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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1606
易格滋

  春风

  易格滋

  易格滋,1965年生于湖北孝感。自由职业者。向往云一样自由的生活。文学爱好者。曾在《孝感日报》《楚天周末》《海南日报》《西藏日报》《兰州晚报》《河北文学》《青年文摘》《荷花淀》《赤壁》《长江丛刊》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数十篇。

  

  那年冬天,我十三岁,梦春和青十四岁。

  我们的家,住在磙子河西侧。小小的磙子河,发源于牛迹山,由北向南,穿朋兴店,过十五里港,一条清清亮亮的细流,一路缠绵悱恻,浅唱低吟,来到我的家乡。河对面,是许家桥,历史上,我们河西的人,曾因争夺河水溉禾,或者姻亲之间争强好胜,捏着冲担,举着铁锹,齐齐呐喊着趟过磙子河,把许家桥相关的人,揍个嘴歪鼻塌。后来,许家桥出了几个强人,轰轰烈烈地干过几桩杀人越货的豪迈之事,自此,河西人,变得十分谨慎小心,唯恐强人跑过来复仇。河西人的隐忍,换来两岸的太平岁月。关于磙子河的那些故事,暂且不表了。

  寒假里,雪一连下了几天。江汉平原的风雪,迥异于其他任何地方。这里的风,像是一群从天上飞下来的鸭子,被人用竹竿子驱赶着,一阵紧似一阵。鸭群在田野上,冲过沟渠,塘堰连滚带跑地嚣叫着,翻越坡岗和湾子里农家的院墙,丝毫也不停止脚步,贴着地面,挟裹着雪雾,向无垠的平原深处肆虐。夜里的风,带着尖利的哨音,风想掀翻屋顶,想吹断电线杆,想把老宅旁祖父年轻时种下的那株老槐连根拔掉,结果呢,屋顶只抖动了几下,那些经年的尘埃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电线杆儿被斜拉的铁索深深钉在泥土里,它依然傲慢地伫立于苍莽的雪野。至于老槐树,风更是打错算盘啦!老槐的躯干长满龙卷风图案一样的疙瘩,那疙瘩皆拳头大小,旋转的纹理扭结成图案,酷似眼睛,像人的眼,也像牛的眼,也像诸如驴呀骡马的眼睛。乍看,那躯干上尽是眼睛。那些眼睛扭结的纹理,隐藏不住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就连老槐树上那个喜鹊窝也毫发无损。所以,风想连根拔起槐树,是做白日梦了。风雪肆虐几天几夜后,终于疲惫地败下阵来。

  清早,东方的天际呈现出一片粉白的云带,白云隐蔽不住久违的红日,恰如一枚敲开的鸡蛋,赤红的光晕,渐渐浸润了厚厚的云层。天晴啦。下雪那天,我们约好大雪初晴时,一起去孝感城买书看。在那个文学的年代里,我们三个文青,最幸福的事就是,从家里步行十五里去城里买一本刊名叫《春风》的文学杂志,在漫长寂寞的冬天里,轮流传看。记得这本杂志出生在遥远的北方雪国,吉林长春市斯大林街。并不是这本刊物多么高雅玄奥,盖因她的文字极富亲和力,想象那篇篇文章,一定出自与我等相仿青少年文青之笔。它们像一缕缕春风,从遥远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熨帖着三个少年的心房。恰好那刊名就叫做《春风》!

  那时,我们都是凤凰砦小学的学生,小学五年级读完后,学校成立了初中部,初中时,我们被分配在一个班里。梦春的父亲是当时生产队的拖拉机手,一个大雾天,他父亲驾驶拖拉机翻过无人值守的涂家河京广铁路道口,突然遭遇机器熄火,面对鸣着长笛,喘着粗气,急驰而来的火车,这个汉子没有选择逃生,在他手忙脚乱,企图再次启动机器的瞬间,轰隆隆的火车,将他和拖拉机甩到几丈远的水沟里。这一年,梦春九岁。从此,梦春的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幼弟,像只母鸡,无论风雨,无论寒暑,脚手不停歇地在田地里觅食。苦寒的日子太过漫长,他的母亲终于支撑不住,寻嫁到河那边的胡家湾。梦春是长子,他舍不下弯腰驼背长常咳喘不止的祖父,母亲和两个幼弟走过磙子河的水泥桥时,梦春躲藏在灌木丛中,清亮的泪水从他充满灵气的眼眶涌出,他咬着嘴唇哭得差点昏死过去。母亲和弟弟们离开的日子,梦春与驼背祖父相依为命,我们再难看到他咧嘴的笑和那一对调皮的小虎牙。实在想母亲和两个弟弟了,放学后,梦春约上我和青,坐在堤弯里,痴痴地望着河对岸那个叫胡家湾的村落。我们一直坐到月儿从东边悄悄升起,冰冷的露水不知不觉打湿了我们的发梢,冬夜的寒风,灌进我们的衣领和袖口,我们在清冷的月华里向各自的家走去。

