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空间与生命真实
——论赵志明小说
王成晨
2014年4月,仅出版过一部小说集的赵志明获得了第12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而在此之前,赵志明一直在豆瓣网站上发表文章,评分甚高,是豆瓣上最受欢迎的小说作者之一,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也是由豆瓣阅读联合出版。网络世界给了作家更多自由创作的空间。因此,尽管他1998年便开始写作,1999年在《芙蓉》上发表处女作,但长久以来,赵志明一直游离在纸质出版物和专业奖项构建的主流文化圈之外。他的作品也迥异于主流文学界与业已被操持熟练的话语和陈陈相因的叙事模式,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新奇的美感。
迄今为止,赵志明一共出版了四部短篇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幻想》、《万物停止生长时》和《无影人》。这些短篇小说题材各异,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乡土小说,一类是青春回忆故事,还有一类是变幻莫测的当代志怪小说。不论风格几变,赵志明小说中最为特异、一以贯之的因素,就是其中现实与虚幻的融合无迹。
一、平凡生活的异质性
赵志明的小说集中于小人物的小故事,选取日常生活情景,切入点极小,小人物的个人感受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中心。同时,他又善于在平凡的生活中看出奇趣,在那些真实与幻想混杂的故事中,赵志明的笔触撕裂了人物表面的悲欢离合,直接挺进了生命最本真、最复杂的部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
赵志明的小说很多都以乡村为背景。《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中,十篇全部为乡土故事,在该书的封底上更为直接地写着这样的推荐语:一部用下里巴人的语言写作的乡村家族史。仿佛将赵志明定位为一个热衷于乡土文学的新历史主义者。而在后几部小说集中,以乡村为题材的小说也屡见不鲜,不乏佳作。乡村,是谈论赵志明和赵志明小说不可回避的重要质素。但是,简单粗暴地将作品分门别类,贴上某一流派的标签,必会遮蔽作品的创造力和丰富性。赵志明的小说,从容生动地描摹乡村的风土人情,但却往往横生波折,在不经意间就挣脱了乡村背景的束缚,走向了更为广大深厚的个体生命的层次。《歌声》中的家庭因为父亲的病入膏肓而黯淡沉寂,“我”应母亲的要求为病床上的父亲唱歌,为家庭增加活气,但在日复一日的歌唱中,在压抑扭曲的家庭氛围中,“我”产生了整个房子都在重复单调的歌曲而“我”被困其中,不得不与之应和的恐怖幻想。《一家人的晚上》写寒冷的雪夜里,一户农家等待、寻找外出的父亲,但父亲实际上已经因醉酒溺水而亡。小说的前半部分精准细腻地再现了乡村的家长里短、人情世故,但却在小德看见白无常鬼的刹那陡然变换了整个小说的基色。在恐怖而真实的描写中,小德在白无常的引领下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少年人的心境发生了隐秘的变异。《渔夫和酒鬼的故事》篇幅短小,在尺幅之间腾挪转移,十分精彩。渔夫和酒鬼的友谊怪异却稳固,夹杂着“三不管”蛮荒之地的水讯渔猎,整个小说恍若记述古代好汉友谊的民间传说,但却在结尾处突生波澜:“打猎的打鱼的死也就死了,鲶鱼真的太无辜了。它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这么大,像一个水中的君王,但因为两个愚钝人类的想法(也有其他人类的愚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三言两语就解构了前文搭建的“平庸现实主义”语境,语调轻松,却直指人心的善恶与自以为是的愚蠢。
二、在虚无中打捞真实
赵志明的小说虽写虚幻,但并不是脱离现实的狂想。他尤其擅长以虚无写实在,用实在印证虚无。赵志明的文风简洁明朗,讲述的大半是是充满烟火气息的红尘人事,又横斜逸出,时有魔幻之笔。实际上,他小说中所有的奇幻想象都是建立在作家细腻坚实的生命体验之上的,而这些虚实相济的叙述最终指向的,也是现代人不断挣扎的心理现实。也正因为这些虚幻的想象,赵志明的创作与现实保持了一个微妙而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因太远而显得莫名所以,又不因太近而失之回味。《无影人》等数篇志怪小说是赵志明目前创作之中最具奇幻色彩的,但这些神鬼故事,细细读来,也意有所指。志怪小说源于魏晋南北朝。在后来的唐宋传奇和明清小说中,志怪的传统或明或隐,但始终不绝如缕。五四文学革命之后,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阴影之下,志怪小说仿佛已被湮没。但新时期以来思想文化领域的活跃,尤其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寻根文学的影响,当代文学中的志怪传统又再复现。贾平凹、莫言、韩少功等许多作家的小说中,都有神秘主义的色彩。但是当代志怪小说并不是魏晋志怪小说的简单复归。如果说魏晋志怪小说是以纪实的态度讲说鬼神怪异,以求“发明神道之不诬”,那么当代志怪就是以非常规的形式挖掘人的潜意识,表现人类变异的情感和欲望。赵志明的志怪小说在开掘人心的隐秘幽微上也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在《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里,木工皇帝渴望制造一个自由平等的世界,但为了维持新空间的稳定,他不得不践行自己之前所鄙弃的一切。只要有权力和欲望的存在,他的乌托邦幻想就不会实现,他给世人留下的只是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徒劳无功,但又让人暂得安慰。《石中蜈蚣》里的蜈蚣、山鸡和书生则三位一体,与人类的“本我自我超我”对应,是典型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志怪小说。
