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月光光,照地堂;娃儿乖乖,睡落床。
——滇东北童谣
花
她急吼吼地从医院里跑出来,跑得两只脚后跟都不着地,跑得跌跌撞撞。在医院门口,果真将一位送饭的阿姨给撞到了,还好只是油汤洒了点出来,把她那件灰色的T 恤染了些辣椒油。她用迷离而又歉意的眼神望着那位阿姨,搞得阿姨反而觉得因自己挡着她的路,不忍责怪她。阿姨是善良的人,老伴因为严重肺病,常年住院。因而两人时常在医院里相遇,久了便成了熟人。阿姨轻轻的问了句“咋又来啦?是孩子又生病了?”她眼眶有点红,却并没有落泪,也只是轻轻点头:“阿姨,我落了件东西在家里,是娃要的,趁娃输着液,得快点回去拿。”随着话音飘过,她又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了。
回到单位家属楼的院子里时,院子里没有人,挺静的,除了四楼的小狗被放出来,东奔西跳地玩耍外。其他邻居都在家里,或是外出。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暗叹道:“还好,自己这幅慌里慌张的模样没被别人看到。”她喜欢给人以淡定的感觉,不想把自己慌乱的内心展示人前,怕什么呢?恐怕还是怕别人同情的目光。所以,凡是与人照面时,她笑的很灿烂,那灿烂的感觉,有点像花儿开放的样子。
走到被自己打扮成小花园的院子角落,她就像拥有整片天空似的,心情一下就晴朗起来。她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十平米不到的小角落,花摆的可真多,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摆了几十盆,都是近一年从网上、出差和市场上转悠着买回来的,虽然挤,却很规整地摆在两旁,让这个小花园的中间形成了一条直直的过道,让花在过道两旁开得自由阳光,潇洒灿烂。她本是没有时间来饲弄这些花草的,只是一个偶尔的机会,她发现儿子对其他玩具都没兴趣,偏偏对花儿特别喜欢,每次看到花时,他会发出少有的笑声,还会用手去抓弄,这是自儿子出生9年里最快乐的发现。可是,她怕带儿子去公园,怕别人惊诧和同情的目光。是啊,谁都会觉得的奇怪,怎么9 岁的孩子还像个2 岁的小娃娃一样。然而,脑瘫这种病就是这样,让孩子痛苦,让大人无奈。所以,为了丁丁,她在院子角落里建起了这个小花园。
自从起了心思建这个小花园后,她便没有丝毫业余时间可言。周末和下班时间,她除了带儿子,便是饲弄这个小花园。她寻思着给儿子带点什么花去。缠绕在拱门上的蔷薇才起花骨朵儿,绣球花的颜色比前些日子更淡了些,还好几盆玫瑰开得正好。她特别喜欢那几盆玫瑰,花色好看,黄的、红的、粉的,惹得儿子的眼睛总是跟着转,手儿跟着挥舞,自然的花香让儿子总喜欢伸长脖子去闻。
猛然一个机灵,她才想到,儿子还在医院等她。她才慌忙的去摘些开得正好的玫瑰,只是玫瑰的刺太多,天又太黑,不小心,手指上的伤口碰到了刺,“咝咝!”痛得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见一个黑影向她走来。走近后,她看清了,是她的前夫,三年前离的婚。“摘点花呢。”面对他,她总是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说话。还好,她吸气的声音像是因为手指受伤而发出来的。说完,她总是对着前夫淡淡的笑笑。“大晚上的,摘花干嘛?有病啊!”说着,他放下手中的口袋,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想给她擦擦手指的血。她愣了一下,却又把手背到后面,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就是摘花给丁丁看。这么晚了,你来干嘛?”看到她把手背到后面,他才再次意识到,他们已经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了。他咄咄的说:“在网上买了比较好用的纸尿裤,便多买了几包,给丁丁送来。”“哦,谢谢啊!正好丁丁的纸尿裤也快用完了。上次送来的米稀也挺好的,丁丁爱吃。”她心里晓得,这是前夫对儿子的疼爱,每次来看完儿子时,都会细心的看看儿子缺什么,下次他肯定会买来。
