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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对联文学的历史高度

时间:2023/11/9 作者: 对联 热度: 12525
鲁晓川

  对联,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内地的对联文化事业逐渐复兴起来。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文化强国的氛围不断增强,这给对联界,特别是对联学术界提出了越来越迫切的要求。当前,对联文化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历史高度,今后的发展趋势如何,当代对联工作者在此进程中担负的任务和努力的方向是怎样的,诸如此类问题都值得深入思考。

一、必须厘清的两个问题

必须厘清的第一个问题是:对联文学应该怎样界定。对联文学和对联这两个概念是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应该是从属关系。也就是说,对联文学只是对联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除了对联文学,对联还包括其它的什么内容吗?答案是肯定的。我先举一个例子。

  在清代咸丰、同治年间,我们湖南长沙曾住着一位提督大人陈海鹏。他在开福寺附近一带引湘江水辟为内河,称为新河。河中养鸭成群。其家之鸭,肉嫩体肥,经其大厨烹制后的鸭馔,每供宾客,多获赞美,时人为之作了一副对联:

  欲吃新河鸭;

  先交陈海鹏。

  后来其孙继承祖业,有人将对联上下比各加一字,变成:

  欲吃新河鸭子;

  先交陈海鹏孙。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目前所知最早见于《傅熊湘集》所载《陈伯弢》一文中。我们不妨分析一下上述两联:从对仗方面考察,『陈海鹏』与『新河鸭』每个字都堪称切对。而为陈海鹏孙所作的一联,后添的『孙』对『子』也是工整而巧妙(上联的『子』,既是『鸭子』一词的附加成分,又借其可表人伦辈分之意与『孙』形成借对)。如果从功能角度来看,这副对联可以说是给陈海鹏家做了一个极好的广告。与之异曲同工的,则有郑孝胥题上海小有天闽菜馆的一联:

  道道非常道;

  天天小有天。

  上联也可作双关理解。开头两个『道』字,既可向《道德经》开篇的『道可道,非常道』中参悟『道』的玄妙,也可理解为菜馆中每一道菜,与后面的『非常道』联系起来,可理解为是夸奖这里每一道菜都不同寻常。下联则嵌入菜馆名号『小有天』,自然而然地发挥了其招徕顾客的功能。这副对联的广告特征更加明显。像这类实用性对联,在对联家族中占比不小。但大多不能算对联文学。

  还有一类对联,联话鼻祖梁章钜称之为『巧对』,如果与前面的实用性对联对照,不妨称之为谐巧性对联。从对联产生以来,最为普通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也就是这一类。我在湖南第一师范学院上『对联文化』选修课时,为了活跃课堂气氛,也选取电视和网络上常见的词句凑了一些,让学生们练习。例如:

  刀削面;

  叉烧包。(食品)

  火箭;

  快船。(NBA球队)

  雕牌皂粉不褪色;

  农夫山泉有点甜。(广告语)

  

  学生们对此颇感兴趣。但我对他们说,这些只是对联中较低层次的东西,格律也有些不合,是不能算对联文学的。

  那么,有一条什么样的标准将上述的实用性对联和谐巧性对联这两大类对联与对联文学区分开呢?对联文学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不易回答。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即对联文学首先必须是文学,必须具备文学的基本特质。而关于文学,目前并没有公认的定义。但有两个关键词是各家都强调的:一个是语言,即文学必须用语言来呈现。另外一个是审美特质,以此来规定文学必须是艺术。不难看出,在这两个关键词中,将对联文学与实用性对联、谐巧性对联区分开的正是其中的『审美特质』。那么什么是文学的审美特质呢?这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鲁迅在他早年写的《摩罗诗力说》中,认为好的诗人(可泛指文学家)必须是『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我们不妨借此来概括构成文学艺术之审美特质的几个方面:『宣彼妙音,传其灵觉』,指的是诗(可泛指文学艺术)须具备生动形象的表现形式;『以美善吾人之性情』着眼于其情感性及陶冶功能;『崇大吾人之思理』强调其思想性及启迪功能。实用性对联和谐巧性对联之所以大多不能纳入文学范畴,正是在这三个方面或多或少有所欠缺。这三个方面,也就是一般文学理论著作中常常提到的所谓『形象性』『情感性』和『思想性』。如果要在这三个方面中,再概括出决定一副作品是否够得上文学的一个特质,那又是什么呢?换句话说,也就是将文学从非文学(如应用文和文字游戏)中分离出来的所谓艺术审美特质,其最核心的要素是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参考中外几位著名美学家的论述。德国近现代哲学家狄尔泰认为:诗的问题就是生命的问题,就是通过体验生活而获得生命价值超越的问题。

