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古经
我也不知道,奶奶的古经什么时候才能讲完。家里没有什么故事书,唯一的几本还不是我喜欢的,它们专属于妈妈,里面夹满了大大小小的鞋样子,都是妈妈剪出来的,有的花花绿绿,一看就是拿我们用过的美术书剪的。妈妈好像不擅长讲故事,她每天都是忙,不是家里就是地里,但是忙得很有条理。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条理规律都是忙出来的,一忙起来每件要做的事都在眼前放好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让人闲散。人一闲,就开始乱了。所以她的脚永远都被土地绑住了,成了土地新延伸出去的根,哪都去不了,即便去哪她也都是各种操心,更别说讲故事了。妈妈是个很踏实的人,踏实到让人怀疑她都不怎么会去想象,围着她的永远都是眼前的生活,最浪漫的也就是过年过节,天马行空的那个世界不在她心里,她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可我不一样,一个孩子是需要另一个奇幻的世界的,那个世界亦真亦假,所有的事仿佛就在我生活的村庄里发生,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有没有亲眼见过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听到,它就已经存在于我的心里。我的心多广阔啊,里面装得下一个人和神兽植物共生的世界,甚至更多,只是从来没有人询问过而已。一个孩子,有时候也只好在某个时刻独自做梦,寂寞地成长。
总有闲下来的人吧,比如奶奶。吃完饭,喂完圈里的鸡和猪,奶奶就闲了,太阳也闲了下来,不再急着从山上下来,阳光可以悠闲地在我们头顶的浅蓝色的天空移动,在半高的草垛上移动,在公鸡漂亮的红色鸡冠上移动,最终停在我们的身上。再没有比午后更悠闲的时光了,再没有比我们更平常的人和阳光了。奶奶坐在草垛边上,那是夏天新碾的麦秆,上面还有没碾掉的麦子,带了太阳的晾晒反而更加柔软,后背靠上去很舒服,场边的榆树和杏树也尽情晾晒着自己翠绿的叶子和枝条,投下绿色的阴凉,偶尔有一只鸟儿停在旁边,没跳几步又飞走了,连叫声都没留下。这样的氛围正适合奶奶讲古经,和神话不一样,古经是很平常的故事,平常到好像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亲身经历过一样,就在身后的杏树坡和水泉坡上发生。
“以前啊,一家人养了七八个姑娘,家里很穷。有一天老汉去山上放羊,拾到了一窝野鸡蛋,很高兴地拿回了家。可是家里孩子太多了,不够分。老汉和女人一商量,决定把女儿们带到山上扔掉。到了山上,老汉让女儿们蹲在一个坑里,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杏树嘱咐女儿:
‘你们先等着,我去打杏子,等什么时候听到杏树上挂的那口大钟响,你们就出来。’
女儿们等啊等,天都黑了,那口挂在杏树上的大钟还是没响……”
那口大钟可能不会响了,傍晚的风太轻了,它横跨整片山坡,所以钟一动不动,杏树也一动不动,我想那几个姑娘傻可能还在等,杏树林里安静地一如清晨。
“放羊能拾到野鸡蛋吗?”这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
“能啊!”奶奶说的很认真,好像她真的见过村里那些放羊的人拾到野鸡蛋一样。
虽然我们也在玉米地里见过野鸡的窝,一个特别松软的浅土窝,土被刨的有点乱,偶尔还混着几根野鸡毛。也见过野鸡飞快地穿过山地,我还跟着她们去山上和后沟放过羊,但从来没有拾到过野鸡蛋,那个放羊的老汉,他像拾到宝一样,拥有那样好的运气,让我们羡慕。
也有让我们讨厌的,比如野狐君,奶奶的古经里,野狐君一定会出来,它会装成人的样子,会说好听的话,跟在年轻妇人的身边,骗人家的小孩,然后在晚上偷偷吃掉,还要装成孩子的妈妈。
“她家里的两个孩子很害怕,假装出去上厕所,爬到了院里的树上面。野狐君在炕上等了半天,两个孩子还不进来,就出去看。它看了半天都没看到两个孩子,一低头看到地上的水里有两个孩子在笑,抬头才看到孩子在树上,她就让孩子拉它上去。孩子拉到一半就假装没力气松手,反反复复,然后野狐君就被摔死了。”