“对了,家里黑漆漆的,儿子呢?”听到他说这,她才又回过神来,儿子还在医院等她呢?一下子慌了神,慌乱的说“糟了,丁丁还在医院等着我呢?”他一听,忙问道:“咋,又发烧啦,那你咋回来了,医院里谁看着的?”“没、没人,我、我想我回来一会就回去的,”她说得结结巴巴。“你怎么当妈的,儿子病了在医院,你却丢下他,自已跑回来摘花,你脑子有病啊?”他气的指着她的鼻子责备起来,那样子真像多年前,两人吵架时的模样。她忙解释道:“小声点,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儿子已经输好液了,张护士会帮我看会。今晚,不定又要输到几点呢!我摘几朵花去医院,他一会醒了就能看看花,闻闻花香,他会高兴的。”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丁丁能看懂?真是找事,”虽然这样说,他却弯腰去摘了几朵又香又大的玫瑰。她看着他摘花,脸上却想着这一段时间丁丁看到花时的眼神,暖暖地说道:“你是没看到丁丁看到花的样子,笑地可甜了,脸上都笑出了酒窝,现在还晓得用手来抓了。”
他抬头看了看她,消瘦的脸颊显得有点苍白,眼角、额头呈现的皱纹让她显得比同龄人老了好几岁,几根发丝在额间胡乱地飘着,疲惫与微笑却同时呈现在脸上。他默默的在心中暗叹道:当初如果放弃治疗,她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硬是自己找罪受。同时,却也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愧,脸上有点烧乎乎的感觉,他应该是有点脸红的,只是被夜色掩盖了。
拿上那几朵玫瑰,他和她快速地赶到医院。还好,儿子乖乖地睡在被子里,静静地输液,不哭也不闹。张护士正巧打门口经过,笑道:“来啦!我每隔几分钟来看看,丁丁挺乖的!”她赶紧讨好的对张护士说:“谢谢啦张护士,随时都麻烦您了。”“都那么熟了,客气啥子。咦,爸爸今天来了啊,那花挺好看的,”“哎,来了……”他答得很小声,还没说完。张护士已笑盈盈地走了,她是很忙的,15 张床都是她管。
张护士走后,病房徒然安静下来,静的只听得到他们呼吸的声音。她不知道用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便静静地坐在病床边上,看看丁丁,又转头看看液体。他放下纸尿片,看到病房床头柜上有个输完液的空玻璃瓶,便把瓶子拿到洗手间洗干净,再接了点水,拿回病房后,把玫瑰花插在里面。她静静的看着他,脑海里像电影似的,倒回到9年前。
那时他们刚结婚一年,还是在这家医院,而那时躺在病床上的是她。快生了,阵阵袭来的痛楚,把她折磨得满头大汗,她痛得掐着他的手大喊道:“不生了、不生了。”而他在一旁给予她细心的呵护,一会擦汗,一会递水。那时,他可是真的心疼她。
小生命是一个家庭希望的象征,相亲相爱的纽带。她想,如果孩子不是重度脑瘫,是健康的娃,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如果当初选择放弃孩子,他们是不是还会再生一个;如果三年前,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没有出现在那个宾馆,她继续装作一无所知,她和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婚。然而,一切都是上天在冥冥中注定,一切都发生了。那个曾与她跌跌撞撞的坚持了6年的男人,成了别人的老公,成了另一个1 岁孩子的爸爸。那个孩子是健康的,她曾在公园里见到过,当时,她的心像被刀子割了一样,痛得流血。但脸上却浮现着微笑,在他羞愧而躲闪的眼光中,淡然离去。回去后,却躲在自已的小花园里,无声地淌了好久的眼泪。
