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院的接待室里人声鼎沸,准确的说是吵成了一片,哭声,骂声,质问声……交织成一个个不和谐的音符,劈头盖脸向老何砸来,他只感觉嗓子在冒烟,耳朵嗡嗡作响,听不清这二十几个申请执行人在说些什么,此时的他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躲一躲,避一避。但作为法院的执行干警,这能躲避吗?想到这儿,他趁吵闹的人们声音小点儿的时候,再次提起沙哑的嗓门,向这群人说:“乡亲们,请听我跟你们解释,这个案子确实拖了一年多,主要是因为涉及的被执行人房产的评估拍卖,等房子拍卖成功后你们的工资就可以兑现了,你们先回去,案子有了进展我会及时和你们联系的……”
“案子都执行了一年多了,我们一分钱都没得到,你们还要让我们等多久?”
“你们法院太黑暗了,是不是又收了付老板的好处,故意拖延?”
“评估拍卖我们懂不倒,你倒是给我们说哪个时候能拿着钱?”
“……”
老何的话还没说完,刚刚小下去的人声又再次沸腾起来,分贝量突然飙到最高,把老何的声音给压了下去,就像一滴眼泪洒进爱琴海,转瞬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看着这群吵嚷得沸沸扬扬的当事人,老何的心里其实更多的是同情。三年前,这群人跟本地一个叫付新的老板在省城搞建筑,工程做完了,付老板说工程款还没有拨付到位,给这二十三个人各打了一张白条。约定支付工资的时间到了以后,付老板却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望眼欲穿的工人们只得向法院起诉,法院判决工人们胜诉后,付新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年前,这群人一起到法院提交了执行申请书,老何接手这个系列案后,还挨家挨户去找他们,请他们提供付新的财产状况,虽然他们没有提供出有价值的财产线索,但老何清楚记得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那是满含哀求和希望的眼神,就像老何手里握着他们的救命稻草,老何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哪像今天。
“何同志,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查着付新家的房子了?”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间歇性停止的吵嚷声中冒了出来,老何看着有些眼生,因为申请执行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女的,但这声音却像一剂镇静剂,沸腾的人们立即平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是的,他的房子登记在他两个儿子的名下,所以我们才找了这么久,现在房子的评估报告已经下来了,要值一百多万,拍卖以后足够支付你们的工资。”老何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简单的说明了执行情况,人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偶尔有人交头接耳说上一两句话,也放低了音量,生怕打扰了别人。
“乡亲们,我们回去吧,要说惨我比你们还惨。”她指着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说,“我的情况娃儿家大伯是知道的,我男人去年下半年得癌症,因为交不起医药费只得出院在家里等死,还没熬到过年……,既然何同志都说这个狗日的家的房子卖来够赔我们的钱,我们就再等一下,反正都等了弄久了。”她的话一说完,这群人就像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似的,纷纷点头称是,老何见状,立马又说:“法院已经发出拍卖公告,房子马上就移送拍卖,不出今年大家一定能拿到钱。”
“何同志,如果今年再拿不到钱,我们可是要搬去你家住哦。”人群中一个瘦瘦的中年人说道。
老何苦笑了一下,让书记员小刘收拾好卷宗,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办公室。
二
深夜十一点,S院长的办公室还在亮着灯。四十岁不到就出任这个全市人口最多的县的法院院长,人们往往看到的只是他头上顶着的光环,事实上他头上顶着的更多是压力和担当。除了担任法院的院长,他还担任法院挂钩扶贫乡镇的第一书记,三天两头要朝挂钩乡镇跑,什么异地搬迁,产业培育,乡镇上的大小事都等着他拍板。今年是“基本解决执行难”的最后一年,每个案件他都得过问把关,加上法院今年的执行案件大幅增长,他只好牺牲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间,和执行局干警一起五加二、白加黑地工作。
