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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洞

时间:2023/11/9 作者: 赤水源 热度: 11757
文/李鑫

  

  牛市 卯明勇/摄

  黑夜是正常的,我追逐的只是那些星光而已。

  ——题记

1

血液甘美,有木苹果的气味

  新鲜的麂子肉带着残留的皮毛

  告诉我黑夜的味道

  黑夜柔韧,跟着我长大

  我听见石斧伐木,竹矛扎向獐子

  我听见暴涌之泉,皲裂之火

  听见鱼顶开上空的喘息

  有人起高炉炼青铜

  铸大器祭苍天,有人焚檀煮酒

  掘大地寻归处

  我啜饮百草之粥

  能分辨海水、河水、溪水、露水

  能感知蒲公英、半枝莲、茼蒿和松果

  我食百兽之肉

  虎肉烈,有赤火

  豹肉绵,有金丝

  象肉沉,有土息

  麂肉甘,有回水

  鹰肉辛,有木风

  黑夜摇晃,窄窄一隅

  有翻腾之感

  沉香、牡丹和莲

  鼎、缶、觥

  祭司击剑而歌:

  “茫茫大道

  渺渺青峰

  焚沉香,点犀角

  众神归位兮

  太阳出”

  “凯凯南风

  虺虺其雷

  具鼎食,司酒器

  众神悲悯兮

  太阳出”

  “悠悠苍天

  簌簌其雨

  白牡丹,金莲花

  众神心悦兮

  太阳出”

2

醒着做梦,梦里醒着

  连接清醒和梦境之间的

  是摇晃的水

  体温 三十五度

  伐松柏,削山川

  沿矿脉补裂缝

  一只巨大的陶罐,熬着草药

  水温 九十五度

  递给我独木舟的女人

  有丰腴的气味

  针刺的闪电拖着沉沉的雷

  替我划动

  沿途若有暗礁似鹿角

  沿途若有河滩如兽骨

  黑夜是迎面走来的鼓

  穿过之后,发出金石之声

  而茫茫回音是自认为清醒之后

  记忆里晃荡的搜索

  对着千仞之壁,打磨指纹

  扯忍冬藤捆好心脏

  在触之冰凉的玉石上,安抚脊骨

  借丝瓜瓤除去兽毛

  醒来之后,我已全身光滑

  眼睛尚未长成,而耳朵巨大

  十亿年前的潮水尚未退去

  攀爬上岸的鳞片还有思想

  思想不知颜色,对着黑夜巨大的襁褓

  模仿。模仿天崩地裂,模仿春雨冬雪

  模仿猛虎行止,爪牙抵地

  尾巴上翘的雄性气息,撑起太阳

3

眼睛是什么?这些发出声响的事物

  如何命名?这些气息、气味

  木樨草和鸢尾,用什么区分?

  我是否正在活着,或是正在消失?