离婚后,尽管他总怀着愧疚的心理,时常来看望孩子,除了每月固定的抚养费,总会时不时的给她和孩子买些东西来。她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慰藉与伤害都在他的身上。所以,每当他到来后,她总是微笑着让他赶紧离去,她怕自己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深,同时,她和丁丁也不需要那种愧疚而怜悯的关心。
“快回去吧,你那孩子还小,别出来太久了。丁丁这儿没事,我会一直在这儿照顾的。”听到这话时,他刚放下插了玫瑰花的瓶子。他心里清楚,她不愿见到他。他是不好意思呆在她面前的,虽然这个善良的女人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但他知道自已是懦夫,是混蛋。他摸了摸衣包,还好带了些钱,他只答了句“那行,我先走了。”当然,他的路线是先去医院结账窗口,再回家,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当她收到他已交治疗费的短信时,她正拿着一只粉色的玫瑰花,逗着刚睡醒的丁丁。丁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在你拿花给他看时,咧开小嘴笑笑,挥舞半握拳头的手,去试着抓花。
虽然儿子的生命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悄无声息。但是,她特别希望有一天儿子能叫她一声“妈妈!”离开时也能为这世界留下点声响。所以她为儿子取名丁丁,取自《诗经》里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同时,她也相信自已会是最好的园丁,能种出好看的花儿,能呵护儿子这朵脆弱的花朵。
叶
秋季,成都的深夜还是挺冷的。这医院长廊太静了,空空荡荡的,只有值班的护士偶尔哆嗦着到办公室来取衣、拿物件。秀琴用衣服铺在长廊的长椅上,把疲惫的娃包裹着安置在上面,孩子没说两句话,便睡着了,发出微微的呼吸声。半夜,天空一点也不黑,透着明静的亮,月光从树叶间吐出光辉,染亮了树梢的叶儿。秀琴把娃的头枕在腿上,一边用手抚摸着孩子有点泛红的脸颊,一边回忆1 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儿,心里暖暖的。1 小时以前,秀琴带着娃下了从家乡开来的火车,在车站门口徘徊了好久,左思右想该不该去住旅店。就在旁边热情招呼的旅店大妈快伸手去拉娃时,她捏了捏略微有点厚实的衣袋,还是决定不去住旅店了。能省就省点吧,只差三个小时就天亮了,还是省下这住店的钱,给娃治病。
秀琴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在成都这么大的城市,竟然遇到好心的老乡门卫,她和儿子没有被拒之门,被允许在医院的长廓里过夜。再捏了捏略微有点厚实的衣包,第一次揣着这么多钱,她真的有点紧张和担忧,这可是姐姐和那个死鬼给的钱,可不能弄丢了。拿出今年才买的手机,她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给死鬼打个电话报平安,可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反正也不关心自己和儿子的死活。
那个死鬼是谁?就是孩子的爹,她的老公。他们是一个县的人,却不是一个乡一个村的,如果是一个乡一个村的人,估计他们就不会结婚了。因为谁会娶一个天生心脏就有毛病的人呢?既不能上山砍柴,也不能下田种地。在农村,她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包袱,一个全家沉重的包袱。要说她老公为何会娶她,也许还是因为她当时长得挺水灵,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水灵的女人从出生就得了心脏病。刚结婚的那两年,她就因为心脏病折磨得半条命都没了。当时他初尝新婚甜头,对她的爱也是真情实意。见她生病后,忙带到县医院检查,等住进院后,他的心都凉了半截。如果不是秀琴的大姐,那个能干又无比善良的女人,拿出全部的积蓄,又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抛弃她,否则她是不会存活于世的。于是,她又活了过来。只是他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爱她、宠她了,连走路时的喘息也会被他视为无能而被责骂,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存活在他们的婚姻之中。
