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橘灯
“噔,噔,噔”,二年级班主任晓月老师正快步走向教室。哎,往日吵闹的教室,怎么这样清静?晓月老师推开教室门,平常同学们都会把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今天怎么个个埋着头?像风吹折的秧苗。
“同学们,昨天我布置大家的手工制作,完成得怎么样了?请用你们灵巧的双手,亮出你们精美的作品来”。没有人吱声,静,就是一个静,连颗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平日里同学们都是精精神神笔笔直直的坐着,今天倒是怎么了?焉着个脑袋,真是奇了怪了。
“张鹏”,晓月老师直接点名。张鹏一下站起来,动作似乎不太利索。张鹏是语文科代表,办事一向不含糊。他把头埋得很低,一只手挠着右耳边头发,嘟嘟囔囔的说:“我……我……昨天下午帮爷爷摘橘子,他说有人到家里来收,我们家里人手不够,就帮忙,一直弄到黑,耽过了”。原来丹寨小学就坐落在赤水河半山的腰眼上,四周片片橘林,金风过处,满园橘香,晓月老师和同学们都沐浴在阵阵香风中。许多学生家都有几十或者上百棵橘树,秋天卖橘子,是他们家庭收入的一部分。
“王琳”,一个灵动的小女孩。她怯怯的望了晓月老师一眼,赶紧把目光转移到地上,右脚不自主的在地面滑动着,嘴里支支吾吾的说:“老师,昨天我妹妹生病了,奶奶叫我看着,她去卫生院拣药……”
“晏楚”,很搞笑的一个男生,今天却阴着脸,小声小气的说,声音小得恐怕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反正是没有明确的交代……
“借口,我不需要借口,我要的是结果”此时的晓月老师突然提高嗓门,她的脸晴转多云,同学们预感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晓月老师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弧形,落点在哪里,哪个就着,大家都生怕落点在自己身上,恨不得有隐身术,
“哎,李祥怎么还没有来?”同学们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李祥的座位,空着无人。大家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老师的注意力放在李祥的身上了。
“李祥怎么现在都还没来,哪个知道?”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语,但没有哪个说得出大概,因为李祥是单家独户的,大家都不知道他的情况……
晓月老师一转念,若有所思,李祥家是建档立卡户,爸妈都远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带着一帮孩子,什么孙子,孙女,外孙,杂七杂八就有七八个之多。李祥是全校闻名的捣蛋鬼,个个老师都头疼,要不是晓月老师刚刚来,不知晓情况,怕找个接收“单位”都难了,人们美其名曰“李三多”,就是嘴多、手多、脚多。上课老师讲的话恐怕没有他的多,只要老师一不留神,不是摸张三一把,就是踢李四一脚,哪天学生不告他的状,那就叫不正常。这个学期落在晓月老师的手上,收敛了许多。昨天最后一节课布置手工制作的时候,他也在的,只不过精神不振,趴桌子上,开始还以为他在打瞌睡,“是不是病了”,晓月老师用手放在他额头,试了一下,感觉很烫。前几天都是这样。星期一家访时也发现他精神明显不振,还嘱咐他爷爷带去看医生。
突然,晓月老师的腰间明显感觉到一阵震动,是有来电,她下意识的掏出手机,一看,是李祥爷爷来电。电话那头说道:“老师,我家祥祥病得不轻,不能上学了,他哭着说要见你。”晓月老师先是一愣,“我早就跟你说,带他去看医生,你们就是,怎么会弄成这样?”晓月老师嗔怒道。然后把书一扔,一边小跑着,一边打电话叫同事帮忙看着学生。