  有人烧龟壳,松香和蛋白气味

  油脂气味,嗜血的气味和反思的气味

  爻词简洁: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眼睛是否就是耳朵

  而玄黄是否就是柠檬或者泡桐花

  某种束缚你思想的东西正在形成

  他们谓之以时间

  而此刻正在形成,过去即不复存在

  此刻有磨刀之声,屠杀之声

  群象狂奔之声

  白鹤悲怆之声

  大火簌簌之声

  高原山顶之上,大风磨砺白雪之声

4

在一阵又一阵的波涛中

  孕育着黑夜

  这久古的召唤拍打着梦境

  我开始辨认发声之物

  刺刺作响的,应该尖锐

  簌簌燃烧的,应该辽阔

  投掷的石块,应该充满深色的棱角

  下坠而不可阻挡的

  应该狭长而封闭

  我想起火,在窄小的空间蔓延

  我想起光,一种莫名的冲动

  我想起眼睛,许多事物向我涌来

  我想起全身赤裸

  心中漫延古老的羞愧

  柔软的家园,浅色的墙壁

  有人在身后举起火把

  我没能转过头去

  我把他们的气味画下来

  就成为抽象的岩画

  人脸中飞翔的蛋壳

  树干里凝固的鹿血

  斧头上逃亡的风,成为斜斜的一道道线条

  听起来像是河流干涸

  有人在身后说起文字

  我想起眼泪流干之后的

  无用的眼眶

5

当我记起了我,就有了光

  当黑夜的木船经过狭长的河道

  它就会因为诞生而搁浅

  此刻被雕琢,温润的玉石镂空

  水有了规则的去处

  我说有光,光就充满,让人窒息

  一床巨大的蚕丝被褥扑下来

  盖在梦呓的语言身上

  窒息、闷燥。时间开始坚硬

  质地生脆,过往轻轻掰断

  而延伸的部分继续生长

  此刻所有的光都为我照亮

  此刻所有的山川都围着我旋转

  我看见一只只巨大的眼睛

  穿过我的身体

  我看见那烧龟壳占卜的祭司

  缓缓走进岩壁之上

  带着灰尘的铜尊,还有一半的酒

  昨日摇晃的梅雨

  现在有些发烫

  有些光明我不得不尝

  有些颜色我不得不确认

  有些事物我以为已经形成

  有些事物却难觅其踪

  悬崖如铜片,被锤砸出凹痕

  天空似墨斗

  从云中拉出太阳的线条

  所有的事物都需要重新测量

  包括时间,包括思想

6

大日高举,滚滚发烫

  无尽的熔炉隧道连接苍天的心脏

  眼睛诞生而眼睛无用

  不能窥望那高度的热,不能承受

  那旷古荒凉的能量

  现在是影子的时代

  影子性温、味淡,轻薄无重量

  野鸡的翎毛是茅草的影子

  老虎的毛皮是泥土的影子

  龟裂的大地是天空的影子

  纸上的文字是思想的影子

  我跨过的河流是船的影子

  我跳跃的峡谷是马的影子

  从我诞生之后,我就是万物的影子

  我给他们一一命名

  活着是梦的影子,我也养活了梦

  山风如沉象,秋雨若寒鸦

  我带着眼睛出生

  世界因此免于无序

7

那么用眼睛测量这山谷好么

  刚好等于鹰的展翅

  那么用眼睛测量这栎树林好么

  刚好等于西双版纳野象的横面

  那么用眼睛测量这人间好么

  从期待到绝望

  只是两个人对视的距离

  从开阔到狭窄

  只是落叶摇摇晃晃而触地

  从汹涌到平静

  从生到死

  只是一件青铜器,长满缓慢的绿

  我终于看清嶙峋的山崖

  如何顶起太阳

  我终于看清白而柔软的蒲公英

  如果在风中筑巢

  我终于看清那喂我以血肉的母亲

  在形体上越来越精简

  逐步成为一个甲骨文

  还不忘摆出上好的爻词

  上也

  “六四:富家,大吉”

