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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哥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8383
榛 子

  天,又凉了。

  我在江岸边听到秋叶飘落的声音,思绪便在这寂寥的秋水中平平仄仄的荡漾开来……大哥,你在他乡还好吗?

  那日后院的荷塘,蜻蜓掠过残荷,知了嘶哑着垂柳,夏日烦躁的尾声跳出离別的音符。你乘一叶飞舟,轻飏而上。十八岁的青春不懂秋的漂泊,远方的诗行没有写上离家的忧伤,你把年轻无畏的背影留给如雪的浪花,却不知那是母亲含泪的目光……

  那一年,江岸边,绣林山下,你读高一。你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惊涛拍岸,那里有春来江水如蓝……可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学校也没有一个可以安放课桌的地方!当隶属兵器工业部的三线兵工厂带着特殊的使命来到小城招工,你的心中升腾起了希望——那是你可以飞向远方的翅膀!你所有的条件都符合,可是你是在校学生,你是父母唯一的儿子。姐姐小学毕业就下放去了农村,我又那么小,只有五岁!父亲犹豫了,不舍了。造反派们也正在严查报了名的在校生。招工组见势不妙,决定第二天乘轮船赶快离开。你回到家,一脸的失落,你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母亲看到你眼中的失落和惆怅,跺跺脚,狠下心肠,不顾父亲的阻拦,转身出门,亲自跑去替你报了名——她把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所有怜爱和不舍剪成彩虹,悬挂在你远方诗意的天空……

  五岁的我在没有大哥呵护的孤单中守候着江岸边的点点忧伤,寂寞地长大……

  我在寂寞的江岸边守侯着季节,守侯着点点忧伤,期盼着雪花飘飞的日子快快来临。我知道,春天到来时你会回家。那年,雪下得真大!大年初一的清晨,我用力拉开大门,看见门外那层层叠叠的雪,厚厚的挡在你回家的路上……

  冰雪消融的时候,你来信说,进厂的下半年,你们就被派到了西安248厂进行对口培训。那是苏联人参与援建的一个军工厂。文革期间,厂里其实也是处于半停产状态。但你们不能回家。你们肩负着全面接手老式对空三米测距机生产的任务。你们得把它的技术带回238!可是你们太想家了!你们在思念的焦虑中熬过了大半年,熬过了春节团聚的日子。终于,整个培训团未经允许,偷偷跑到火车站,每人从每月十八元的生活费中拿出十五块五角钱,买了回武汉的火车票。那次你们依然没能回家!厂方知晓后,火速派人到汉,安排轮船将你们从武汉接回……你说,那年的春节,你站在古城西安的城墙上,遥望东方的天空,看见了故乡原野金灿灿的油菜花……

  你还记得四十多年前临近年关的那个深夜吗?

  你一定还记得的。那晚的江风肆虐地撕扯着雪花,风高浪急,客轮几次都无法靠岸。你在船舷焦急地挥手致意,我在江岸边大声的呼喊,你可记得?

  多少年了,你再也不曾去过那晚的江岸码头了。那有石如玉的绣林山,那九曲回肠的笔架湾,还有江心的那盏航标灯……他乡已是故乡,少年的眷恋在岁月中早已斑驳成一幅泪眼婆娑的陈年旧画……那天清晨,我来这里寻找“日出江花”的诗句,却惊讶地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那急流漩涡已被谁悄悄偷去。淤积的江滩上盛开着金黄色的油菜花,它把沧海桑田的感伤绚烂成当年的惊涛一样张扬。那闪烁的太阳的金辉刺痛了我的眼,我低头,瞧见碧波浪花里那淡淡的忧伤……

  那晚的雪花一直在飘。当单薄而瘦小的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大步跨过跳板,一把抓住我,生怕江风将我吹去……

  我趴在你宽厚的肩背上,看见雪花安静地歇在你的肩上……

  我的依恋在你的肩头,你的寂寞我从未读懂。

  十岁那年,母亲问我:小妹,想你大哥不?我说想呀!母亲就说,走,我带你去见大哥。

  那年,我牵着母亲的手,乘轮船逆流而上。

  你听说我们来了,赶紧请假出山来接我们。清江岸边,泾渭分明的清江河让我兴奋不已!我一激动,把带给大哥的鸡蛋碎了一地!

