她又给老同学打电话,她说她找不着门,请老同学帮她办这件事。
  
  黑如玉做这件事时没告诉王国升,他要知道她就做不成了。
  
  黑如玉托老同学把五万块钱送了出去,不知怎么心里却一片空茫。
  
  过了几天老同学就给她回话,说事情办妥了让她放心。可是黑如玉心里却更加空茫,就像自己被吊在了半空中,全身乱动,仍触摸不到一点实在的东西。
  
  王国升回家越来越晚,话也越来越少,回家吃过饭就钻进了书房不出来。黑如玉几次想和他谈谈五万块钱的去向,可她刚张口他转身就进了卫生间。他不和她谈任何事,他装猫装狗的样子让她很生气,可她不能和他吵了,她心里也装了鬼。她怕鬼突然跑出来毁了她的家。女儿嫌她做的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她竟把一碗饭砸了,惹女儿哭了一个晚上。
  
  到了星期天,王国林又来了。
  
  王国林这次拿来了八万块钱,王国林说爹把房子卖了,爹妈和他住在一起。转眼之间,王国林又回到了久远的岁月,他说无论哥是换肝还是换肾,他都要把他的换给哥。他问黑如玉给哥治病的钱够不够,不够他把他的房子也卖了。黑如玉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感到了后怕,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公公婆婆怎么就把房子卖了?这事要是王国升知道了,他会怎样?黑如玉没脑子了,她不知如何收场。
  
  黑如玉胆战心惊之外,深感怅然和迷惘。
  
  这时王国升回来了,他好像很累,进家门连拖鞋也没换就坐到了沙发上,他指指沙发让弟弟坐在他身边,他却不说话。王国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沙发上。他不敢看哥,他挪挪屁股,往哥身边靠了靠。似乎是不敢靠得太近,他又稍稍挪远了点。
  
  黑如玉看着这两个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国升是黑西服,国林是黑棉袄;两个都是长脸大眼睛,国升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国林肤色粗糙眼神焦急;两个都把手放在膝盖上,国升的手苍白无力,国林的手粗黑干咧。他们俩,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老百姓。他们是两棵树,两幢并列的房子。他们表面长得很像,骨子里却有着不一样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对好兄弟,哥想着弟,弟想着哥,哥想着让弟生活得好,弟想着把哥的病治好。只是现在黑如玉该怎么办?
  
  黑如玉内心挣扎着,她望着窗户外很远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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