  这孤独的眼眶终于,泪如雨下

8

夜风硕大,看得见的黑夜

  与摸得着的黑夜是两种事物

  视觉充满更凌厉的气息

  黑水,虚幻的窒息

  如风轻轻关上窗子

  一部分自己,被挡在外面

  我曾听见乌鸫之悲鸣

  如此刻突兀的树枝

  我曾听见猛虎的喘息

  如此刻退去的一朵墨云

  我曾听见金石之声

  如此刻安放整齐的几块青砖

  我曾听见饥饿

  如空下去的一整个山谷

  我曾听见绝望

  如汹涌而来的寂静

  我曾听见痛苦

  如此刻,如此刻星空掩面

  微光闪烁

  没有一件事物清清楚楚

  夜风硕大,影子的故事

  走向尾音

  我曾听见时间的声音

  如此刻

  屋内鼾声微起

  母亲侧身而卧

  逐渐空下去的子宫

9

我在何处长成,而心在何处成熟

  春天,雨落满归处

  山川蓬松,云霭长满翎毛

  幻想开始认真

  天空蓝如眼泪,风里的海萤

  一只只爬满黄昏

  那遥远的海应该就是这样吧

  那紫蓝色的爱情

  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的爱人,住在靠海的房子里

  用玻璃窗

  过滤着发酵完成的光阴

  月色流淌

  新鲜的血液从甲骨文里渗出

  滴入这幽蓝的海岸

  我的爱情反复咏唱

  却寂静着,忍着不说话

  我在何处长成,洁白的肋骨

  何时完整地

  复原了古老的预言

  海萤吐着黑夜的微光

  住在海边的少女,永远对我

  开着一扇窗

10

噢,高原中涌现的深海

  平原上凸起的想象

  那些走过茶马古道的人

  也走过河西走廊

  横渡地中海,在亚马逊森林中

  将碎裂的星星埋葬

  第一个将肋骨归还给我的人

  从向日葵里走出来

  教会我色彩的另一种解读方法

  疼痛是浅黄色的

  像绽放中的平静

  喜悦是紫蓝色的

  麋鹿饮水的湖泊溶解空旷

  相遇是乳白色的

  你把身上的雪,归还给另一座雪山

  爱情是透明的

  我做什么,就像你做什么一样

  你出现在傍晚的海边

  大地长满幽幽的蓝锈

  海萤用波澜写信

  一整个高原,都有了生殖的愿望

11

而强烈的感觉告诉我,和我一起诞生的

  黑夜,并没有消失

  即便是白天,依旧潜伏在每一件事物

  不能消除的影子之中

  在我的白天中是我的黑夜,在我的成长中是我的消亡

  我开始怀疑

  开始重新审视眼睛,噢

  我可怜的眼睛

  我从一本书里找到眼睛

  横渡格拉奇海峡

  冰山在船的两侧如企鹅拥簇

  起伏的边缘像黑色锯子

  锯下雪和冰的瀑布

  这是影子的眼睛

  更真实的眼睛告诉我

  在船边的水面上,巨大的冰山漂浮

  如同巨大的真理

  薄荷绿的真理,淡蓝色的真理

  把一个虚词变成实词

  它染着蓝色调靠近

  在我的虚之眼和实之眼的交集中

  怦然炸开

  嗯,这些成千上万年的冷

  固态的水,渗出古老的泡沫

  在极地的太阳下射出炫目的彩虹

  雪燕在飞舞

  如同体内的某种事物正在复活

  我是否正在生长,抑或正在消失

  那些飞走就看不见的翅膀

  就像被我解开的时间

  记忆和幻想开始交融

  诞生了思维的纯色

  噢,伟大的透明

  我在眼睛的身后找到了眼睛

  又同时失去了他

  我在影子的身后找到影子

  又同时成为了他

  我活在我的消失之中

12

那么假设身处美洲大陆的边缘又如何呢

  苍穹的蓝色玻璃

  罩着辽阔的太平洋

  蟋蟀的小锯子,锯到风吹草动

  便战战兢兢地停下来

  夜莺的叫鸣用锋利的刀

  划开荒凉的风的口袋

  大片大片的梧桐撒了下来

  鹰试探着上天的极限

  被温热的气流搂在臂弯

  而田鼠和兔子正在瑟缩,又在生活

  天空变幻而永恒

  似乎是这人间唯一不变的事物了

  我的眼睛在思想之中

  没有脚,更谈不上身体

  其实,用不着仰望天空

  天空就在身下

  我走过我的天空,也走过你的

  我从草木、城墙、车流里走过

  将这空虚而又堆满亿万分子原子的天空

  呼进呼出

  噢,这些气体、种子、尘埃

  病毒、霉菌

  这些蝴蝶、飞鸟、走兽昆虫

  我还保留着从海洋到陆地的生物记忆

  却忘了我只是

  从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

  活着

13

我是否正在消失,或者我重新看见了什么

  太平洋吹来的风

  给野草梳起高昂的发髻

  不远处的沼泽里

  一棵草就像一个人,静穆而悲凉

  我想他看见了我

  眼中的风

  看见山崖上雕刻的陡峭

  山坡里缓慢的腐蚀

  海滩上年复一年的重塑

  看见相同的自己,反复渡河

  他看见发电机、风车、火车和船

  看见紫色的蒲公英

  蜜蜂腿上掉落的花粉

  看见种子中的巨物,看见透明中的繁杂

  看见寂静中的喧嚣

  看见你我的人间,空荡荡的繁华

  那么伊洛斯的风口袋,装的是灾难么

  赫西俄德的“早晨的孩子”

  现在是什么模样

  日本的旋风是否有我现在的情绪

  圣塔安娜落山风

  是不是和爱你的时候,一样热烈和凶猛

14

暴风雨在盘旋,而一个人间的湖泊

  在头顶逼近

  闪电的叉戟刺向无辜的大地

  又迅速和解

  清脆的雷如审判的锤声

  敲在心中失衡的木桌

  我的记忆是否是不真实的

  而生活,是否在镜子的背后

  一双无形的手把我扶正

  大雨倾盆

  眼睛在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上

  看到车窗外安静的村庄

  和一望无垠的天空

  “我觉得自己从未到过

  有这么大的天空与空间的地方”