小说《I am Z》是赵志明的代表作,这是一篇近似于生命寓言的佳作。少年Z在瞎子养父死后,以竹竿为武器,给世间万物刻上了自己的标志:Z。他甚至打败了变化无形的须臾,成为了世间的王。但也就此顿感生命的虚无,走向死亡。Z志得意满,忙忙碌碌,他全部的人生意义就在于给万物命名,可是万物名义上为他所禁锢实际上却悠然自得。Z的生命里是全世界,但万物的世界却并不需要Z。他仿佛是万物的主人,但也是最卑微无用的。Z的生存困境即昭示了企图征服全世界的人类的渺小无知。当须臾向他提出斯芬克斯之谜时,Z全然不顾,只知用竹竿拼命抽打须臾。Z战胜了须臾,但是否也因此错过了“人”的奥秘?这不恰恰是整个现代人类命运的隐喻吗?人类征服了全世界,但是外部世界的占有却对解决内部精神的困境毫无助益。
孤独是赵志明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主题。他笔下的人物总是透露出一股难以排解的孤独。在乡村里的每一次人情往来和农事劳动中,在城市里日复一日毫不走样的生活里,在漫长乏味的书斋生活里,在这些具体扎实的生活情境之中,孤独隐藏其中,缓慢而稳固地生长。这种孤独是本源性的,无法纾解,无法减缓。
《钓鱼》是赵志明小说中孤独主题一次相对集中、精彩的展示。“我”痴迷钓鱼,近于疯狂。“我”钓鱼,但“我”却不需要鱼,放走了钓上来的鱼。最后,“我”不再需要鱼钩,不再需要竿子,甚至不用再到水面坐着,“只要我想,我就能觉得面前是一个清清水域。……我垂饵钓起它们……从一个平面到另一个平面,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一种梦想到另一种梦想,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在钓鱼的寂寞与满足中,“我”也盼望过朋友能够陪“我”待会,但他关心的却只有鱼,不等“我”说话就已经拎着鱼走远。“我”甚至和鱼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理解它们逃出水域的渴望,经年累月的钓鱼,“我”仿佛是那条筋疲力尽的大鱼,无法复原,只能“在某个水草丰茂的地方静静腐烂”。
三、以文字缝合生命的两端
尽管创作中时有魔幻风格,但赵志明并不认为自己属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文学创作方法对于一个文学后来者而言,远不如无可抑制的诉说欲望来得重要。他甚至说,自己对于怎么写并不自信,小说显得笨拙。于他而言,写作来源于好好说故事的冲动和坚持。当然,一个已经出版了四部小说集的作者绝不会毫无技巧章法,执着于好故事的深层诉求,是对文学趣味性的坚守。作家、评论家蒋一谈为赵志明的小说做序,称其为“说书人”。这个称谓别有意味,在后来赵志明的访谈和出版书中也时常出现,可见作者和读者对于它的双重认可。赵志明的小说确实吸取了中国古典小说叙述传统中的一些方法。例如,背景先出,烘托气氛,娓娓道来,如同日常午后的闲聊;在故事的讲述中,那本该隐匿不见的作者,有时候会忍不住冒出来,发一番议论。而其中最得古典说书韵味的,是赵志明小说中的趣味性。他的乡土小说,笔墨之下是一派明丽舒朗的江南水乡风光和淡淡青草香,志怪小说则更是妩媚多姿,极具传奇色彩。这些小说,单单从阅读体验而言,便不失为佳作。
但赵志明绝不仅仅止步于此。他小说中最为特异的部分,是基于真实生命体验的奇幻想象,似真似幻。但是同时,赵志明主张“小说表达应该是明澈、清晰而准确的”。他的小说在细节之处精雕细刻,不厌其烦,力求真实准确,而往往在矛盾即将展开的一瞬间,将故事定格,宕开一笔,撇开对现实世界的忠实再现,转向真假莫辨的魔幻世界,将外部世界的矛盾变化内化为人物内部隐匿深远的情感体验。《村庄落了一场大雪》写两个不愿拖累孩子的老女人在冬夜相互慰藉,天亮后女人甲却一命呼呜,女人乙在丧礼之后,替代了女人甲,继续她们荒凉漫长的生命。紧接着笔锋一转,原来死亡不过是女人甲自己绝望的梦境,她在孤独中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但却不得不在梦醒之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在小说的绝大部分章节,赵志明如同最为严谨的现实主义者,周密详细地复现那个大雪覆盖的萧索村庄和琐碎程式化的葬礼,读来宛然在目。但,“这只是女人甲的一场梦”,梦境的繁琐细密与现实的干枯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切断了真实与虚无之间的界限。若无前文的真实可感,何来后文漫无边际的虚无?
赵志明曾说:小说应该讲究“可读性”,让别人看进去,这是其一;其二是小说不应该只是一个故事,应该是借事说事,铺陈开来,有话外弦外之音。赵志明忠实地实践了自己的写作理念,他的小说也有两个层次,而这两个层次则在对抗的张力中相互成就。他对于生命的反思使得作品摆脱了生活流叙事模式的藩篱,故事中对人间情态的精雕细镂则将微妙幽远的奇思幻想拉回到地面,使之有了真实的质感。
从根植于乡土叙事和故土回忆的《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再到不久前新出版的小说集《无影人》,赵志明的创作呈现出更多的可能性。那些神异缥缈的志怪小说,很有古典小说的情致,又不失当代本色,在虚无中打捞真实的创作取向仍被延续。这些小说,也许不如赵志明所习惯的乡村叙事和魔幻风格成熟,但依旧真诚动人。业已熟练的风格既是成就也是陷阱,好的作者绝不会故步自封。赵志明出现在主流文学界的时间并不长,但考察他的目前的写作,趣味性和文学性平衡互进,又不缺乏开拓新境界的勇气,这其中能够看到一个更为优秀的小说家成长的可能性。
(王成晨,武汉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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