这样的故事并不可怕,反而让我们觉得这个野狐君又笨又好笑。奶奶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出来吓人的总是野狐君,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动物,狼或者更凶的,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这里最能害人的就是野狐了吧,而且只有野狐。其他诸如野兔野鸡之类的,顶多糟蹋一下地里的粮食,开春最多,它们会从白色的地膜里刨出刚栽下去的玉米种子。冬天下雪的日子,兔子也会下山,啃干净我们屋后面果树的皮,留下乱七八糟的兔牙印。但野狐不一样,它会趁夜色钻到别人家里,偷人家养的鸡,咬住鸡脖子就拖走了,鸡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叫出来。所以它才会变成古经里最不讨喜的角色吧。它们永远活着从某个路口突然出现,像人的模样,最后又仓皇逃开或者消失在某个古经的结尾。像太阳,虽然今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它又会出现。野狐君也会出现在奶奶的下一次的古经里。
奶奶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的古经从哪里来,她小时候是个苦孩子,常常在坡上地里拾柴挖野菜,后来双亲也去世的早,是谁边干活边跟她讲的古经?在场边还是秋天草色枯黄扎人的坡上,不知道是谁给她一段温暖平淡的少年岁月,陪她挨过那些生命最初的苦痛。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才去好奇这个问题,可惜没有人告诉我答案。也许古经是简单的,它在这片干燥的北方大地出现,伴随着时常少雨而无趣的农忙。但它又是那么吸引孩子,那些情节时常像落日余晖下的青草,一点点蔓延,渐渐填满了我们身后的油笼山,也填满了一个人微不足道的前半生。
太阳移动地越来越慢,阳光也越来越淡,更多的阳光都掉进了草垛里,融进了我们的身体,奶奶的古经还没讲完,她用麦秆给我们掏耳朵,又痒又舒服,让人忍不住眯眼打哈欠。古经就这样从我们的耳朵里进来又出去,我已经不觉得她说的是古经,是故事,而是真实的生活,就在这个村庄里,那些放羊的人,拔草割麦子的人,包括我的奶奶,他们一定在挥动镰刀的时候惊飞过一只正在孵蛋的野鸡,它仓皇地离开自己的窝,躲到荒草滩里,躲在一片突然空出来的胆战心惊里,等着闯入的人离去。就像那几个姑娘等待那棵杏树突然响起钟声,一样慌张,一样安静。水泉坡上的柳树总是长得很好,大概是因为那里长年有水的缘故,那一块地总是潮湿的,也许藏着很多未曾露面的动物,奶奶他们会去那里饮牲口,湿漉漉的柳条,叶子也是,像早晨的露水还没有散去似的,一定有一些生命在泉水的滋润下悄悄萌发,但他们从未注意过这一切。也许牛或者骡子注意到了,但他们不会说话,保留了所有的秘密。很多次我牵着牛从杏树坡上走下来,也经过水泉坡,但没有一只野狐从杏树边露出脸,或者从那两眼泉水边窜出来,它就这样一直活在祖先的山上和古经里,消失在我们的土地里。
太阳已经移动到斜对面的北山上了,北山一动不动,落日从北山的红土里渗进去,一眼看过去都是深秋一样沉重的日子,不知道住在北山上的人会不会比山下临河的人沉默,更耐得住时间的流逝。已经是夕阳了,越来越红,我还在看,仿佛要从里面看出一个新的太阳,或者有一个人会从里面走出来。终于,时间自己等不住了,太阳一瞬间掉了下去,一次巨大的响声从北山上传过来,“咚”一声掉进了我的心里,正好填满了那些因为好奇而空出来的地方。黑夜预备从我的心里慢慢升起,躲在月亮背后的主角,露出了脸,又开始在故事里走动。该去吃饭了,奶奶早就在灶火旁忙活了,灶台被烟熏的发黑,去年的柴草还带着呛人的土,新做的布鞋上沾满了柴土,她已经暂时忘却了古经和在场里等待的孩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挨着一天过去,生命一天赶着一天长大,太阳还是准时从北山上掉落,黑色的烟囱里升起了一片熟悉的夜,我沿着月亮,沿着古经里熟悉的草木和野狐君,把一个熟悉却遥远的世界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而赶在更多的草木倒下之前,奶奶也终于把自己和土地融为一体,消失在这座山上。杏树林里的风,还和以前一样安静,一样轻,一些草木在一座新坟前肆意生长,它们的根延伸到水泉坡上,捎带来更多的雨水和故事,让她已经停止的身体越来越轻。日子继续疯长。
