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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逍遥观念的跨文化旅行——以理雅各、冯友兰、汪榕培的译本为例

时间:2023/11/9 作者: 对联 热度: 25698
□李晴

  庄子(约前369—前286)是我国先秦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是道家学说的主要创始人。《逍遥游》是庄子代表作《庄子》的名篇之一,反映了庄子的逍遥观念。从庄子开始,逍遥成为了精神自由的象征。但从现代角度看,庄子的逍遥观念只是顺应、接受和逃避现实的消极自由观。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与中国现代哲学思想、西方哲学思想都存在差异,导致来自其他文化的人理解“逍遥”这个词所体现的丰富内涵具有一定困难。研究“逍遥”译名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到完全一致的译名,“而是考察在跨语境时意义发生了哪些变化,借此深刻了解关键词的内涵差异,避免简单化和刻板化”。另外,逍遥观念是中国传统社会的自由形式,而讨论自由是现代社会的热门话题。现代关于自由的讨论有两种倾向:一种是从正面、理论上谈如何争取现实中的政治自由或行动自由;另一种是将自由与必然完全对立起来,很少讨论无可奈何的既定境遇中如何实现自由,而中国古代思想家却在这方面论述较多。庄子的逍遥观念有助于让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自由讨论中迸发新的生命力,为现代人的自由困境提供新思路。本文借助文化语义学、词源学和比较哲学的理论及方法比较“逍遥”及其译文,论述它们多大程度上能够互释,又多大程度的偏离了逍遥观念的含义。

一、逍遥观念的语内阐释

为了更好地把握逍遥观念蕴涵的文化含义,需要了解“逍遥”的语义演变与发展,以及庄子的安命论。

  “逍”从辵肖声,“遥”从辵?声,《说文解字》中解释道:“辵,乍行乍止也”,“辵”就是行走。“逍遥”是叠韵连绵词,《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犹翱翔也。“逍遥”二字最早出现于《诗经》。《诗经·郑风·清人》:“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诗经·国风·桧风·羔裘》:“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在这两首诗中,“逍遥”意为闲散无事、闲游。注解《说文解字》的徐铉、徐锴兄弟补充道:“《诗》只用消摇。此二字《字林》所加”,即“逍”通“消”,具有徘徊的意思;而“遥”通“摇”,有遥远的意思,也有摇动的意思。

  “逍遥”是道家哲学术语,在《庄子·天运》中,庄子解释道:“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也就是说,“逍遥”即无为无事,“游”即处世,因此,“逍遥游”是无为的处世原则。《庄子》中提到逍遥的篇章除了《天运》还有《逍遥游》《大宗师》《让王》《达生》,其中“逍遥”都意为无事闲游。而从郭象开始,“逍遥”逐渐被理解为自由自在。郭象在《庄子注》中解释《逍遥游》时说:“夫大小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在这里,郭象把“逍遥”解释为“自得”,即悠闲自在。“安命论是庄子哲学的起点,逍遥论是庄子哲学的终点”。庄子的“安命”是指安于既定境遇,在接受和承认既定境遇的前提下,个人可以有不同的态度和追求,而这种追求就是“逍遥游”。

  庄子逍遥观念可以从逍遥的处所、主体和过程、境界、理论体系的结构、个体与社会秩序以及庄子的“命”与逍遥的关系等六方面来进行阐释。庄子的逍遥,就逍遥处所来说,是脱离尘世,追求精神上的超越;就主体和过程来说,是潜心修养后才能实现的精神境界;就境界来说,达到的是个人摆脱束缚与万物合一的境界;就理论体系结构来说,“安命”是起点,“齐物”是方法,“逍遥”是终点;就个体与社会秩序而言,关注的是个人精神体验;就“命”与“逍遥”的关系而言,“命”是外在的自然现象,而要达到“逍遥”就要摆脱外在束缚。

