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对《西游记》、《金瓶梅词话》、《水浒传》等习见小说中“哄哄搻搻”、“对门主顾”、“干隔涝汉子”三个口语词的词义和来源进行了辨释。
哄哄搻搻
(1)《西游记》第五十七回:“那女人见他这等病容,却又说东天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首,只得哄哄搻搻,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1451页)中华书局李天飞校注本《西游记》注云:“哄哄搻搻(nuò):不详,似指随手捧了几捧。搻,同‘搦’。捧持。”此释义误。“搻”乃“翕”之形讹,清刊《新说西游记》正作“哄哄翕翕”(18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本《西游记》亦校作“哄哄翕翕”。曾上炎《西游记辞典》“哄哄翕翕”条:“形容嘴里叽咕又无奈的样子。”《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哄哄翕翕”条释作“嘟嘟囔囔”。作“哄哄翕翕”是,今谓“哄哄翕翕”即“哼哼唧唧”之异写,为“言语不清”义,该词是明代新产生的口语词,用字尚未固定。明清汉语中,东钟韵与庚青韵字多相混,“哄”、“哼”音同。如“烘的”又作“亨的”,再如“横”、“洪”音同,元至治新刊《三国志平话》卷上:“因宣沧州洪海郡韩甫,经过平原县,却闻玄德公在此,特来相谒。”(29页)此“洪海郡”即“横海郡”之记音。再如表“将就”的“浓”、“脓”又作“能”。再如“虫”、“成”音近,抄本《风流和尚》第二回:“炉内氤氲虫瑞蔼,三等宝相紫金销。”(15页)此书抄自明西湖漁隐《欢喜冤家》,文字多有同音替代者,“虫”即“成”之替代字,《欢喜冤家》第四回正作“炉内氤氲成瑞蔼”(174页)。又《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不知那个是妈妈,不知那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97页)此例中,“灯”与“哄”、“红”等押韵,可知其韵近。又清竹溪修正山人《碧玉楼》第二回:“只见他鬓儿黑东东,眉儿弯生生,眼儿水零零;香喷喷的樱桃口,粉浓浓的脸儿红。”(200页)此例以“生”、“零”与“东”、“红”押韵,其韵亦近。《俗文学丛刊》第三十九册《青塚记·昭君》:“[旦唱]汉陵云横雾迷,撇下朔风吹透征衣。”(27页)东钟韵字在方言中亦有二读者,其一正读如庚青韵,如北京话“弄”读如“能”,东北话中“哝唧”读如“能唧”(吉林公主岭)。据《汉语方言大词典》,湘语“烘罩”之“烘”读[x?n]、“烘笼子”之“烘”读[x??],胶辽官话“烘黑”之“烘”读[x??]等。由上可知,“哼”、“哄”音同,皆记音字。又“翕翕”音同“吸吸”,“哄哄翕翕”即“哼哼吸吸”,甲戌本《红楼梦》第二十七回:“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人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吸吸的,急的我冒火。”(432页)此例舒序本、梦稿本、甲辰本与甲戌本同,作“哼哼吸吸”,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程甲本皆作“哼哼唧唧”。《清车王府藏曲本》第二十一册《于公案·访煤窑》:“身形一恍栽在尘,吸呼栽在水池内,幸亏坐上水坝上。”(127页)“吸呼”即“几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藏《唱本一百九十册·新刻水淹金山寺》:“杀的那鱼鳖虾蟹吸吸叫,只杀得白蛇青蛇难上前。”“吸吸叫”即“唧唧叫”。故“哄哄翕翕”即“哼哼唧唧”,《西游记》例中乃言老妇人言语不清地嘟囔以示不满。
对门主顾
(2)《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三回:“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希罕俺娘儿们了!’”(2525页)《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对门主顾”条:“犹‘定门主顾’,喻指相好。”“定门主顾”同“顶门主顾”,指“有固定关系,经常往来的主顾”。据《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凡例》:“有不同词形的同一词语,或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释义以常见词形或名称为主,其他条目分别情况,以‘即××’、‘犹××’、‘同××’等表示,不再重复释义。”似认为“对门主顾”与“顶(定)门主顾”为“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此不确,文献中尚未见“对门主顾”指“有固定关系的主顾”的用例。“顶门”与“对门”语义相差较远,不是“同一事物”。“顶门”原为抵住门扇,引申指“上门”。《汉语方言大词典》“顶门”条:“抵门;上门。兰银官话。甘肃威武:顶门拜会。”清王静庄《冷眼观》第三回:“云卿道:‘他们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这一副钻门打洞的本领,无论在甚么地方,遇见了甚么人,只要同他该管上司有点儿情面,莫说上司还去顶门拜会,就是有人能在上司面前多见面几次,能多说几句话,他已经奴颜婢膝的去拍马屁了!’”(235页)《官场现形记》第六十回:“黄二麻子心上说:‘司、道平行,一向顶门拜会的,怎么今儿换了样子?’”