  青的父亲是位锯匠。这个行当今天已消亡。那个年代,家具行业所用的木板,都是用人工把圆木裁割成板材。怎么裁?两个壮汉,相向各握锯子两端,来回拉扯,银白的锯带往返如梭,沙沙,沙沙,白花花的锯末如初雪飞扬。青的父亲腰上勒着布带,双手腕勒着布条,腹部鼓着气,头上像蒸笼冒着热气,浑身像被雨水淋湿一样,淌下豆大的汗珠。青的母亲盲了双眼,不能去生产队劳动,父母生育下四男一女,七张嘴,基本靠他做锯匠的父亲养活。

  看见梦春和青时,他们早已在大队部的屋檐下跺着双脚,两手窝在嘴巴上呵气取暖。三个人同时伸手相击。我们走过三架屋,路过徐家冲,穿窑湾,翻过铁路货场后,就是小小的火车站广场,从这里到孝感城,还有十里路。广场上停泊着开往城关的公交车,车顶堆积着厚棉被似的雪。司机把头探出窗外,看着我们三个裤腿和鞋底沾满泥水的孩子。为了省下每人一角钱车费,我们选择步行去城里。

  沿途高高低低的屋顶,和路侧的树木,电杆,以及不远处的菜地,麦地都被雪包裹,显得雍肿肥大。几只麻雀从电线杆上飞下来,蹦跳在路中央寻找食物。这条从火车站出发,窄小得只容两个汽车相向而行的柏油路,它的尽头就是孝感城,城里的邮政局旁开着一间门脸,售卖很多文学杂志和其他书刊、画报,几乎每个月,我们都会去那个店里,买回我们喜爱的文学类杂志,那个店里的售货员,看到我们时,问都不问我们,直接把手伸向货架,取出那个名字绿意盎然的杂志。杂志封面上,是一条冰雪开始融化的小河,清冽的河水,在一堆乱石中迸溅,激起银白的水花,旁边的石缝里,一株不甚粗大的柳树,披散着枝条,那摇曳的柳丝,绽着点点新绿。单单是这样的画面,就足以吸引了我们的心灵。那消融的冰雪,那清澈可喜的哗哗流水,那呼之欲绽的新芽。

  春天的时候,学校周围的田野里,油菜花金黄,蚕豆花淡紫,胡萝卜的长缨窜出半人高,细碎粉白的花蕊,像乡村除夕夜空里,绽放的烟花,满天璀璨。四月的田野,各种花儿,吵吵闹闹地开成一片,绊根儿草,野麦弯,狗尾巴,恣意汪洋,爬满每一寸土地,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学校南的水塘坡上,丛生着菖蒲,黑色的蝌蚪,一群群在清亮的春水里游弋。草青,水碧,空气芬芳,池塘和沟渠里的水也散发着香味。

  这一年,班里的女生只剩下七人。庄稼人认为女孩儿终究是别家的人。初中时代,男孩女孩腼腆起来,不再像小学时,下课后在一起疯疯闹闹。梦春的嘴唇上长出一圈绒毛,像幼蚕爬满他的双唇。班上的女同学变得鬼鬼祟祟,她们常常形迹可疑地聚在一起,议论某某男同学。小艾长着一张严凤英的脸,巧的是,嗓子好得也像严凤英。小艾是我们班唯一的城里人。她的父亲是城关刻字社的职员,拿公家薪水,外婆家和梦春同在一个湾子里。外婆疼爱小艾,舍不得这个掌上明珠,说只有等她老死了,女儿女婿才可以把小艾接回城里去。于是小艾只有屈就这个乡村学校。按村中辈分,小艾长梦春一辈。这年春天,大队部放映电影《天仙配》,一时间,初中班的男生女生,在无人注意时,躲躲闪闪地模仿影片里的董郎和七仙女。只有小艾,却是落落大方,跑到油菜地里,扬起满月似的脸:

  你耕田来我织布,

  你挑水来我浇园。

  梦春也跑到菜花丛中,接住小艾的词: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冀双飞,

  在人间啦啊……

  没有想到的是,梦春真的与小艾谈恋爱了。

  发生在这个春天里的故事,注定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小艾的父母知道后,来学校把小艾领走了。小艾的外婆,害怕弄出事来,伤害了这个心肝宝贝儿,吓得不轻,这回不再生死不依。小艾走时,全班同学一齐到路口送她,同学们一个个怅然地站在路口,直到小艾和她的父母,在同学们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很小的点。平时腼腆的男生和女生,有人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梦春初中读完后,回家务农。他驼背的祖父在六十八岁那年辞世。我和青都没考取大学。用我父亲的话说,我是一个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废物。不能文是指我终究不能吃文化饭。不能武是指体力劳动,我从小瘦弱,农村里犁,耙,挑,栽,割,水里泥里,哪一样不要力气?别说将来我去做一个合格的庄稼把式,恐怕连媳妇都讨不到。我们白天各自在田地里劳作,夜晚相约在磙子河边,探讨着合作写一部长篇小说,期待一炮而红当上作家,最好一跃跳出农门,去做一个城里人。城里多好啊,有水泥路,有楼房,有清洁省事的自来水,有温暖的路灯,也许还会有浪漫的爱情。如此,梦春就有了资本去找他的小艾。我们构思了复杂有趣的小说情节,设想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拟定了小说的标题。三个人分头写作,写着写着,觉得水平不够,笔力不逮,于是又翻出那个大雪天里买的《春风》杂志来读,每读一次,信心增长一次。我们都认为,《春风》里的文章,我们也能写出来。我们互相鼓励,互相安慰,幻想着有一天小说能发表,在湾子里沸腾,让那些说我们不务正业的人看看我们的能耐吧。