尽管在婚姻生活中有诸多的不开心,但是,她是不会离开他的。因为结婚时,她隐瞒了她有病的事实。离开他,她也实在想不出来,她能到哪里去,她还能找到什么人依靠。
不过,老天似乎又善待她。一年后,竟然给了她一个希望,一颗种子在她的肚子里悄悄地萌芽了。当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五彩的光,对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又像刚结婚时,用手爱怜地揉了揉她泛着不健康红色的脸蛋。反复地问着:“真的吗?不会弄错了呗?”因为医生曾说过,她是不容易有孩子的,所以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当不了爹。
只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大姐时,大姐不无担忧的说:“医生说你的身体非常弱,怀孕和生孩子都会让你的心脏负荷太重,会有生命危险。为了你的身体,干脆不要这个孩子了吧。”可是她一想到他闪着光的眼睛,就觉得这个娃就是这个家庭的希望,也是她这辈子的希望。所以,她说什么也不愿望打掉这个孩子。
怀孕的九个月,过得特别艰难,时常受到心率异常、呼吸困难等病痛的折磨,但她还是挺过来了,勇敢的挺过来了。都说生孩子才是闯鬼门关,作为心脏有病的她,更是如此。心脏供血不足、血压偏高、心跳紊乱,几度起起伏伏的病情,使她的生产异常艰难,让她的身体差到极点,连医院也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找那个男人签字时,他哆嗦着,只会蹲在走廊边猛抽烟,既不签字,也不说话。倒是姐姐一把抓着医生的手,哭喊着一定要救她,并签下那份生命危险的通知书。也是上天垂怜,孩子被成功地剖出来了,而她也从死神的怀中挣脱出来。当她醒来时,看到姐姐抱着那个自己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小生命时,她觉得自己又重生了,那种见到阳光的重生。看到孩子的出生,她男人也高兴了,还为她煮了红包蛋。她对他说:“有娃了,咱们家就圆满了,咱们好好过,好好把儿子养大,好吗?”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男人头发像麻草一样乱,眼眶又红又肿,他把碗端到她面前,一边说:“要得,好好过,咱们有儿子了,我会带好你和娃的。”一边一勺一勺的喂她糖水。她虽然还在哭,却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像这糖水一样甜。
她的命运总是伴随太多的不幸。孩子从小就身体不好,老生病,几乎每个月都要跑医院,长得也比别的孩子慢。她心里便隐隐地担心,担心孩子会不会遗传她,心脏也有什么毛病。在孩子6 岁多时,省里组织北京的专家到县里做先心病筛查。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和男人带着娃到医院去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给她当头一击。娃果然心脏有问题,二间半叶裂,关闭不全。他男人当场就丢下她和娃走了,她呆呆地望着娃,感觉心里像被鞭子抽了似的,火辣辣的疼。她抓着娃,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娃还那么小,却因为有一个得心脏病的妈妈,一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就不是一个正常孩子,怎么办?怎么办?
