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祀歌》十九章是汉武帝时期创作的用于郊庙祭祀的乐歌。《汉书·礼乐志》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可以看出,《郊祀歌》十九章的创作集聚了汉武帝时期最优秀的作家和作曲家的智慧,足见这组乐歌在当时以及诗歌史上的地位。《郊祀歌》十九章的艺术魅力除了想象的丰富多彩、神灵形象塑造的栩栩如生和风格灵活多变外,其独特的语言表现形式也应值得注意,其中重言叠字的语言形式特点更是具有独特的点睛作用。
《郊祀歌》十九章作为汉武帝时期的祭祀用歌,它的创作主要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对于前代祭祀乐歌的继承和发展,主要集中于《诗经》中的《雅》《颂》部分,《楚辭》中描写祭祀及神、人的篇章;二是汉武帝时期新声制曲的独特创作。通过探析《郊祀歌》十九章中“重言”对于前代的继承与发展,“重言”在《郊祀歌》中产生的独特艺术功用和影响,更进一步加深对于《郊祀歌》十九章的理解。
一、《郊祀歌》十九章中重言现象的特点
(一)对《诗》《骚》的继承
同样都是作为祭祀用歌,《诗经》中的《雅》《颂》与《郊祀歌》十九章的创作有着密切关系。这一点前人已多有论述,如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认为:“汉武郊祀等歌,诗中之《颂》也”。《楚辞》中众多描写祭祀和神灵的篇章,亦对《郊祀歌》中的画面描写有一定的作用,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中指出:“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重言在《郊祀歌》十九章中的使用较为频繁,总计有30处,25种。《郊祀歌》十九章中涉及重言这种表现方式的篇目有14篇,占十九章总的篇目的比例约为74%。在《郊祀歌》十九章之前的诗歌中,《诗经》中对于重言这种修辞方式的使用最为频繁,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曾说:“体物叠字,了本之《风》、《雅》”。据统计,《诗经》中有198篇用到重言,共出现647次,约占《诗经》总的篇目的比例约为65%。
《郊祀歌》十九章中所出现的叠词,一共有10种在《诗经》中出现过,并且使用频率达28次。在《楚辞》中出现过的有5种,14处。这里以表格的形式展示《郊祀歌》中的叠词在《诗》《骚》中的运用情况:
《郊祀歌》十九章中的叠词《诗经》与《楚辞》中所在篇目《诗经》与《楚辞》中所在的语句在穆穆《大雅·文王》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④《九章·远游》 形穆穆以浸远兮
蔓蔓 《九章·悲回风》 邈蔓蔓之不可量兮绳绳 《周南·螽斯》 宜尔子孙,绳绳兮。济济 《齐风·载驱》 四骊济济,垂辔沵沵荡荡 《大雅·荡之什·荡》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泛泛 《邶风·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殷殷 《小雅·节南山之什·正月》念我独兮,忧心殷殷。穰穰 《周颂·清庙之什·执竞》 磬筦将将,降福穰穰容容 《九章·悲回风》 纷容容之无经兮芒芒《商颂·长发》 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九章·悲回风》 莽芒芒之无仪冥冥《九歌·山鬼》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小雅·谷风之什·无将大车》无将大车,维尘冥冥。烨烨 《小雅·十月之交》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从以上表格可以得出:
第一,《郊祀歌》中所用及的10个叠词,在《诗经》所呈现的28种使用情况,其中24种出现于《雅》与《颂》的篇目中。足见《郊祀歌》十九章所呈现出的重言现象,确实受到《诗经》中所运用到的重言这种表现方式的影响,并且这种影响集中来自于《诗经》中的《雅》《颂》部分。
第二,《郊祀歌》十九章继承了《诗》《骚》运用重言来塑造人物形象这一方式。这其中所包括的对于人物美德懿行的褒扬,对于人物心情、形态、状态的描写,都被《郊祀歌》所吸收,用于塑造和刻画神灵的形象。以“穆穆”一词为例,在《诗经》中“穆穆”一词主要用于描写和刻画祖先神的形象,如,《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周颂·臣工之什·雝》:“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在《楚辞》中主要表现于刻画作者虚构和想象的神灵,如《九章·远游》:“形穆穆以浸远兮”,《大招》:“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通过对比可见,在《诗经》中“穆穆”一词主要用于描写存在过的祖先神,因此作者在用“穆穆”一词形容祖先神时直接与美德懿行相联系,都是和美高尚的。同样是运用“穆穆”一词展现神灵形象,在《楚辞》中确并未涉及道德的评价,所展现的神灵是飘逸和洒脱的。《郊祀歌》正是在继承《诗》《骚》的基础上,再加入作者的想象,最终所塑造出的神灵:既恭敬庄严,又飘逸灵动。