  上岸后,你先带我们去吃饭。黄灿灿的玉米饭看着好吃,我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有些闻不惯那气味。母亲拿眼睛瞪我,让我快吃。大哥笑说,山里大多吃的是玉米饭,哪里有家乡的白米饭好吃呢!不过习惯就好了。我便说,大哥,小妹喜欢吃玉米棒!吃完饭,你带我们到转运站,准备乘解放牌大货车进山。说是大货车,其实是厂里专门用来方便职工和家属往返县城的“客车”。为了安全,车厢里用几根粗棕绳隔为几排,人在上面站着,拉着绳子,扶着墙板,一路风尘。山风打在脸上,刀刮似的,生疼。山路起伏中,你始终搀扶着有些晕车的母亲。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消除近一个小时山路的疲惫和紧张,你在车上谈笑风生。你先是自嘲,说早几年,这“乘站”大货车的待遇,连省长都没得享受呢!张省长进山视察时,骑的就是毛驴。然后你说到你们进山那一晚的趣事:三十多个小年轻,住在没有粉刷,到处是缝隙和窟窿的泥土墙房子里。三寸长的蜈蚣!五寸长的老鼠!它们大摇大摆的在墙缝里爬进爬出,像走亲戚。因为是柴油机发电,电压不稳,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吓坏了你们这些在平原长大的年轻人。你们哪里见过那阵式?你们拿着鞋底,盯着墙壁的缝隙,见它们露头就喊打……那个夜晚,你们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你们跑到山上大哭一场……你叙述时平平淡谈的,我听着倒像是一个传奇。到了目的地,你关切地问母亲要不要先歇息一会,母亲说没事,大货车敞亮。你将我们带到厂里安排的一间新粉刷的砖瓦房子里,然后你说车间还有点事情,要去一下。母亲就说你去吧,做事要紧。

  那天你走后,母亲半晌不说话。她望着大山深处那窄窄的天,瞧见那弯弯曲曲很快地被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遮挡住的回家的山路,不知为何悲从中来,一时间竟然泪流满面……

  那时她才明白:为何在父亲病危时你没能够赶回父亲病榻前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当时汉宜班已停,公路不通。你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靠步行走出大山,走到枝城,然后转乘轮船到达沙市,再转乘沙汉班轮船,三天后才到达绣林山下的江岸码头……三天时间里,父亲悠着那最后一丝气息等着你回家……本家大哥不忍父亲临终的那份痛苦,他跪在父亲床前,替你叫了一声:“父亲!”父亲听见,安然的闭上了眼晴……

  从那时起,江汉平原的袅袅炊烟,渔歌唱晚的美丽风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九曲急流……故乡,成了你心中遥远的一个梦……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直到今天,《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乐曲声还时时在我的心中回荡……

  每天,当清晨的霞光映染夹果山头,广播中就会响起那雄壮的乐曲声——那是238上班的军号。只要军号声响起,大道上就全是昂首阔步行进的人流。他们朝着大道的同一个方向,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向前迈进!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啊!数千人,同一时间、同一方向、同一步伐……那军号声,几十年间居然从未改变!那是固守,是坚持,是238的辉煌,也是你们的寂寞……

  十岁那年,我牵着母亲的手走进大山,见到了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我的眼中闪着泪花,那是新奇,是感动,也是敬佩!