之后的几个月,她整夜整夜的失眠,她想给孩子医病,可是她没钱。她想找她男人商量,求他拿钱出来救救娃。然而,男人却整天整天的不在家,偶然回家也是夜半三更,喝的烂醉。对她不是吼,就是打,骂她们母子是拖累、病秧子,这些无不让她的心脏时常绞痛。一天夜里,孩子高烧,她想带儿子去医院,可惜包里真是没钱,姐姐拿的钱又用完了,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再向姐姐伸手。没法子,她只得去找那个死鬼(无数次争吵后,她把她男人叫死鬼了)。
黑黑的夜,风吹到身上,冷得透心。四处静悄悄的,只有清亮的月光和四周的蛐蛐声陪着她。站在这家才开半年的理发店门口,她握紧双手,头垂到脑前。乡街上关于那个死鬼和这个理发店老板的风言风语,像柳絮一样,从每个角落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从最开始的愤怒、落泪,到后面地咬着牙在黑夜中的证实,她有无数的委屈,无数的责问。然而,她没有问过那死鬼一句,没有骂、没有吵,她依然在婚姻中坚守。她离不开这段婚姻,她是那么弱小、那么无能,离开了那死鬼,她和儿子恐怕便真的没有依靠了。
今晚,她忍住屈辱,站在这个门口,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像要跳出去似的。她稳了稳情绪,举起左手推了下门,推不动。她犹豫着,要不要敲响。当想到家里等着治病的孩子,她不能再犹豫了,使出浑身的劲,用双手用力的敲门,“咚!咚!咚!”门被敲的震天响,里面灯一下子就亮了,一段悉悉嗦嗦的穿衣声后。一个女人粗鲁的声音响起:“谁啊!死了老子啦!半夜三更来,敲个死人啊!”随着那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个红毛女衣打开门,看到她,一下怔在那里,竟没说话。她推开红毛女人,一下子就冲了进去。只见床头,她男人还躺在上面。看到她后,面色有些惊慌。她举起她的右手,那男人以为她要抽他,吓地用手一挡。然而她没有,只是把手伸到他面前,说道:“拿钱来,儿子生病了,”那男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打开她的手,一边穿裤子,一边骂咧道:“你个有病的丧门星,嫁给老子,没让老子享一天福,生个娃儿还是有病的,你他妈的还敢来搅老子的兴头。”说后,撑起身就给了她一耳光。她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她看着他那畜生样,没有像以前,跟他吵闹,也没有管那流出的鼻血,而是死死的盯着他,然后使出全身的力量向那个男人吼去:“再有病,也是你儿子,也是你的骨肉。拿钱给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呢,如果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那狠狠的眼神,吓得男人腿发软。红毛女人也被她的样子给吓坏了,赶紧拿了点纸给她擦鼻血,又悄悄抓了下他男人,低语道:“跟她动啥子手,她本来就有病,一会晕倒了咋办,赶紧拿点钱给她。”男人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扔给她,说道:“拿着快滚,老子上辈子欠你们的。”她拿着钱,又望了那男人两眼。转过身对红毛女人说:“这种没良心的男人,我不要了。拿5 万元来,我把他卖给你。”说完,她转身走了,瘦弱的身体消失在那对男女惊讶的目光中。
娃太疲倦了,即使这长椅很不好睡,他也能睡得香香的,甚至嘴角都流出了口水。而她,虽然也很疲惫,但脑袋却清醒得不得了。她又一次摸了摸荷包里那叠有些厚实的钱,不禁哑然一笑。钱虽然不是5 万,但那男人把他一半的存款给了她,是用一纸离婚协议换来的。红毛女人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想把那衣服扔到垃圾里时,那女人抓着她的胳膊,哭道:别扔,她知道她的疼,她的苦。因为她就是因为以前的丈夫出轨,让她远走他乡,独自过活,她不该将她曾经的伤痛带给她。她望着她,突然想到一首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把衣服还给了红毛女人,她怎会让一个痛穿在她的身上。只是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没有你,也许还会有别的女人,我不怪你。”