但我知道,她的古经永远都不会再有开始了。
在村庄的晚上散步
在一座村庄,我们也会散步,也会挥霍掉一些闲下来的日子。一年中最适合散步的是夏天和秋天,一天之中最好的则是晚上。只有夜晚,适合拿来放心地散步。白天大家太忙了,白天总是属于庄稼和土地,属于挥动的锄头、铁锹和汗水,甚至属于一头牲畜,可唯独不属于一个农民。一把锄头,或者一架犁,如果不在白天投身劳动,不带点土,时间久了,它就会生锈迟钝,最后荒废,和人一样。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师几乎都是一个村的,除了教书上课,每个早晨和傍晚,他们还要挤出时间兼职耕地锄草,所以他们深知这个道理,在教育我们的时候总爱用犁说事,“耕地的人,干活不带犁,你去干嘛?”他们最爱举这个例子,反正我们的的父母都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比喻倒是比很多大道理更简单易懂,容易接受。
所以白天人也要去干活,像犁一样,在早晚的忙碌中用土把自己身上的一些懒惰和抱怨擦干净,不让自己生锈。我们在土里寻找和创造粮食,土地也没有闲着,它会变成水,清洗掉我们偶尔的糊涂和迷茫,让一些疏于劳作的人从屋里清醒地走出来,回到田地里去。
在夏天,白天的日头太大,一切生物都被晒得没了脾气,没有人会长时间在这条大路上逗留或者交谈,甚至一条狗都是匆匆跑开,一根晒干的骨头或者一堆垃圾也不能让它停下脚步。村庄像一棵被太阳晒蔫的柳树,把所有蜷缩的柳条,都随意耷拉在大路上,这时候,哪怕一辆大卡车浩浩荡荡地开过,带起一片干燥的尘土,它也纹丝不动,维持一整天的无精打采。但它还是等到了,太阳终于从对面的山上掉了下去,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响亮的声音,但那一瞬间好像每个人都听到了,整个村庄一下子站了起来,所有在白天消失的声响都在这一刻出现,有了精神。河滩里的青蛙一起醒来,它们叫得最欢,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也一声接着一声,好像它们叫得越响,月亮就越圆、越亮,月光清澈透亮,一大片铺开,整个村庄都被包裹在这溪水一样的光明里,自然一样的安宁祥和。
当白天的忙碌结束,这样的夜晚总是给人以身心上的安慰,除了过年,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的晚饭总是简单而温馨,大家围着炕桌,围着一碟凉拌的黄瓜,或者一盘辣椒炒茄子,端起手里的瓷碗,把热乎乎的面和汤送进饥饿的胃里。这个场景,很像一种取暖的仪式,那碗已经不再细腻,灶台上冒着热气,灶火里的柴草慢悠悠地燃着,窗外一片深蓝色的黑夜。一顿饭吃完,白天劳作的疲乏已经过去了大半,那一碗热汤面,从胃里散布到全身,渗进了我们的骨头里。
这个时候,我们该去散步了,什么也不带,一身轻松的从家里出来,路上的人并不多。四周一片喧闹,但这条路并没有受到那些虫子的影响,它依然保持白天的沉默和安静,唯一不同的是此时它有了强劲的心跳。路边是别人家的园子,早就荒废,里面的松树和榆树早就脱离了时间的控制,远离地面,异常高大,它们永远沉默,不为风雨所动,这种高大和沉默无形中使它们具备了一种安全感,在夜晚尤其明显。夜晚它们变成了临时的庇护所,不仅让无边的月光栖身,也收留了很多鸽子,这些毛色带点灰的鸽子,一溜排开站在结实的树干上,放心地把自己融进这一片黑夜,月光落进它们柔软的羽毛里,像一只雏鸟,稳稳地挤进母鸟的翅膀底下。也许在这个世上,除了天上的一轮明月,还有一片温柔的月光,藏在母亲身上,日久天长,变成了一种味道,一种让孩子依恋的味道。
为了照顾这些也许正在做梦的家伙,我们尽量放轻了说话声和脚步声,但头顶时不时仍会传来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好像站不稳一样。但其实我们也没有多少话可说,有一句没一句的,在黑夜里,说话有时候总显得底气不足,更何况散步本来也就是一件“底气不足”的事情,在于放松,不在意到底走了多长多远的路。这样的夜晚,有时反而比白天看得清楚,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眼睛已经转到其他地方,所以我永远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到底在外面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山上的那片地到底以前是谁家的,至于明天要不要去赶集,仍然是未知。散步的时候,我们的谈话永远没有结尾,永远要留到第二天再继续讨论,反反复复,仿佛没有尽头。