窄窄的小路不好走,晓月老师深一脚、浅一脚,路上长满杂草,早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双脚,她顾不上那么多,一路奔跑着来到了李祥的家。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木制板床,床上衣物杂乱。屋里一群孩子,有大有小。床上躺着失神的小祥,看到老师的到来,他想起来可是努力几次都失败了,老师示意他不要起来。小祥已经瘦了很多,而且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显得很费力,他用手指向靠墙壁的木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盏用橘皮制成的小橘灯。锯齿形的边缘显得那么有美感,鼓鼓的橘灯腹部用碳素笔画着五个心形图案,环环紧扣,牵牵连连,图案里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老师我爱你”,里面燃着半截蜡烛,灯光弱弱的,摇摆不定,透过橘黄色的橘皮,弥漫在整个小屋,一切显得和谐温馨。“老--师,这是--昨天--你--布置的--手工--制作”,声音弱弱的,字字顿断,说话显得很费劲。晓月老师轻轻的走过去拿了过来,递到小祥的面前,看着橘黄的微光,一个淡淡的笑慢慢消失在小祥惨白的脸上。
几滴闪着母性光芒的泪珠,顺着晓月老师的脸颊,滚落在那盏精致、灵巧的小橘灯上。
外婆桥
外婆是方圆十几里地唯一的一个小脚女人了。平日里一根拐杖支撑着弓形的身子,在村子里缓缓的挪动。外婆家住在一条小溪边,溪上一眼小石桥,不知哪个年代修造的,桥身爬满苔痕,桥面石板流光可鉴,两边石栏板上沁满红褐色的斑纹,满身岁月的痕迹。桥上人来人往,桥下水去水来。我小时长得乖巧,是外婆的心肝尖儿,外婆时常牵着我,一老一少,走在桥上,晴好的日子,我手里拿一个小凳,外婆便坐在桥上替人家做些针线活,换点小钱,也时常给我些毛票,买点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桥下河水清澈见底,鹅卵石粒粒可数,偶有谷花鱼儿游来游去,惹人的水蜻蜓突然停在你的身边,待你蹑手蹑脚的靠近想去捉住它的时候,它却又突然飞身而去,逗得你失望而归。每次来外婆家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见到一个叫燕子的玩伴,燕子长得黑黑的,扎着两个小辫子,跟我玩得最好。
都说女儿是水做的,原来水是上天赐给女儿的,不爱不行。夏天我们就悄悄的相约去小桥下面踩水。慢慢的胆子大了起来。趁外婆不注意,我还偷偷的下了深塘学游水,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我也学会了。
一次,我和燕子又来到溪边,前一天刚下过雨,溪水涨了不少,漫过平时裸露的沙石,那里好生热闹,还有几个小伙伴早就在等我们了,岸边一位小嫂子,白生生的双臂像刚洗净的莲藕,丰腴而有韵味,外婆和她边聊边洗衣物。
瞅着外婆专注的跟那位小嫂子摆悄悄话,我俩偷偷地溜了。我跟在燕子的后面,下了水,游了一会儿,她们都上岸晒太阳了,我想继续游,准备游到塘对岸去,因为对岸长着一林野蔷薇,现在正熟,黑红黑红的汁水浓浓的,酸中带甜,味道好极了,我是个馋猫,想去吃个独食。游到塘中央时,水越来越深,我心里有点发慌,就想站起来,瞬间一个急流冲来,感觉自己到了漩涡的地方,我想浮起来,但是水流太急了,浮不起来,又往下沉。水不停的往嘴里灌,往鼻子里钻,脑袋仿佛充血般难受,疼的厉害。此时我慌了,不知所措,双手在水中乱舞,大声呼喊救命。
“晓月落水了,晓月落水了,快救人”小河沟里响起了急促的呼救声。
感觉有哭声,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外婆,她嗫嚅着,颤颤抖抖的说:乖孙女,醒了,好了好了,老天菩萨有眼。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抱着我亲了又亲。我分明感觉到外婆全身凉凉的,湿湿的。
后来,外婆病倒了,好久好久,说是被水浸透了,感了风寒,天天说胡话,怕是离大去之期不远了,舅舅都为她准备了后事。 后来,却奇迹般的好起来了。
再后来,外婆就再也不准我去小溪边玩水了。
后来,邻家那位小嫂子告诉我:当时听到呼救声,她看见外婆立马丢掉拐杖,手脚并用快速爬向我出事的水域,溪水浸湿了她的衣裤也全然不顾,边爬边喊:“快救我孙女,快救我孙女”。我就丢下手里的衣物,飞快的跑向你,跳入水塘,双手在水中搜索一番,你在水里挣扎着,见有人来,就立即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才将你救出水来。
