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光
光,像年轻的母亲一样曾长久抚养过我们
等我们长大了
光,又替我们,安抚着母亲
光,细细数过
她的每一尾皱纹,每一根白发
这些年,我们漂泊在外
白日里,与人勾心斗角
到夜晚,独自醉生梦死
当我们还不知道,母亲病了的时候
光,已经早早趴在
低矮的窗台上
替我们看护她,照顾她
光,也曾是母亲的母亲啊
现在变成了,比我们孝顺的孩子
奶奶,你叫苗什么花
我还是大字不识的时候跟在你的身后,奶奶、奶奶
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你搓搓手,捡树枝在地上
画一朵什么花,擦去
又画下,一朵什么花
又擦去,很羞涩
奶奶,我还是大字不识的时候
就不知道你苗什么花
现在,我会写很多字
可你的名字,我还是写不下去
那种花,字典里以后也不会有
奶奶,那种花
已经失传了。奶奶
我也是画下,又擦去。很惭愧
那年的光
七十年代的阳光照耀着七十年代的襁褓
七十年代的小孩,咬着七十年代的乳房
七十年代的中午,饥肠辘辘的母亲们
刚刚从生产队回来
左手,拼命擦着汗水
右手,拼命挤着奶水
母亲们站在树阴下
阳光漏在她们的乳房上
仿佛每一个孩子,正在吮吸着的
就是,光
消失
从前,我愿意推着一车柴去烧一杯水,谁劝也不听
从前,我愿意捏着一根羽毛
去寻一只鸟。谁劝也不听
现在,我一幅悔不当初的样子
下午的时候,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从前,你总是把狗样当成人模”
到了黄昏,我又反思了一遍
是应该弹尽去死,还是粮绝去死
现在,我愿意推翻这一切
刚刚,某人问的真好
“在指鹿为马中,马和鹿,哪个消失了”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消失了
或者,他还没等来回答,我就消失了
也或者,我说起从前,后来我就消失了
一个人
一个人没有首都,也没有陪都。他全身都是边疆。他的每一寸肌肤
都是兵戎相见的战场
他一出生,就放弃了和平的想法
他在内忧外患中,长大成人
他的眼神里,站满了戍边的人
他每说一句话,都是厮杀
他死掉了,不会有人用计
救活他。在奈何桥的两边
所有的,都平息了
也有人,围着他哭
但不会是,围魏救赵
也有人用火,烧他
但绝不会,有釜底抽薪
白发如虑
流水也腐。在转过无数弯道以后慢下来,看见了大海
而我们,而我们是穿过拦河坝的
淡水鱼群,也望着大海
在腥咸的水里,谁有什么胜算
不过是,在泥沙俱下中,一路长大
然后,静静等待一条老鲨鱼
安好它的假牙
寂静帖
在枝头,秘密生长的果实,是静小径上,暗自腐烂的叶子,是寂
你刻下的字,已经比我们更高了
哥哥,你刻下的字
已经包裹在树皮深深的皱纹里
它那么静,又那么寂
那把随手丢掉的,
不锈钢的小刀呢?
它是静的,还是寂的?
一件不懂得腐烂的小东西啊
多像,你不懂得长大的弟弟啊
他现在是静的,也是寂的
连想起你,都如此冰凉,尖锐
祭奠日,青山下,教堂边
青天,青山,青松青草无边。环绕着
乡路边的小教堂
它那么小,宛如一个童话
没有神父,没有修女,没有唱诗班
只有鸟儿,飞进飞出
我羡慕它们,有一副童话里的好嗓子
我羡慕教堂边,那座年代久远的坟
听说,那里埋着一个善良的人
清明了,我看见每个
从坟前路过的乡亲,都会放下些什么
仿佛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他的后人
我想,上帝也喜欢
一个善良的人
埋在身边
总得有什么,让我们跪下来
总得有鼓匠,世袭着吹吹打打总得有阴阳,娘胎里黑了眼
只为掐个好时辰
总得有个人,先走。干脆得
就像在鞋帮上,磕一磕烟锅头
也像从簸箕里
挑了粒霉谷子
总得有嫁出去的姑娘,哭俩嗓子
也得有寡言的老嫂子,劝几句
总得有条黄土路,拐向黄土坡
总得有块疙针地,埋下囫囵人
总得有风,有雨,有清明
有哽咽,有背井离乡,有包袱里的家谱
总得有残垣,断壁,荒冢
有乡音未改的人
在秋风里,四顾茫然,于路的尽处
跪下来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
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
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独坐书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
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静夜思
等着炊烟,慢慢托起缄默的星群
有的星星,站得很高
仿佛祖宗的牌位
有一颗,很多年了
守在老地方,像娘
有那么几颗,还没等我看清
就掉在不知名的地方
像乡下那些穷亲戚
没听说怎么病
就不在了。如果你问我
哪一颗像我,我真的
不敢随手指点。小时候
我太过顽劣,伤害了很多
萤火虫。以致于现在
我愧疚于,一切
微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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