是的,她是不怪那个女人的,因为至少她还有良知。她也不怪那个死鬼,因为虽然他嫌弃她们母子,却在离婚时拿出了他对孩子最后的爱。她的命运就似那月光中的叶儿,只有少量的光亮照着她,那光像母亲的慈爱,像姐姐的牵挂,也像一丝丝人们的同情和善良。所以,她和娃依然能在人世间吹着清风。她相信,儿子的病一定能好,儿子会成为一颗红彤彤的太阳,让阳光温暖她这片世间的叶。
草
推开窗户,凌晨寒冷的风便迫不急待地猛灌进来。“好冷!”大罗冷得直缩脖子,冬天的风像刀子,割得人生疼。冬天的夜就是长,都快7 点了,四周还是黑漆漆的。今早的时间挺宽裕的,不用砍菜赶早集。可大罗睡不着,昨晚就像烙煎饼似,把床咯得嘎兹嘎兹响,这声音就像她和家里那口子新婚时的声音,想起那场景,她的脸又红了。望着空空的床,那场景已经好久都没体会到了。大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丰满的乳房,捏了捏纤细的腰身,然后用袖子擦掉眼角的一丝泪痕,暗叹道:要是刚子还在就好了。
娃在床上叫唤着“阿姆!阿姆”,可能别人听不懂娃在喊什么,但大罗知道,娃在喊妈妈,她要起床了。大罗连忙走到娃的床前,麻利地给娃穿好衣裤。今天,娃高兴着啦,她知道妈妈今天要带她坐汽车,到医院给她做手术。她高兴得一边比划一边瓮声瓮气地唱歌。可是,由于娃天生兔唇,她说的话只有大罗听得懂,她唱的歌也只有大罗晓得她唱的什么。娃很兴奋,可能已经在脑海里想像着嘴唇补好后的模样吧!她照镜子时,总是用一只手拿镜子,用一只手把裂开成两瓣的嘴唇捏拢。瞬间,她觉得自已美美的。大罗不禁哈哈哈地笑起来。这个动作是她从小就给娃做的,她总是把娃的嘴唇捏拢,对娃说:“你看,美美,是不是很漂亮啊,美美长得最好看了,以后做了手术,也能当模特。”说得娃心里高兴极了。
给娃梳整完后,大罗牵着美美的小手沿着小路,借着凌晨时的微光,向屋后的小山坡走去。天空由黑转为泛青,上空还挂着一弯月儿,天边已经微亮、透着些许红光,太阳该是快出来了。大罗牵着美美走了大概20 分钟才到坡顶。一座坟孤零零地立着,周围长满了狗尾巴草。美美每次来,总喜欢采坟周围的狗尾巴草。坟里埋着谁?坟里埋着大罗和美美最亲的人,大罗的男人刚子,那个善良勤快的男人,那个把她捧着护着的男人。
大罗把饼和牛奶摆在坟前,那饼可是美美馋了好些日子的美食。别看美美才5 岁,可她特别懂事,特别会疼大罗。从小就屁颠屁颠地围着大罗转,像一颗小星星转着月亮转一样。大罗煮饭,她就帮大罗剥葱;大罗喂猪,她就帮大罗拿大勺;大罗种地,她就在旁边捉蝴蝶;大罗停下的时候,她便忙着端水给大罗喝,还用小手娟给大罗擦汗。惹得大罗时常揉着美美的头发说:“我的乖丫头,又好看又勤快,是老天爷给我的福气啊!”当然,美美也有淘气的时候。一次大罗种花生,美美依然跟着大罗来了。可谁知道?大罗在前面辛苦地把花生米洒在土窝里,美美便在后面把花生米抓来吃了。等大罗转过身时,好些土窝里的花生米都不见了,再看美美,用手把嘴蒙得死死的,大罗就知道,这些不见的花生米肯定被美美抓来吃了。大罗掰开美美的嘴一看,这家伙的嘴里可好看了,一半花生浆,一半沙泥巴。惹得大罗又气又怜。美美早就嘴馋这花生了,大罗担心不够种地,便没舍得给孩子吃,哪知道今天孩子忍不住了,便直接在地里偷吃起来。大罗虽然狠狠地批评了美美,可内心却觉得,让娃受委屈了。为了给孩子存做手术的钱,大罗省吃俭用,连孩子偶尔想吃点零售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她。大罗爱怜地对美美说:“美美乖,等妈妈存够了做手术的钱,给你做了手术,让美美漂漂亮亮的,妈妈再带着美美去买好吃的。”美美懂事地点点头,用小手抱着大罗,小脸蛋紧紧地贴着大罗。