二、译家对逍遥的跨文化阐释

理雅各的The Writings of Kwang Zou、冯友兰的Chuang-Tzu:A New Selected Translation with an Exposition of the Philosophy of Kuo Hsiang by Chuang Tzu以及汪榕培的《庄子:汉英对照》分别是19世纪、20世纪30年代和20世纪90年代的三个《庄子》英译本,至今仍有很大影响,三位译者对“逍遥”的翻译都有各自的特点。

(一)理雅各的“不受纷扰的享受”译名

理雅各于1891年在牛津大学出版的《庄子》是《道家经典》(Texts of Taoism)的一部分。译本不仅有长篇的前言,还有各章的导读和详细的注释。理雅各本人在汉学界有着崇高的威望,坚持“忠实、准确”的翻译原则,因此,该译本是权威性较高的一个英文全译本。

  理雅各没有把“逍遥”当作专有名词,不设统一译名。在《逍遥游》的导读中,理雅各先指出题目的三个字都有“走”的含义,表示“时走时停”(now walking,now halting),紧接着又补充标题内涵:精神上没有任何烦扰(the untroubled enjoyment of the mind),这种状态是由“道”来保障的。导读中概述了《逍遥游》的内容和主旨——通过最大和最小两种生物的例子,表明不论它们在身材上有多大差异,都不应该评判对方,但都可以在“道”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乐趣”译为“happiness”),然后把在这两种动物身上体现的事理上升到人生哲理。

  在英译正文中,理雅各把标题音译成“Hsiao-yao Yu or Enjoyment in Untroubled Ease”,强调“逍遥”和“游”是两个词语,再用加注的方法对其进行解释。把“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翻译成“There you Might Saunter Idly by its Side,or in the Enjoyment of Untroubled Ease Sleep Beneath it”,“彷徨”译为“悠闲地漫步”,“逍遥”译成“不受纷扰的、令人享受的状态”。

  理雅各擅长“从汉字的字形、读音、来历和本义等出发来解释整个篇名的含义”,整篇译文追求忠实和准确,给人权威可信的感觉。“逍遥”在英语中没有对应的单词,因此,理雅各选择用短语来阐释,先是直译成“悠闲地漫步”,再告诉读者其内涵是精神上没有任何烦扰,帮助母语为英语的读者把握庄子的逍遥观念。

(二)冯友兰的“幸福”译名

冯友兰是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和教育家,在北京大学受过中国哲学专门训练后,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对中西哲学都比较了解。冯友兰的《庄子》选译本是第一部由中国人翻译的译本,也是第一部强调庄子哲学的译本,除了正文的翻译,还翻译了郭象注、译者注以及题为“郭象哲学的一些特点”的附录。

  冯友兰把《逍遥游》译为“The Happy Excursion”,把“逍遥”统一译为“happy”,也就导致以下两个问题。

  一是happy无法充当“逍遥”的对等词。“逍遥”含义丰富指道家向往的顺应自然和悠然自得的境界。“……庄子之逍遥游是精神的悠游自得的体验,是忘却世俗世界、包括个人身体之存在的超越的精神境界。……因此也可以描绘为‘与道为一’、或“与万物为一’、或‘与造化者为友’等等”。而happy无法承载如此丰富的内涵。

  二是易使读者混淆“逍遥”与其他词语。冯友兰的译文中,“彼于致福者”被“译成Among those who attained happiness”,“褔”被译成了“happiness”。《庄子》中的“得”与“不得”很多情况下都被分别译成“happy”和“unhappy”。附录二《道家的第三阶段——庄子》中讨论了道家“相对幸福的获得途径”(Way of Achieving Relative Happiness),其中分别论述了相对幸福和绝对幸福的获得方法——前者的方法是自己天性的自由发展(free development of our natures),后者的方法则是通过对万物本性更高一层的认识(higher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ure of things)。这就容易让英语读者误把“得”“褔”和“逍遥”混为一谈。

