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然

轻我

春风已经走成了秋风，一场春秋大梦

　　又这般草草了事。身上留有一些暮春的味道

　　但已不够赎买绿意，青色的山羊别过身去。

　　一场祭奠自我的火，在群山底下悄然升起

　　但还是舍不得添群山的木柴。

　　宁愿被山烧死也不愿以己烧山。只想死后

　　做群山腹中的蚂蚁，让那副忠骨尽快地

　　长出来。

　　不然流水中仍是皮囊的衣架。

　　脸上永是哭笑

　　永是衰老的小丑在那里献技。哪还有

　　鸟语花香的一生，充满枝头的

　　垂落的，掩埋的？哪还有一场让人心动

　　久别重逢的噩梦，被掐去的，熟悉的，

　　无名无姓

　　怅惘的？千枝万朵，只是人中，

　　古老的一个自己。

　　一个创伤满满的自我，一个历史浅薄的自我

　　一个疯癫的自我总欺负一个清醒的自我。

　　满园的青草，有一个铺满风尘的自我。

　　掸一掸，一些鸡毛蒜皮溅起，飘在说起

　　你死去的人的嘴角。

　　不再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自我。

　　成了一个，治疗他人健忘的自我。

　　一个安眠的自我，被人无眠地拿起

　　又放下。这一生，终于成了一个被人掂量

　　成了一个有轻重的自我。但轻我，你要

　　让重我啊。

月亮照着火车

月亮又走在了我们前面，照着比我们先来到

　　这个世上的人。这些人里面，我们最看重的

　　是亲人，亲人里面有一位是此刻永远不

　　想失去的。

　　有时它也照着比我们小几岁的朋友

　　他们年轻的白云的脸庞，像一个我们在夜间

　　永远打不出的失落的比喻。

　　一辆火车从我们漏风的身躯中穿过

　　带着徒劳往事。有时也穿过了，我们走动

　　还未平静下来的部分

　　一辆火车摇头摆尾地来，又摇头摆尾地

　　消失，像

　　又不像——曾经的任何。一辆突然来到尘世

　　又运行多年的火车。遇到两个夜行，

　　去城中卖柑子的人

　　沿着铁轨，据说已经走了两小时

　　他们大汗淋漓，是我幼时的父母。

　　鸣笛而来，却呼啸而过的

　　我的一生。让他们夜色茫茫

火烧稻草人

我们一如既往对坐在，木头碎肉

　　砌成的桌子旁，一辆火车从中呼啸过去。

　　冒烟的柴草，又驱散了许多小鬼。

　　我记得你，曾把我扎成稻草人

　　放在秋天的傍晚，远眺。你去远方金黄

　　的旅程中

　　有一望无际的我。

　　还有几只麻雀替我说话，叽叽喳喳

　　你的笑如秋风很快经过了田野。

　　我看到你与一位

　　陌生的旅客交谈，以此间隙你顺道离开

　　一个个伫立、僵硬的我。

　　你的火车太快了，差点擦燃

　　我身上的枯草。

　　幸好秋风还记得，我头顶的石头。

　　它停下与我交谈了一会，我们那会拥有的

　　春天茁壮的心。

　　说起春天，我们离开了死去的春天的桌子

　　一朵祭奠死者的白百合已留下。一朵玫瑰

　　被随手丢到四月的枝头，

　　四月爱民如子，爱情再无人可随意采撷

　　我的稻草人胸前，别着我送他的礼物

　　一盒五毛钱的火柴

　　和一束抵挡冬天的美丽火光

　　它将燃尽我哑口无言着的一切

外星人

外星人来到这天色茫茫的地球

　　茫茫宇宙的清晨，和地球的清晨

　　区别不大。

　　宇宙中只有地球的清晨

　　最短，最多。外星人一出生就错过了清晨

　　他的星球只有永恒的正午。

　　我们和外星人喝酒，谈起各自的回乡之路。

　　外星人说起几万光年的路程

　　并不放在心上。

　　我们几百公里的回家之路，

　　也不好意思再提。

　　外星人倒在桌上，醉了

　　我们却还能继续喝。

　　我把头大胆地靠在外星人胸上

　　想听听宇宙的声音。

　　可惜外星人没有心跳，我只是

　　仿佛把耳朵贴上了墙。

　　我想起一件往事，潸然泪下。

　　我也曾把耳朵伸长

　　听她对我的评价，在我少不更事时

　　我最在乎她对我的看法。

　　外星人醒了，问我在干嘛

　　我告诉说他的飞行器坏了

　　他有些茫然。接着

　　我教他我们地球人的哭泣。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很快，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在易水上

天冷了又一场，天大概不会再暖了吧

　　风吹得大，很多事物便随着去，再没回头。

　　歌声远了，变徵之声，

　　击鼓之声，嚎啕之声

　　远了，远了

　　河流去了，易水，还记得那个易水吗

　　秦军旦暮渡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的

　　那个易水。它还在流淌吗

　　或许已经没有了。

　　还记得那个人吗

　　那真的是一个人。一个人赏一程的山水

　　一个人赏自己的末路，一个人擦拭自己

　　最后的影踪。那个人

　　多像后世的山水

　　越看越少。此刻，我们站在河畔

　　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我们也只是

　　一位普通的后人。——对那个终已不顾

　　的人。鞠一躬

　　我们恳求，在今天

　　归还我们一个，不再使剑的侠者

新鲜蔬菜

我喜欢阳光，特别是今天的

　　今天的阳光很新鲜，有种鲜血的味道

　　今天也是一个流血的日子吗

　　有人要用如此美丽的今日

　　来留下什么样的阴影？阴影是否灰暗啊

　　新鲜的阴影，真稀奇

　　都来猜猜吧，是谁将来此留下

　　一团黢黑自我无法再掩藏的阴影

　　是昨日去的那个人吗

　　不，可以排除。是今天去的那个人

　　但他好像也回不来了

　　明天去的那位吗，不像啊

　　他说他已经留下了一张

　　今天慷慨的笑脸，或许

　　在将来曾有一呼，但无人证实啊

　　可总得有个人出来

　　留下他自身的阴影嘛

　　总得有一群人来留下他们中

　　其中一人的阴影塞

　　哪怕是世外桃源、如此盛世

　　太阳下的祖国的人民也常有此要求

　　唉，你想想灿烂，这无暇的词

　　都需要墓地和悲伤作外衣陪衬，陪衬什么

　　还需要言明吗，那你再问问阳光

　　嘿，你讨厌向日葵吗

　　向日葵亦有它的欢喜与答案:月亮

　　——我也很喜欢月亮

　　特别是今天的，你看

　　那里，哦，又跑到了那里——哪有

　　你问。——怎么没有嘛

　　你看，人家还没出来，

　　就已经在我们头上

　　露出一丝银白的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