(二)新声制曲的独特创作
《郊祀歌》十九章中使用重言的篇目占总的篇目的比例比远高于《诗》《骚》。可见,重言这种表现方式在《郊祀歌》十九章中使用频率较前代高。《郊祀歌》十九章中单篇使用重言次数最多的高达6处:“烨烨、容容、沓沓、纵纵、翊翊”《华烨烨》;《赤蛟》与《天门》分别有四次使用重言:“芒芒、殷殷、冥冥、禗禗”、“荡荡、穆穆、泛泛、滇滇”。《景星》3处:“殷殷、穰穰”。《练时日》、《帝临》、《青阳》各2处。《朱明》、《西颢》、《惟泰元》、《天地》、《日出入》、《齐房》、《后皇》各1处。《郊祀歌》十九章中涉及到的叠词种类也较前代多。其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是“翊翊”一词,共出现3次:“正心翊翊”《西颢》、“神之徕,泛翊翊”《华烨烨》、“共翊翊,合所思”《华烨烨》。出现两次的有三种,剩余的21种各出现一次。总之,在《郊祀歌》中重言的使用,不仅数量多,而且种类多,单个叠词频繁使用的次数低。从这些现象也可得出:《郊祀歌》在创作的过程中受到民歌回环复沓的艺术表现形式的影响,并且由于是文人集体创作,因而展现出富于变化、丰富多彩的艺术特征。
二、《郊祀歌》十九章中重言的艺术功用
(一)使神灵形象的塑造鲜明生动
《郊祀歌》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主要是对于神灵形象的刻画,如《帝临》中“穆穆优游,嘉服上黄”,天气晴明,海内安宁,兴文息武,中央黄帝降临到祭坛,神情端庄安闲。“穆穆”一词形象地展示出中央黄帝神在祭祀中既恭敬肃穆,又安闲静谧的状态。《天门》一章中“泛泛滇滇从高游”,“泛泛,上浮之意也。滇滇,盛貌也”。“泛泛滇滇”在这里的运用,恰到好处的表达出众神对于祭祀活动的认可和赞扬。另外,在《华烨烨》一章中,用“神安坐,鴹吉时。共翊翊,合所思”来描述祭祀过程中的情景:神灵无论是安然坐下还是高高飞翔,都赶上吉祥的时刻,每一位神灵都保持着恭敬礼貌的样子,完全符合人们的想象。在《赤蛟》一章中作者还利用重言对神灵在祭祀完毕以后的神情进行刻画:“灵禗禗,象輿轙”。作者用“灵禗禗”一词,将神灵在祭祀完毕以后,恋恋不舍,不忍离开的神态刻画的惟妙惟肖。
除了对于人物的心情和形态的描写以外,还包括对神灵行动的描写,如《惟泰元》“云舞翔翔”,形象地展示出神灵受到祭祀后因高兴而手舞足蹈的场面。在《华烨烨》一章中,作者用“神之行,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神之徕,泛翊翊”来形容神灵受到祭祀的感召而到来的状态:神灵驾着车骑,排列着长长的队伍驰翔而来,队列中旌旗飞扬。神灵在作者用重言烘托出的盛大氛围中,缓缓出场。这样的描写,使得作者所塑造的神灵形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二)突出祭祀场面与氛围的盛大恢弘
运用重言体物在《郊祀歌》中最为突出。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对于用重言体物的艺术效用有过独到的论述:“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郊祀歌》十九章运用重言对于祭祀场景的全过程进行了多角度的描绘,也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1、对于祭祀中神灵到来和归去时场景的描写
《练时日》是整个祭祀乐歌中的迎神曲,在这一章中作者运用大量的篇幅描写迎接神灵的场面,“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灵之至,庆阴阴,相仿怫,震澹心。”神灵驾驭着飞龙到来,青云环绕,旌旗飞扬。在描述这样的情景中作者使用了“般裔裔”、“庆阴阴”,“裔裔,飞流之貌”。神灵的到来使得大地普降甘霖,并且神灵来到的气势,遮天蔽日,震撼人心。两个叠词的连用,更好地突出了神灵到来时的气势恢宏的盛大场面,同样的描写在《华烨烨》一篇中有更好的体现。《华烨烨》一章叙述了祭祀后土的过程中,神灵受到感召后,一片和谐欢腾的景象:“神之行,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容容,飞扬之貌。沓沓,疾行也。纵纵,众也”。作者一连串使用了三个叠词,既烘托出了祭祀所营造的盛况空前的景象,更展示出神灵的愉悦状态。
2、对于祭祀过程中祭祀氛围的有意营造和烘托
“《郊祀歌》一个最重要的艺术特色,是以简练传神的语言,传达出了汉武帝祀神迎仙时的神秘氛围和情形”。对于这一点,在《青阳》和《天门》中有较为集中的体现。在《青阳》一章中,这样形容祭祀所产生的奇异景象:“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熙熙,和乐貌也。啿啿,丰厚之貌也”。叠词的连用生动地传达出祭祀所创造出的万物受到神灵的恩赐,一片和谐丰饶的景象。《天门》一章主要内容是记封禅望祠蓬莱。作者如此描摹神人宴享的场面:“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月穆穆”一词的运用使得神人沟通的景象在月光照耀的氛围中发生,朦胧的月光使得神人沟通的景象更加神秘和迷幻。