  冯友兰的译法是为了“减轻英语读者阅读中的负担和挫折”,但模糊了道家哲学与西方哲学之间的差异,导致“虚妄的亲近感”,阻挠了道家哲学的传播。

(三)汪榕培的“绝对自由”译名

汪榕培是中国著名的英语教育家、翻译家和词汇学家,在中国古典文学英译和中西文化比较方面有不少成就,译著辉煌。汪榕培的《庄子》全译本并不拘泥于某一个句子的忠实,而是在宏观上体现“忠实”的翻译原则。汪榕培在译本前言的第二部分列出了《庄子》各章要旨,简单地介绍和比较了《庄子》的十个译本,并提出自己重译《庄子》的三个理由,因此对他全译本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在前言中汪榕培解释说,庄子的逍遥(absolute freedom)不仅仅指的是“没有受到限制的、放纵的生活”(unrestrained,rampant life),还包括“没有限制的精神上的自由”(spiritual freedom without anybondage)。他还进一步说明题目中的“逍遥”与“游”是紧密相关的,“游”是挣脱束缚获得解脱的象征(asymbolof shaking off bondage and achieving emancipation)。《逍遥游》在该译本中被译为“wandering in absolute freedom”,即把“逍遥”译为“absolute freedom(绝对自由)”;正文篇末的“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被译为“There You May Roam Idly Around it and Sleep Carefreely Beneath it,即将“彷徨”与“逍遥”分别译为“idly(漫无目的地)”和“carefreely(无忧无虑地)”。

  将“逍遥”译成“绝对自由”,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这两个名词意义相通。和冯友兰的译本一样,会让读者对庄子哲学的理解不透彻。“自由”是西方哲学中源远流长的一个概念,由于长久以来的发展演变,其内涵更复杂了。庄子的逍遥观念可以看成是一种自由,但西方哲学中的自由并不能与庄子通过“逍遥、无待和万物齐一”得到的解脱等同。

三、untroubled enjoyment、happiness以及absolute freedom的概念与“逍遥”协洽的可能性

trouble源于古法语,作为动词时,义项包括“带来麻烦”“打扰”“使……浑浊”和“混合”;作为名词时,12世纪时意为“头脑混乱、情绪不稳”,15世纪初表示“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情”和“担心的原因”,16世纪50年代有了“与权威之间的不愉快关系”的意义,16世纪90年代为“带来麻烦的事物”。而untroubled是由trouble通过词性变化产生的,可以将untroubled理解成是“没有麻烦”、“不受打扰”。enjoyment在16世纪50年代时的含义为“享受的状态”,到了1732年增加了“能带来愉悦的事物”的意义。enjoyment由词根enjoy和词缀-ment组合而成,enjoy是动词,有作不及物动词和及物动词两种用法。作为不及物动词的enjoy,在14世纪末表示“快乐”,源自古法语的enjoir(快乐、从……中获得快乐、给予快乐),在15世纪初有了最早表示“具有……的用途或益处”的用法。作为及物动词的enjoy,15世纪中期意为“从……中取乐”,16世纪90年代指“与某人(特指女性)发生性关系”,1708年开始也用enjoy oneself表示“某人感到愉悦和满足”。然而,在现代用法中,enjoy有与“愉悦”失去联系的倾向。比如,报刊会用“某人在享受冰激凌”(someone enjoysan ice cream cone)表示那人吃冰激凌这一行为。untroubled enjoyment可以理解成“不受纷扰的、令人享受的状态”,而“庄子的逍遥游是精神的悠游自得的体验,是忘却世俗世界、包括个人身体之存在的超越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的实现……是需要特殊的修养或修炼的”。untroubled基本能与“悠然自得”等同,但enjoyment没有体现出达到“逍遥”境界所需的修养或修炼,也与“忘却世俗世界、包括个人身体之存在”相违背。