但这并不值得去纠结,因为眼前的夜色更美,更吸引人。在一座村庄里,无论是满月还是残月,月亮都很美,远远近近的星星也很好看。我想,它们的美丽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距离,因为这份亘古不变的距离,天上地下,我们总是带着仰望,这样的月亮和星星,总是干净可亲,虽然没有眉眼,但从地上看过去,她们总在温柔地笑,那里没有桂树,也不会有嫦娥和玉兔,所以它们才能保持始终如一的简单和美好。
这个时候,如果突然从旁边的土墙上跳下来一只猫,我一定会吓得叫起来,忍不住记恨这只猫,怪它使我们受到惊吓,惊扰了我们惬意的散步和如水的夜晚。可猫又有什么错呢,夜晚同样属于它,村里那些寂寞的墙头,房顶,草垛……哪里都有属于它的自由。墙头的一棵草,屋顶的一片瓦,在一年四季的时光里,它们也会寂寞无聊,在风经过的时候晃来晃去,越晃周围的空旷越大,像水里扩散出去的水纹。这种时候,一只猫的到来打破了这片空旷,它围着这棵草,踩着这片瓦,它会叫,会跳,它和周围的一切在一起,像一首快乐而和谐的歌。夜晚到来,它会卧在草垛里,那是今年新收的麦秆,还带着麦子成熟的味道,被碾得异常柔软,还藏着些白天未散去的热气,月亮就在草垛上空,月色凉爽,草垛温柔,星星在它的眼睛里闪烁,这一切,都使这个世界觉得明亮,觉得幸福,幸福该是柔软而没有尽头的。
村庄周边的声音已经在慢慢变小,那些热闹的青蛙和虫子大概是完成了使命,河湾里,草丛里,甚至小水坑里,都铺着一层明晃晃、湿漉漉的月光。它们就在那里,枕着大地,抱着月光,安心地睡去,把黑夜还给了散步的我们。我们沿着大路,从每家的大门前小心经过,很多家已经关好了大门,门就是所有人家的一把钥匙,每天清晨用它来推开黑夜,走向热闹和繁忙的生活。晚上吃完饭,安顿好了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和辣椒,把农具归位,关好后院牲畜的圈门,做好了这一切,锁上大门,这个院子暂时就脱离了白天光亮的世界,投身于黑夜,连一次呼吸都漏不出来。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扇大门里藏着很多美梦,而这些梦,是夜晚创造的宝藏,藏着安宁和收获,藏着一份最平实的幸福。这些宝藏被挂在房梁上,避开了地上的孩子和老鼠,小时候,村里很多人家房梁上都掉着一个木钩,挂着装满馍馍的篮子,用来防老鼠,不让它糟蹋事物。但同时被悬高的,还有年幼时孩子们那一颗玩累了的心。
一个村庄,总会有一两扇被遗忘而虚掩的门,露出了光,夜晚平静的影子也从门缝里露出来,拉得特别长,被门夹过一样,瘦长瘦长的,像村里最老的那个奶奶,已经九十岁了,每天还在大路上来回走动,拖着个袋子,看到路边有瓶子就拾起来塞进袋子,她的耳朵早就听不见了,人也像被秋天早晨的霜铩过一样,干瘪,瘦长。但我想,她是被岁月的霜铩过,在时间的缝隙里被留下来,和一座村庄一样慢慢活着,再慢慢老去。
夜深了,散步自然而然也就结束了。当我躺进被窝,被睡眠完全包裹,村庄的梦才真正开始,它的梦里,我们赶着月光,脚底下仿佛踩着霜,正向远方走去。
和我的村庄打招呼
从出生的第一次哭声开始,我就和一棵树、一亩庄稼一样,自动成为这个村庄的一部分,自此扎根生长,一辈子也无法离开。村庄依山傍水,山是真的,水却不多,只有一条河,还是旱河,河水的大小完全取决于这一年的降雨量。雨多的一年它变成一条真正的河,浩浩荡荡地从远方赶来,河水漫上两岸的庄稼,然后携带着泥沙和一些玉米杆,奔向下游的村庄,那里有大片的苹果树;天干的一年只剩一条断断续续的小溪流,沙子和被太阳晒干的蝌蚪裸露在河滩上,变得和石头一样硬,不远处还倒插着一只烂皮鞋,也许是发大水的时候从某个垃圾堆附近冲下来,流落至此,没有人搭理。但不管怎样,它依然是一条河,守着村庄很多年,每年都在等着老天爷下雨,等着一个消息,等着远方突然而至的汛期,好让浑浊的大水漫过那条干涸的桥,让一座桥真正守在村口。
