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抒情意象极为丰富,而尤以『月』意象为最多。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收录诗人传世之诗一千余首,吟月、咏月,攸关明月的就有近四百首。诗人与月水乳交融,『月』这一万古长青的意象自始至终贯穿于他的生命,如灯塔一般指引着诗人的人生,照亮诗人之诗,乃至整座中国古代诗歌的殿堂。明月即是诗人李白的化身,也是『诗仙』神作的精魄。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荀子·乐论》)诗亦如此。⑴月意象至于李白,才真正有了(特定的)情感,附着魂魄。至于李白之诗,才更加善人心,感人深,移风易俗,起到化人、治生之象。『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月》)历代诗词中的月意象,以『思乡怀人』最为典型。这不仅与『中秋』这一历史传统有关,而且与诗歌的抒情性和模塑作用不可分割。汉魏以后,这种悠久的心理体验,与时间一道沉积,直至大唐李白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等句,直指『思乡怀人』。将『暗示』性象征意义的面纱彻底揭开,成为人人熟知的公知象征。这种意义从此全面贯穿于整个中国文学史。
一、中国古代诗词中的月意象
《庄子·天道》曰:『语之所贵者,意也。』⑵作为古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概念和诗学理论的一大重要范畴,『意象』的源出最早可追溯到《周易·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曰:『圣人立象以尽意。』⑶因此,意象:古义应为『表意之象』。最早以文艺视角提及意象的是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唐代『意象』已较多地进入各家诗学理论,在两宋得以广泛使用。月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最常用常见的物象之一,煌煌照亮了历代诗者的『穷途墨路』《说文》解『月』为『大(太)阴之象』。⑷古代广有月的传说,在蔚为大观的古诗文中,也保留着大量关于月的神话。如屈原、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淮南子·览冥训》《酉阳杂俎》等皆有所作所载。明月以其神奇美好、浪漫纯贞,及富于阴晴圆缺变幻的特质予以诗者无穷无尽的憧憬与理想。在亘古长存的月亮身上,历代文人骚客都曾寄托了无数天马行空的艺术联想。时至今日,诗人与明月互赠的佳丽词句,存量之丰富,内涵之深广,无法言喻。早在《诗经》时代,明月已经走进诗人的视阈,《诗经·月出》篇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等秀美之辞。可以说,这一轮明月照彻了古今诗坛,成为中国诗词恒久的感情源泉与艺术化身,古往今来,其比喻造句之巧,运用者之众,使用频率之高,横槊历史之久,涵盖层面之广,涉及领域之多,表情达意之深,象征内涵之富,皆其它山水风云、花鸟虫鱼等景物无可比拟。
在中国文学发展途中,明月带给文学史的佳作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曹植《七哀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等等,皆为后世广为流传、效仿之作。在古代,诗人眼中的月有着深厚多样的文化传统和人文色彩。月意象的所指,既是诗人文思体物的凝结,又是物象本身的延伸、拓宽与升华。在不同的意象组合中,月意象往往呈现出别样的风韵,寄寓随物赋形的情义。
这里,我们对李白诗歌中的月意象进行一番梳理。
二、『思乡』内涵的模塑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曰:『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⑸静寂之夜,皓月当空,常常引起游子的思乡之情,唤起诗人的怀远之念。无论旅愁、乡思,诗人们愁肠百结,纤绪万端,剪不断,理还乱。常于月夜下徘徊蹀躞,无从排遣。月亮在愁眉紧锁的诗人眼中,成色苍白,清光惨淡,步履迟迟,言外之意甚丰,仿佛在作超负荷运行。尤其在唐诗中的『愁月』,一贯显得情味丰富,细腻多姿。李白以一首近乎白话的乐府诗《静夜思》,道出望月思乡之深情,『神人以和』。(《尚书·尧典》)郁贤皓注曰:『中国古代诗歌向有月夜思乡思亲友的传统。』《静夜思》『完美地表现了旅人思乡的普遍性主题』,『此诗永远激动人心』。⑹而评论之间的一『直』一『率』,直接冲破了《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曹植《杂诗二首》的『月』与『思乡』之间的隔膜。诗人在无意识之间,对中国古代诗词中的『月意象』的『思乡』内涵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定义。有学者评析云,『李白有一类作品,信口而成,看似不求工却无不工者』,《静夜思》便如是。『游子因﹁看﹂而生﹁疑﹂,又因﹁疑﹂而﹁举头﹂,最终以﹁举头﹂所见之月,而生乡思之情』。⑺另一曲《关山月》:『明月出天山,……思归多苦颜』亦是如此,这种直指,深刻影响着后世迁客骚人对月意象的使用。
