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夏,我被下放到皖来安县相官公社大雅大队甘庄小队,参加劳动。因为我少说话,多干活,半年下来,尽管吃了不少苦,但没受到什么罪。感谢大雅,尤其是甘庄人的热情与大度,没把我当成外人,还和我做了朋友。
大年三十,我在大门上贴了一副自撰的春联:
大雅男儿雅量又文雅;
甘庄女子庄重更端庄。
大家看了都很喜欢,感觉很亲切。那位政治队长也来看,看得很认真,只见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在品尝食品。过了一会,可能是品出点什么味,突然两眼一瞪,脚一跺,指着我高声训斥道:“你好大胆,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你却在这里宣扬什么文雅、端庄。大家真要是文雅、端庄了,成了公子、小姐,那还能干活、建设社会主义吗?”我吓得一身汗,连忙扯下春联,再三道歉。这位政治队长得意地说:“你竟然用这种方式来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太狡猾了。不管你的阴谋有多阴,诡计有多诡,还是被我的火眼金睛识破了。你做好思想准备,过了年,在批斗大会上做彻底交待。”
大年初一,不少朋友来安慰我,并拉着我挨家逐户去拜年。在青年突击队长家,我惊愕地看到他家的户门上赫然贴着我的那副春联。大家知道我因为这春联挨了批,就指指点点地分析起来。总觉得这副春联只是赞美了青年朋友们那文雅、端庄的美好形象,抒发了他们那雅量庄重的纯善情怀,表现了对青年朋友们真心的仰慕和诚挚的颂扬,实在是嗅不出一点儿的反动味道。正在人们点评这副春联的时候,那位政治队长听到风声也匆匆赶来。他用指头敲着门板,高声质问青年突击队长:“你也知道这是一副反动春联,为什么要贴出来,还公开给大家说三道四,你是为他鸣不平吗?”青年突击队长好象没有听见,仍然给拜年的人敬烟、倒水。这位政治队长发躁了,叭!一巴掌拍在门板上,大吼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和他站在一起,来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宣布:过了年,你和他一起接受批斗!”人们怔住了。青年突击队长反而轻声地问这位政治队长:“在电站建设中,你抬过一块石头吗?在开挖渠道时,你挖过揪泥吗?”政治队长狂傲地说:“我是政治队长,是抓学习、搞斗争的。”这时,从拜年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青年,气愤地说:“你白天睡大觉,晚上读报纸、念语录,半夜了还不停。我们白天干活,累得快趴下了,能坚持住吗?你说我们打瞌睡的人是不听毛主席的话,是不拥护党中央。我们疏通渠道时,挖出几个小嫩藕要解渴,你说我们是侵吞集体财产,挖社会主义墙脚。一次次批斗游村,硬逼我们交待罪行。这样还不行,你还把我们开除出青年突击队。这就是你抓的学习、搞的斗争吗?”青年突击队长又气愤又伤心地说:“我们青年突击队少了那么多人,造成电站迟迟不能竣工,结果在那场风雪中倒了半边墙,损坏了好多砖瓦与木料。”青年突击队长更严肃地说:“你搞垮了青年突击队,破坏了电站建设,这是事实,是赖不掉的,就是让你自己分析,明摆着你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该被批斗的不是我们,而应该是你!”人们激动起来,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还有人模仿他的腔调:不管你的阴谋有多阴,诡计有多诡,还是被我们的火眼金睛识被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赶快交待吧!这位政治队长跳不动了,也不吼了,额上滚下了汗珠,他知道人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便头一低,钻出了人群,灰溜溜地跑了。人们畅快地笑了起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十年后的除夕前几天,我收到一封未具名的信,邀请我到甘庄去过年,正好我也正思念大雅村甘庄的好朋友们,就欣然上路了。刚到甘庄,一位银发老人向我走来,紧紧抱住我哽咽地说:“老弟,我好想你呀!”仔细看看他,竟然是当年的那位“政治队长”。他硬是把我拉向他家,很多人在门前迎接我,有青年突击队长和其他的好朋友,还有村、乡里的几位干部。一阵问好之后,我看到这位政治队长家的大门上那红彤彤的春联,竟然写的是:
大雅男儿,人人雅量,人人文雅;
甘庄女子,个个庄生,个个端庄。
我一阵愕然,又惊又喜正要发问,政治队长叹了口气,说:“唉!我太愚蠢了,这副春联,我揣摩了整整十年,才领悟了其中的含义,可是我已经伤害了好多人,我真后悔。我要向老弟和他们道歉。”我连忙止住了他。进家之后,只见墙上挂着几张合影的大照片:1983年的万元户、1993年的种粮大户、2003年的县人大代表……我鼓掌向他们祝贺。酒过三巡后,我又看看那大门上的春联,“政治队长”哈哈一笑:“老弟,你是奇怪我多写了几个字吧,不瞒你说,是有些不服气。我们虽然多了几根白发,难道就不文雅、不端庄了?我们这些老年朋友也需要雅量、也需要庄重嘛!”我又一次带头鼓起掌来,一齐高诵那门楣上的横批:和谐万岁,友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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