挨着这条河,一条大路贯穿整个村庄,早晨去地里干活的人,刚从圈里放出的羊群,捂了一晚上,身上还带着羊圈的味道,打闹着跑向学校的孩子,从对面山上刚升起的太阳,都从这条路上走来,好像这个村里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这条大路上,所有连接外面的方向,只有沿着这条路才能走出去。
读初中的时候,每个周六回家,一进村,都像经历了一场盛大的检阅。我骑在自行车上,路两旁的地里,玉米长得很高,已经抽穗,嫩白色的玉米须垂向干燥的土地。头顶的天是浅蓝色,有几朵云随意地挂在那里,露出一处一处的阴凉。牲畜安静地在自己的圈里吃草,整个村庄弥漫着一种中午才有的惬意和平静,我和碰到的每个乡亲都打招呼,从村头一直问到家门口才结束。他们或者扛着农具,拉着架子车,才从地里回来;或者抱着柴草从场里出来,准备去做饭;或者只是坐在棋摊上,坐在一张墨迹模糊的桌子前,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等,就看着来人。我熟悉这些人,给每个人都能安一个称呼,正如他们熟悉我一般。
“放学了啊。”他们问我的基本都是这一句。
但我问的就多了,如果是刚刚从地里回来的,我就问他“缓了啊?”缓就是歇的意思。准备去做饭的就问她“要做饭了?”在棋摊上闲坐的就说“闲着了。”在村里说话,从来没有人用“您”,大家都说“你”,这是一个随时带着微笑和亲切的词,包含了一切长幼,包容了所有有意无意的尊卑,它天生就适合这群在干燥土地上生活的人对话。总之每个人的问话都不一样,碰见一个人我就问一声,谁也没有落下。有的人离得老远就听到动静,站在原地看着我骑车靠近,然后问我“回来了啊。”仿佛他就是专门在等我,等我周六放学,骑车过了那条旱河,沿着村口的大柳树进来,然后他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变成了一株颗粒饱满的麦穗,或者一棒玉米,刚离开土地,带着好天气里储藏的阳光和一些风雨,满足地把自己放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注视着我,用最家常的微笑对我表示赞同和接纳,也许还会摸摸我的个头,发出一两声赞叹,“长得真好啊!”
年少的时候,我一直都接受着这种充满人情味的检阅,享受于它所带给我的朴实的温暖和归属感。每个人都是村庄的一条脉搏,用他身份证上所没有的身份与称呼和别人打招呼,每喊一次,他就鲜活地跳动一次,村庄也跟着生动起来。我们谈话,说起庄稼,说起牛羊,说起孩子,交换着彼此平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也交出了一部分不能融化的痛苦和喜悦,交出了年复一年疲惫的岁月。
也许是年龄让我变得沉默和羞涩,或者是距离让我言语匮乏,成年以后我反而疏远了这种交流的方式,我更愿意跟在妈妈身边,听着她和村里人说话,说的还是年幼时的内容,孩子已经长大成家,玉米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茬,牲畜依然安静,更多的山地被荒草代替,接纳了山头上云朵似的羊群……一切都变了,他们和妈妈一样有了白头发,脸上再也找不到刚成为新媳妇时的红润和年轻,秋天窖里的土豆代替了春天的种子,麦茬被翻进土里……但好像又都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然站在村里,站在路边,依然熟悉对方,以及他们的家人,熟悉彼此的收获和悲伤,说到高兴处,会拍一下对方的胳膊,脸上还是生动而朴实的笑容。
这条路上,很多小孩子我开始不认识,他们不会笑问我从何处来,当我好奇地问起他们的父母,这个过程陌生而拘谨。这种感觉小时候我就感受过了,每当村里来外乡人,夏天换瓜的,秋天卖炭的,还有换蜂蜜的,他们就会问起我的父母,我总是羞涩着试探回答,从未想过成年以后还会重温这个场景,再一次把自己交出去。很多人都老了,一起老去的还有他们的记忆。当我们在路上碰到,他们依然像从前一样站在原地等我,看着我慢慢走近,但不会再问我“放学了啊,”而是用一种回忆的表情打量我应该是谁家的女儿,等我说出爸爸的名字,他们的表情又变得清楚,抬起头发出很长的一声“噢”,然后感叹时间感叹我已经这么大了。在这些感叹声里,我如释重负,觉得自己重新被村庄接纳,被时间和距离拔起的根又稳稳地扎到了土里。