当官就要经得起各种各样的折腾。S院长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此时的他正端坐在办公室的那把旋转椅上,理成寸头的脑袋上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显得格外精神,深邃而敏锐的目光透过玻璃镜片投放在老何和执行局王局长的身上,他正认真听着老何的汇报,生怕漏掉一句似得,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
这二十三件案件是去年上半年立案执行的,属于关联案件,局里就把它们全部分给老何办。除了是关联案件这个原因外,局里还考虑到老何工作认真负责,能吃苦耐劳,是局里有名的“老黄牛”,好使。这批案件立案执行后,通过法院的远程查控系统查询,没有查到付新的财产线索,后来又到工商、房管、车管和付新家所在的社区等部门调查,也没查到可供执行的财产,付新也死活不露面,连执行通知书都是他大儿子付小明代收的。案件陷入了僵局,老何只好在网上对付新限制高消费,并把他纳入失信被执行人黑名单。后来执行期限快满了,经合议庭合议,裁定对这二十三个案件终结本次执行程序。
两个月前,通过公开征集财产线索,有人举报说付新的房产就登记在他大儿子付小明和二儿子付小云名下,老何马上带着书记员小刘去房管所和不动产登记中心核实相关材料,走访调查了十多个知情人,最后确认付小明和付小云名下的房产就是付新的,才决定对这批案件恢复执行。现在已经对这栋房屋进行了查封和评估,但付小明和付小云两家七口人依然住在里面。房屋评估价值为一百七十万元,已经在网络司法拍卖平台上发出拍卖公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个月之内结案应该不成问题。
“你们认定付小明和付小云名下的房产就是付新的,依据足不足?”S院长听完汇报后问道。
“我们到房管所和不动产登记中心调取的材料显示,这栋房屋一共三层,原来就登记在付新名下,两年前,也就是拖欠了这二十三个人的工资后,付新以赠与的方式将房屋过户到两个儿子名下,作了变更登记,我们又调查了十多个知情人,都证实这栋房屋的实际所有权人是付新,足以认定房屋是付新的。我们向付小明和付小波送到查封裁定后,他俩也没有提出过异议。”老何答道。
“那就好,从移送拍卖到成交大约需要多长时间?”S院长又问。
“如果走完第一次拍卖不成功,还要进行第二次拍卖,两次拍卖都不成功的话,还要进行变卖,走完整个流程大约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旁边的王局长补充道。
“那行,你们就按流程办理,但是要注意以下几点,一是案件进展情况要随时向这二十三个申请执行人通报,安抚他们的情绪;二是要精心制定腾房方案,做好强制腾房的准备;三是执行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要第一时间向我和申副院长汇报。夜深了,你们回去休息吧。”S院长说道。
等老何和王局长走出办公室,S院长收起了放在办公桌的举报信。就在前几天,纪检组收到十几个人的联名举报,称老何徇私枉法不作为,纪检组当时就要找老何谈话,是他拦了下来,说先放一放,等他核实一下再说,不要挫伤了同志们干事创业的积极性。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三
“骚老头,你相好打电话来办公室找你,快去接呀。”书记员小刘半开着玩笑,叫醒了在办公室午休的老何。老何平时就爱和这帮年轻人扎在一起,不时开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笑,他们还给老何起了个绰号叫“骚老头”。
“小屁娃娃跟我滚远点,不要吵倒我睡觉,我哪有什么相好。”老何揉揉惺忪的眼睛没好气的说。
“真的,是个女的,电话还没挂,点名道姓要找你,那个声音脆生生的。”小刘扮了一个鬼脸,坏笑着说。
“别是哪个当事人打来的电话吧”,老何嘀咕着翻身就往座机那边走。
“喂,你好,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老何提起电话问道。