那之后,美美再也不会不经大罗的允许,偷吃家里的东西了。今天,看着好吃的饼,美美也只是咽了咽口水,规规矩矩地跪在坟前,嘴里念念有词的磕头。美美嘴里念的内容,依旧只有大罗听的懂,是大罗教美美念的,让阿爹保佑美美此次手术成功。美美乖乖地念了三次,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她相信刚子能看到,能听到,她相信刚子会保佑美美的。
瞌完头,美美终于可以吃那好吃的饼和牛奶了。大罗看着美美那狼吞虎咽的吃相,连牛奶都从裂开的嘴唇溢出来了,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充满了幸福和满足。大罗忙一边用纸给美美擦嘴,一边叮嘱着美美“慢点!慢点!别噎着。”看美美那可爱的样子,大罗又转过头来看着坟,积在心里的话语从嘴里飘了出来,像是在跟刚子摆家常一样。
“刚子,你看,美美都五岁了,又长高啦!还记得我们刚在厕所里发现她时,那可怜样吗?才出生三天,又瘦又小,叫地声音比野猫还小声。她的亲爹亲娘还真下得起心,把她包在被子里就扔那儿了,也不担心娃会冻着、饿着。当时啊,我是不想要的,觉得娃是兔唇,有残疾,不好看。况且,当时咱俩也是个打工的,养不起。是你啊,刚子,说那是一条小生命,既然碰到了,就再不能丢在那里,硬要抱回家。这才让美美和我们有了这段缘份,才让我有了这么个懂事的小棉袄。”
念叨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脑海里倒腾着那时和刚子一起带娃的时光。那时,刚子和大罗才结婚,小两口既勤快又吃得苦。为了能在尽快的修上新房子,小两口一起到大城市打工,美美就是她们在打工的第二年捡到的。刚开始那会儿,美美身子弱,爱生病,不好喂养,还吵夜,大罗和刚子被弄得筋疲力竭。大罗的脾气没刚子好,被美美吵烦了,就会生气地把哭闹的美美独自放在沙发上,然后捂着耳朵跑回房间,直说:“不养了,不养了,太闹了,太难养了。”还是刚子耐心好,打工再累,也抱着美美到租房子的走廊里,来回走动,直到把她安抚睡着,才又回到房间里。把美美放进大罗的被窝里说:“瞧你,也是小孩子脾气,孩子哭闹很正常嘛,要有点耐心。我还指望着你再给我生一个呢!”大罗此时也没了脾气,娇羞道:“这一个美美都带不过来,还生一个,谁带呢?”刚子一把抱住大罗,呼着热气暧昧地说道:“生吧,生了我带。”便一下把灯给关了。之后的场景,便是大罗心底里最喜欢也最害羞的场景。
美美3 岁了,到上幼儿园的年龄了。刚子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没得到书读,所以才过得这么苦,他可不能再让娃也受委屈了。可城里的学校实在太贵,上不起,刚子便让大罗带孩子回家乡念书。大罗不想回去,担心如果她回去了,就靠刚子一个人挣钱,房子何时才修得起,美美什么时候才能做手术?刚子很男子气概地拍拍胸脯道:“大罗,瞧不起你男人吧?你放心带娃回家,让娃也从幼儿园读起。我已经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比我们两个人挣的还多,你放心就是。”刚子就是大罗的天,大罗是绝对相信刚子的,见他这样保证,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地带着美美回到家乡,安心地种地,安心地让娃上起了幼儿园。
刚子是个真汉子,果真每个月都给大罗汇钱回家,钱也真比两人一起打工时还多。大罗问原因,刚子便笑道:“我说过了啊,你咋个就不相信。我现在的工资硬是比两个人的还高,而且我一个人,不用租房子了,直接搬到工地上住,又节约了一笔开销呢。”听他这样说,大罗便信了。可大罗没有想到的是,刚子为了多挣钱,除了在工地上干活儿,又找一份夜里看门的活儿,因为夜里坐在门卫室无聊,聪明的刚子还利用看门的时间,连夜准备一些包子、烙饼,煮一大锅鸡蛋。待早上交班的人来了,他便在工地开工前,在工地门口卖起了早点。刚子时常自鸣得意:瞧!没有大罗和娃绊着,他更会找钱了。可是,这人也不是铁打的,长期这样干三份工,让刚子十分疲惫。可一想到大罗每个月收到汇款时的那股高兴劲时,他还是想坚持下来。他想,自己再辛苦几年,等钱存够了,等娃做了手术,等新房子修好了,他就回家乡,跟大罗合计着搞养殖。他发现,现在农村也是可以找到钱的。想着这些,他便不觉得苦了,而且浑身充满了劲。