  happiness由词根happy加上词缀-ness构成,16世纪20年代表示“好运气”,到了90年代则表示“愉快、满足的精神状态”。happy是形容词,在14世纪后期,有“幸运、受到运气光顾、处境有利、繁荣”、“结果很好”和“非常高兴”的意思。16世纪20年代开始,happy表示“非常高兴和满足”。1725年,弗兰西斯·哈奇森(Francis Hutcheson)提出的“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的幸福”为happiness增添了新内涵。随后在1789年,杰里米·边沁《道德和立法原则概述》的出版后happiness与功利主义产生了关联。边沁的功利原理有两个出发点:功利原理或最大幸福原理,以及自利选择原理。按边沁的说法,自利选择原理是: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每个人自己最清楚,所以什么是幸福也是各个人所知道的。这与庄子的逍遥观有类似地方,即都强调“个人的”。但功利主义与道家出世哲学相左,且边沁的功利主义是应用于经济学和政治学的。happiness有多个义项,包括表示“快乐、幸福、满足、意外的好运来临”,但不能表示“逍遥”蕴含的无为无事、悠然自得的内涵。

  freedom在古英语中写作freodom,其意义是“自主决策的能力”“拥有自由意志的状态”“从奴隶制中得到解放的状态”“得到拯救的状态”。14世纪后期表示“免于专制的控制”“公民自由”;从16世纪70年代开始意为“拥有某种特权的状态”。freedom是由词根free与词缀-dom组成的名词,free在古英语中写作freo,意即“免除……”“不受限制”“行使某人自己的意愿”,也有“贵族的”“快乐的”(noble and joyful)。free从13世纪中期表示为“清除障碍物”;14世纪为“行动不受限制”“宽宏大度的、不吝啬的(liberal,not parsimonious)”;14世纪末开始有“宽松、自由、野性”的含义,用于动物,在同时代英语书面记载中出现了“不受外国统治或专制统治”意义,主要用于形容国家。17世纪30年代意为“以行动和表达的自由为特征的”;1813年标示“不严格遵守规则或形式”,用于艺术方面。“自由”是西方哲学中源远流长的一个观念,是西方哲学的核心范畴之一。以赛亚·伯林提出两种自由的概念——“积极的自由”(positivefreedom)是从“正面”、“肯定”的角度定义和描述的,充分肯定个体的自主性和主动性,各种权利不受限制,不考虑自由的范围和界限;“消极的自由”(negativefreedom)是从“否定”的角度定义和描述的,指在一定范围内自主行动、不受干涉的自由,其要点是保障最基本的不受干涉的范围和领域。而庄子的逍遥观念与这两种都不相符合。因为伯林讨论的是政治自由,认为庄子与郭象内向追求的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自由,但不是他谈论的自由,因此,虽然“逍遥”与“自由”有相通之处,可以看作是中国传统社会自由的形态,但不能与“自由”或者“绝对自由”这两个西方哲学的范畴画上等号。

  要想传播庄子的哲学思想,让英语世界读者理解庄子的逍遥观念,中外翻译家的翻译是重要手段之一。然而“逍遥”在英语中并没有等同词,且由理雅各译成的“untroubled enjoyment”、冯友兰译成的“happiness”以及汪榕培译成的“absolutefreedom”与“逍遥”在内涵上只有部分交合,“逍遥”的丰富内涵被简单化了。

四、结语

“逍遥”在跨语言后其含义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压缩,产生变形,即使在最权威的译本中,其译文也与庄子的逍遥观念有出入。这再次提醒我们:文化核心词很难在其他语言中找到对等词,但译者可以根据对原文的理解,通过注释等方式阐释其文化内涵。除此之外,也要重新审视中国古典文学的旧译本,保留旧译本中优秀的翻译,结合新翻译理论研究成果,译制新的、更符合原著思想的译本。“文化核心词及其译名之间的协洽问题表面上看来是翻译批评中的规范化问题,深层上则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可理解性问题”,因此通过译本中文化核心词译文的溯源及其与原文内涵的比较,能帮助译者在深层次上理解符号隐藏的含义,也能帮助译者思考如何为蕴含文化意义且含义丰富的符号寻找更多的诠释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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