  中国美学家宗白华则在其《美学漫步》中说:艺术是精神的生命贯注到物质界中,使无生命的表现生命,无精神的表现精神。

  以上两种说法都强调了『生命』,我们不妨再对照一下马克思关于美的界定,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所谓人的本质力量,其基础也离不开人的生命。研读古今那些公认的对联文学精品不难发现,这些作品都确确实实贯注了创作者强烈的生命力量。

  例如在对联发展史上被称为『联圣』的近代重庆江津人钟云舫,其自编的联集《振振堂联稿》中,辑录了其平生创作的一千八百五十副对联,其中日常应酬的实用联和文字游戏性质的机巧联占了较大比重,甚至专门设了《药草类》这样专门取药名及四书成语编辑成对的文字游戏之作。但真正奠定其对联史上崇高地位的,则还是包含着作者家国之思和生命之悟的最具文学属性的那一部分对联。特别是彪炳史册的几副长联。如其四十七岁避祸成都写下的二百一十二字的题锦城江楼联,该联由登楼所览的蜀地风光,联想到历史兴亡,进而表达自己因仗义执言而遭忌罹祸的悲愤,极具文学感染力。又如被称为『古今第一长联』的《昆明大观楼长联》之所以享有崇高地位,也与作品中贯注的对大好湖山之挚爱与对历史沧桑之慨叹密不可分。而这种挚爱与慨叹,都来源于作者独特的生命感悟。

  当代河东联家精品迭出,分析其妙处,也离不开生命感悟的贯注。如杨振生先生读听雨《江南胜游》一联:

  游兴正浓,不教明月伴归棹;

  诗心不倦,留得残荷听雨声。

  下联『留得残荷听雨声』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生命,『诗心不倦』四字则写出了一位文化艺术工作者的真切情怀,这一定也是河东所有楹联工作者的心声。

  必须厘清的第二个问题是:对联文学是否形成高峰,应该以谁作为参照?对于文学有些了解的朋友们一定知道,文学史上进行比较通常有两个基本的维度,即横向比较和纵向比较。横向比较是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学现象相互的比较,如古人比较诗和词两种体裁整体风格,得出了诗庄词媚的总体认识。又如盛唐时期同为边塞诗派代表人物,高适与岑参,诗风上一浑厚,一奇峭。对比之下,十分明显。

  当前有一些联友也试图将对联与其他文体进行横向比较,他们认为对联具有其他文体无法比拟的优势,如果对联文学的高峰出现,将会如宋代寇准诗中一联所云:

  只有天在上;

  更无山与齐。

  我本人对于对联的钟爱是超过了其他文体的。但我觉得,每种文体都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和魅力,说某一种文体超过其他文体,恐怕难免引起夜郎自大之讥。正如一般文学史著作中,宋词比宋诗常常更受重视,却也不能说宋词的高度压过了宋诗,更不能说词体比诗体高妙。

  纵向比较,则是将对联文学发展历程中的若干阶段进行比较。正如刘禹锡诗中有联云:

  芳林新叶催陈叶;

  流水前波让后波。

  新陈代谢,在不断的扬弃中向前发展,这不但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是文学包括对联文学发展的规律。要准确把握好现阶段对联文学发展的基本格局和特点,从而指引出持续健康发展的方向,其重要的前提,就是进行纵向比较。下面,我们就着重在这种比较中来审视对联文学的当前高度和拓展维度。

二、当前对联文学的历史高度

经过近四十年的发展,当前对联文学已经进入了复兴期。但已经复兴到什么程度了呢?这就必须和以往阶段进行比较。在对联文学产生以来的大约一千年发展历程中,曾经出现过的鼎盛时期是在晚清到民国初期这一段,大致相当于传统历史教材所确定的近代时期。将这两个时期进行比较之后,我初步得出的结论是:当前对联文学发展的整体水平正在接近对联文学史上的最高峰。具体有以下三个方面的考量。