如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王安石的『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等,无一不是诗人的万千思乡念人之绪。『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抒情传统是一个历史的存在』。⑻思乡者们,离家千里,天各一方,共当明月之时,明月当然是抒情的最佳对象,也是最好的故乡记忆。满腔相思之情直接溢于文辞之间。在这些骚人的笔下,已难以分清究竟是月有浓情还是人有深情。而月到中秋分外明,月在此时必然要担起思归望远的天职。每当诗人举头望月,乡思之情在诗的经验中冉冉升起。因此,无论此时诗人是在浪迹天涯、漂泊江湖,还是客居异乡、寄人篱下,明月返照『乡思』成诗的过程,突破了诗人与读者之间因生命背景各异、生活经验差异而产生的感情隔膜。在诗人的诗中,月亮已不再是纯客观的物象,当各种各样的情绪统统堆积在『月』肩上时,月已是不折不扣的『人』。面对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月同样只能以伟大的宽容博爱之。
三、『怀人』内涵的模塑
『诗心入天地,朋友即故乡。』思乡往往与怀人密切关联。古时山水阻隔,通讯不便,鱼雁传书迢遥无期,月亮成了寄托情谊、传情达思的对象,诗人取其『与人万里长相随』(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的特质,巧妙抒发『海内存知己』的人间挚情,即月光抵达的地方,就有友人等候。南朝乐府民歌『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等写思妇怀远之作,已初见借『月』『怀人』之端倪。
至于李白,借『月』『怀人』之法得以真正确立,为后世广泛效仿。诗人先后作《峨眉山月歌》《子夜吴歌》《长相思》《月下独酌》《渡荆门送别》等『思乡怀人』之诗,特别以《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一句最具代表性,沈祖棻先生评曰:『两句之间则又有三层意思。一是自己心中充满了愁思,无可告诉,无人理解,只有将这种愁心托之于明月;二是说唯有明月分照两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见她;三是说因此,也只有依靠她才能将愁心寄与,另无他法。』⑼诗人将思君之愁寄予明月,伴君长驻夜郎西,将明月更高程度地拟人化,对好友王昌龄寄予切切关怀与思念。严羽点评曰:『无情生情,其情远。』『(日)近藤元粹《李太白诗醇》卷三引潘稼堂云:﹁心寄与月,月又随风,幻甚。﹂』甚直,甚真。『诗人在许多诗中把明月看作通人心多情物,也只有明月才能同时照亮诗人和友人』⑼的情谊。云云评论,此处尤其以『直』字最为重要。如《静夜思》对『月意象』的『思乡』内涵进行的定义一样。诗人李白对『月意象』的『怀人』内涵进行又一次历史性的定义。
如杜甫『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梦李白》),白居易『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江楼月》),韦应物『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寄李儋》),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等等,举不胜举。对于这些诗人,乡思之『愁』有浓淡;怀人之『忧』有大小,千差万别,却能于一个月亮意象中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使人不得不佩服中国古诗艺术的高妙。在远离故乡,远离亲人的宦游人眼里,月亮已然是寄托恋人间苦相思的最贞洁的物象,也是传达对故乡和亲朋无限思念的最为纯粹的使徒。在浩瀚的咏月古诗词中,确以『思乡怀人』这一类为最多,又以李白最具文学史意义。
此外,李白对月意象内涵还有进一步的丰富与诗意的升华。除了『思乡怀人』,月还有如爱情坚贞、志行高尚、吊古伤今、悲欢离合等诸多象征义。这在李太白的诗中亦是各显其色、展露无遗,得以前无古人的升华。其得月之作往往『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陆机《文赋》)⑽『略举较著,令恍惑之人,观览采择,得以开心通意,晓解觉悟。』(王充《论衡·艺增》)⑽
四、结语
在中国历代文人中,把月写得最美,用得最生动的,非李白莫属。李白『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篇第八》)⑾『他的流畅简朴风格使其作品有着持久的魅力』,⑿总其一生,诗人至死把明月视为知己,有形态,有风度,有性情,能说会听。在诗人豪放不羁、飘逸洒脱的想象中,诗人可引月而来,乘月而去,步月而归,行月逸情,泛月增趣,度月如仙。伟大的李白以明净缥缈的心境去探索世界万物,体验自然之盛,以气吞万象的宇宙意识缔造超脱物外的境界。『月』是李白诗情的神魂,也是诗人精神的皈依。在美酒作陪、明月伴行的一生中,明月给予『诗仙』浪漫、丰满和光明,源源不断地赠予诗人不朽之作。李白的明月历时邈远,汇聚着历史的烟尘,汲取了民族文化之精髓,融合了古代哲学和艺术思索,诗人以《静夜思》《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等大成之作彻底揭除月意象有『隔』⒀的『思乡怀人』内涵(象征义)的历史面纱,使『思乡怀人』成为月意象明确的象征义和文学传统,具有历史性的模塑意义。并以《把酒问月》《关山月》等众多诗作对月意象其他多种象征义进行了更高级的提炼和升华。为中国文学史植入了一个伟大的示范,影响着中晚唐以降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文艺创作。可谓『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⑽承前而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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