2007年9月,林洋从市国资委的工作岗位主动申请到工作生产环境较差、远离市区、工资收入较低的大同市云城乳业有限责任公司挂职工作,担任公司主要领导。正当他带领班子成员和广大干部职工谋划云城乳业的转型发展、绘制云城乳业改革蓝图的时刻,却遇到了云城乳业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挑战。2008年,大同市在城市改造、道路扩建、重大项目建设中,对一些单位和部门进行征地拆迁,云城乳业被列为涉拆安置单位之一。在安置中,当时市政府提出了让云城乳业关闭、破产,企业所有土地由市政府统一收回另行开发的要求。
“你就是何法官吗,我是付新的老三媳妇,你们法院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要腾的房子是我们一大家人的,事情没弄清楚就要腾房,真是无法无天了。如果你们真敢腾,我们就要到北京上访告你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
“我公公在两年前就将那房子分给他们兄弟四个了,你们腾了房,我们来住法院还是住你家呀?”女人在电话那头哭闹着说。
老何沉吟了一下,说:“你别激动,如果房子真是你家的,我们不会腾,但你要拿出证据来。要不这样吧,你下午来趟法院,我们当面谈谈。”
“我懂不倒啥子证据,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个女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十天前,老何和王局长商量,为了提高拍卖房屋的溢价率,决定先将房屋腾空再拍卖,于是在付新房屋的外墙上张贴了腾房公告。老何跑了几次,做通了付小明和付小云的工作,两家同意自愿搬离房屋,除了这两家之外没发现里面还居住着别人。眼看着案子就要顺利办结,这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让老何有些恼火。多年办案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对方是有备而来。想到这儿,老何跑出去洗了把脸,拿出卷宗细细翻看,生怕遗漏了什么案件事实。
这个女人叫王美,确实是付新第三个儿子付小林的老婆,她走进老何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不再像电话里那般激动,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眼角含着少许泪花,颇有点梨花带雨的味道。她对老何说,她公爹付新共生育了四个儿子,除了老大付小明、老二付小云、老三付小林之外,还有个兄弟叫付小庆。两年前,付新将房屋的三楼分给老大付小明家和老二付小云家住,二楼分给她家和付小庆家住,一楼租给别人做米线,付新收了租金后就和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小老婆比翼双飞了。因为付小林和付小庆常年在外打工,房屋就变更登记在付小明和付小云名下。她和付小林生育了两个孩子,都随付小林在外打工,这次是听邻里说法院要腾房,才赶回来向法院反映这事情。
“如果法院腾房,我们一家四口往哪儿去呀。”女人说到这儿,又嘤嘤嗡嗡哭了起来。
老何让小刘给王美倒了杯水,对她说:“根据法律的相关规定,城市的房地产产权确认都是以登记为准,你没有房产证,就不能证实是拍卖房屋的共有权人,更何况那房子本来就不是你们的,你有什么权利阻拦法院执行呢,你的困难我可以向院领导反映,但房屋是一定要腾的。”
王美听到这儿,大声哭着对老何说:“如果你们法院都不管我们三娘母的死活,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不会交出房屋的。”
王美见状,停止了哭泣,恶狠狠的说了句“我就不相信法院能一手遮天”,头也不回走出了办公室。
四
王美还真向法院提出了执行异议,理由就是她家是房屋的共有权人。执行局另外组成了一个合议庭进行审查,一致认为王美的执行异议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和法律依据,裁定驳回了她的执行异议,王美不服,向市中院提起上诉,也被市中院给驳回了,因为异议期间不得处分财产,又把腾房的时间迟延了一个多月。
中院的终审裁定下来后,老何还是想再做一下王美的工作,让她自己搬离房屋。找王美谈了几次,王美始终是那句话,要房没有,要命一条。老何将案件情况向S院长作了详细汇报,S院长指示,再次张贴腾房公告,责令王美在指定期限内搬离房屋,同时拟定强制腾房方案,期限届满立即强制腾房。
自从老何几次三番上门做工作后,王美愈加认定法院不会强制腾房,毕竟她还有两个小孩作挡箭牌,法院执行攻势再怎么强劲,也不敢把孩子怎么样吧,我就带着两个孩子赖在这房子里,看他们还能怎么地。
王局长和老何带领四十多名干警开始腾房,考虑到案子的复杂性,老何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精心制定了腾房方案,但出乎人意料的是,王美既没有吵闹,也没有阻止,而是带着两个孩子走了。看来正义的力量是不会因为各种阻力而打折扣的。