  第一、当前阶段对联作品、作者的数量以及对联活动参与的程度都远超历代。关于对联作品的数量,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刘太品先生早在一九九九年撰写一篇名为《对联鉴赏琐谈》的序文时,就根据征联活动日渐兴盛和各种节庆场合自撰楹联不断增加的实际,估算当时每年度创作对联的数量应该接近一百万的数量级,随着各地楹联组织培训讲座活动的长年组织、楹联进校园活动的开展,征联活动的进一步繁荣和『应征专业户』队伍的逐步扩大,特别是新的电子媒介的不断升级和普及带来的对联竞赛和展示平台的飞速拓展,今天,这一数量应该是大幅度增加了的。至于对联创作者的数量,只须看看各级楹联组织的会员即见一斑。二〇〇六年出版的《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大典》序言中说:『中国楹联学会国家级会员已发展逾三千,各级会员已越十万』。到二〇一三年,《中国楹联学会大观》录编的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已近六千名。短短七年,会员增加了将近一倍。而随着近年各地各级楹联组织的不断创建,各级会员数量增加的幅度也一定不小。而没有加入楹联组织但从事对联创作的人士也不在少数。随着自媒体的发展,人们学习对联越来越便利,发表作品也越来越便利。根据这种态势可知,近几年对联创作的数量一定更加可观。

  第二、对联文体的影响力不断增强,不输历史上的鼎盛时期。这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⒈朝野皆重的对联氛围。二〇一四年,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三周年,经中宣部批准,由中宣部《党建》杂志社、中国文联国内联络部、中国楹联学会等联合开展了『把楹联写在党旗上』的征联活动。提出这一口号,可见中央对于对联文学的空前重视。而民间呢,不但各级楹联组织纷纷建立,各级楹联组织的会员数以十万计,而且有不少的对联网站,诸如『中国诗词楹联网』『联都网』『中华国粹网』『中国楹联论坛』『河东楹联』等等吸引了数以十万计的对联爱好者参与对对联、作对联、赛对联、选对联、评对联,……,无时不在,火爆异常。⒉广受关注的对联事件。除了前述『把楹联写在党旗上』征联活动、『中国百诗百联大赛』,对联界还有不少盛事足以彪炳史册。例如,二〇〇五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央视携手全国三十一家省级卫视展示了十八副对联,成为晚会的最亮点。此后,每年春晚,对联都备受关注。二〇一一年,央视春晚直播现场公布了五个出句,向全球征集下联。到正月十一截稿仅仅十一天时间,就收到应对作品四十八万三千四百〇三条,平均每天收到近四万四千条对句投稿。⒊名家力作的质量和影响力整体上比晚清时期尚有差距,但已经涌现出一些可媲美甚至超越古人的精品。例如:黄鹤楼是闻名海内外的千古名胜。其中的传世名联也不少。梁羽生先生在其《名联谈趣》一书中用好几篇文章进行了列举和评析。其中,他『最欣赏』的一副是:

  一支笔挺起江汉间,到最上头放开肚皮,直吞将八百里洞庭,九百里云梦;

  千年事幻在沧桑里,是真才人自有眼界,那管他去早了黄鹤,来迟了青莲。

  此联是清代光绪年间进士陈兆庆所撰。上联以『笔』喻楼,新奇超迈,下联融化典故,贴切浑成。传世佳作在前,要有所突破,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但当代康永恒先生迎难而上,写了这样一联:

  胡不归兮黄鹤?

  今犹是者沧江。

  上联一个千古之问,破空而来,让人不禁浮想联翩:这黄鹤楼头,自传说中的三国费祎驾鹤飞升以来,登临过多少风流人物、演绎过多少传奇故事,却都如那黄鹤一样难寻踪迹了。他们为什么一去不返呢?下联则以肯定语气说,眼前无穷无尽的江水却是奔流向前,一如往昔。在这千古名楼的独特场域中,上下联这一问一述,形成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康永恒先生在和我讨论时,特别指出,这种艺术张力,是对联文学所独具的。

  比较上述两副对联,我觉得,今人之作是并不输于古人的。但如果从对联文学的整体创作水平来看,则不得不说还存在着差距。当代对联作家数量也许不输历代,名家力作也不在少数,但从影响力来论,恐怕还没有涌现出能与曾国藩、彭玉麟比肩的大家,从创作水平上论,恐怕也没有谁敢说达到了俞樾、钟云舫的高度。而从中国楹联学会倾心二十多年编纂的《中国楹联集成》来看,当代作品的总体水平比之晚清、民国,差距还着实不小。而说对联文学的高度,上述这些方面是最为关键的。所以我认为,当代对联文学的高度,只能说是接近历史上的高峰。要超越它,还有赖广大联友付出持续不断的艰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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