谁也不知道,在他们一家向着希望一点一点的前进时,意外就这样降临了。那天,刚子有点感冒,卖完早点后,便感到头疼欲裂。他在犹豫今天是不是要休息下。谁知?工头毛师傅说:“最近工期很紧,人手又不够,老板说了,大家都要抓紧抢工期,而且还准备给大家涨一半的工钱,没有特殊的事,大家最好不要请假,错过这个挣大钱的机会。”刚子听后,想到要涨工钱,便不再请假,想着吃点药便会好点。他稍作休息,吃了感冒药,摆了摆晕沉沉的头,便爬上了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继续给外墙贴瓷砖。悲剧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发生了。刚子上去后,头晕乎乎的,竟忘了系安全绳,一阵大风吹来,身子一晃,没抓紧脚手架,在工友们的惊呼中,像一片树叶似的飘了下去。
当大罗接到那个悲伤的消息,当她带着美美赶到工地上,看到刚子那摔得血肉模糊的脸时,感觉她的天空塌了,一下就晕了过去。是美美那声声凄苦的“阿姆!阿姆!”把大罗唤醒的,是美美那可怜的眼神和暖暖的小手,让大罗挺了下来。想到这里,大罗又忍不住抽泣着。刚子离开这一年多来,大罗也记不得自己哭了多少次。慢慢地,大罗坚强了很多。每当看到美美,她就觉得有希望,有勇气。
大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有些内疚又有些羞涩地说:“刚子,你会不会怪我?前两个月,我们村里的吴老师,半年前死了老婆,说我善良,硬要和我处对象。他虽然比我大十来岁,但不嫌弃美美,还教她写字呢,还出钱给美美做手术。我看他是真心待我们娘俩,便答应他了。”她停了停,那种内疚和自责的感觉,让她把头转了过来,不去看坟,就像不好意思面对刚子一样。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转过头看着坟,小声道:“刚子,你不要怪我哈,我也孤单怕了,希望有个好人能成为我们母女俩的依靠。”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此时,月亮完全不见了,太阳出来了,从山那边照过来,照到坟头上,让坟头的那棵狗尾草像闪着金光。
美美采了一大捧狗尾巴草,拿到大罗面前,非要大罗给她编一顶帽子。大罗可不会编,美美不开心了,说道:“吾嘟嘟非班(吴叔叔会编)”。刚念叨着,便见吴老师背个背篓来了。背篓里还装了一床被子,一个热水瓶,那是为美美住院准备。吴老师见到她们俩,高兴地说道:“刚才,在门口敲门,没人应,便想着该是到这小山坡来了,”大罗见到他来了,赶紧擦去眼泪。笑道:“对啊,昨天忘记给你讲了。这一去啊,得两三个星期吧,走之前,得带娃给他爹道个别。”吴老师用手轻轻把大罗眼角的泪痕擦干净:“嘿!看吧,咱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说着,吴老师把美美抱在身边,把她手里的狗尾巴草编成一个小小的帽子,一边给美美带上,一边说:“美美,这狗尾巴草编的帽子好看不?”美美高兴地笑道:好看呢,好看呢。吴老师拉着美美的手说:“这狗尾巴草可勇敢了,什么环境都能很好的生长,美美也要像狗尾巴草一样,不怕困难,即使做手术再疼,也要忍着,不能哭鼻子哦。”“嗯,吾非得(我会得)。”“哈哈,咱美美最棒了!”笑声中,吴老师把美美抱起来,在天上甩了几个圈,乐得美美咯咯咯的笑个不停,那笑声响亮了整个小山坡,也响亮了大罗的心。
时间差不多了,他左手牵着美美,右手拉着大罗,在刚子坟前端正地站直,鞠了三鞠躬后说道:“刚子,你放心把大罗和美美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待她们娘俩的,不仅要给美美做手术,还要给大罗修新房子。”
此时,四周一片安宁,只有微风将那坟头的狗尾巴草吹得四下摇摆,让大罗觉得像是刚子在点头,同意了她和美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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