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每多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是明代诗人曹学佺的著名对联。很多的解释,都将屠狗辈说成是从事卑贱职业的普通民众。
这让我忽然想起《儒林外史》,想起范进中举,想起了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仗义每多屠狗辈”难道说的是胡屠户及胡屠户一类的人?应该不是,当然不是。你是屠狗的,你还须是一个隐身于屠狗职业的士,而且你还需要仗义。否则就只不过是一个屠宰专业户而已。
“负心多是读书人”,曹学佺自己就是读书人!难道在骂自己?当然不会骂自己,是骂那些违背良心、背信弃义的读书人。对普通人来说,在大难临头,在富贵逼人的关键时刻究竟有多少人在违背良心、背信弃义?没有统计数字,不能深说。那么,曹学佺为什么专门骂读书人?归根到底是恨铁不成钢。因为曹学佺对读书人有更高的期望。在曹学佺的心底始终有十六个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这是读书人的大纲。至于普通人,曹学佺当然不会去说。
至于有很多社会底层的人也跟着骂,甚至骂得更起劲,其原因在于不读书。尤其在于有科举制度,社会底层的读书人还有上升到社会高层的机会,而其他人没有,于是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曹学佺(1574-1646)福建福州府侯官县人。出身寒微而自幼好学,万历十九年(1591)中举,万历二十三年(1595)中乙未科进士。
和死读书者不同,曹学佺是奇人。会试时,策问“车战”。答曰:“臣南人也,不谙车战,请以舟战论。”因而大写舟战之法。考官张位奇其才而用之。曹学佺很仗义,当张位被罢官后,独有曹学佺不惧权贵,亲往码头为之送行。
和趋炎附势者不同,曹学佺是正人。曾著《野史纪略》,书中直书“梃击案”本末——这是明末著名的三大案。结果被阉党魏忠贤党羽弹劾,说他“私撰国史,淆乱是非”。曹学佺被削职为民。
和众多投降的读书人不同,曹学佺是贞士。隆武二年(1646),清军攻陷福州,曹学佺自缢殉国,死前留下绝命联:“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
所以,曹学佺有资格也有经历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历史上的屠狗辈是什么人?“屠狗辈”最早见于史马迁的《史纪》。在《史纪·刺客列传》中,司马迁这样写道,“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
高渐离是战国末燕(今河北省)人,荆轲的好友,擅长击筑(是古代的一种击弦乐器)。应该是隐于市的士人,从事的职业是杀狗。
荆轲刺秦前,高渐离与太子丹送之于易水河畔,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两千多年以来,一直激励人心。
高渐离是击筑大师,但同时也是壮士。秦灭六国后,秦王为了听高渐离击筑,事先将高渐离的眼睛弄瞎。但高渐离还是趁秦王听曲正入迷时,用注了铅的筑向秦王的头部砸去。
在《史记·樊郦滕灌列传》中还有个狗屠,“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与高祖俱隐”。樊哙出大名是因为“鸿门宴”。曾独闯项羽大营以斗酒彘肩,为刘邦解危。
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是义?义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义就是,你给我一升米,我还你一斗米。那么,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大义?
《史记》中还有两个极富盛名的屠狗之辈。一个是春秋四大刺客之一的聂政,另一个是朱亥。
聂政(?—公元前397 年),战国时韩国的侠士,——也是士。因为“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据《史记·刺客列传》载:韩国的大夫严仲子因与韩国的国相侠累结仇,潜逃到(河南)濮阳。因闻聂政侠名,献巨金为聂母庆寿,又与聂政结为好友。聂政待母亡故守孝三年后,感激严仲子的知遇之恩,独自仗剑入韩国都城阳翟,刺杀侠累。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姊姊聂嫈,遂以剑毁容后自杀。其姊也是烈女,不怕连坐,在韩市寻认弟尸,云“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最后撞死在聂政尸前。郭沫若曾据此写历史剧《棠棣之花》,表彰聂政聂嫈的义烈精神。
朱亥是战国时期魏国的一个杀狗为业的狗屠,默默无闻。信陵君因为侯生的推荐,几次去拜访朱亥。朱亥也故意不回拜。——这显然是个不羡慕荣华富贵的主,当然也是个士。
公元前257年,秦国进攻赵国,包围了赵国的国都邯郸城。信陵君去救赵,但没有兵。朱亥毅然决然于十万军中,一锤击杀大将晋鄙,帮助信陵君取得兵权,终于解了赵国之围。李白在《侠客行》中写道,“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郭沫若曾据此写历史剧《虎符》。
诗人总喜欢拿屠狗辈说事。首先是明代诗人。刘基在《夜坐有怀呈石末公》中说:“西风白露下清寥,岸柳江蒲取次凋。诸将旌麾非一统,大藩衣服变三苗。雄豪窃据皆屠狗,功业舆台总续貂。弃马独知怀故枥,天涯涕泪北辰遥。”又在《次韵和石末公漫兴见寄》中云:“王侯古有兴屠狗;郎吏今无善牧羊。”这是在元末明初的历史大激荡中,王侯将相都是出身于屠狗辈。
明代中期的赵贞吉《赠真定刘中丞》中云:“中丞开府握兵权,威辅声名霄汉悬。萑泽新收屠狗后,阵图重改卧龙前。左车去塞陉中井,西豹来耕邺下田。玳瑁筵开春骑出,幕中留客待三千。”
也不光是屠狗辈,连吴市吹箫的伍子胥也算上了。清代词人陈维崧《贺新郎·赠苏昆生》是一首杰作,其上阕云:“吴苑春如绣。笑野老、花颠酒恼,百无不有。沦落半生知己少,除却吹箫屠狗。算此外、谁欤吾友。忽听一声河满子,也非关、泪湿青衫透。是鹃血,凝罗袖。”
其实,宋人也喜欢拿屠狗辈说事。例如,黄庭坚拿樊哙说事,在《题樊侯庙》中:“汉兴丰沛开天下,故旧因依日月明。拔剑一卮戏下酒,剖符千户舞阳城。鼓刀屠狗少时事,排闼谏君身后名。异日淮阴傥相见,安能鞅鞅似平生。”
陆游在《野饮》则云:“青山千载老英雄,浊酒三杯失厄穷。访古颓垣荒堑里,觅交屠狗卖浆中。平堤渐放春芜绿,细浪遥翻夕照红。已把残年付天地,骑牛吹笛伴村童。”
为什么总拿屠狗辈说事?这大约是与左思的《咏史》发生了共鸣。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屠狗辈是什么人?是左思笔下的“郁郁涧底松”,是沉沦在社会底层的士——侠士、秀士、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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