(976页)清佚名《闺门秘术》第五十回:“你道郭怀尚为什么要保奏汤俊?只因他中武状元之时,兵部是他顶门老师,例有二千两银子贽敬,汤俊全然不理。”(295页)《醒世恒言》卷十五:“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顶门主顾。”(770页)此例中“顶门”《汉语大词典》释为“谓两家大门相对”,误,“顶门”无“对门”义。“顶门主顾”即“上门主顾”,上门的买卖好做,世德堂本《西游记》第二十八回:“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690页)《金瓶梅词话》第一百回:“自古上门买卖好做。”(2967页)明杨尔曾《韩湘子全传》第十九回:“艄公道:‘从古说上门的好买,上门的好卖。’”(518页)明桃源醉花主人《别有香》第十四回:“仲心怏怏道:‘上门的主顾,倒被他走了。’”(265页)故以“顶门主顾”指经常照顾自己生意的主顾。又言“定门主顾”,《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九回:“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我的花翠。’”(1950页)从做生意的实际情况来看,顶(定)门主顾只是与商家经常往来的主顾,但商家决不会死守这一个主顾,清李渔《十二楼·归正楼》第二回:“笔客道:‘原来是某公子。令尊大人是我定门主顾,他一向所用之笔都是我的,少不得要进衙卖笔,就带便相访。’贝去戎道:‘这等极好。既然如此,你的主顾决不止家父一人,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诸官,都用你的宝货。’”(263页)因此,有了“定门主顾”,不会不希罕其他主顾,春梅当不是以此为喻。
我们认为,“对门”即“远亲近邻,不如你这对门”、“对门间壁”之对门,乃邻居之谓。古代女子情窦既开,一经邻居男子引诱,每思与其私会偷情,此为戏曲小说中常见桥段。如《金瓶梅词话》中李瓶儿就是对门女子,《金瓶梅词话》第十三回:“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往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正在门首。看见西门庆在门前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眄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338页)《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昨日衙门中,问了一起事,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陈参政死了,母张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得标致,就生心调胡博词、琵琶,唱曲儿调戏他。那小姐听了邪心动,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两个只亲了个嘴……不期小姐午寝,遂与阮三苟合。”(893页)明余象斗《廉明奇判公案》上卷《人命类·张县尹计吓凶僧》:“对门一屠户萧辅汉,有一女儿名淑玉,年十七岁,针指工夫,无不通晓,美貌娇姿,赛比西施之丽……每在楼上绣花,其楼近路,常见许生行过,两下相看,各有相爱之意,时日积久,亦通言笑。许生以言挑之,女即首肯。其夜,许生以楼梯上去,与女携手兰房,情交意美。”(7页)又《廉明奇判公案》上卷《人命类·曹察院蜘蛛食卷》:“其对门杜预修家有女名季兰,性淑有貌,因预修后妻茅氏欲主嫁与外侄茅必兴,预修不肯,以致延到十八岁亦未许適人。郑一桂闯见其貌,千方计较得与通情,季兰年长知事,心亦欢喜,每夜潜开猪门引一桂入宿,又经半载,两家父母颇知之。”(40页)明西湖渔隐《欢喜冤家》第十回:“(许生)踱到自己后园门首,猛然抬头一看,见对门楼上有一个绝色的女子……蓉娘道:‘适闻君子琴中之意,便怀陌上之情。特来见君,以为百年之约,愿勿以为异疑。’……许生上前,一把抱定。”(415页)清嘉禾餐花主人《浓情快史》第二十一回:“再说淳于氏对门褚大官人,聪明俊秀,年纪与淳于氏差不多儿。淳于氏偶然思想到他身上去:‘人物标致,不知为甚尚未娶妻。他每每把眼来看着我,我怎至爱他,只是怕着公婆,不敢为着此事。若得便时,我也不轻放过。’遂留了心。这褚大官常常见了淳于氏色美声娇,便觉动情。又想他丈夫常是不在,公婆又且年老。故此早晚以目送情,眉来眼去,两下留心,只是不能近身言语,每日惟含情微笑而已。淳于氏起了这个念头,便不能禁止,一日浓如一日。嗅得褚文明魂飞天外,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向他家中来。”(344页)