我很清楚,自己和路边的一棵树一样,从出生就有了归属,我是父母的女儿,是这个村庄的孩子,小时候,农忙时候跟着妈妈去拔草背麦子,等到太阳落下对面的山头就抖干净身上的土回家,闻着那些高出屋顶的黑烟囱里升起的各种味道的炊烟,我和那些牛羊一样走向自己的家。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慢慢长大,即使有一天老去,只要提起父母的名字,我仍然是村庄的故人,仍然有人会停下脚步,站在那条大路上等着我走进,把我揽进熟悉的笑容里。
这座北方的村庄里,有人离开,有人正在老去,还有更多的人拿着农具,走向土地和植物,背对太阳,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收藏秋天
一年快要过去的时候,我总想找些理由,把秋天留住一点,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妥善藏好。说不清楚原因,明明我们更喜欢春天和夏天,但事实却是秋天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的时间反而更长,即便日历上的秋天已经结束了,但人们生活中的秋天却仍在继续。在北方,有时候一整个冬天,我们都在享受着珍藏和储存的秋天,像一只住在高处的松鼠,经过天气暖和那一阵的忙碌之后,独居在自己的树上,把世上所有的的热闹和风雪都关在树洞之外,连一只鸟短暂的喧闹也不理会,一心一意善待之前藏好的秋天。
冬天真正到来之前那一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呢?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气温突然降了下来,路边的树和狗不再耷拉着头,所有被夏天的炎热压倒的身躯又站了起来,并且预备站得比之前更加挺直,更加坚定。天空离大地更远了,每一朵云都被冲散,零散成一点一点的,这是真正的天高云淡,连麻雀的颜色也比之前变得更深,缺少水分一样,更像它爪子底下的那截杏树枝了,怎么看都是一种干枯的颜色。早晚还有了凉意,下地干活的人不再摸黑起床,而是等山头升起的太阳驱散了露水,在喝完一曲茶之后再慢悠悠地扛起锄头,走出家里的大铁门。下午晾晒的衣服被子,太阳落下北山之前一定要收到屋子里,再晚就要沾上潮气了。山上的草木,地里的植物,树上的鸟雀,再到人自身,秋天正在悄无声息地介入着我们的生活,除了赶在它之前收好一切,我们好像没有其他反抗的办法。
或者我们也并不需要反抗吧,正因为秋天来了,我们才有了储藏自然的机会,有了另一种忙碌的乐趣。
当秋天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覆盖天地时,没有什么比一棵树放弃得更快了。我一直觉得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和人最像的生命了,从最初的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栉风沐雨,它沿着天空的方向生长攀援,不知疲倦地度过两三年,或者更长。等到真正长成以后,就牢牢地和自然四季绑在了一起,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褪去一身的骄傲,预备向冬天的沉默过渡,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人又何尝不是这样。这样的一棵树,也许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深秋的到来,甚至它还在期盼着秋天的到来。它的叶子慢慢变成深绿色,再是暖黄色,一树的黄色叶子,明亮,活泼。最后趁着人眼不可见的清风,打着转从高处落下,慢慢铺满了它脚下那一小片冷清的土地,这是一段多么灿烂的日子啊!这样的好日子正好适合扫树叶,一片叶子也不要浪费。