“出事情了老何,王美带着两个孩子到人民公园跪着喊冤,说法院将原本要值三四百万的房子贱卖,还不顾她家三娘母的死活强制腾房,这个情况已经被人录成视频,被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分享在朋友圈了。”一名干警气喘吁吁跑来,跟正在清点房内物品的老何说。
指挥外围警戒的王局长也走上楼来,他翻看了人们在朋友圈转发的视频,指示两名干警立即到人民公园找到王美,做实相关材料,其余干警继续腾房,他马上又将这一情况向S院长作了汇报。
房屋腾完了,贴上了法院的封条。老何和几十个执行干警正要上车,忽然电话铃响了,是S院长打来的,他让老何马上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王美发短信给县委的龙书记,说你和评估机构互相勾结,将她家原本值四五百万的房屋评估成一百多万贱卖,那个评估报告到底有没有问题?”S院长一边问,一边将龙书记的短信转发给了老何。
“这个评估报告是技术处委托出去评估的,案件承办人根本就不会与评估机构接触,报告上对付新房屋的描述与实际情况完全一致,这个报告不会有问题的。”看完短信,老何向S院长汇报了评估情况。
“这就好,书记那边我负责汇报,你们马上安排人写篇报道,将这个案件事实报道出去,要图文并茂,重点把人们关注的房屋评估情况写清楚,请县里的主流媒体发出去。”S院长说道。
当正义的声音与各种杂音交织不清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把正义的音量开到最大最足。当天晚上,一篇题为《朋友圈疯传法院乱执行,真相竟然是……》的文章出现在县里的各种微信公众号、网站和人们的微信朋友圈里。
五
付新的房屋以一百八十四万的价格拍卖成功了,拿着拍卖成交情况报告,老何莫名的兴奋,在办公室踱开方步,扯开嗓子哼起了京剧:“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完了还回过头去问正在整理卷宗的小刘:“小屁刘,我这段唱得怎么样、”
“珠落玉盘,天籁之音,只是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呐。”小刘坏笑着答道。
“你小子是夸我还是损我呀,算了,反正京剧这玩意儿你也听不懂,你马上通知这二十三个申请人,让他们明天带上银行卡来法院领取案款。”老何吩咐道。
发放案款那天,老何看着低头数钱的这群人,心里感到无比踏实。正义虽然来迟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特别是那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她小心翼翼数钱的样子,就像在清点着她的命根子,就像有了这笔钱,她男人就会活过来一样。
那天下午,老何特地打了个电话给妻子,让妻子等他回家吃饭。自执行攻坚以来,老何和妻子一起吃饭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妻子患有神经衰弱症,经常失眠,老何有时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怕吵着她睡觉,灯都不敢开,蹑手蹑脚跑到另一间卧室睡。对此,妻子也多有抱怨,还说再这样下去离婚算了,反正有男人跟没男人没什么两样。每次听到这些,老何总是笑着对妻子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要是跟我离婚,会有一大群女的吵着嚷着要嫁给我,一说到这儿,妻子总是一句“你看你那样子,除了我这个瞎了眼的女人会嫁给你,还会有谁看上你,臭美去吧”,就结束了抱怨。
妻子特地去菜市场切了盘凉猪耳,酥了碗花生米,为老何倒上一杯老白干。老何一杯酒下肚,就眉飞色舞的说起付新这个案子来,好像执行到的不是那二十三家人的钱,而是他自己的钱一般,妻子见他高兴,拿起酒瓶又为他斟满了一杯,轻声问道:“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去成都看病的,一直都这样拖着,当事人的钱你倒是执行兑现了,对我的承诺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呀?”
老何怔了一下,在酒精的作用下本已红润的脸显得更加通红,他不敢正眼看妻子,嗫嚅着回了一句:“等攻坚结束了,我一定兑现我的承诺,请几天假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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