  大山深处,这是一支怎样神奇的队伍呀!从仿制著有“光学之王”称号的原苏联对海三米测距机,到成功将自己生产的海三米猎装到我国第一艘051导弹驱逐舰上,到后来的对空新三米的研制……你们这群军工人筚路蓝缕,舍身忘己,将青春的寂寞彩绘成一个宁静的世外桃园……

  你在这宁静寂寞的世外桃园找到了你的书桌。你自学英语,开始阅读英文版的专业杂志,在全国性的专业研讨会上发表成果……

  那天,我跟着那人流,踏着那昂扬的步伐,走进光学大楼,走到你工作的地方。

  大楼门前,有守卫端着枪笔直站着。你穿一身白大褂出来,像个医生。

  我跟着你,沿着光学大楼那长长的走廊,隔着厚厚的过道玻璃,好奇的朝车间里张望。

  车间里一尘不染!控制台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指示灯。你告诉我,那些精密仪器是从瑞士进口的真空镀膜机。你说了一大堆新名词,激光,多棱镜,双层膜……我一个也听不懂。但我明白,这就是你的世界!母亲亲手将彩虹悬挂在你远方的天空,你用勤奋和努力把这片天空涂抹得如此诗意灿烂!

  鸽子花开过盛夏,慢慢的在涧水边飞舞飘落。你床头的那条枕巾,打满了补丁。那还是你离家时带去的,你一直不舍得花钱买条新的。你离家后的第二年,家中突遭火灾,半条街被烧个精光。你听闻家中遭此劫难,急忙请假回家。母亲见到你,一把抱住,嚎啕大哭。看着那曾经熟悉的家园被烧毁成一片废墟,你忍着心酸,扶起伤心欲绝的母亲,从贴身穿的土布内衣里,把里面封住口袋的针线扯断了,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来。你把还带有你体温的钱粮全部给了母亲。母亲一数,里面足足有一百元钱和一百多斤全国粮票!母亲惊讶了,你一个月才十八元的生活费呀!一年多你攒下这么多钱粮!你宽慰母亲说,厂里条件很好,吃的用的什么都发,你都没有花钱的地方……那年头,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篮子鸡蛋了,一百元,在母亲眼里绝对就是个天文数字!

  你一生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有一年你出差到了上海,见到好多好看的羊毛线,便买了两斤。那时候,别说是羊毛衫,就是普通棉纱线编织的毛衣,也是很难得有一件。你没舍得给你自己买,也沒舍得给未过门的嫂子买,你单单给小妹买了两斤红色的羊毛线。你让嫂子给我织件毛衣。心灵手巧的嫂子便给我织了两件:一件毛衣,一件背心。我穿着嫂子给我织的羊毛衫去上学,还引起了一些小小的“骚动”。女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谁给织的毛衣,织的花样叫什么。我就很自豪的回答说:“是我嫂子!她织的是‘满天星’!”

  “满天星!”多么美丽的名字!长大后我曾经学过编织毛衣,也学过编织“满天星”,但笨拙的我却始终编织不出那样精致的图案来。

  大学一年级时,我收到了从南京邮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条裙子:淡雅黄,很漂亮。寄件人是你的同事。他受大哥之托,专门到大商场给我选购了这条裙子。

  后来,你在武汉还给我买过一条连衣裙,粉色的荷花,长长的,飘逸极了!看见它我便想起那后院的荷塘:满池的绿荷,轻盈盈掠过荷尖的蜻蜓,不停欢叫的知了……

  五十年过去了。后院的小河早已干涸,蜻蜓飞走了,知了不知去了何方。238在十年前搬出了大山,完成了它“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使命。你也去到南方养老。你的美篇《往事悠悠三线情》我读了无数遍,我看着那上面上万的点击量,刹那间明白:那里根植的是你们军工人的魂魄。无论走到哪里,根依然在那!灵魂在那!不能忘怀的不仅仅是那厂房、大道、军号声、军功章……那里还有你们的青春!你们的信仰!

  ……

  这天清晨,我在江边极目远眺,再也找寻不到那艘满载乡愁的客船……我的思绪随秋叶飘落江中,思念也随之零落远方……

  大哥,你在他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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