我的小学时代,从来没有错过这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学校还没有翻修,从校门口进去的那一段路,通向一个小圆门,两边种了两排白杨树,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树,一样整齐,一样挺直,连树干也是干净的带了一点白色,没有一点所谓岁月干枯的痕迹,又没有多余的树枝。秋天是白杨树最美的时候,它落完了身上的叶子,只剩干干净净的树枝,没有了拥抱它的叶子,整棵树依然利落精神,依然沿着天空和云朵的脚步使劲生长。树底下堆满了树叶,都是明亮的黄色,脚踩上去“吱吱”直响,好像踩中了一串笑声,脚底像挠痒痒一样,越踩越响,越响越痒,到最后连心也在痒,痒得人只想出声大笑。每个周五的下午都是大扫除,走出了教室,把这些明亮温干燥的树叶扫到一起,简直是秋天给我们的恩赐。年少的我们也是上天的恩赐,挥动着扫把,好像挥动着自己,兴奋地投身于满地的落叶中。我们早就领悟了这个道理,一叶落下,到来的何止是秋天,更是独属于孩子的快乐,孩子和自然之间,总是有一个潜藏的世界,而一棵树就充当了这个按钮,开花结果,都是自然和孩子的约定,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了等待,等待四季从山上下来,大张旗鼓地附身于一棵钟情的树上,在这种等待中,一切都在慢慢长大。
树叶堆出了几座小山包,正好够一个好玩的孩子跳上去,在里面打个清脆的滚,但往往更清脆更大声的是他的笑声,也许那堆树叶里藏着一片柔软干燥的云朵和一点微风,正好可以安心地接住一个孩子的热爱和兴奋,周围是更多孩子的笑声,是更多阳光的爱抚。我们把其中一堆树叶用架子车拉回了我家,倒在后院的墙边,等到冬天到来,它们就会变成妈妈手下的燃料,变成火和烟,变成夜晚的热炕,最后又轻轻地回到天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干了一件大事的,觉得自己替妈妈带回的何止是一堆冬天取暖的树叶,好几个深秋的早晨,她都不用再去山上扫树叶了。
树叶和枯草就这样慢慢堆满了后院的某个地方,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土,慢慢弥补了因为不久将要到来的冬天而出现的缺口。
但在地里,除了某天早晨突然的落霜,那种厚实是没有什么变化的,一天的太阳仍然照着干燥的土块和石头,包得很严密的白菜还没有停止生长,也会有一只狗或者猫慢悠慢悠经过地畔,脚步很轻,但目光永远围着远处的那只鸽子,生命并没有因为秋天或者一场霜降而彻底停止,冬天也不会。但它们很快就被妈妈拉回院子里,是的,它们连同我,这有限的时光,都属于妈妈。那给予了我们生命的人,同时也拥有我们。
还是把这些脱离泥土的蔬菜都储存起来吧,在院子里堆放的时间长了,再冷的天也无法阻止一些腐烂的到来。红的辣椒适合用线串起来,然后挂到屋檐下,一天天风吹日晒,时间把它打红,现在又把它风干,从大路上望过去,那一串红色最惹眼。门口棋摊上闲聊的女人,眼睛总是瞅向屋檐下,她们羡慕这一串挂起的干辣椒,羡慕这让人欢喜的红色,简直是对秋天的一种夸耀。一群人都站在路边闲聊的时候,有人提起这串辣椒,妈妈很爽快地回家,进门就拿出剪刀,从房檐上取下辣椒,从中间剪下半截,拿出去送给了那个人,她们脸上,都是高兴的笑容。在村里,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分享的,正如春天屋檐下作窝的燕子,离开这个屋檐,它还是属于所有人的。土里给予我们的,我们再转交给每个人。
除了串起辣椒,这个季节还要腌菜,白菜,萝卜都是最常见的。这些年,腌菜的步骤我都背了下来:洗净,焯水,晾干,然后放进缸里,撒上盐和调料,最重要的是在最上面压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在我们家已经很多年了,也许是妈妈从河湾里找到的,经过一年一年盐水的浸泡,它愈加光滑,已然消失了当初的沙子味。萝卜和白菜不同,晒干之后拌上调料辣椒就行了。我自己也曾经试着腌过菜,但都已失败告终,大概我还是和它们不够亲近,隔了一些无法逾越的距离。
每当这些时候,我就愈加想念妈妈,想念那个富裕的北方秋日。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是贫瘠的,少年时在土地上的劳作嬉戏始终是浅尝辄止,不得要领。成年离家,直接切断了和土地的直接联系,我小心维系着落叶一样单薄的根系,不让自己过于陌生,但我无法回避,幼时存于我骨肉精神的泥土自然,正在一点一点流失,而我,将更加贫瘠。我无法再收藏秋天,但回忆就是我生命的秋天。
但愿少年时可以慢些长大,让秋天来得再美好无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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