  然而,这真的只是一个梦想!别说出版长篇小说,除了本地的小报刊载过我们一个豆腐块,得到过五元稿酬外,我们投出去的稿件,皆如泥牛入海。转眼我们都二十多岁了,依然一事无成。

  这年,梦春结婚了,冬月里择了日子,梦春与一个黑面大足的女子结为夫妻,次年生一子,再两年又生一子。梦春说,我当不成作家了,清明节后去吉林当抹灰工。

  青忽然爱上音乐,他用一整年在徐家冲值夜的工资,买下一部三洋牌收放机。徐家冲是大队农科所驻地,四周荒芜,遍地都是被火车轧死的无主坟墓,白天路过那里,人们不寒而栗,有早起或晚归的庄稼人,多次看见过无头,无手,残脚的鬼魂在那一带游荡,并伴有凄厉的哭诉。农科所的职工谁也不敢在此值夜,大队部便悬榜公开招聘值夜人员,每晚2元,按月结算。青跑回家扛着被絮当晚就去了。

  青买回收放机那天,把声音开到最大,立体声的混响音效,震动了半个湾子。青跟着收放机唱道:

  你说过要到很远的地方

  去寻求你的梦想

  像一只孤独的海燕

  海阔天空,任你翱翔

  就带着那句亲切的叮咛

  和那颗执着的心灵

  莫忘了,从远方回来的时候

  要告诉我许多故事

  你说过要到很远的地方

  去寻求你的梦想

  像一个游唱的诗人

  四海为家,任你流浪

  就带着那支心爱的吉他

  和那顶低垂的宽帽

  莫忘了从远方回来的时候

  要送我一页诗篇……

  青经人介绍,与许家桥支书的女儿订了亲。那女子大他三岁,却比他矮一个头,不识一字,媒人说,看在她老爹的面子上,看在今后过日子的份上,答应下吧。青默然许久,点点头。腊月里,青和那女子拜堂成家,我吃完酒席,青送我回家,我们走到河堤上,我说,你别送了,新娘在家等着哩,还有那么多客人也不要冷落。青嚎啕大哭起来。这儿曾是我们一起探讨那部小说的地方,无数个黑夜,我们在这里幻想未来。许多年后,青在远离磙子河的异乡,写着日记,他说,那一刻,他在向命运屈服。

  正月十五,放完辞岁的鞭炮,青在浓浓的硝烟中,登上北去的列车。青特意买了一套藏青色西服,配上洁白的衬衣,青走过火车站的天桥,北风吹起他西服的下摆,哗哗作响。青的岳父,把这一对新人安排到黄河边的一个能源城市经商,一去数十年。

  再见青时,他已是一双儿女的父亲,青头发稀疏,微微发福,我们互相加了QQ。他保持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三十多年,每天一千字,从未间断。从前是在纸上写,现在在电脑或手机上写。有一年夏天,他回来找我玩,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他说这是他几十年来写下的日记。某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寂寞,谁能与共?只有文字和酒。

  梦春依然如候鸟,春去冬回,年复一年,偶尔在春节时遇见,我们喝酒,谈外面的见闻。他已早生华发,门牙脱落了两颗,说话时关不住风。我们不再有共同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了。因为长年在外,他的两个儿子书没读好,抽烟和喝酒倒是无师自通。

  某年盛夏,奥热难挨。夜里,梦春打电话说,他正在长春市,我瞬间想起,三十多年前,大雪天里的那本杂志。那封面上消融的冰雪,清冽的水花,还有那摇曳的新芽,以及我们曾经如痴如醉的文学梦。我问他,你到过斯大林街吗?他说,我就在这里呀。我说,你替我去看看《春风》编辑部吧,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机会去看看。梦春在电话那头说,现在改名叫同志街了,我不知道啥鸡巴春风呀!这儿的舞厅门票五块,舞娘又漂亮又丰满,我昨晚还去了。跳着跳着还熄灯十分钟,嘻嘻。警察管也管不过来,这样的地方多呀,光我们老家,每年就有三十万人来做泥水匠。你来不来呀?

  这晚下半夜,突然刮起大风,街旁的行道树被狂风摧折。伴随着巨大的雷声,全城停电了。我猜想,也许是暴风雨损坏了城市的电力设施。在一片漆黑里,我看见翻滚的黑云被闪电撕开,雷雨如鞭,抽打着小城。雨水哗哗,涤荡着大地。

  梦春,青,我亲爱的朋友,我童年的伙伴!今夜,你们是否会记起,那年大雪天,我们步行十五里,去买一本刊名叫《春风》的文学杂志!

  责任编辑:田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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