3、对于祥瑞异象的有意突出和颂扬
对于祥瑞异象的颂扬是《郊祀歌》十九章的重要内容之一,集中表现在《景星》、《天马》、《齐房》、《朝胧首》和《象载瑜》这五篇作品中。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为了突出和颂扬这种异象,采用了一系列的重言。在《景星》一章中写到:“穰穰复正直往宁,馮觿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時荣”。神灵不吝赐福,使自身归于正道,这正是往日的愿望,河伯命令巨龟配合水神,疏导河流,消除水患。上天安排土神来执行对于人间的恩赐,使得丰年常有,四时繁荣。“穰穰”已经是众多的意思,连用两个“穰穰”更加突显出这种祭祀的效果。这种写法使得祭祀所带来的效果更进一步的扩大。
(三)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和韵律美
《郊祀歌》十九章是汉武帝时创作的新的郊祀乐歌,这在《汉书·礼乐志》中有明确的记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这种乐歌与以往的祭祀乐歌有明显的不同。《史记·佞幸列传》记载:“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可见,《郊祀歌》十九章不仅内容,而且声律都是武帝时期所创造的。作为汉武帝时新声制曲的产物,重言在《郊祀歌》中的运用也为其增添了独特的节奏感与韵律美。《郊祀歌》十九章是配乐而歌的,而重言主要是利用叠字、叠词来摹声或摹状,重言所独具的音节重复的特点,定会对乐歌的节奏与韵律产生影响。在《郊祀歌》十九章中的表现主要有,重言的叠字在句中作为韵脚字时:《练时日》中“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在这里“裔”与“沛”押月部韵。《天门》:“天门开,詄荡荡。穆并骋,以临鄉”,“荡”与“骋”同押阳部韵。《华烨烨》中“神之行,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容”与“纵”同押东部韵;“神之徕,泛翊翊。甘露降,庆云集”,“翊”与“集”同押缉部韵。音韵的和谐和顺畅,必然使得这些乐歌在歌唱的同时,徐迂委婉,朗朗上口。
在句中不作为韵脚字的叠字占有较多一部分,例如“绳绳意变”、“穆穆优游”、“月穆穆以金波”、“泛泛滇滇从高游”。这些叠词虽然不在句中作为韵脚字,但是重叠复沓的表达,也能对乐歌语句在配乐演唱时产生影响,使其产生富于变化,流畅生动的艺术效果。
三、《郊祀歌》十九章重言现象对后世祭祀乐歌的影响
《郊祀歌》十九章重言现象对于后世的祭祀乐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例子屡见不鲜,如:孟郊《悼吴兴汤衡评事》:“独问冥冥理,先儒未曾言”,元结《补乐歌十首·大韶》:“欲闻朕初兮,玄封冥冥”,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晋山徒嵯峨,斯人已冥冥”,张说《唐封泰山乐章·太和》:“礼乐具举,济济洋洋”,魏徵《享太庙乐章·大成舞》:“明明盛德,穆穆齐纷”,在后世的祭歌或郊庙歌辞中总能寻找到《郊祀歌》中叠词的影子。总之,《郊祀歌》十九章中的重言现象,一方面受到《诗》《骚》中祭祀乐歌和描写神灵篇章等的影响,同时又具有其自身的独特之处,而这些不同之处在《郊祀歌》十九章中产生了别具一格的艺术功用,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注释:
①重言概念暂无定说,本文选取诸家定义中最为通行的一说:“重言是利用叠字、叠词在诗文中摹声或摹状的修辞手法,它以音节的恰当重复给人造成强烈的印象和深刻的感受。”(许嘉璐:《古代汉语》,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7页)具体说来就是由形、音、义相同的字或词,重叠起来组成的词语,包括单纯词和合成词。
②本文中《郊祀歌》十九章叠词的统计,依据《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下文引此本处,不再出注。
③主要根据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选择汉武帝之前的楚辞作品,表中所涉《楚辞》中叠词亦根据此本统计,下文引此本处,不再出注。
④根据《毛诗正义》(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统计,叠词“穆穆”在《大雅·文王》《大雅·生民之什》《周颂·臣工之什·雝》《鲁颂·駉之什·泮水》与《商颂·那》也出现过,表中仅取一例,其余叠词亦皆取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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