时光如流水,逝者如斯,我长高了,外婆变矮了,我长直了,外婆变弯了,弓形的身子更加贴近土地,贴近将与她长久相伴的土地。静好的岁月爬满沧桑的面孔,不舍的劳作镌刻在变形的双手,如罗中立画中的母亲,安详的面容透着母性的光芒。
外婆没有进过一天学堂,扁担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但是只要听到哪个孙子不读书,是要把儿子姑娘拼死拼活的,大家都怕她了,哪怕再艰难,也要送子女上学。她时常对我说:要读书才有出息。
还清楚的记得,那年秋天,我拿着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赶到外婆家。
“好外婆,我考取一中了”,我兴奋的说,把通知书递到她手中。她接过红红的通知书,用手摩挲着,脸上溢满幸福,反复的说:“我乖孙女有出息了,我乖孙女有出息了”。
第二天我走时,她执意要送我到小桥。我牵着外婆,一老一少慢慢的走在秋日的晨曦里,外婆就像一张弓,我就是弓上待发的箭。走到桥头,外婆立着脚,用拐杖支撑着弯曲的身体,靠在墙边的栏杆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我熟悉的布包,里面装着外婆的零花钱。一层、二层、三层----,展开,里面全是零票。
“一块”
“两块”
“五块”
“十块”
“二十块”
“五十块”
她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五十元钱数了大半天。
“孙儿,外婆没得很多的钱,只能给你几个零花钱,以后,我会给你攒点,到那边,要好好读书-----”
“外婆,我----”
“你,你啥子,别推了,快去了,别磨磨蹭蹭的,怕赶不到车了”。我的心一阵酸楚,转身向远方走去。
走过小桥,我回头望着外婆弯如弓形的背影,就像她脚下默然无语的拱桥,承载着满堂儿孙,走向山外,我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愿外婆安好,愿外婆永驻这令人留恋的烟火人间。
最后一课
早晨,阳光洒满校园,几只鸟雀“喳喳喳”的在树间飞来蹿去,上课时间,校园里只听见老师的讲课声。高山附设初中班的土质操场上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腾-腾”的踏上木质楼梯,来到初三年级教室门前。
“咚--咚”
“大叔,爷爷好像是回光返照,大婶叫你快点回去”。
“到底如何嘛?”
“好久滴水未进,今天突然要吃稀饭了”。
“不是没问题吗?待我上完这节课再去”
十五分钟左右,高山附设初中班的土质操场上来了两个行色匆匆的人,“腾腾腾”的踏上木质楼梯,来到初三年级教室门前。
“咚咚咚”
“大舅,姥爷不行了,舅妈叫你快点回去”。
“到底如何嘛?”
“只差一口气了”。
“不是还有一口气吗?待我上完这节课才去”
十分钟左右,高山附设初中班的土质操场上来了三个行色匆匆的人,“腾腾腾腾”的踏上木质楼梯,来到初三年级教室门前。
“咚咚咚咚”
“大兄弟,老伯不行了,家里叫你快点回去”。
“到底如何嘛?”
“老人家已经 ----”。
“不是已经不行了,我去又救不了他?马上就要下课了,待我交代完一些事情就去”。刘老师转过身去,眼里闪着泪光,昨夜临走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儿啊,我可能日子不久了,我两爷子一生都吃粉笔灰,虽然成就不大,可也没有污了教师这名头,上完明天的课,你也就退休了,你就放心的去学校吧。守着我是我的福气,守不着我也不紧要,你大哥不是在吗?何必相守?”
老人躺在木床上,深陷的双眼像两个石窠,里面涔着积水,双手像枯败的树枝,有骨无肉,可以看得见皮里的青筋。
刘老师半跪在老爹的床前,喉咙仿佛被什么塞住,眼眶里泛着泪花,“爹,待明天交接完学校里的事,我就回来伺候你”。
老人点点头,用手示意儿子快走。
刘老师拿起电筒,一头栽进夜里。
教室里,几十名学生齐刷刷的立在楼板上,班长拿着一束早晨大家从远处采回来的山花,恭敬的递到刘老师的手中。
全班同学齐声说道:“老师,辛苦了,你守望我们三年,我们共同守望一生”。
“噹,噹,噹”,下课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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