  星星的身后是无尽的空旷

  我突然对自己摆脱影子的命运

  感到放心

15

我是否看见了骇异之物

  蓝天的糖块溶解在海里

  海鸥的声音,修剪着

  不够纯正的色彩

  巨浪巍然,岩石在白色浪花中涅槃

  白蜡树似乎抱住了整个宇宙

  而天堂和地狱靠在一起

  慢慢成为毫无意义的透明

  海风中的盐粒带着晶体的响动

  海鸬鹚叼着小鱼飞进苍茫的漩涡

  噢,眼睛

  重生的眼睛

  沉默地站在大地上的人

  像一截古铜的树干

  支起了头顶螺旋萦绕的天空

16

突然我听见了一只瓢虫的降落

  在我看见巨大的飞机

  停下来的最后阶段

  重新获得眼睛之后,声音

  像另一种视觉重新塑造了世界

  胃里翻滚的酸性液体

  类似于林中十分之一的静谧

  而血液嘶嘶循环

  基本等于蒲公英在高原晃了一圈

  我似乎听见了某一种窄小的内部

  温和的海浪轻轻摇晃

  太阳固定地升起落下

  一个强拍一个弱拍

  星星开始合奏,月亮敲着银鼓

  这一个小小的宇宙

  演绎了莫扎特的沉思

  我的心里有什么

  这小小的子宫里面

  我的心里有什么

  他那么羸弱而规避着破碎

  跟着母亲听见了纯粹的活着的

  人间

  许多声音之前早已忘却

  又在此刻一一复活

  微弱若沙粒,纷纷扬扬的背景里

  下着洁白的声音之雪

  我终于分辨出冷中的铁

  距离中的冰

  开阔中上升又消散的火焰

  他们一一对应着我

  解开时间扣子时沙沙的声音

  母亲,红色的血

  有羚羊饮水的节奏

  有山川缓缓覆盖日光的声响

  露珠一颗颗结满葡萄藤

  每多了一颗

  就多了一点沙沙的声音

17

嗯,瑟瑟的风

  潺潺的溪水

  怦然张开的野棉花

  喃喃自语的院墙

  我回到了哪里?抑或我正在消亡

  当声音从眼睛里生长

  并且足够真实

  我似乎正在寻回

  那些旧物

  他们落满尘埃

  又心怀虔诚

  他们在母亲逐渐枯萎的身体里

  等了我十亿年

18

九十九只乌鸫将方言啄起

  不慎掉落在山崖上的

  从风中过滤,还有沙沙的余音

  麋鹿低吟,夜莺清脆

  一种活着的生命意识正在完成

  在蟋蟀熙熙攘攘的锯中

  重新成为了什么

  啄木鸟对着落日膨胀的金币

  掏着思维的容器

  眼睛放了进来,它看见了声音的外观

  海豚和蝙蝠有持续的高音

  在生活的顶端

  做着无意义的记号

  而今终于看清

  他们深蓝色的悲悯

  对岸的山川开开合合

  上苍的口琴有风车的元音

  也有铁轨的辅音

  我的生命在窄小的一隅

  被缓缓拉伸

  连同体内巨大的黑暗

  都成为音乐极致的透明

  噢,母亲

  你将永远平静而温暖

  在时间的冬天

  覆满苍苍的白雪

  有松脂和瓷的声音

19

当我真正的尝到眼中的万物

  绷紧的树杈弹来干涩的风

  闻起来却是十月的夜晚

  时间刚好被切成了爱情的时刻

  我想起影子的时代

  闻到了极夜的发酵,又经过了

  极昼的轮回

  海上升得如同汽水泡沫

  舌尖的苏打渗透成了地心的热

  我知道我还保留着

  海洋到陆地的生物记忆

  他们在酒香的时间缺口中

  流淌成为琥珀色的夜晚

  而太阳镶嵌其中

  某物使我哭泣,血压上升

  使我平静又波涛汹涌

  我不能说清楚它是什么

  我却知道那是薄荷的味道

  淡蓝色的浮冰身体

  有视野中过分辽阔的不可见

  却在指尖有触电的错觉

  它震撼了我

  这是我苦苦寻回的自己

  抑或

  这是爱么

  莫扎特的C 小调幻想曲

  沿着黑夜的脉络行走

  在我的开始中是我的消亡

  在我的黑夜里有我的白天

  无情的命运似乎已经被接受

  而反抗的尾音一直在战栗

  在我的黑夜中的白天

20

有些事一定要完成,而完成之后

  不得而知

  那无尽渴望、期盼与爱的故事

  从时间的管道里

  从一端到一端,一个岔口到另一个

  我听见了冰

  我看见了嘶吼

  我尝到热

  我感知到了极致的高音

  我闻到了我写下的词语

  重塑之后又能如何

  母亲扁平下去的子宫

  爱情凸起的腹部

  又归于平静

  活着不是因为太抽象

  而是因为太精准

  我们才成为我们

  当孔雀升起华丽的翎毛

  平衡了十个绿色的太阳

  当风沙满天

  将人间涂抹得刚好匀称,橘红而半透明

  当时间一块块铺在枕木

  再一块块被火车烙印

  我重新走过的路

  是否又被新的事物磨平

  “两只八度音阶的小提琴

  一支震颤

  一支起伏

  当颤抖和胸膛起伏并在一起

  我们可以听见低语与叹息”

  圆满之后又能怎样呢

  黑夜和白天

  赞美诗和歌曲

  有些事物重回心中

  强烈的感受已经消失

  在我的白天中是我的黑夜

  在我的成长中是我的消亡

  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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