亦专以“对门女儿”指称这类女子。清苏庵主人《绣屏缘》第三回:“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于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思上床的。”(49页)“对门女儿”中“对门”亦指邻居,“对门女儿”有烟花质地,专思淫欲,一见男子,便欲上床,并无智巧,亦无真情。金圣叹批本《西厢记》卷一之四:“[得胜令]你看檀口点樱桃,粉鼻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堆着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金批:“或问:‘必欲写前之两遍不得分明者,何也?’曰:‘莺莺,千金贵人也,非十五左右之对门女儿也。若一遍便看得仔细,两遍便看得仔细,岂复成相国小姐之体统乎哉!’”(79页)此将“千金贵人”与对门女儿相比,亦言对门女儿只思淫欲,不成体统。因此,“对门主顾”并非指“有固定关系的主顾”,“对门”是用其本义,“对门主顾”从“对门女子”取义,有指其淫荡之义。《金瓶梅词话》中言人另“有了人”,常要酸上几句,如第八回潘金莲怪西门庆连日不来,骂其又续上了“心甜的姐妹”,再如第十三回潘金莲知西门庆与李瓶儿有私,骂李瓶儿为“隔壁花家那淫妇”。例(2)中,因陈经济连日不傍门,春梅代金莲向陈经济传话,“对门主顾”是对陈经济“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傍”的讥讽之言,犹言其又有了“只思淫欲而无真情”的对门女子,把“俺娘儿们”的恩情忘了。
干隔涝汉子
(3)容与堂百回本《水浒传》第二回:“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30页)(4)明长安道人国清《警世阴阳梦·阳梦》第一回:“(魏进忠)专好帮闲,引诱良家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单学得些游荡本事,吹弹歌舞绝伦,又好走马射箭,蹴球着棋。若问文书,一字不识。这些里中少年,爱他会玩耍、会诌趣,个个喜欢他,常在涿州泰山神祠游玩歇息,结成一党,荒淫无度。这些都是干隔涝汉子,无籍之徒。”(10页)
《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干隔涝”条:“形容穷困没出路或没正业。干,穷。隔涝,犹趷剌、合拉,形容词词缀。”《近代汉语词典》“干隔涝”条同此,皆未确。又多有学者以“隔涝”为蜀语“疥疮”之别称,唯许政扬、周汝昌指出其误:“然‘干疮汉’则实无此语。曾说与当地人听,认为没听说过,只觉好笑。此种譬喻殆亦不可想象:盖招闲汉者正取其游手好闲,工修饰,能技艺,相从宴乐粉饰场面为事,安有专取生疮汉肮脏人之理?且原文‘惜客’、‘闲人’、‘干隔涝汉子’,三名连举,前二者即明系一种,足证第三者亦即闲汉之一名,三者即一,亦不应‘惜客’、‘闲人’之外忽又别入一新类型曰‘干疮汉子’也。其说殆不可通。”并认为:“‘干隔涝’可能是‘甘国老’三字的别写,‘甘国老’,没有自性,事事随人的意思,在药材里甘草一味最无自性。放在什么性质的药味一起,便成什么性质,因此绰号‘甘国老’;同样,凡是人没有自性,冷热随人的,便叫‘甘国老’,这也正是帮闲人的特点。”《水浒传》中,“惜客”乃好客之义,非如许言与“闲人”、“干隔涝汉子”为并列之一名。如《水浒传》第十五回:“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451页)“闲人”与“干隔涝汉子”亦非一名,否则实在不必重复,从例(4)“里中少年”结成一党亦可知干隔涝汉子并非都是帮闲。《警世阴阳梦》中,“干隔涝汉子”后又言“无籍之徒”,二者义近,但亦并非如许言为一名,据《白话小说语言词典》,“无籍之徒”乃“行为不端,不守法纪”之人,语义更重。“干隔涝汉子”亦非从“穷困”取义,《警世阴阳梦》中,结成一党的并非都是穷人,如与魏进忠结交的李贞、刘嵎两个都是“有钱的主儿”,统被称为“干隔涝汉子”。今谓“干隔涝”乃“瞎搅和;瞎折腾”之义。“隔涝”有“搅和;折腾”义,今北京、东北、河北、山东、河南、山西等地方言中“搁娄”(或作“和弄”、“攉娄”、“攉弄”、“攉拢”等)有“搅动;搅和;扰乱”之义。“搁娄”又有“折腾”义,今东北、河北方言中仍言,如“瞎搁娄了一晚上,啥事不当”(吉林公主岭)、“没去,俺感冒呢,怕攉弄得厉害了”(河北东光)。另外,北京话中“和弄”有“挥霍”义,《汉语方言大词典》“和弄”条:“挥霍。北京官话。《刘宝瑞表演单口相声选》:‘不错,是分了点儿房分了点儿地,有俩钱儿,可这是一股死水啊,和弄完了就完了,完了不得要饭吗?’”“折腾”亦有“挥霍”义,《汉语大词典》“折腾”条:“挥霍;糟蹋。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三部十:‘现在厂里的事管不了哪,退补,厂也不是我的哪,反正把这些企业折腾完了就没事啦。’”二词引申路径相同,可为参证。或作“霍乱”,《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着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着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諕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干霍乱了一夜。”(2511页)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干霍乱”条:“白忙活;无所得。亦作‘干合剌’。《雍熙乐府》卷八[一枝花·风情]散套:‘妆孤的大厮八,买笑的干合剌’。”“干霍乱”、“干合剌”皆言“瞎折腾”。《白话小说语言词典》“霍乱”条正释为“折腾;折磨”。或作“和剌”,《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三回:“人也不知死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和剌不上。”(2118页)“和剌不上”即“搅和不到一处”。因此,“干隔涝汉子”即整天搅和在一处瞎折腾的人,喻指不务正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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